【下部】
枯水季節游船不開,只有乘車經由洞庭大橋前往君山了,岳陽樓對面就有公車可達。
如果坐游船的話,單程大約20分鐘,我估計開車應該更快,不料居然走了將近50分鐘之久。事後看地圖才明白原來君山島在洞庭之中,游船可直接過湖上島,而驅車則需繞行一大圈,陸地並通過一段在豐水季節會被淹沒的公路才能通達。不能沿柳毅當年的路徑,由水路進入君山,不能在船上感受洞庭之廣闊,此乃憾事之二者)
八十年代公車一路顛簸著將我們帶到了君山公園門口,交納60大洋/人的供奉之後,我們走入了空蕩蕩的君山。
步行良久才到了第一個景點——洞庭廟,途中還看到在圍牆之外,一片綠油油的草地,大概是苦水季露出來的湖床,幾匹馬兒在悠閑地吃著草。
洞庭廟是洞庭湖君之家廟,好比就是陸地上的各地城隍廟,不過顯然湖君家的香火遠勝城隍廟。今天雖然整個公園的游客都寥寥無幾,但此處殿外的大鼎中卻燒著十來柱特大高香,其最大者甚至超過了我在成都武候祠所見到的。才跨入殿堂就有女廟祝遞給我三根香,柔言勸道:‘新年裡給菩薩上柱香吧’,正納悶明明是洞庭君之廟為何言稱菩薩,手卻已經接過香,在蠟燭上點起來。
洞庭君便是機緣巧合繼承了龍王寶座的書生柳毅了,端坐在神龕中的洞庭君面相莊嚴威武,令我不敢多視。我本以為讀書人出身的柳毅的面相是否會比較溫文爾雅,原來一旦仕途得意,養移體,居移氣,不但肚子變大,氣質上也會變得傲然不群。
還在想著,女廟祝早准備好了功德簿,‘隨意捐點香火錢,不必管前面人家給了多少,隨意就好’。如此高明又完全不著痕跡的勸導,令人如何拒絕?
與此同時,同行的朋友也受到同樣的禮遇,早早去抽了簽,然後就去了大師那裡解簽看相了,而我被廟祝引導著,根本看不到朋友的行動。
花開兩朵,單表一枝。
且說我向功德箱投入紙幣若干後,居然抽得一枚上簽,並獲贈關帝護身符一枚(為何不是本面尊神洞庭君?),上面還貼有湖南省物價局核准字樣。廟祝又引我去大師處解簽,只見大師身著黃衫,款式類似袈裟,靠坐在一桌旁,棉被下蓋著盤坐的腿。大師用湖南口音的普通話深入淺出地解釋了我的簽,說我今年有大財運,但不宜西方,出行只能往東、南、北三方。不過事後想來真的難以做到,上海已是中國最東邊,而吾家更在上海之東部,若是西方不能去,只有改行打漁或上鑒真號了。解簽完畢,最後大師命我雙手合十,捧著護身符和簽,隨後大師作法,口中念念有詞,用一桃符憑空在我手上劃了一道符,並命我隨廟祝去給菩薩磕頭(為何在洞庭君的座下還供奉著菩薩?座塌之側容他人酣睡,洞庭君畢竟是讀書人出身,肚量果然不凡)我見地下沒有可供下跪磕頭的蒲團,而廟祝也只說鞠躬,於是在誠惶誠恐中,我只能草草三鞠躬了事。鞠躬完畢,抬頭側轉身一看,旁邊一個好像是衙門裡插用刑的板子的木架子中插著大小不一的高香數根。廟祝說道:‘大師剛替您解簽畫符,您再進高香一柱求個平安。最大的這個。。。。。。’說到此處,我才悟出財運、西方不可去、殿外香火旺盛的關聯來。夫財運者,非我之財運也,大師之運也;西方不可去,岳陽幾乎是在上海同緯度上的正西方;進來的游客雖然稀少,但上高香的幾率卻極高。
廟祝對於我的努力謝絕也毫不生氣,臉色一點未變,僅僅指出若是不想上香,旁邊另有各種大小鞭炮,有著某某某某之功效雲雲。我心想道,馬上全身而退回東方便是了,卻也不必用爆竹來恭送我。
我退出大殿,感覺好像歷時很久,大有山中才一日,世上已千年的感嘆。
同來的朋友卻不在殿外,四處訪尋不見。手機聲響處,但見其剛從殿內閃出,同樣一臉茫然,而手上更是多了一串晶瑩的珠子。想來是口袋沒有我捂得緊,一問之下才知,看相再加珠子居然又耗費二百多大洋。難怪此處殿堂不大,卻能保有數量極其龐大的廟祝編制。
出得洞庭廟,行數十步,一座紅牆琉璃瓦建築出現在面前,門上懸著‘江南第一祠’的匾額——湘妃祠。
舜大概是中國歷史上最成功的女婿了,同時娶了堯的兩個女兒,又繼承了堯的王位,身後兩個女人為他流淚還導致了一個全新的物種的產生——斑竹(又名湘妃竹)——算的上前無古人,後無來者。我倒是很想給大舜上一柱香,以示我有如此長江之水綿綿不絕的敬意,可是朋友剛剛在另一位傑出的女婿的廟裡被顛覆的心情還沒平靜,執意不願進入,於是只能作罷。
(此外,無論在岳陽樓還是君山,各個景點的許多必經通道都被建造成紀念品商店,令游客不得不從中通過,雖然所有的推銷被我一一回避,但這樣的強行灌輸實在令人不快。好好的人文景觀被蒙上了無形的銅臭,此乃憾事之三。)
更行更遠,一路上經過幾處小山丘,滿是種植著君山特產銀針茶,可惜時節還早,聞不到茶香,不過這樣陰濕的天氣應該很適合茶葉種植,銀針茶不是浪得虛名。另一君山特產——金龜——卻不是想像中的隨處可見,僅在旅游紀念品店裡看到而已。
其實剩下的,我只是想看看柳毅井。
眼前出現了一個小小的湖,湖中照例養著些肥大的金鯉魚。湖中有島,島中有湖,頗有西湖中小瀛洲的味道。要是能像西湖一樣楊柳依依,岸邊又沒有凸起的防洪堤,讓內外兩個湖水面相平,波浪起伏呼應就更妙了。
走過湖上的小橋,一口井出現在路邊,卻不是柳毅井。繞過此井邊,在綠樹掩映的背後,山壁之下刻著三個字,正是柳毅井。
井的周邊有麻石鋪就平台,另有台階可以走下井口。想必柳毅當年便是從此處走下,直達洞庭龍王府。我探頭看去,水色略渾,可能是這幾天下雨的緣故,至於井底如何連接著洞庭之波,卻是百思不得其解的了。
井的側旁有柳毅和龍女的石像,此處的柳毅儒冠博帶,雙手作揖,還是書生打扮;龍女手中握著家書,腳邊有兩只羊,這應該是二人涇水畔初遇的場景。當初柳毅見路邊放羊的龍女美艷絕倫,當下主動搭訕,不料就此成就一番大好姻緣,更平白獲得龍王的繼承權,真不知他前世敲爛多少木魚,翻爛多少經書修來的福氣。這君山之上,柳毅和舜,兩個走運的男人做了鄰居倒也不寂寞,千百年來不知交流了多少經驗。
到此,君山已無我欲觀之處。
沿途返回,在顛簸的巴士上,透過車窗望去,湖水退得很遠,成熟的蘆葦大多收割完畢,新綠長滿了湖床。路邊還見到兩個游船碼頭,高出路基許多,大概夏季湖水會將此路面淹沒,只能坐船來此。現在看著一片綠油油的湖床,卻無法想像水波蕩漾,氣勢浩然的景像。而我更深知由於幾十年前的圍湖造田,如今的洞庭水面不及古代的一半,八百裡洞庭,始終只存在於前人的文章詩作裡。今日天氣陰沉無法看得全貌,或許不是遺憾;若是一眼看到對岸,感嘆湖面之不寬廣,反倒會令我從此讀詩再無想像空間。今天雖未能一覽湖光,但至少見到了山色,也算有所收獲。
人生是否就是從滿懷著憧憬地開始,用部分或全面的遺憾來終結一段裡程,然後又攜帶著舊的遺憾和新的憧憬去開始新的一段裡程的循環?在懷著新的憧憬開始新的裡程的時候,人總不能徹底忘卻舊的遺憾,唯有在走完了今生的歷程而將轉世開始下一世人生之前,中國的孟婆湯或希腊的忘川水才能令人完全地拋卻前世的記憶,開始真正的全新旅途吧。
而我的循環又已展開。
完稿於2007-3-10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