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荷島:一生的三萬分之一

作者: shenxinghan

導讀生命只是一連串孤立的片刻,靠著回憶和幻想,許多意義浮現了,然後消失,消失之後又浮現。――馬塞爾·普魯斯特《追憶似水年華》據報章,我生活的地區人均預期壽命已經超過八十二歲。折算成天數,加上閏年情況,不多不少正好三萬天。試想,當韶華老去回首一生,這三萬個日日夜夜裡面,我們能回憶起多少天的細節呢?不妨閉上眼睛在腦海中快速地閃回,想必你和我 ...

生命只是一連串孤立的片刻,靠著回憶和幻想,許多意義浮現了,然後消失,消失之後又浮現。――馬塞爾·普魯斯特《追憶似水年華》據報章,我生活的地區人均預期壽命已經超過八十二歲。折算成天數,加上閏年情況,不多不少正好三萬天。試想,當韶華老去回首一生,這三萬個日日夜夜裡面,我們能回憶起多少天的細節呢?不妨閉上眼睛在腦海中快速地閃回,想必你和我的答案相差無幾:除了一些零星的記憶碎片,基本完整的三萬分之一屈指可數。我們的過往哪裡去了?!我似乎看見了朱麗小姐嘲弄的眼神:“嗯,你也許是在東奔西走,但你的回憶卻在行李箱裡包含著悔恨和遺憾。”(Miss Julie,斯特林堡編劇,孟京輝執導)聞言趕忙把記憶的封塵吹開,挑揀一些拿來曝曬曝曬。“薄荷島的短暫一天”這一頁並不久遠,在春天的艷陽裡色彩鮮明,還帶著淡淡的椰子清香。記憶是通人性講道理的,只要肯曬一曬再釀一釀,若干年後即使色彩黯然了,它也會還你一口醇厚綿長做補償。黎明前的黑暗還籠罩著阿羅娜海灘,空氣清新而靜謐。我獨坐到海灘上,等著我預定的螃蟹船(Banca),腳邊躺著兩只來路不明的大狗,一只在輕輕地勻速呼嚕著,另一只大概埋怨我攪了它的清夢,側過腦袋白我一眼又轉過頭去咂咂嘴巴繼續找夢裡的那根骨頭。忽然間,兩只狗兒倏地竄起身興奮地朝著漆黑一團無可辨識的海面大叫,度假村裡頓時此起彼伏吠聲一片。順著它們的目光望去,許久,才看到有團淺白色悄無聲息地靠上岸來,哦,是我的“Kenneth”號如約而至了。趕這麼個大早,就是為了赴一個美麗的約會:在Pamilacan島和蛇島西部海域搜尋樽鼻海豚(Bottlenose Dolphin)的蹤跡。啟航了,黝黑的當地船長用不甚流利的英語向我解釋,樽鼻海豚不喜強烈陽光,所以它們總是趁著晨曦捕食,待太陽升高,就躲進深水區域不輕易浮出了。似乎當地人對於海豚出沒地有著敏銳的感應力,沒有任何參照物或者哪怕最簡單的定位系統,僅憑直覺就長驅一小時泊在一片茫茫大海深處。東方開始發白,洋面依然靜悄悄的,船工熄了馬達在舵旁悠閑地抽煙,一副篤定的樣子,讓人開始懷疑他們的判斷力了。不一會兒,又有數艘螃蟹船朝我們的方向聚攏過來,我這才心裡稍安。忽聞鄰船一陣喧嘩,船長舉起右手向我示意。哦!右舷不遠處一條海豚躍出水面,又一條!看來我是遇到一大家子了,共有五條海豚在水面或沉或浮,劃著優美的拋物線快速前行。我們這些喧嘩的訪客大概讓魚群慌亂得沒了方向吧,看起來頗受海豚的歡迎,一家子跳躍地更歡快了,許久才不舍而去,在視線裡化作一個個模糊的小黑點直至不見。詢問船長為何他們能預知海豚出沒地,得到的答案令人驚詫:他們世世代代竟然以獵殺海豚為生!近年來,政府出資幫助他們做旅游業,當地人慢慢放棄祖傳技藝換了營生。自然、海豚、船家、游人,這才皆大歡喜。海豚幸甚!熱帶午後的陽光焦灼毒辣,但當登上茅草覆頂的游船開始羅博克河(Loboc)漂流時,河風襲來讓人暑意全消。溯游而上,河水逐漸變得清澈,船上的菲律賓樂隊唱起了《Sailing》,倒也妥帖地應景,吉他手臉上的笑容洋溢著真誠,感染了滿船游客的情緒。在這個喜好音樂的國度裡,有音樂的地方就有快樂,正像我昨日在聖彼得羅古堡傾頹城牆下見到的那位盲人老者,他彈著吉他開心地大聲唱著,盡管我除了“Filipino”之外聽不懂任何一個單詞,但他無神的雙目和滿臉的皺紋都爬滿了由衷的喜悅,真的震撼人心。正想著,船開始轉舵,過了一個九十度的河灣,所有人都眼前一亮:岸邊的熱帶雨林裊裊濯濯,封天蔽日,舉目皆是數十米高的各色樹木,清澈的河水映著雨林綠得愈發厚重,就像中國畫裡調得過了濃得化不開的那一筆,間或還有受驚的魚兒一躍而起復又沉下,在和風吹皺的碧波裡留下些許漣漪。有些看似魁梧的椰樹卻像初戀的大男孩靦腆害羞地慢慢向河心靠過身去,斜掛半空,恰好成了孩子蕩秋千的玩具。更大膽些的孩子直接爬上椰樹頂端縱身跳進河裡,隔了許久才在遠處冒出頭來興奮得意地對游人揮著手。好一個桃花源頭,當真是“高椰垂蔭,老魚吹浪,留我河間住”!船緩緩前行,農家的水牛在水草豐美的河岸邊悠閑自得地享用它的午餐,一旁古老的天主教堂鐘樓已被日曬雨淋成暗暗的灰褐色,極遠處的山峰上有一個巨大的純白色十字架,像極了裡約熱內盧Corcovado山頂。教堂的鐘聲響起來了,依舊宏亮威嚴,剪破河岸上的長空,徑直往天邊的十字架飛去,只留下悠長余音在寂寞地回響。這番情景襯著這羅博克河的幽幽綠水,真不辜負了此處“菲律賓亞馬遜”的美名。“那河畔的金柳, 是夕陽中的新娘;波光裡的艷影, 在我心頭蕩漾。軟泥上的青荇, 油油的在水底招搖;在康河的柔波裡, 我甘心作一條水草。那榆蔭下的一潭, 不是清泉是天上的虹,揉碎在浮藻間,沉澱著彩虹似的夢。”台上還在賣力地演奏著,我卻喃喃著渾然不覺,已是神游天外物我兩忘。當夜晚海灘的喧囂漸漸散去,我又獨坐到海邊。燈一盞盞滅了,當眼睛適應了這黑暗的環境時,抬頭仰望夜空,我看到了久違的景像:銀河就像乳汁般在緩緩流淌,閃爍的星辰如此之近伸手可摘。記憶裡的相似場景浮現出來:母親帶著三歲的我去江陰花山煤礦探望父親,大隊裡的電影散了場,我拿著自己的小板凳跟著大人走回宿舍去,那晚的星空和今天一模一樣,我幼年的心靈第一次被大自然震撼了。可憐的現代文明啊,讓我們已經忘記了祖先原本生活在這樣的愜意星空之下,而今在鋼筋水泥霓虹閃爍的森林裡要找回這幅場景,我只有塞著耳機一邊放“Starry Starry Night”一邊看梵高的《星夜》了。畫作再好,怎可及這自然界最鮮明最真實的擴張力。我頗有些無奈和沮喪,也無心去辨識曾經熟知的每一個星座,只有那牛郎織女不需辨認,顯目地在銀河岸邊定定守望,眼神中滿是痴纏。我想,如星座般億萬年不滅的愛情,若每年准時能跨過銀河相聚一天,那就該會有億萬天的團圓吧?他倆俯身看這紅塵深夜裡無數輾轉反側夢魂無據的痴男怨女,想來內心一定是幸福而滿足的。別了,薄荷。若干年後,我還是會由著這滿天的星輝回憶起我在薄荷島度過的這三萬分之一的人生。有追憶之情,有期許之心,前面未蔔的人生就應該充盈了希望。



(揚帆遠航)



(晨觀海豚)



(溯游而上)



(雨林覓猴)



(漁舟唱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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