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補昨天的游記。其實,說游記,也是誇大了,只能算隨行隨記的隨筆吧。??
??住在高樓,憑窗而立,北望,可以眺望到遠處的點點寒山,山色空蒙,連綿起伏的輪廓模糊得像水墨畫,山岫裊娜蜿蜒,視線拉近,窗台下的車水馬龍喧囂塵上,不由長噓短嘆,若得靜謐,若得閑適,畢竟是遙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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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願望,便盼辰光,我堅信天時地利人和的天衣無縫,定勝過心血來潮的唐突,比如,想了多少天的近足,此時春光撩人,無法熟視無睹陽光的溫暖,對自己說,只要安靜的散步,在落落余暉裡散步在田間小壟,看縱橫交錯的阡陌泛著張揚的青綠,且聽山風吟哦唐宋遺韻,於是成行,終於親近遙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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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並不遠,從南站上車,只一小時的車程,便抵山麓,那個小村落有個不起眼的名稱:密岩。下得車來,便是村口的小店,歪歪斜斜的擺放著若干桌椅,供候車的乘客歇腳,順便供應煙雜零食等貨,幾個歐巴桑手持針線活,朗聲大笑,驚起雲雀撲愣展翅,直入雲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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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口的歡快氣氛帶來陽春三月般的祥和,同樣歡快的是橫臥在村子中間的那條小溪,清冽得溪底的石塊水草盡收眼底,映來碧空幽藍如玉,只是瞬間,恍若隔世,紅塵走來,若是應了這慢的說法,便是路漫漫其修遠兮,若是應了這快的說法,百年須臾彈指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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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溪在澗下,源頭是蛟口水庫,傳說是大小蛟龍蟄付於此。驚蟄應是早過了,農歷的節日無法隨口道來,知識淺薄到除卻古怪到頭痛的念頭,便一無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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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溪流湍急,清浪拍岩,一路貪婪的看不夠這山的嫵媚,這水的清秀,直想化成雲煙,謎一般的遺失在這裡,只是傻想著,讓四肢百骸和大腦心靈齊刷刷的沐浴,不覺慢下腳步來,母親在前頭黑著臉嚷嚷:快點啦,煩死了,不要拍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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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笑著。原是一個家庭出來的成員,為何竟有如許大到礙眼的價值觀。原本不是一個世界的人,卻不得不一路同行,也許到終老,磨合著,妥協著,同時也累著,不知到生命的盡頭,是否已被磨耗得麻木。這世上,有太多無奈的理由,也不在乎多一樁了,雖然時時覺得悲哀,覺得沉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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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作它想,依言小跑跟上,方才平息了母親的抱怨。我趕上,她卻蹲下身來,原是沿途的野蔥吸引了她的視線,這是她今天打出門來,第一次露出的笑臉,我長吁一口氣,感謝這些可愛可親、魅力無限、法力回天、功勞無邊的野蔥,讓今天的出行變得不致於面目可憎,雖然我和沿途的風景都比不上這些小蔥,哪怕是一根蔥,也有它存在的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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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彎著腰,指派我原地摘蔥,我順從得捋了一大把,她便責怪我采摘得毫無章法,待回家時會理得累到被動絕食,又說起她幾十年前的陳年往事,這次是帶著笑腔說的,可見這些野蔥征服了她的欲望,順帶地攙扶起生命的孱弱的質樸,喜悅,盡在眉眼間,次第綻放,熱情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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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每個人都有欲望,比如我渴望親山樂水,只在於感受山風、水色和陽光;母親則渴望能帶一把新鮮欲滴的野菜回家,我多讀了幾年書,能懂得理性的合作與寬容,她卻是不懂得,也怪不得她,只要她開心,旅途便成功了一半,這樣安慰自己,旋即釋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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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地屈體下蹲十分鐘,我采了一大把碧綠昂然的野蔥,母親嫌小,還說是野草和小蔥的雜合品,我傻眼了,原以為野生植物都是嬌小玲瓏的,沒想我手中茁壯的青蔥居然還是未成年的,更沒想這些貌似蔥的東西竟只是貌似,只是偽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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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見我冥頑不靈,便高揚起手中的戰利品說教並炫耀著,我沒戴眼鏡,只好瞎蒙著虔誠的肯定著,“是的,真大,怎麼找到的?”母親便孩子氣的大笑了。老人家有時便如一個孩子,需要家人的信服和鼓勵,我經常裝作認真的思考然後同意,她便滿意的笑,這一招很靈,屢試不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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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還在繼續嗔怪我的孟浪,不該捋來這麼多發育未全的小蔥,她恐懼回去後的清理工程的模樣,讓我忍不住大笑,那種表情,好像是即將面臨一種奇特的刑罰。我擱下一句話:回去後我會清理的,她才笑吟吟的不作聲,低頭繼續尋覓且挖掘她的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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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放棄了采野蔥這項艱巨無比的苦難差使,看油菜花蹭蹭上竄的曲線,有著奇怪的弧度,好像在戀戀不舍大地的哺育,低頭,不舍盡在回望。我還在一株蠶豆花裡找到一只黑色的小螞蟻,大得有些恐怖,它的觸須抖動一下,我的心便緊緊的揪了一下,好像它在我體內蠕動的感覺,強按住恐懼,同時按了下快門,這只享受生命享受美食的螞蟻,就永遠的停留在我的記憶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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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終於起身,歡喜的說:足夠今天去炒一個雞蛋的了。我也歡喜的說:好,雞蛋打兩個,你一個,我一個,蔥全部給你吃。她便親昵的笑罵:大務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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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她她想要的,她就會開心。比如給我陽光和山水,給母親一把野菜。
??我們都快樂了。
??且行且駐,此時已在蛟口水庫的門口,那陣勢像武俠小說裡的某個堡壘,鳳尾森森,綠意盎然,花香鳥語,卻有一種奇怪的寒意迎面襲來,母親說:哪裡來的風,有點冷。我答:進去就是水庫了,打那吹來的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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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得園林,儼然一百花園。母親說:奇怪,不收門票的。我說:不奇怪,收門票的錢還養不活一個售票員。是的,那個村落是一個未開發的古村落,原始得近乎與世隔絕,幾乎沒有旅客到那賞景,我也是在多年前和林君及他的學生們的一次山行中偶爾得知此地,實乃驚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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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游客稀少,道路潔淨,無任何垃圾觸目驚心,也不見花枝忽斷,人煙稀少,反而映襯得園林空曠,山風打著轉兒在耳畔縈繞,輕輕的說話,似有回音,聲音極有動感得隨風飄去,忽上忽下,極為神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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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園林裡栽滿了琪花瑤草,嫣紅如醉的山茶花,卓然不群的玉蘭樹,太多讓我臉紅的不知名的藍的紫的黃的落英繽紛,拍了很多照片,有幾張被風襲卷來襲卷去拍模糊掉了,只好刪去,風太大,守候便成了最大的考驗,道不盡千萬可惜,欲寄無從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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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照顧著她的老本行:采野蔥。她對這一業余職業樂此不疲,先左顧右盼後兩眼放光再喜上眉梢,最後左手扶蔥右手持刃,斷其泥根,去其枯葉,井然有序的上下翻飛,姿勢煞是好看。她忙於工作,無暇顧及我的東色西拍。(解釋一下,這裡的刃實際上是一小石塊,邊緣較鋒利,可作利刃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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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她采摘完所有她認為值得捎回家候煮的野蔥,我也拍完了所有我認為值得上照的野花,決定續行。穿林過園,見一曲折水池,陽光下盈盈張口噴水,水珠偶爾劃過炫麗的七彩,幻若前生最美麗的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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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有把握的說道:這兒的魚是四代同堂的。我絕倒,無語觀察,它們正有序游動,最前排的是兩條碩大無比的魚祖先,恩愛負責的帶隊,後有數十條長約十幾公分的,最後就是約二寸長的小魚兒,魚貫而行,方向一致,秩序井然,前後空間相等,絕無掉隊或中途開小差的不守紀律行為,表彰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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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盡如織游魚,只有三種規格尺寸,哪來的四代啊?母親說:偌,你看,那堆魚子已經快孵出來了,已經有幾只大的魚卵快成形了。原來如此。我努力的放大再聚攏視線,對焦不准,還是一片雲裡霧裡,為了避免不可估量的嘮叨時間,就附和著說:是啊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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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繼續前行的步伐,拾階登高,母親順手牽蔥,不放過她眼皮底下的任何一根,提醒我已經踩到一株了,忙拔起,奇怪,這個村子怎麼遍地生蔥?幫母親拍了她辛苦勞作的照片,母親也拍了我信手甩蔥的痞樣兒,然後,繼續拾階,至水庫壩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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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倒,居然是緊鎖壩門的。天,那就意味著不能下去近距離欣賞水庫了。
??真的,那時候是可以隨意進去的。我跟母親小聲的辯解著,欲哭無淚。
??她失落的說:算了,反正就當來揀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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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心態好,我馬上緊跟著作了調整。此時,山風嗖嗖,涼意橫生,立馬穿上外套,爬到山頂,可惜雜樹頗多,擋住視線,我從枝杈間拍了一張照片,此時一枝刺葉依附上我的褲管,隨意移動一下,不想踩在一塊松動的山石上,差點滑落,驚魂三十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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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魂時,待得前行,又有一刺枝戀上我的外套,死纏爛打不離不棄,我一狠心用力掙脫,它卻作了一番臨死掙扎,我的外套應了詛咒般被撕裂,終於繞開這些令人膽戰心驚的旁枝羈絆,以一件外套的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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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庫無法細品,四顧皆無勝景,於是下山了,耗時甚少,因為路邊也沒有入眼的野蔥了。快出園門了,我不安的問母親:我們就這樣出去了麼?她說:沒關系,我們再外面找找有沒有野蔥?我再次昏倒,她這種矢志不渝、堅忍不拔、百折不撓、越戰越勇的奮鬥精神讓我汗顏到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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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得園門,換另一條沿村落的小路,是來時小路的對岸,還是緣溪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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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溪底有明顯的高低起伏,西側低於東側,因此西側可玩潺潺水流,東側可走亂石小灘。母親眼尖,十來米遠的小灘中間,那根隨風翻飛的小蔥落入她的視線,她第一時間衝下岸去,還在我一愣一愣的瞠目結舌時,她興奮的大聲呼喚:燕,這兒好多的野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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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突然就原諒她所有的壞脾氣了,其實每個人都有夢想,不得志總是郁郁寡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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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母親的指線四顧逡巡,驀然看到石灘上,裸露在石堆間的全是野草般瘋長瘋長的野蔥,卻是突然長起來似的,這兒的野蔥像被突然放大,大到讓我驚奇得高呼,天,居然有這麼大的野蔥,足可和菜市場在賣的養植蔥競比。甚至,我現在回憶起來,都是漲滿了令人窒息的驚喜。母親說,她長這麼大,第一次遇見有這麼多野蔥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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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我們開始像覓到寶藏的尋寶者一樣瘋狂,緊張而快樂的渴望神能夠賜予某種特殊的力量,讓我們長出幾百只手,或者臨空飛來一只巨大的收納籃,想像歸想像,雙手還是麻利的收割,像一季豐收的農民一般自豪而滿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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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你要想像,那裡的野菜就跟野草似的,有野蔥,還有青。青是用來做清明時節的青團的,然後祭祀祖先或者親朋。野菜並不因為某種儀式而身高百倍,它只是因為奇缺而身價高漲,而我們,突然就遇見了幾乎百年不遇的珍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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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頓足嘆息:可惜沒帶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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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言辭與行動無關,她高揚的興致似乎要將整個石灘的野蔥一古腦兒搬家,我忙不迭得配合她的指示,弓身彎腰,手起刃落,真的跟割野草似的,絲毫不費吹灰之力。只是我改不了貪玩的天性,采了一會,便奇怪起一個現像,為什麼每根蔥都要長在石隙間?思索片刻,應該是蔥的拗勁吧,越是有壓力就越有鬥志,於是自以為是的謳歌了一番它的品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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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有點累了,好像還沒歇過呢,我勸母親:夠作兩個菜的了,不要采了,休息一下吧。估計母親也累了,就應承了,隨即整理了下戰利品,那真的要讓我暈倒的數量,滿滿兩大袋的野蔥,不得不取出行囊裡所有的水果零食,扔掉那件被刺枝虐待得幾乎毀容的外套,嚴嚴實實的塞了一包,負我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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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擇近水的小石階,席地而坐,陽光、流水、鳥語、花香,什麼都不用想,甩掉鞋襪,赤足涉水,涼意滲骨,踹起一腳,水珠兒凌空飛濺,前所未有的快樂就在眼前,就在我的足下,就是我的指間,想著,鼻尖有酸酸的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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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樂就這樣猝不及防的來了,感動得不知所措。這一條沿溪小路,安靜得聽透自己的呼吸和風的低語,夢裡曾經走過,輾轉千山萬水,終不能忘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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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了桔子,桂圓,芒果,蜜餞,喝了一瓶水,一下子四肢有力,精力充沛。於是滿懷豪情壯志的起誓:待會兒去前一村莊,沿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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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應承了,我好心的提醒:你累嗎?
??她說:不累,說不定前面還有野蔥呢。
??啼笑皆非,要那麼多蔥,吃得完嗎?而母親顯然渾然不覺,只是沉醉於豐收的喜悅。
??神哪,你能告訴我為什麼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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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憩片刻,續行。七繞八彎,穿村過莊,至峭壁下,夾道前行,左側是奔騰不絕的溪流,對岸是農田,種滿了擠擠挨挨的莊稼,開滿了密匝匝的花,那就是浙貝了。聽說這一帶是聞名遐爾的浙貝產區,一見,果然浩浩蕩蕩,所言非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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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對我的嘖嘖稱奇不以為然,也對我邊走邊拍的舉止口誅筆伐,她認為,我該和她一樣的見蔥不放,或者在她身側侍候著,找根蔥兒遞個袋兒,至少誇她眼力不錯、手法精湛、動作利落、技法嫻熟什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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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忍不住抗議:下次不要和你一起來了。
??抗議過一百次,還是撇不下她一個人跑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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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繼續追蜂逐蝶,見花拍花,見水戲水,一根在風中招搖的狗尾巴草,讓我痴迷了三分鐘。哪怕一根草,也有生命的美麗,也許不是世人愛戴,卻堅強不遜的臨水照影。可是,水畔的草呵,你若只會孤芳自賞,便不會抬頭看看若即若離的浮雲,也聽不到來來往往的行人腳步,這樣,你的天地,便只有小小的一隅,不如直身,抬頭,仰望,至少平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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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條田間小陌,有盛開的仄仄宮花,原諒我只會用當地土語稱呼它。那樣潔白芬芳,香甜甘糯的小花,招蜂徘徊,引蝶蹁躚,它的花蕊已初初成形,依稀可見果實的雛形。我識得這個,是因為童年裡有它甜美的身影,伴我度過一個又一個夏季。如今,在城市的街側,偶見老嫗擔籃叫賣,價格不菲,味,也不是童年的那個了。愴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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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是午後,我的發隙塞了滿滿的陽光。
??漸行漸遠,小山村已被落在身後,風起時,柳絮紛飄,楊花招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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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我,將明媚的春光,悉數摟在懷裡,不枉了似錦團簇的繁花,粉妝玉砌的溪石,修長玉立的蘆葦,彼時快樂,眼下憂傷,倉皇南顧,還是放不下這般湛藍的天,這般軟醉的風,這般奢侈的安靜,於是繼續去夢想,也許秋來時復行,這個願望並不奢侈,我以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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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我蘸著半夜裡逼我醒來的清淚,在枕畔悠來蕩去的畫著飽滿的符號,一橫一豎一劃一鉤一圈一點,可悲的絕望的雜糅在一起,成了辨不清面目的組合,那是最堅挺的消瘦,有來自半空的叮嚀,緩緩滑過。

(一朵飄落人間的花)

(小鳥鳴碧枝)

(垂露杜鵑)

(櫻與鶯語)

(如練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