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年多前去了一趟德格和石渠,回來後曾經寫了上萬字的游記,可有段經歷似乎被刻意遺漏了。那是在馬尼干戈的一次特別遭遇,當時之所以不願意寫下來,主要是怕親人們看到後會倍覺驚懼,進而會竭力反對我以後再去高原了。倘如此,這個後果遠比我受到的一點驚嚇更可怕。
現在過了這麼久,我想該不會有這麼大的反應了吧。所以,也可以寫上幾句了。
人們說,時間是記憶的最佳稀釋劑,許多往事時間一長就漸漸忘卻。不過,總有一些往事會讓你無法忘記,就像馬尼干戈的那個風雪夜。它是如此的驚心動魄,那般的膽顫心驚。即便過了再久,當我閉上眼睛,當時的情景便如剛結束的影片那樣歷歷在目。
(上篇)和寒冷對話
你的語言,就是體溫
但交談恐難持久
它終將,在呼嘯中一笑而過
將你的體溫悉數取走
2004年10月5日,四川省甘孜州石渠縣,海拔4200米。
我們一行六人告別了石渠縣城,去洛須鎮。結伴而行的還有一輛越野車,攝影愛好者老楊和老季是我們在德格縣馬尼干戈鄉結識的,以後便一路同行。我們的車是國產仿越野型富利卡,老楊他們的車是三菱越野,司機老傅。
戴著藏式圓盤帽的老傅看到我,總喜歡拍拍我的肩膀說,嘿,年輕人沒想到你還是組織者啊!但論出行的經驗,魁梧如藏人的他比我豐富多了,更何況,他們還在石渠扮演了一次英雄呢。原來,他們那天去松格嘛呢石經城,路遇一擱淺於冰河中的北京越野車,當時可謂險像環生:困在冰冷水中的司機不肯輕易棄車,眼看大雪降臨。老傅他們便英勇相救,但是怎麼都無法把遇險車拉出河流,只得趕回縣城,讓旅游局李宏他們安排搶險車去救援。
身體高大的老楊也是耿直人,據說是大連的警察。能和他們一道同行,自然是最放心不過了。
但誰也沒料到,今天先遇險的是他們的三菱越野,而我們正好成了救助者。
去洛須鎮的路並不是主干線,路況也不太好,剛下的雪被昨晚的車一碾變成了混凝土般堅硬,濕滑異常。就在我們離開石渠縣月20KM的地方,突然三菱車拋錨了。老傅下車檢查後便是一臉的嚴峻,原來離合器壞了。他在車底搞了好久,但沒有配件無法修好。
在高原雪地拋錨,是一件很不妙的事情,你只要經歷過一次,就不會忘記了。就算是最簡單的換胎,那撲面的飛雪伴著呼嘯的寒風可以在數秒鐘內奪走你身上的溫暖,如果還需要躺在車底下工作,那渾身徹骨的寒冷注定是無法避免的!就在前一天,我們在石渠曾經換過一次胎,我只是幫忙為司機擋擋寒風,那短短的數分鐘就讓我無法忍受了。
如果是晚上拋錨呢,再沒有光線?我從未想過這樣的情景,更未想到這樣的厄運即將降臨在我們的身上。
幸好,這是白天,更幸運的是,我們的車可以提供救助。於是趙師傅便開車和老傅一道去縣城。剩下我們幾個在雪地裡面,和一個壞掉的三菱。茫茫雪原景色卻也不賴,我們在玩耍中等到了縣裡來的拖車。
但洛須我們就再也不能去了,得原路返回石渠。再次看到可敬的李宏他們,以後我和他也成了好朋友,這是後話了。
因老楊的三菱需要維修,我們稍事吃過東西,便先告辭往馬尼干戈方向,這是省道路況也不錯。
這段路程219公裡,天快黑的時候我們到達了317國道的馬尼干戈鎮。本來該在這裡休息了,但是大家顯然對於這裡的住宿條件有不小的陰影,而南邊95km甘孜縣的那個具備溫暖熱水的某賓館有著莫大的誘惑,於是我們便決定繼續趕路去甘孜。而老楊也來電了,他們將稍後到馬尼干戈並住下。
車離開馬尼干戈已經天黑了,開始有點小雪,我們很快行駛在山路上。都沒有吃晚飯,當時大家都昏昏欲睡,心裡盼著那可愛的“熱水賓館”早些來臨。就在那一會兒,我突然感覺到四周出現幾個摩托車的燈光,它們似乎伴著我們。緊接著,我們的車突然停下來了。
車裡的人都是一驚,“怎麼了?”大家都有些慌亂。
“車壞了,”趙師傅下了車,就在他開門的那一瞬間,明顯感到外面的寒風凜冽。過了一會兒,趙師傅有些沮喪回到車上,說減震器脫落了。
“沒配件,車走不了!”他最後這句話像一聲炸雷,立刻讓整車的人驚惶失措。我似乎看到那幾個摩托車還在旁邊轉悠,不知道是否與這事有關?略為商量後,我決定和趙師傅去甘孜縣那邊找配件,並盡快在有信號的地方打電話給老楊他們求救。
推開車門,迎接我的就是呼嘯而來的寒風。要和它們對話,你僅有的語言就是身上的體溫,但你往往無足夠的資本將這種交談持續,僵持不了多久它們終將一笑而過將你的溫度悉數拿走,只留下沉默和冷寂。當時的那種寒冷,也許並無5000米雀兒山埡口那種刀子般的刻骨,但是在這樣漆黑無助的高山上,你心中會產生的無窮恐懼,讓這種寒意加重無數。
這寒冷,還可能讓你的判斷能力出現問題,我們並不明智選擇了攔住往甘孜的車輛,但是卻忽略了車上的同伴。她們該如何面對接下來的這漫長黑夜呢?
(下篇)
和陌生人對話
你甚至可能,連合適的語言都沒有
若你的意圖
已在居心叵測的對方面前
毫無保留地暴露
很快有一輛貨車停下來,司機是漢族,他捎上了我們。
車裡還有另外兩個人,一男一女,他們在那裡若無其事地說說笑笑,甚至摟摟抱抱。我坐在副駕駛,忐忑不安地看著前方的黑夜。雪越下越大,前方雨掛器不停地將雪粒刮走,但又撲來更多。車廂裡沒有其它聲音,只有那個破舊的音響放著不知道是什麼聲調的歌曲,我一句都沒有聽進去,那恐怕是我聽過的最陰郁的曲子了。
我所有的精力,就是死死地把眼光盯住手機,期待著它的工作,但是茫茫雪山上,開了一個多小時仍舊沒有信號。漫長的山路,似乎永沒有盡頭。
那時候我才想到,留在我們車上的是四個極度驚懼的女孩兒,還有外表也並不壯實的三碗。她們該如何面對這漫長的恐懼,和無盡的寒冷,還有那些來歷不明的摩托車。
過了很久,車好像下坡了,雪也停了。我突然發現了前方的燈光,還有一個檢查站的欄杆。就在那一瞬間,我的手機信號恢復了。
於是,立刻打電話給老楊,還好接通了,真是萬幸!迅速將情況告訴了對方,老楊很干脆,馬上開車過來救援。就在激動的一瞬間,我突然想到我們趙師傅在這裡,到時候誰開車啊,哪怕是拖車也要人打方向啊。於是,我們馬上決定下車。
那個檢查站是巡警設的,真好,還有一個火爐,我們似乎同時看到了兩個救星。
好事確實是成雙的,巡警還是我的老鄉呢,雅安人。他很仔細地聽取了我們的情況,當知道我們想再次回馬尼干戈時,他熱情地說沒問題啊,我把這道欄杆放在這裡,來一個攔一個,只要有車肯定送你們過去。
這時候已經九點了,我想應該沒問題吧。
可惜,等來等去,除了一個到附近的車子外,這夜晚的高原真的一輛車都沒有了。巡警老鄉很抱歉地說自己的車要執行任務沒法送我們,但他並未放棄幫忙,好像想到了什麼,便大聲地招呼一個村裡的老鄉。
原來,村裡有個藏族人是跑運輸的,他有一輛小長安。但被叫來的這個藏族年輕人似乎脾氣並不太好,在他身上看不出任何傳統的藏人的那種純樸和熱情,他開價去馬尼干戈要200元,有點狠!我便帶著求助的眼神看著巡警,當然巡警再次幫我們把價格降到160元,於是成交,我們上車了。
眼看險情基本解除,而我們也馬上回到同伴們身旁,我不由地松了一口氣。
後來我才知道,留守在山上英勇的三碗兄,冒著逼人的嚴寒,一個人在路旁攔車救援。後來終於有一個車停下了,還是央視體育頻道的工作車,車上的人技術很好,幾下搞弄,居然把我們的車暫時修好了。他們還派來一個人,幫我們把車開回馬尼干戈,在路上遇見了老楊的救援車,真是患難見真情啦!
當然,女士們在無助的時候還是非常狼狽的,據說四個女子已將身上的錢物藏於車的角落裡,緊張極了。造成這個狀況,其實和我這個組織者的有直接的聯系,後來我也自責了很久。
不過,這邊的事情還沒有結束呢。我很快又幾乎卷入另一場恐怖之中。這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我們租的這個破爛不堪的小面的,在沒有開出多遠後,就停下了。司機也不解釋一下,就徑直一個人下車了,這荒郊野外,伸手不見五指。他做什麼呢?我和趙師傅面面相覷,都不敢講話。
不一會兒,他帶來另外一個年輕人坐到副駕駛位,他們說著藏話,車又繼續開了。
又過了一陣,他故意把車停下,回頭向我們說“這車費要180元。”
我當時就非常惱火,不是說好160的嗎?還是當著巡警的面呢,於是我不同意。但這家伙,因為有了同伴(我這時候才想到他多叫一個人的原因了),竟然很蠻橫地講到“不同意的話你們就下車吧。”
這高山上冰天雪地的,下車豈不等於自尋死路?
如果說和寒風對話,就算它再厲害,你也能一眼看到它的面目,並能做好應對;而和陌生人對話,你卻不一定能知其底細,特別是你的意圖已別無選擇地暴露在對方面前的時候。
我和趙師傅悄悄商量一下,就忍氣同意了。後來,我和大家講述的時候,說當時的擔心倒不是區區20元,就怕對方獅子大開口,你退一寸他就進一尺。
於是,車得以繼續前進。這時候我們已經再次到了高海拔的地方,突然間,那雪花如同打漏的篩子一般,從車窗外呼啦拉地灌進來。這時候,我才發覺,我左邊的窗戶竟然沒有玻璃。那敞開的窗戶就像磁石一般將雪卷了進來。我便抓住座位上的一塊破布,死死地摁在窗戶上,用頭頂住,這才好些。
身體的疲倦,車內的寒冷,手腳的酸痛,這些基本的生理反應在當時已經不起作用,就像腹中的飢餓,它已不會因為晚飯的遺忘而爬上我的心間。我們剩下的,只有對於生命的渴望。
可是,那車還是又停下了。
又怎麼啦?我已幾近崩潰了,這裡還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高山,還會發生什麼?
那司機一聲不吭,拿起一個水桶下車,過一會兒才回來。原來他是給車加水。要是這車還要拋錨的話,那我一定崩潰了。天啦,和他們呆在這裡天知道會發生什麼。
還好,車再度啟動,霉運似乎已經過去。
然而,不到十分鐘,那車又停了。這時候,我聽到趙師傅近乎於嘶喊起來“又怎麼啦?”原來,他也受不了啦,我不知道自己是驚嚇過度還是麻木了,反正這次我沒有出聲。
車窗外,是死一般的沉寂。我恍惚中看到一樣東西橫在公路上,原來是一只死去的綿羊。原來,這司機賺錢之際還不忘揀一個便宜,不過在趙師傅的強烈抗議下他最終罷手。這無疑是一個極好的信號,我似乎恢復了冷靜和判斷力,因為從他這個貪圖小便宜的舉動來看,他是不會再做什麼瘋狂的事情了。
由於沿途無手機信號,我們當時無法無知道伙伴們的情況,只把雙眼死死地盯住沿途的路面,直到我們見到馬尼干戈熟悉的燈火時,我方才確信他們已經化險為夷了。很快我撥通了他們的電話,好極了,已經在住處等我們了。謝天謝地,我也最終只給了180元。
僅僅幾個小時的別離,但在那晚卻如經歷了整整一個世紀。我記得十分清楚,再次看到三碗,還有wwll以及眾女士們的情景。她們站在路邊,神情如此嚴峻,充滿了焦慮和擔心。
那時候,已經快12點了;那時候,離他們預定的報警時間只剩下10分鐘了;那晚的風雪夜,我一輩子都無法忘記!

(第一次拋錨,老傅的三菱越野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