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靜之夜,書生徜徉書架前,隨意抽取架上一詩集。書本粗糙敗舊,字跡也不堪清晰。就著幽暗燭火心不在焉地瀏覽。只讀了幾行,書生驚叫起來,急急問主人,此書的作者,今邪?古邪?書生又禁不住捧著詩集與主人在燈影下長嘯吟誦,一唱三嘆。僕人們都被從睡夢中驚醒。
此時,詩集的作者徐渭已作古多年。書生扼腕惜曰:“佞生三十年,而始知海內有文長先生,噫,是何相識之晚也!”書生者,明著名文學流派“公安派”領袖人物袁中郎。
披著冬日的細雨,穿過幽長靜僻的石板小巷,我們來到座落在紹興城內前觀巷大乘弄10號徐渭故居――青藤書屋。
來紹興前,就打定主意,要拜謁青藤書屋。坦率地承認,去魯迅故居,有人雲亦雲,附庸風雅的成分,因為魯迅的名氣太大。去青藤書屋,完全是聽從自己內心的指派。這是一個怎樣的情意結,潛在我渾然不知的思維深處?
令明代才子袁中郎為之傾倒折服的徐渭,是青藤書屋的主人。
徐渭,字文長,號天池,青藤等。浙江山陰(今紹興)人。明代傑出的文學家、書畫家。
如果這樣的介紹過於平鋪直述,那麼再看看下面的幾個場景吧:徐渭去世後,明末大畫家陳老蓮慕名從家鄉來到青藤書屋居住。
一身傲骨的鄭板橋,刻有印章:”青藤門下走狗”。
近代藝術大師齊白石言:”恨不生三百年前,為青藤磨墨理紙。”試想古今,除青藤,還有幾人能獲如此殊榮。”高書不入俗眼,入俗眼者非高書”,這是徐渭談論書法時說過的話,可稍作改動,在這裡借用一下:”高人不入俗眼,入俗眼者非高人。”細雨密織,江南的細雨,點點滴滴,幾分惆悵,幾分孤寂。青藤書屋,空闃無人,靜靜地等我,在雨中。這是我喜歡的。這也是我想像中的青藤書屋。如果這裡也成了鬧市一樣的名人故居,它還是青藤書屋嗎?熙熙攘攘的人流只能讓我們與所謂的故居相隔萬水千山。
這是一個明代風格的江南民宅。粉牆烏瓦,一團葳蕤挺直的秀竹,為不大的庭院抹上了生命的碧色。迎面,三五石塊成一假山,幾株綠色植物點綴其間。山牆上嵌徐渭手書”自在岩”刻石一方。”自在”二字,一下子凸現出書屋主人狂狷、傲岸的精神特質。
縱觀徐渭的一生,可謂坎坷慘烈。雖才藝卓絕,卻不為世俗所容,只得為他人門下幕僚。九次自殺,自殺的方式令人毛骨悚然:以利斧擊破頭顱,以利錐錐入兩耳。後來神志瘋狂,誤殺他人,下牢入獄6年。最終窮困潦倒而死。
這樣的人生遭際,在一個才華橫溢的文人生命中呈現怎樣的扭曲斷裂的猙獰軌跡,那些生命中不能忍受之痛,最終都要衝破堤壩,決堤而出。生命的湍流一定要固執地顯出本我的面目。所以,袁中郎讀徐渭的詩文,便讀出”胸中有勃然不可磨滅之氣,英雄失路托足無門之悲,故其為詩,如嗔如笑,如水鳴峽,如寡婦之夜哭,羈人之寒起。”如此對一個文人生命狀態的解讀,青藤可以無悔矣。
青藤書屋系石柱磚牆硬山造木格花窗平屋三間,分成前後二室。前室南向,懸徐渭畫像及其手書”一塵不到”。小小的青藤書屋,拒絕甚囂塵上,拒絕世俗污濁。在盈盈咫尺的天地之間,養就文人的一身傲骨。從這裡走出去的人,靈魂是潔淨的。但”好高人愈妒,過潔世同嫌”,從這裡走出去的人也注定了一生孤寂的命運。生前,沒有高朋滿座,權貴登門;身後,沒有紛至踏來的游人看客。青藤書屋恪守著高懸掛牆的准則,獨守文人的潔癖,獨守文人的孤獨,在老去的時光中,為文人堅持一片陣地。
書屋的兩壁樹清阮元題撰《陳氏重修青藤書屋記》碑一方。後室北向,現已辟為徐渭作品陳列室。
在陳列室裡,看到有徐渭的劇本《四聲猿》。在中國古代文學史上占有一席之地的《四聲猿》,是四個雜劇的總稱,其中第一個短劇《狂鼓史漁陽三弄》,寫的是東漢狂士禰衡被殺後,在陰司再次擊鼓罵曹。歷史上,禰衡以才辨與狂狷知名於世。作者傾注情感寫這位恃才傲物的人物,讓我們體味到奔突在作者心中的那股英雄短路相見的狂潮。作者狂傲不羈的鮮明個性,憤世嫉俗的反抗精神已躍然紙上。那筆下的禰衡,已分不清有幾分是自己,有幾分是他人。隆隆的鼓聲,激蕩著英雄對英雄的互為贊賞。作者為禰衡揚名,一吐快意,用他人的酒,澆自己心中的憤懣塊壘。激越的鼓槌,一錘一錘猛擊下來,哪一錘擊在鼓面,哪一錘擊在自己的頭顱?一聲聲的怒言詈罵,是對曹操,也是對現世權勢。現實與歷史已沒有楚漢分界,真實與幻像完全混為一體。一面是目光炯炯,戰場擂鼓震耳之聲;一面是血流滿面,頭骨在利斧的撞擊下,折裂斷碎,揉之咯咯作響之聲。創作的激情,焚燒著一切,也毀滅著一切。
瘋狂是神對天才的領引。迷失了世俗的路,才能無所羈絆地走向人類藝術的巔峰。在巔峰之上,他的心靈只與上天親近,回歸本真,回歸自我。拋卻了世俗的理念,拋卻了常人的循規蹈矩,一切交給心靈,於是,他筆下的詩文書畫,帶著他生命的狂野,走向極致,走向瘋狂。走向後人不能企及的巔峰。
或許天才只是上天的寵兒,卻是人世間的異類。在這個世界上只能收獲屬於他們的藝術成就,其他一無所有。他們要麼不被人理解,要麼遭人忌妒。煢煢孑立,踽踽而行。
恃才傲物,往往是才華超眾之人據有的特點。才氣也是底氣。有了才氣這碗酒墊底,傲視天下之物,還能在乎什麼,還能把什麼放在眼裡。
狷介,不羈,落寞,孤獨,像一群烈豹撲上來,噬咬住他最柔軟的頸。創作了登峰造極的藝術,也意味著創作了自己的死亡。個性鮮明的天才,天馬行空,我行我素,不相容於他所在的社會,不相容於芸芸眾生態。
陳列室陳列較多的是徐渭的書畫。在繪畫史上,徐渭開創了中國大寫意花鳥畫之先河。他的寫意花卉可謂驚世駭俗。看過他的一幅梅蘭竹,枯干虯枝,濃墨粗筆掃過。三五竹葉,一蓬細草,或重重塗抹,或幾絲線條勒就。用筆狂放,不拘形似,自成一家。
再看看他的《墨葡萄圖》吧,豈止是在潑墨,簡直就是作者一腔悲憤在劈頭蓋臉地傾瀉。枝蔓長藤上,一串串葡萄張揚著生命的野性與強悍。酣暢淋漓的筆墨,狂放不羈的氣韻,向我們展示著作者胸中郁積的不平。徐渭在畫上自題詩曰:半生落魄已成翁,獨立書齋嘯晚風。筆底明珠無處賣,閑拋閑擲野藤中。在我眼中,這些一把一把閑拋閑擲在野藤中的,都是古往今來文人的無奈辛酸淚啊。
一路江南之行走過來,在鎮江北固山,看過辛棄疾把欄杆拍遍的北固亭;在沈園,讀罷陸游被迫閑賦在家欲罷不能的憂國憂民憤憤詩章。不禁感嘆,文人何時才能不再有懷才不遇、投路無門的悲憤。
剛剛讀過曾獲大獎的報告文學《束星北檔案》,這部作品在知識界、大學和政壇廣為流傳,作者劉海軍是我們青島日報社的資深編輯。束星北,這位中國的愛因斯坦,國際級科學大師,因其特立獨行、恃才傲物,在中國遭到了封殺。最後這位極有天賦和激情的知識分子默默地離開人世。說實話,讀完這部沉重的作品,我對這個社會產生了極大的悲哀。
除卻上述這些都已作古的,那麼發生在我們身邊和正在發生的呢。說說我們在西塘吧。三十晚上,在永寧橋拍照,邂逅一位來自上海的攝影師。他狂熱地痴迷攝影藝術,在西塘買下一所民居,作為攝影創作基地。每到周末或節假日,他都乘車趕到這裡,搞他的創作。那天晚上,我們一起在永寧橋等待夜空中的禮花,到了八九點鐘,想著熱鬧的電視春節文藝晚會,漸漸就沒有了那份守住寂寞的耐心。待我們離去時,空寂的永寧橋上,就他一個人支著相機與靜靜的流水相守。
第二天上午,我們來到他的工作室,只見四面牆壁從天花板到地面貼滿了他的攝影作品。他在上海一家攝影公司供職,由於對攝影的痴迷投入與出眾才華,讓他的同事們目光復雜異樣。但他無暇顧及這些,一門心思就是想拍出好看的片片。他在西塘拍當地的手工藝人、理發師、修鞋匠……。那裡的居民都熟悉了他的鏡頭,接納了他,把他當成他們中的一分子。在他的牆壁上,我們看到了許多生活氣息很濃的西塘水鄉風土人情的攝影,那些作品顯露了他的才氣,其中的一幅黑白攝影作品,我後來在國家權威攝影雜志《人像攝影》上看到,當然,這是後話。告別時,先生說如果來青島,需要幫助就找我們吧。說完留下住址與電話號碼。
既然名為青藤書屋,青藤就是必不可少的了。從書屋出來,見書屋南有一月門,進月門,小天井西首栽青藤一株,據說徐渭當年手植老藤早在康熙年間遭受雷劫,蘗生旁枝後,又枯木逢春,不幸於“文革”浩劫中再次被毀。現有青藤雖系後來補栽,如今已長得碗口粗細,滿架枝蔓與書屋緊緊相連。
藤,是一種攀緣植物,它的生長要攀緣他物,仰仗他者。書屋的主人青藤居士攀緣的是自己的才氣,仰仗的是自己的天分。在一個壓抑個性講究中庸的社會,一個文人超眾的才氣與天分,不及循規蹈矩的平庸更讓他活得舒心舒暢。抑或一個社會,什麼時候文人能仰仗自己的才華而揚眉吐氣;恃才傲物,張揚個性,都不再被看作另類異數,那麼這個社會就是一個合理寬松有希望的社會。這個社會在精神上就會呈現出兼容並蓄,百川歸海的大氣魄。
離開紹興時,留下一個遺憾――未能前去造訪蔡元培故居。這遺憾就像書簽,夾在了一本沒有讀完的書裡。讓我想去蔡元培故居的理由,是他任北京大學校長時,提出”思想自由,兼容並包”,這個著名的思想理念讓我想到了許多的問題。好吧,下次就接著青藤書屋這一頁繼續讀下去。

(穿過幽長靜僻的石板小巷,我們來到座落在紹興城內前觀巷大乘弄10號徐渭故居――青藤書屋.)

(書屋南有一月門,進月門,小天井西首栽青藤一株)

(迎面,三五石塊成一假山,幾株綠色植物點綴其間.山牆上嵌徐渭手書”自在岩”刻石一方.)

(青藤書屋內景 )

(徐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