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分明月揚州

作者: 由來一夢

導讀1.隋煬帝的墓在揚州城北六公裡外的雷塘。 一直對隋煬帝楊廣這個人有所偏愛,盡管他身上背負著千秋萬世的罵名。大抵這又印證了那條不成文的規矩,一個好人,未必能做一位好皇帝,而一個好皇帝,也很難成為人人都贊賞的好人。 楊廣十三歲時被封為晉王,二十歲統帥軍隊南下滅陳,活捉了胭脂井裡的陳後主,統一了南北,二十三歲的時候成了主管揚州的封疆大吏。那 ...

1.隋煬帝的墓在揚州城北六公裡外的雷塘。

一直對隋煬帝楊廣這個人有所偏愛,盡管他身上背負著千秋萬世的罵名。大抵這又印證了那條不成文的規矩,一個好人,未必能做一位好皇帝,而一個好皇帝,也很難成為人人都贊賞的好人。

楊廣十三歲時被封為晉王,二十歲統帥軍隊南下滅陳,活捉了胭脂井裡的陳後主,統一了南北,二十三歲的時候成了主管揚州的封疆大吏。那時所說的揚州並非今日的這座城市,而是指的江南一帶的廣大地區。楊廣文治武功,對江南這片土地也是格外的喜歡。他納江南的女子為妃,與江南的士子激揚文字,甚至和當地的人們學起了吳儂軟語。待到他三十六歲稱帝之後,在修東都、設科舉、聯西域、降南越、通台灣、戰遼東之余,還不忘三下江南,來這裡游山玩水,眠花宿柳。為了去江都(今揚州)看瓊花這麼一個“美麗”的理由,大筆一揮,於是下令修掘了這座舉世矚目的千裡大運河。最終由於勞民傷財,天怒人怨,被手下的大將宇文化及殺害在了江都。

“暮江平不動,春花滿正開。流波將月去,潮水帶星來。”,“寒鴉飛數點,流水繞孤村。斜陽欲落處,一望黯銷魂。”這樣干淨明麗的詩文,竟然都是出自這位千夫所指的君王筆下!若楊廣不是生在帝王家,想必他一定是一位如同若干年後李白那樣的游俠,一襲白衣,風流瀟灑,飄然配劍行走於九州之內,去追尋他的理想和紅顏知己,高興的時候,白日放歌須縱酒,哀傷的時候,與爾同銷萬古愁……

然而,歷史不可能假設。

今日隋煬帝的陵園內,游人寥寥,只有他的荒塚孤零零立在風中,身旁陪伴他的只有那條千年流淌不息的大運河。“君王忍把平陳業,只博雷塘數畝田”,當年中唐的詩人羅隱路過此地的時候曾如是說道,也算是對他的一聲嘆息吧。

格外有趣的是,揚州舊時曾叫廣陵。據說在楊廣主管揚州的時候對此相當地不爽,廣陵,廣陵——楊廣之陵,難道要我死在這裡不成?於是,改成了江都。誰知,前趕後趕,百轉千折,還是沒能逃脫葬身於此的命運,或許這也是歷史與我們開了一個不大不小的玩笑罷。

2.

在揚州城的東南角,有一座徐凝門。城門自然早已不存,但還有一條徐凝門路和徐凝門橋橫亙在穿城而過的運河之上。

徐凝是唐朝的一位詩人,一生布衣,無權無勢,默默無名。莫說是在整個唐朝,就是他所生活的中唐,也只能算得一位不入流的詩人。他一生到底做了多少首詩不得而知,似乎也沒人關心,全唐詩專門有一卷收錄了他的92首作品,但稱得起上品的實在寥寥,甚至有一首寫廬山瀑布的詩被後世蘇東坡當成了反面教材,有“飛流濺沫知多少,不與徐凝洗惡詩”的戲言。但其中有一首《憶揚州》卻讓我們不得不提,並且值得一提再提:

蕭娘臉下難勝淚,桃葉眉頭易得愁。

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無賴是揚州。

此詩一出,一片贊嘆。天下的月光一共被分成了三份,其中的兩份都照在了揚州城裡,而其他的地方則只能共享剩下的那一份了。這是何等驚艷的詩句,其時其景,大概也只可意會,無法言傳的吧。雖然後來又有了杜牧的“二十四橋明月夜”、張祜的“月明橋上看神仙”等詩,但在題寫揚州的唐詩之中,徐凝的這首詩可以稱得上是魁首之作了。

後來到了清朝,有一位姓員的富商在揚州修了一座園林,裡面有一座樓,便取名為“二分明月樓”;還有一位叫陳素素的才女,自稱“二分明月女子”,並把自己作的六十余首詩詞結集,取名便是《二分明月集》。

“二分明月一聲簫,半屬揚州廿四橋”,自此以後,凡是提起揚州,便無論如何也繞不開徐凝和杜牧了。這徐郎杜郎兩位公子,在世之時,或是窮困潦倒,或是仕途坎坷,總之是不太如意,誰知百年之後,卻能被一座城市牢牢記住,不可分割。若他們地下有知,想來也必是頜首含笑了。

3.

平山堂修建於公元一零四八年。

抬頭望一眼揚州的上空,白雲蒼狗,時光已經到了宋朝。這一年,這座城市迎來了一位新太守,他就是名貫九州的文壇泰鬥歐陽修。

歐陽修是一個很浪漫的人,也非常有情調,放到現在就是典型的小資一族。他到揚州的這一年是四十二歲,仕途上不太如意,已經漸漸淡出了政治的舞台,而且眼疾也越來越重,但這一切並不妨礙他在揚州享受的幸福時光。

他在瘦西湖的北岸蜀崗之上修起了這座平山堂,並且打點得古樸文雅,還親手植了一棵柳樹。每在公務之余,便邀上三五知己,聚在堂中,把酒言歡。平山堂“文化沙龍”的座上客也一個個皆是飽學之士,他們擊鼓傳花,花落誰家便由誰吟詩聯對,那風雅的場景一如當年癸醜暮春落花中曲水流觴的蘭亭之聚。

在一次花落己手之後,歐陽修作了一闋《朝中措》,詞是這樣寫的:平山欄檻倚晴空,山色有無中,手種堂前垂柳,別來幾度春風。文章太守,揮毫萬字,一飲千鐘,行樂直須年少,尊前看取衰翁。”

兩年前在滁洲的時候,他還自稱是醉翁,而兩年後的揚州,已然是衰翁了。

歐陽修果然是老了。僅僅在揚州的任上做了一年,就因為眼病越來越嚴重而改知潁州,在那裡過起了半仕半隱的生活。

在歐陽修去世的若干年後,他的學生蘇東坡也來揚州做太守,特意跑到平山堂,老師親手植的柳樹下追憶過往,提筆作了一闋《西江月》:三過平山堂下,半生彈指聲中。十年不見老仙翁,壁上龍蛇飛動。 欲吊文章太守,仍歌楊柳春風。休言萬事轉頭空,未轉頭時皆夢”

其實,又何止一個蘇東坡。自歐陽修去世之後,有多少文人多少百姓跑到平山堂來訪古悼懷,恐怕早已不計其數。就是今日,幾乎所有到揚州的游客都會來到這裡,在歐公柳下佇立片刻,仿佛與歐陽公完成了一場隔世的聚會。

4.

在揚州的老城區裡,有很多條不知名的小巷,在某一條小巷的深處藏著一座西方寺。如果問路,單就講西方寺的話,恐怕當地人也有一多半會一頭霧水,而如果提起現在西方寺的另外一個名字——揚州八怪紀念館,大多數人都會恍然大悟,為你指點方向。

那是十八世紀的中國,康乾盛世,經過戰後恢復的揚州風景如畫,繁華似錦。從全國各地走來了一批充滿了個性的文人畫師彙聚於此。這些人中有的終身布衣,比如金農、高翔和羅聘,有的做了官卻因為不願同流合污而免了職,比如李鱓和李方膺。他們殊途同歸,最終都在揚州的小巷中自成一派,蓬門賣畫,丹青余生,人們都戲謔地稱他們為“揚州八怪”。實際上經過後人研究,當年的這一批無論性格還是畫風都極其接近的畫家並非確確實實的八個人,能列出名字的就至少有十五個人之多。“八怪”只是個虛數,叫他們“揚州畫派”可能更妥帖一些。

揚州八怪中名聲最大的自然是“難得糊塗”的鄭板橋。這位康熙秀才、雍正舉人、乾隆進士不僅在老百姓中人緣極高,就連京城中的皇帝、王爺也對他另眼看待。慎郡王允禧就和他是忘年之交。允禧經常把鄭板橋請到王府中來,談詩論畫,談得興起到了吃飯的時間,慎郡王便親自下櫥為板橋執刀切肉,並戲言“昔太白御手調羹,今板橋親王割肉,先後之際,何多讓焉!”後來鄭板橋在慎郡王的保舉下做了範縣的縣令,為官勤政,但最終因為不滿官場的黑暗掛印而去。

如今旅游走進揚州的小巷中,仍然可以看到很多精神矍鑠的老者,聚在一起侃侃而談,走過去一聽,竟然談論的是金農,是鄭板橋,是揚州畫派的畫風,那神態輕松,語氣平常,就如同在談論自家的鄰居一般,仿佛過不多時,旁邊的木門就會“咯吱”一聲打開,從裡面走出當年的畫師,對著他們長揖一禮,言道:“又一幅新作已畢,還請各位來切磋指教呵……”

6.

揚州終於還是衰敗了,瞬間之快,竟來不及一聲嘆息。

一九二八年的時候,郁達夫先生初到他夢中的揚州,結果看到的是滿目蕭然和敗落。他在後來寫給林語堂先生的信中勸告也欲來揚的語堂先生:“你既不敢游杭,我勸你也不必游揚,還是在上海夢裡想像想像歐陽公的平山堂,王阮亭的紅橋,《桃花扇》裡的史閣部,《紅樓夢》裡的林如海,以及鹽商的別墅,鄉宦的妖姬,倒來得好些。枕上的盧生,若長不醒,豈非快事……”

然而我,終究還是按耐不住只在夢中游揚的落寞,在某一年的煙花三月去了揚州,住的正是當年先生所下榻的綠楊旅社。這座彼時揚州的國際飯店,今日也淪落成為一間普通的旅社,衛生條件也很讓人腹誹,但那嵌著精致紋樣的水磨石地面、踏上去咯吱咯吱作響的木樓梯還有那配著彩色花玻璃的弧形窗洞,還是吸引我住了一晚又一晚。

那日,一個熟絡的朋友問我,去了不少的地方,如果選擇一個隱居的城市,會選哪裡?

我說,自然是揚州。京城太大太忙;上海又太雞毛蒜皮;保定、石家莊這樣的北方城市太缺少詩情畫意;蘇州、無錫又詩情畫意得太過奢華,讓人沉醉不能自拔;武漢太浮躁,到了那裡就忍不住想和人吵架,南京雖是我最喜愛的城市,但生活在古墓皇陵之內,又不免太過沉重了。

思量來,思量去,惟有揚州最合適:城市不大,人口不多,秩序不亂,歷史不短,風景不差,故事不少……何況不要忘記,那裡還有天下三分其二的月色!我對朋友說,不若等我們老了,就去揚州的老城中租一間院子,比鄰而居。夜色降臨時,在積水空明的庭院中,擺兩把藤椅,我們斜欹其上,談一談詩詞,待月色更濃,沏上一壺清茶,月光灑在其中,我們相敬而啜,品那一段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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