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市區開始，輾轉兩個小時，終於看到久仰的客輪。正值游客下船，按照先下後上的慣例，我們被攔在一條麻繩的外側，眼睜睜看著三兩成堆的人們從船底巨大的艙口瀉出，仿佛是這龐然大物的生理過程之一。待它排泄已畢，我們開始成為它新的填充物，一個相逆的生理過程。忽而想到，人生不正是這麼個吞吐的過程麼，快樂悲傷都作過眼雲煙，而這副軀殼，往復於各個驛站，稍作停歇，卻永不停留，直至消亡的終點。彙入登船人流，心中竟生出些許激動，畢竟平日裡乘船的機會屈指可數。為了這次旅行，我足足忙了兩個多周，一一消滅手頭的案子。汽笛鳴起的時候，我早已進入夢鄉。不知過了多久，我被空調的冷氣吹醒。迫不及待衝上甲板，雖是盛夏，卻因了風生水起的緣故，頓感通體清爽，這是高科技的空調所無法營造的快感，就像隆過的胸部雖然有令人眩暈的視覺，卻永遠無法超越真實的觸覺。
這時船已行至海中央，四顧茫茫。海，是泛黃的，在金燦燦的陽光照耀下，尤是如此。客輪前行所攪起的白色水花，在一大片暗黃中格外醒目，仿佛糖尿病人制造出的泡沫。水也是一種倔強的生命力，客輪用力劃過的痕跡，稍頃即被撫平，不留任何破綻。
我呆立了許久，聽到船頭一陣雀躍，抬眼望去，死氣沉沉的暗黃中，多了一點青黑色，青黑色愈來愈近，終於形成島的輪廓。我跟隨雀躍的人們回艙取行李，發現艙內的大屏幕開始滾動播放嵊泗介紹片。片子裡碧海奇礁金沙漁火，格外悠揚。一群捧著救生圈的男男女女天真無邪地嬉戲著。女配音也賣力地推介著，音調極具煽動力。
我們伴隨著這煽情的片子排隊向艙外走去，這情節讓我想起多年前的一部老片，《喋血樂園》。那裡面也是一群人在一部充滿誘惑的介紹片播放中，興致勃勃地步入一個仿真機器人扮演角色的場景樂園。最後的結局，好像是機器人系統混亂，那群人被殺的片甲不留。這，好像不是什麼好兆頭……
經過客輪的排泄通道，我們正式踏上了嵊泗的土地，開始分頭搶車，僧多粥少，一時間，沒有空調的原始小巴竟顯得洛陽紙貴。手腳並用、刀槍劍戟，著實努力的一把，我才搶到一輛小巴上副駕駛座的寶地，因為頭頂旁邊懸著全車唯一的風扇，我趁司機不注意，把風扇的頭向著自己撥了一下。卻不曾想，整個行車中，司機並沒有打開它，此是後話，不提。
單表這一路的奇珍美景。我總結成幾大特色：
一、有路無燈！整個行駛過程中，即使經由城中心區的路面，也未發現一盞紅綠燈。這令經常在紅燈亮起處被出租車上的計價器跳的心煩意亂的我們，著實欣喜。原來地球上還有這樣一片沒有交通燈污染的樂土。
二、路比車多！除了全部漆成郵政綠的出租車，和我們乘坐的這種小巴，還有偶爾幾部小貨車外，路上再難見到車的影子，這證明島上的海鮮暴發戶們都很樸實低調，也證明這裡確實沒有設置紅綠燈的必要。
三、人比店少！通過城中心區的時候，看到一派繁榮景像，雖然街上行人稀少，但各色店鋪，酒店茶樓棋牌室洗頭房足浴屋桑拿城KTV，一應俱全。當時剛下午，店內沒有亮燈，僅從外表無法判斷所提供的服務是否“專業”。
四、房產誘人！城中心區內的商品房造的很是漂亮。有幾棟小高層足以眺望海景，可謂面朝大海，春暖花開。據司機介紹，均價在3500元左右，由於島民近來生活逐漸富裕，房產銷售的業績不俗。40萬100平的總價讓我們長噓短嘆了一把。
五、白領絕跡！一路上除了各類商業設施外，未見一家公司、工廠，看起來島上就業環境不容樂觀，島民的後代若不想成為漁民或服務員，就只有離家謀生了。不過，這也是杞人憂天，說不定他們自己覺得很滋潤也未必。
六、海味十足！這裡的“海”有兩層含義，首先是海派文化，由於這裡是距離上海最近的海鮮集散地，所以島上游客的最大比重來自上海。島民大多能操較流利的滬語。其次是濱海風光，除了空氣中彌漫著海的腥氣之外，周邊景色並沒有達到大家的心理預期。
車子通過中心區開上盤山公路，窗外背山面海的遼闊還是令人興奮了一陣，梯田、漁居順勢建在半山腰，下面便是嶙峋的礁石，和一望無際的海。有些小屋門前曬著漁網，有些則已經飄出炊煙。或許他們有著他們的苦衷和滄桑，但在飽受城市污染的我們眼中，這已是神仙般的世外桃源了。
“全部到了！”司機喊了一聲，打斷我的思路。漫步下車，一排排錯落有致造型各異的家庭旅館躍然眼前。海風、海景……<泗海小莊>，目光終於搜索到既定落腳點，在最遠端靠山的位置。我們拔腿走進巷子，青石板路面，雜生的野草，這環境既新奇又親切，令人神往……
打開房門，裡面的環境竟然超乎我的預期，彩電空調木地板落地窗簾獨立衛生間，應有盡有。當然，還有最重要的——鋪了新竹席的大床，這讓我心情立爽，遠遠地撲了上去。
稍事休息後，開始衝涼。可惜洗手間的面積小了一點，淋浴頭正衝著馬桶，沒有多余的空間。我隨即發現，通風的小窗打開後便是山坡的青翠，於是我一邊享受著方寸的美景，一邊洗刷著舟車的勞頓。
衝涼出來，已是開飯一刻。由於<泗海小莊>的飯桌被預定，我們隨著大隊伍來到另一家旅館的飯堂，所謂飯堂，其實就是一樓的大廳，面積不大，擁著6張桌子，這樣也好，容易有熱鬧的氛圍，就唯恐熱鬧過火，變成激烈酒戰。
蝦、蟹、貝殼類動物，之後接連是5道不同的魚。一幫沒見過世面的人吃的熱火朝天，我對這些倒並不感冒，畢竟是從小吃海鮮長大的。唯一的感受是，這家的廚師（其實就是老板夫婦）太偷懶，所有的菜都是清蒸水煮，連點調味都見不到，好在海鮮本身是鮮的。
菜清理得差不多了，開始喝酒。先是啤酒，後來不知哪個多事的喊了句“上白酒”，我心想擔心的事情終是發生了，熱鬧的吃飯演變成激烈的拼酒。只記得其間n個男男女女在我眼前晃動，舉起杯子，一碰而盡。n具體等於多少，順序是怎樣的，我倒是渾然忘了。而後我木然隨著大隊伍往回走，上樓，開門，上床……
我在微弱的燈光下掙開眼睛，頭還是漲漲的，像被墜上一只大號鉛球。我先繼續睡去，但另一生理需求克服了睡眠需求。我蹣跚著進了洗手間，對著馬桶一泄江洋，空氣中頓時彌漫出令人煩躁的酒精味。
舒坦之後躺回床上，卻發覺翻來覆去也再難入睡，我無奈地看了眼手機，凌晨2點15分。我猶豫再三，決心出門逛逛。穿衣出房，我還為自己的怪誕行為感到有些不齒，卻不曾想在樓梯上碰到剛happy回來的一幫人。
“你們這幫濫人，去玩也不叫我！”我怒火中燒。
“怎麼沒叫，能用的辦法都用了，你愣沒反應。就差沒找個女的脫光了坐你身上了。”極度委屈的語調。
“呃……哦……這樣啊……哈……我先走了”慚愧，慚愧。
青石板地面濕漉漉的，仿佛是陣雨初霽。我就著月光，小心邁過積水。走出小巷，來到路燈地下，我長長伸了個懶腰。這海島的夜真是安靜極了，靜是相對的，沒有夜上海燈紅酒綠的靡靡，卻有菜地裡蛙蟲的鳴叫，叫了幾聲忽又停下，好像是自覺打破靜謐而不好意思起來，再叫，再停。路的遠段有一只土狗，大概是飽受蚊子困擾，痛苦地翻滾著。
我愜意地欣賞著渾然天成的一切，忽然有幾聲非同凡響的怪叫，仔細辨認，原來發自我的肚子。晚飯只填了點海鮮，又因為喝多了吐出大半，撐到現在，自然是餓了。我開始懷著一絲幻想找吃的，這個時候連上海的酒吧都關了，卻不曾想真被我找到一家小飯店。說飯店是誇大其辭，其實就是一間廚房，門口只擺著一張桌子。廚房裡燈火通明，店主夫婦忙碌著和面做包子。
“請問——有吃的嗎？”我的聲音已經發虛。
“沒有了！”男人不耐煩。
“你要吃什麼？”女人瞪了一眼男人，親切地征詢。
“隨便，面條，包子，都行。”我有點飢不擇食，竟說出些平時決不觸碰的食物。
“包子還在做，要早上才有。鹹菜面行麼？”女人繼續親切著。
“行行行。”我大喜過望。
“去下一碗！”女人命令著男人。
“自己的活兒都來不及做了。”男人嘟囔著，最終還是在女人毒辣的眼神下屈從了。
稍頃，熱騰騰的清湯掛面上了桌。女人端著菜碗，給我狠狠挖上一大勺鹹菜肉絲。面，瞬時變得色香味俱全了。我迫不及待地開動，女人坐在旁邊開始拉家常，什麼誰家旅館裝修花了50萬啊，誰家養豬成萬元戶送女兒去留學啊，還有他們夫妻倆包辦了整個巷子的早餐，起早貪黑，沒日沒夜啊。
我一邊吸著面條，一邊專注地看著她，嗯嗯示意我在用心聽。我發現她的皮膚並沒有太多辛苦的刻畫，相反還挺細膩紅潤有光澤。於是贊她如此辛苦還保養極好。她這才道出實情，其實島上只有7、8、9月是爆滿的旺季，其他時候生意清淡，島民習慣用三個月賺夠一年的錢，而後有些勤奮的人會在閑暇時段轉投諸如販賣海鮮等其他生意，而另外一些懂得享受的人，則會舒舒服服地等待明年的旺季。聽完這些，我忽然有些嫉妒他們的生活，25％的努力＋75％的休閑，多麼科學的黃金搭檔啊。
一大碗面，在這位包子西施的陪伴下，順利地完成了使命。我喝光最後一口湯，發自內心地輕嘆一聲，爽！
“老板娘，多少錢？”我掏出錢包，問。
“8塊。”公私分明，女人開價的時候絲毫沒有心軟，一碗鹹菜肉絲面在上海也只值5塊。
不過無所謂啦，雪中送炭畢竟比錦上添花更值得鼓勵。我掏出一張20，“不用找了。”
“哎——那怎麼好意思。”女人驚喜地叫道。
“上海有家味仟拉面聽說過麼？”我笑。
“好像聽說過。”女人摸不著頭腦。
“他們20多塊錢的面跟你這比起來簡直是狗屎。”我揚揚手作別。
“你住哪兒啊，趕早上我給你送幾個包子過去。”女人開心地笑道，那聲音在夜空中聽起來像一串風鈴地擺動。
我已經走出很遠，用了喊道，“謝謝，不用了，估計我回去要睡到中午了……8888……”
在走廊的一陣喧鬧中，我最終還是沒有睡到中午。“MD，才八點半！”洗漱完畢，我極不情願地下樓吃早餐。早餐只有粥，放題供應。我開始有些後悔昨晚沒有答應那嫵媚老板娘來送包子的美好心願了。
剛把一鍋白粥強行灌進肚子，就聽外面一聲霹靂，開始傾盆暴雨。“MD！鬼天氣！”半小時內，二次罵娘，對於讀聖賢書的我來說，很難得。雨來勢漸猛，絲毫沒有休息一下的欲望，我們在屋檐下或坐或站，大都唉聲嘆氣。
導游還是風雨無阻，落湯雞般地如期出現了。按照行程，今天早上是“漁家樂”項目，包含跟漁民打魚、垂釣，還有荒島探險等活動。導游無精打采地大致介紹了活動情況，然後一揮手，“仍然想去的跟我來吧。”沒有動靜。再一揮手，“這是我們這裡的特色游哦。”還是沒有動靜。導游狠狠心，大吼一聲，“既來之則安之嘛，再說雨中也是很有情趣的啊！”這次總算有動靜了，人群中擠出幾人，嘴裡還嘟囔著，“算了算了，來都來了，去就去吧。”
目送著三五個敢死隊員在導游的帶領下，消失在茫茫雨霧中之後，我們開始拉幫結伙，搓麻鬥地主或殺人。鬥地主和殺人名字聽起來就很血腥，所以我選擇了搓麻，這一構建和諧長城的艱巨體力活。
起初我們打“垃圾和”，後來覺得和的太容易了，在我的倡議下提高了技術含量，即除非清一色、混一色、大三元、大四喜之外不能和，在那之後，我就很少和牌了，搞得興致寥寥，好不容易才捱到午飯時分。
雨開始淅瀝了，敢死隊員們垂頭喪氣地回來，本來嘛，不能出海、釣不到魚，而所謂的荒島探險，其實就是在一塊爬滿海蟑螂的大礁石上列隊走了一圈，聽起來，沒有什麼事比這還讓人郁悶了。
據說昨晚有人就晚餐制作的技術含量向那家老板夫婦提出置疑，因此今天的午餐明顯色彩豐富了許多，竟然多處青椒、胡蘿蔔等配菜，讓人食欲大開，風卷殘雲般消滅一空。
一群人剛走到門口，那個沒有美貌沒有創意沒有幽默簡直乏善可陳的女導游又靈異般出現了，約定下午集體去海水浴場的時間是一點半。距離現在還有整整一個小時，我們幾個不願再轉回賓館的人，權當飯後散步，早早走向浴場門口等候，途經一排泳裝店，有人進去挑選，而我早已准備就緒，坐在階沿上抽煙，這時雨已經完全停了，空氣彌漫著濕漉漉的新鮮，天還有些陰，所以在空曠的廣場上也覺不出絲毫熱度，我深吸一口煙，心情愜意極了。
“不許動！”一個稚嫩的聲音在背後響起，隨即我重重吃了一掌。再隨即，身後迅速轉出一個人影，跳到我面前擺出標准的黃飛鴻造型。
“啊！你——”我准備接下去說那三個字，這才發現竟然是一個可愛的頑童，頭大大的，衣服髒髒的，很有我當年的風範。於是我隨即改變主意，“你——你——竟然——暗算我——啊！”我直挺挺地躺下去，看起來這一掌的內力渾厚。
“哈哈，妖怪死了！”小孩連蹦帶跳的歡呼。惹得大家矚目，都驚奇地發現這海島漁村竟然還有這麼可愛活潑的祖國花朵。他們一致呼吁要拍照留念，那小孩也不推辭，應邀拗出很多造型，那造型淳樸自然，迥然於網絡熱炒的80後風格。
輪到我跟他的合影時，他堅持我是妖怪，他要伏妖降魔替天行道，並使出祖傳絕學嵊泗無影拳，一拳衝面門而來，我沒提防，只在最後關頭偏了偏臉，還是被他擊中臉頰。這狼狽的一幕被清晰地哢嚓進相機裡，我揉揉臉，小孩力道還不輕哦。他大概也察覺自己出手太重，不好意思起來。隨即捧著我的臉，強行幫我療傷，又摸又親，不亦樂乎，搞得多人笑翻在地。
原來他是一家泳裝店老板的兒子，因為他的親和力，我們不僅在那裡選了泳衣泳帽泳鏡，還租了救生圈和足球。看著他老爸摟著他笑的合不攏嘴，我開始懷疑這小孩是有心安插來的無間道，呵呵。
在與小“無間”的嬉戲中，時間一晃而過，大隊人馬到齊，一起開赴海水浴場入口。第一次聽說海水浴場是有入口的，是需要購40塊錢的票才能入內的，不得不感嘆這小島除了海味，還有濃濃的商業味。
海水浴場，對於生長在海邊的我而言，是遙遠又親切的概念，小時候，家就在海水浴場的邊上，稍大些，經常站在陽台用望遠鏡TK沙灘上半裸的美女，可惜上了大學後，我已經快10年沒有看到海的模樣了。
帶著一份熟稔和興奮，我早早更衣已畢，衝進大海的懷抱。這兒明顯沒有宣傳片裡描述的碧海金沙那麼明媚。天依舊些許灰暗，沙礫夾雜著貝殼雜物，而海水也渾濁不清。但，這畢竟是我闊別多年第一次沉浸在海水的冰涼中。
慢慢向海水深處走去，終於站定在齊胸深的水中，此時正值漲潮，海浪來勢洶洶，有吞沒一切的力量，遠處幾個套著救生圈的黑影，在海的背景下浮沉跌宕。我竟然生出些許不自信來，一項十年沒有觸碰的運動，我是否還能找到感覺？我想提起勇氣，可一浪高過一浪，我總想避開這一浪就潛下去，可第二浪接踵而至。許久，我咬咬牙拼了，把泳鏡拉下，深吸口氣，狠狠鑽進水底。
在接近海底的深度，我不可思議地浮了起來，原來感覺還是一樣的，我驚喜地望著朦朧的海底，四周的喧嘩嬉鬧遁匿不見，只剩下一片祥和寧靜，甚至已感覺不出浪潮的湧動。忽而想到加油好男兒裡的宋曉波，聾啞人的世界大概也是如此吧，他們之所以善良恬淡，因為他們能夠感受到常人所無法理解的深度世界。
一口氣全部用完，我才戀戀不舍地衝出水面，換氣，然後繼續潛下去……興奮，像個撿回寶貝的小孩。大概只有海，才有這樣返樸歸真的魔力吧。以至於多日後回想起來，仍難忘卻，那時的純淨……扭發條猴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