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風雲數百年的朝代,總是以一群強者英武的雄姿開頭,而打下最後一個句點的,卻常常是一些文質彬彬的凄怨靈魂。——秋雨《一個王朝的背影》
一
這句話讓我不禁聯想到太祖和建文這對祖孫。其實用不了幾百年,只需三四十年的似水光陰便足以把一朝的英武之氣打磨得一干二淨。當劉伯溫,常遇春,徐達等開國元戎相繼謝世後,取而代之的齊泰,黃子澄等只會紙上談兵的書生哪裡經得起大戰的考驗。於是,便有了燕師南渡,江山易主,金陵王氣黯然收。
我想,建文君臣中最不甘心的人就是徐達之子徐輝祖了。“及燕兵渡江,輝祖猶引兵力戰。成祖入京師,輝祖獨守父祠弗迎。於是下吏命供罪狀,惟書其父開國勛及券中免死語。”徐輝祖可以免遭方孝孺被滅十族的厄運而幸存,也可以對新皇帝態度傲慢來個不理不睬。但是,陪伴他的始終是父親的孤墳荒祠。背倚老樹,眼望昏鴉,“無處話凄涼”。他會不會懷念,洪武初年站在朝堂上英姿颯爽的父輩們;他會不會想起,三十多年前,正是他老爸從南京提兵北上,直搗大都(就是後來朱棣的大本營,今北京)。
歷史,似乎和他開了一個玩笑。
二
徐達墓位於紫金山西麓的板倉街,原以為尋找它需要費一番功夫。卻沒想到走在馬路上,冷不丁一座牌坊鑽入眼簾,“明中山王神道”。轉頭一看,高高的“御制中山王神道碑”由一只大龜駝著,近在眼前。放眼望去,數對石人石馬恭敬的排列著,仿佛隨時聽候著大將軍的調遣。這與一般的大型古墓無二。神道的盡頭便是墓碑和墳塚,地勢稍高。站在馬路上即可把這座“規制宏偉”的功臣墓望個遍,正符合墓主的名字——“豁達”。
壁立千仞,無欲則鋼;海納百川,有容乃大。史載徐達“言簡慮精。在軍,令出不二。諸將奉持凜凜,而帝前恭謹如不能言。善拊循,與下同甘苦,士無不感恩效死輯意義上論證了類的理論,主張察類、知類。後期墨家把概,以故所向克捷。”我能體會當時將士們的心情:能與他成就霸業,就是一生中最大的理想;能與他並肩殺敵,就是一生中最快樂的事情。
三
大明洪武元年八月初二,隨著大都(今北京)的城門在北伐軍凶猛的撞擊聲中轟然倒塌,徐達親手結束了由少數民族統治燕雲十六州的歷史。此時距後晉天福三年石敬瑭將十六州割讓給契丹相隔整整四百三十年。
多少年多少人的夢想,在這一刻終於實現了。當宗澤在病榻上三呼“過河!”的時候,他那蒼白干癟的手指是否頑強的指向北方?當岳飛被高宗以十二道金牌聖旨召回的時候,他知不知道他再也沒有機會看到北方的滾滾狼煙?他們不知道,經過一個又一個世紀的輪回,他們的夢想終於實現在一位名叫徐達的年輕人身上。
而他,此刻正高高的站在長城的廢垣殘壁上,北顧塞外狼煙,南望神州大地。他沒有居功自傲,因為他深知,這個天下不是他的,而屬於另一個人——朱元璋。或許北京城破之時,很多元朝遺老會以為他就是大明領袖,或許現在擁兵自重,與大明,北元分庭抗禮,又能重回三國鼎立的時代。但他沒有這樣做。自古未有不亡之國,聰明如他何必要趕這趟渾水。
“宜將剩勇追窮寇,不可沽名學霸王。”為明盡忠,蔭妻封子,世代榮華,吾願足矣。
四
結果可想而知了。“獨至明祖,藉諸功臣以取天下,及天下既定,即盡取天下之人而殺之,其殘忍實千古所未有。蓋雄猜好殺,本其天性。” 朱文正和廖永忠相繼被剪除,徐達或許會認為他們是咎由自取。常遇春和劉伯溫死的不明不白,只可當作懸案。然而發生在洪武十三年的胡惟庸案卻給了徐達當頭棒喝。三萬多顆人頭落地,罪名竟然是胡惟庸一人“通敵舊元”。試問胡已經是宰相,把元朝迎回來對他有何好處,有什麼官比宰相還高嗎?
還是範蠡說的好:“兔死狗烹,鳥盡弓藏”。徐達不會不明白這個道理,但他怎麼也不敢相信,朱元璋也會變成勾踐,劉邦這樣的人。歷史上善待功臣的開國帝王比比皆是,東漢三國兩晉及至唐宋,功臣們往往全身而退。為什麼老朱你既沒有李世民的廣闊胸襟,又沒有趙匡胤“杯酒釋兵權”的高招,而只知一味殺戮。
任你蓋世英雄,在命運面前,也只能低頭。
五
我伸出手,輕輕地撫摸著碩大的“御制中山王神道碑”,想把手指深深的陷入三百多年前刀工留下的碑文刻痕之中,感受歷史的滄桑。
據專家考證,徐達的“神道碑”高近九米,比朱元璋本人的“孝陵神功聖德碑”高了整整一米多。臣下的墓碑竟然比皇帝的還高,這簡直不可思議。也許這是後來的明朝皇帝的一時疏忽,但這又何嘗不是上天冥冥之中的刻意安排?
不能說大明的天下是徐達打下來的,但中國歷史上絕大多數開國皇帝都親身策劃並參與了推翻前朝的戰爭吧,但是朱元璋沒有。率師北伐,並且滅亡元朝的人是徐達;連克陳友諒先鋒,掃平張士誠的人也是徐達。功勞太大無可封,所以,我就稱你為“第一功臣”,喚你為“萬裡長城”。
其實,我真正想對你說的是,對不起,你功高震主了,盡管你謙遜小心,居功不傲。
六
“洪武十七年,達在北平病背疽,稍愈,帝遣達長子輝祖齎敕往勞,尋召還。明年二月,病篤,遂卒,年五十四。”
這就是官方史書留給我們關於徐達的最後記載,然而民間卻廣泛流傳徐達也是被朱元璋毒死的,其故事和劉伯溫,李文忠等人如出一轍。先是發病,然後朱元璋“好心”來探望,再然後賜藥,最終沒過幾天就一命嗚乎。不同的是,徐達接受的賞賜品不是藥,而是“蒸鵝”。生背疽最忌吃蒸鵝,但此鵝是皇帝的“賞賜”,不吃就是欺君之罪。於是,徐達便流著淚把蒸鵝吞了下去,不料還是沒死,便舉起一杯鶴頂紅一飲而盡。
“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只可惜,我不是戰死在沙場上,而是死在曾和我有布衣之交的當今聖上的手中。
傳說終歸是傳說,但它決不是子虛烏有。老百姓為什麼會編出這麼一個故事,又為什麼會廣為流傳?只是,朱元璋的殘暴與徐達的忠貞,已被歷史牢牢記住。
在古墓徘徊良久,卻始終不忍走到墓塚前,我只是遙遙的向它,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