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台樓閣記:閑雲潭影日悠悠,物換星移幾度秋
滕王高閣臨江渚,佩玉鳴鸞罷歌舞。畫棟朝飛南浦雲,珠簾暮卷西山雨。閑雲潭影日悠悠,物換星移幾度秋。閣中帝子今何在?檻外長江空自流。
-(唐)王勃《滕王閣》
[1]煙水亭的“閑雲潭影日悠悠”
從牯嶺下山後,走了趟離廬山36公裡——號稱“七省通衢”的九江。聽說九江甘棠湖的煙水亭,是遙望廬山的極佳之處。由“只緣身在此山中”的“苦辣酸甜”裡“跳”了出來,想從“高低遠近”處,再來瞧一瞧別樣的廬山。有時候,有些事,真的是“旁觀者清,當局者迷”的;有些事,有時候,也真的是“只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的。有些時候,有的事真的是要隨緣的,這或許就叫做“人算不如天算”吧!這不,剛一到甘棠湖的時候,天下起了淅淅瀝瀝的雨。雖然沒能遠眺到廬山的五老峰,倒也欣賞了“煙雨蒙蒙”的煙水亭,這難道不是造化嗎?!在“水天一色”中,我還聽說了,在這樹木蔥蘢、花草繁茂的亭內有座純陽殿,殿裡有塊呂洞賓的手跡“壽字草書”石碑,只要仔細一看這些壽字,你會驚喜地發現,原來其中隱藏著“九轉煉丹”四個字。這也是不能不去看一看的地方哦!
煙水亭,先前是三國時期東吳都督周瑜的點將台。唐元和十一年(公元816年)開始建亭,當白居易貶謫江州司馬時,修整後命名為:浸月亭。北宋熙寧年間,理學家周敦頤(我們小學時讀過他的《愛蓮說》)攜子來九江講學,在甘棠湖畔建有一座:煙水亭。浸月亭和煙水亭,均在明嘉靖年間荒廢焚毀,明末在浸月亭舊址上重建,定名:煙水亭。亭為水榭式建築,1972年“全面修復”時,建了一座由湖畔蜿蜒於湖面的曲橋,與之相接。在這孤島式的煙水亭裡,建有了船廳、純陽殿、翠照軒、五賢閣、亦亭、宴會廳和境波樓。漫步在這湖光瀲灩,似是而非的時空中,我眼前的葉葉扁舟,仿佛變成了戰旗獵獵的船隊,鼓角雷動,刀光劍影……,“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
[2]潯陽樓的“江州司馬青衫濕”
既然下起了雨,自然想到了酒,(在閩南叫做:下雨天,燒酒天。下雨天,留客天。)在九江最適合喝酒的地方,當屬潯陽樓啦。潯陽樓?不就是《水滸傳》中宋江醉酒後,題寫反詩的地方嗎?就算是吧!從煙水亭出來,由環城路一直向北,到濱江路後向東(或者說右拐),就能看見長江邊上的三座樓閣亭台,最前面的是潯陽樓,中間的是九江市的標志-鎖江樓,過九江長江大橋的是琵琶亭。琵琶亭?《琵琶行》?對啦!這就是白居易被貶江州司馬時,“千呼萬喚始出來,猶抱琵琶半遮面”的故事發生地。
潯陽樓,因為施耐庵的“渲染”,把一樁“歷史公案”,在潯陽樓裡演繹得家喻戶曉,黑旋風李逵、浪裡白條張順、戴宗,一個個鮮活的藝術人物,粉裝墨黛地在潯陽江畔,一一出場了。而白居易的《題潯陽樓》和韋應物的《登郡樓寄京師諸季及淮南子弟》詩,反倒隨著這座酒樓的焚毀而飄失。1986年重建的時候,參照的是《水滸傳》的插圖和宋代《清明上河圖》的設計風格,可見名著的影響力有多大,人們的“市場運作”思維有多敏捷。新落成的大樓裡,必不可少地塑造了一百單八將的梁山好漢瓷像。牆壁上也當然地重現了宋江的“手筆”,而賣的酒卻沒有了古時候的味道啦。
屹立在長江邊的小山坡上的寶塔,叫做鎖江樓寶塔。始建於明萬歷十三年(公元1585年),現在鎖江樓已經消失在歷史長河中,唯有這磚石結構,六面錐狀的七層寶塔(高35米左右),歷經風雨侵蝕、地震搖撼、戰火蹂躪後,至今依然健在,時年400余載。
繼續前往,過了長江大橋,就是“潯陽江頭夜送客,楓葉荻花秋瑟瑟。主人下馬客在船,舉酒欲飲無管弦。醉不成歡慘將別,別時茫茫江浸月。忽聞水上琵琶聲,主人忘歸客不發”描寫的“故事現場”-今人重建(1989年)的:琵琶亭(據傳初為唐代李渤所建)。物非人也非的今天,再也無法感受到白樂天的“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情感。亭內的仿古表演,更多的是專業演員的重復的“作業”,那位“本長安倡女,嘗學琵琶於穆、曹二善才;年長色衰,委身為賈人婦。”的悲戚,則是無法從弦音裡“表現”出來的。因此,再也不會有:“莫辭更坐彈一曲,為君翻作琵琶行。感我此言良久立,卻坐促弦弦轉急。 凄凄不似向前聲,滿座重聞皆掩泣。座中泣下誰最多?江州司馬青衫濕”啦。況且,如今的潯陽江頭,是那麼地燈火通明,月亮也變得暗淡無光了。
有時我在想,假如今天,假如香山居士也和我一樣,再來潯陽江邊,再聽到這“如凄如訴”的“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語。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時,還會不會有“座中泣下誰最多?江州司馬青衫濕”呢?!
[3]滕王閣的“物換星移幾度秋”
離開九江,雨就停了。快捷的高速公路,讓我雖然和鄱陽湖,近在咫尺,但是卻無法讓我再有“茫茫彭蠡青天地,白浪卷風濕天際”(王安石詩句)的感受。剎那間,我還沒有從睡夢中醒來,南昌又到了。一下車,就再次來到,撫河與贛江交彙處的沿江北路,趁著太陽還沒下山之際,來體驗一下滕王閣裡的“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
滕王閣,是唐朝開國皇帝李淵之子李元嬰,調任洪州都督時期所建造的一座樓閣。因後來李元嬰被封為滕王,故名。自此滕王閣從唐以來,屢建屢毀次數達二十八回,創造了一項著名樓閣修建的歷史紀錄。1985年的重建,是滕王閣的第29次“重生”。這座和黃鶴樓、岳陽樓並稱“江南三大名樓”,自然也有一位與之息息相關、“生死與同”的人物——王勃(公元649年~676年),字子安,絳州龍門人(今山西稷山,一說是山西河津),與楊炯、盧照鄰、駱賓王,合稱為“初唐四傑”。
上元二年(公元675年)秋,王勃前往交趾看望父親,路過南昌時,正趕上都督閻伯嶼新修滕王閣落成,重陽日在滕王閣大宴賓客。王勃前往拜見,閻都督早聞他的名氣,便請他也參加宴會。閻都督此次宴客,是為了向大家誇耀女婿孟學士的才學。讓女婿事先准備好一篇序文,在席間當作即興所作書寫給大家看。宴會上,閻都督讓人拿出紙筆,假意請諸人為這次盛會作序。大家知道他的用意,所以都推辭不寫,而王勃以一個二十出頭的青年晚輩,竟不推辭,接過紙筆,當眾揮筆而書。閻都督當然高興,便拂衣而起,後教人去看王勃寫些什麼。聽說王勃開頭寫道“豫章故郡,洪都新府”,他心裡想,不過是老生常談。又聞“星分翼軫,地接衡廬”,沉吟不語。等聽到“落霞與孤騖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都督不得不嘆服道:“此真天才,當垂不朽!”。《唐才子傳》則記道:“勃欣然對客操觚,頃刻而就,文不加點,滿座大驚。”
《滕王閣序》因此而“當垂不朽”,那“落霞與孤騖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也成為了千古名句,滕王閣、《滕王閣序》、王勃三者,由此緊密地聯結在一起。雖然滕王閣屢次被
毀,王勃也在前往交趾探父的途中,溺水身亡。但是《滕王閣序》卻亙古彌新、千古傳頌。直到今天,人們還是為了重現當年的意境,才重修了這滕王閣。如今連他的那首《送杜少府之任蜀川》,也一樣不朽:城闕輔三秦,風煙望五津。與君離別意,同是宦游人。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無為在歧路,兒女共沾巾。
“閑雲潭影日悠悠,物換星移幾度秋”的今天,我第三次踏進這幢復原後的樓閣,憑欄遠眺,贛江上以往點點白帆的“漁舟唱晚”,再難“響窮彭蠡之濱”。已經是貨輪的“甲殼船”,傳出的那悠揚的聲聲汽笛,仿佛間就像“聲斷衡陽之浦”的“雁陣驚寒”。在一片霞光之下,江鳥 “悠閑”地飛翔。習習江風之中,我的心靈,插上了翅膀……
附錄:王勃《滕王閣序》
豫章故郡,洪都新府。星分翼軫,地接衡廬。襟三江而帶五湖,控蠻荊而引甌越。物華天寶,龍光射牛鬥之墟;人傑地靈,徐孺下陳蕃之榻。雄州霧列,俊采星馳。台隍枕夷夏之交,賓主盡東南之美。都督閻公之雅望,棨戟遙臨;宇文新州之懿範,襜帷暫駐。十旬休假,勝友如雲;千裡逢迎,高朋滿座。騰蛟起鳳,孟學士之詞宗;紫電青霜,王將軍之武庫。家君作宰,路出名區,童子何知,躬逢勝餞。
時維九月,序屬三秋。潦水盡而寒潭清,煙光凝而暮山紫。儼驂騑於上路,訪風景於崇阿。臨帝子之長洲,得天人之舊館。層台聳翠,上出重霄;飛閣翔丹,下臨無地。鶴汀鳧渚,窮島嶼之縈回;桂殿蘭宮,即岡巒之體勢。披繡闥,俯雕甍:山原曠其盈視,川澤紆其駭矚。閭閻撲地,鐘鳴鼎食之家;舸艦迷津,青雀黃龍之軸。雲銷雨霽,彩徹區明。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漁舟唱晚,響窮彭蠡之濱;雁陣驚寒,聲斷衡陽之浦。
遙襟甫暢,逸興遄飛。爽籟發而清風生,纖歌凝而白雲遏。睢園綠竹,氣凌彭澤之樽;鄴水朱華,光照臨川之筆。四美具,二難並。窮睇眄於中天,極娛游於暇日。天高地迥,覺宇宙之無窮;興盡悲來,識盈虛之有數。望長安於日下,目吳會於雲間。地勢極而南溟深,天柱高而北辰遠。關山難越,誰悲失路之人;溝水相逢,盡是他鄉之客。懷帝閽而不見,奉宣室以何年。
嗟乎!時運不齊,命途多舛;馮唐易老,李廣難封。屈賈誼於長沙,非無聖主;竄梁鴻於海曲,豈乏明時。所賴君子見機,達人知命。老當益壯,寧移白首之心;窮且益堅,不墜青雲之志。酌貪泉而覺爽,處涸轍而相歡。北海雖賒,扶搖可接;東隅已逝,桑榆非晚。孟嘗高潔,空余報國之情;阮籍猖狂,豈效窮途之哭!
勃,三尺微命,一介書生。無路請纓,等終軍之弱冠;有懷投筆,愛宗愨之長風。舍簪笏於百齡,奉晨昏於萬裡。非謝家之寶樹,接孟氏之芳鄰。他日趨庭,叨陪鯉對;今茲捧袂,喜托龍門。楊意不逢,撫凌雲而自惜;鐘期相遇,奏流水以何慚。
嗚呼!勝地不常,盛筵難再;蘭亭已矣,梓澤丘墟。臨別贈言,幸承恩於偉餞;登高作賦,是所望於群公。敢竭鄙懷,恭疏短引;一言均賦,四韻俱成。請灑潘江,各傾陸海雲爾。
-《秋日登洪府滕王閣餞別序》
2006年6月初稿2007年6月26日修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