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隨想
杭州是美的,但作為游客,我終將要離去。帶不走一片山,一湖水,伴隨我的只有唇齒間龍井的余香,和一些撲朔迷離、斷斷續續的關於人生的感悟和隨想。
我想寫一篇關於杭州的文章,並期望它將是美文,配的上天堂的絕色。只是,這總需在蘇堤的晨光或夕陽裡,對一湖春水,於俯仰之間構思,然後尋古剎茅屋山間野店才能下筆成文。這樣的條件和際遇,對匆匆來,復又匆匆去的我是可望而不可及的。所以就讓我的感悟和隨想來紀念這浮光掠影的杭州幾日吧。
我對杭州的印像,最早來源於幼時讀白居易的《憶江南》,尤其是第二首,“江南憶,最憶是杭州。”,那時讀著總有一種難以名狀的美感,摻雜著莫名其妙的悵惘在心中油然升起,仿佛忽有所得、又忽有所失,有對江南美景無限的憧憬,也有對詩人發出不可知的“何日更重游?”的無奈。當我真的見了杭州、別了西湖,心中所感,竟與幼時別無二致。這其中的緣故當怎樣解釋:夢裡的天堂沒有增減?我的心境仍與舊時相同?
臨別之時,我在蘇堤小販那裡買了一只短笛,放在了行囊裡。歸途寂寞時,拿來把玩,赫然看到翠綠的笛身上用陰文雕刻著:江南憶,最憶是杭州。
千百年來,描寫杭州和西湖景色的詩詞歌賦數不勝數,最有名的除了白居易的《憶江南》,還有蘇軾的<飲湖上,初晴後雨>,,和柳永的《望海潮》,前者的“欲將西湖比西子,濃妝淡抹總相宜“,為西湖留下了美麗婉約的“西子湖”別名,後者則述盡了錢塘(杭州)的富庶繁華,以致於據說當時金主完顏亮看罷萌生了“投鞭斷流”(攻宋)之意。
為什麼歷代文人墨客情鐘西湖、甚至把杭州喚作天堂呢?無雙的美景當然是個中原因,但我想另一個原因是:這裡為各色文人提供了一個傾吐塊壘的絕佳場地,也是隱士高人理想的歸隱家園。
受歷史文化和儒、釋、道的思想熏陶,中國人的行事,向來講求“圓滿”,所謂“善始善終”,甚或“善始不如善終”,由此便刻意中庸,適可而止,層次再高的就是一旦人生價值或夢想實現後就“疾流勇退”。殊不知,範蠡功成名就,載西子泛舟五湖是多少中國人夢寐以求的至高境界。
只是這樣的結局未免難得,一方面:名利物欲的驅動使春風得意者欲罷不能,徒發“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的虛偽慨嘆;另一方面,空有治國安邦之才而終不得用、終不得志的失意者,雖滿腹經綸,又何談功名,更遑論勇退?於是得意者於得以之中也難免有失意者的低吟淺唱、失意者於失意之中也偶發得意者的豪邁狂歌。兩者在人生價值的實現方面貌似迥然相悖,在茫然無奈、寂寞無助時對人生的感悟卻又是殊途同歸的。
有了感受,就要抒發,對文人來講最好的方式就是寄情於山水之間。杭州以天堂之富庶,西湖之絕美,加上範蠡載美人泛舟的不滅神話,使其想當然地成為了自古文人抒胸臆、訴別離、傷不遇、發牢騷的鐘情之地。想想看:“三秋桂子,十裡荷花、菱歌泛夜、吟賞煙霞”,對於境遇不同的文人來講,要多愜意就有多愜意,要多無奈,就有多無奈。
由茫然無奈,自然想到了避世索居,於是中國的歷史上出了很多隱士高人,如:陶潛、謝靈運、王維等,他們抱著即不能“兼濟天下”,就“獨善其身”人生理念拙守田園藏身古剎,以宗教徒般的虔誠護衛著自己清高孤傲的精神王國。
然俗世塵緣豈是想化就化得去?即使聖賢如陶淵明者,不也在“久在樊籠裡,復得返自然”的欣然自得之余,發出了“歲月擲人去,有志不獲騁”感嘆嗎?王、謝的詩篇裡也是難脫人間煙火氣息。至於嚴子陵,清人一句“一襲羊裘便有心”便一針見血地指出了其沽名釣譽的真心。
所以,人畢竟是人,不是佛,很多事情越是認為自己已經參透了,其實就越沒有參透。究其根源就是:終究不能擺脫名利,即物欲的誘惑。所謂縱情山水、放浪形骸,固能暫時壓制物欲利誘的心魔,但“見花流淚、見月傷心” 的多情文人,在壯志難酬,韶華將逝之際,就再也掩飾不住內心的悲聲:“老徐徐其將至兮,恐修名之不立”,不就是最好的寫照嗎?
“人過留名,雁過留聲”,幾乎是每一個中國人尤其是知識分子的終極人生觀和座右銘,所謂“君子疾役世而名不稱焉”,這一點,連“大成至聖先師”亦未能免俗。
在“名”的實現過程中,雖因人而異、各有千秋,也有其共性:就是都夢想能得到劉玄德之於孔明的恩遇。這不但滿足了他們由強烈自尊心而演化成的強烈虛榮心,為他們提供了一展才華、實現抱負的捷徑,也是他們為“明主”的事業鞠躬盡瘁的強大精神動力。
否則,不遇“明主”,或躋身士大夫基層得不到重用的,除一部分能安之若素,靜候良機;一部分心灰意冷,沮喪沉淪,剩下的那部分人,便為了一己之名不擇手段:天良未泯者便極盡標新立異、嘩眾取寵之能事,以期引起君主的注意,再不然就搞犯顏直諫(為國為民如魏征者除外),甚至不惜犧牲性命的“屍諫”;喪盡天良者便舍本逐末,棄名逐利,為一己之私,顛倒黑白,陷害忠良,禍國殃民。試想,個人的尊嚴和人格被扭曲得如此畸形,那裡還有快樂可言。所以,幾千年來,在歷史的舞台上,知識分子演出的幾乎全是悲劇。因為,你放不下名利,沉淪在物欲的世界裡,所以,天堂再美,也不是你的天堂!
其實,對於天堂,這應該是一種心境:是大濟蒼生的慈悲之心,是見義勇為的狹義之心,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豁達之心,是“天行健,君子自強不息”的進取之心,是“朝聞道,夕死可矣”的執著之心,是“位卑未敢忘憂國”的赤子之心。
這些心境歸其根蒂,正如孟子所雲:(聖人無常心)以百姓之心為心。——大哉斯言!若有此心,何愁功名利祿不能放下?心無塵垢,性自清明。信之所至,普天之下,莫非樂土。
舉凡歷史上仁人志士,其為人也,無不將自己的生命融於國家民族的命運、事業之中,為這崇高的理想搏擊奮鬥,雖屢歷劫難坎坷,心中也偶有悲苦,然那種苦,是為眾生之苦而苦,非一己私心之苦。這樣的人,無一己之私,無貪墨之想,胸懷坦蕩,天地猶容,既無我執,又哪裡會生無名煩惱?他的一生,是為了將自己心中的天堂構建在這個娑婆世界,讓受難之人解倒懸之苦。只因天堂在他心中,所以他才有無邊的力量與信心,來成就偉業。而古今我等執迷不悟者,僅為一己之物念,拋卻人生大義,遁世隱形,苦苦尋覓安身養命所在,殊不知,正是南轅北轍,因果倒置,到頭來萬事皆空,悔之晚矣。嗚呼,可嘆古來多少才俊人傑,盡都錯了!
人生如白駒過隙,所謂紅顏彈指老,剎那芳華,但為物欲蒙蔽,不辨真如,實在是種禍非淺。此番錢塘幾日,得殊勝因緣,能明了一番道理,真是此行不虛。雖現實的天堂已離我漸行漸遠,心中的天堂卻愈來愈清晰。
想到這裡,不禁又拿出那只短笛——江南憶,最憶是杭州。我無言一笑:天堂已在我心裡,杭州,不憶也罷……
天宇冰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