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金邊到吳哥所在的暹粒要坐六個小時的大巴,我是那車上唯一的外國人。車載電視裡播放著傳統的高棉歌舞和搞笑的小品,人們吃著塑料袋裡裝著的水果和米飯,一路興高采烈,坐在他們中間我像回到小時春游去的路上。
電視裡放的歌有現代和傳統兩種類型,前者多是翻唱八、九十年代的香港歌曲,演員們邊上演著男歡女愛邊用高棉話唱出那些我們都熟悉的旋律,聽著聽著,會不由將中文歌詞小聲地只唱給自己,旁邊的阿婆見我竟然也能哼唱她們的歌曲,開心地硬塞給我一整個芒果作為獎勵。傳統歌舞都是一大幫男女排成排或繞成圈子動作劃一地伴歌伴唱,美麗的女主角和形像猥瑣的男主角當眾對唱,女主角的雙手始終交互地上下翻飛,優雅地扭動身體、轉動手腕,將手指一個個在齊眉處彈出,來躲避齷齪的男主角百折不撓的性騷擾企圖。這舞蹈全身就似乎只有雙手在舞動,配合著腳步有節奏地移動,卻一樣能完美地表現女性玲瓏的曲線和姿態,讓座位上的本糙人也不禁手舞足蹈起來。
車停在暹粒城外塵土飛揚的汽車站,一群高舉的旅店牌子中看到了個黃色的笑臉,那是和Polly說好的SMILY旅店的標志。免費的TUK-TUK把我帶到這個深巷裡的旅店,大門口兩排滿滿當當的鞋架子說明這裡生意火爆,天井、庭院、有棕黃牆壁的房間、舒適的大床,一切都正如人們口中流傳一樣不錯。
三點種,太陽已經不算太暴烈的時候來到街上,暹粒是個小巧可愛的城市,尤其是沿著河邊一帶,彩色的建築被草坪和參天巨樹圍繞,讓人隨時都想捧一本書就這麼一直席地而坐。廟宇前有小販在賣剛綻開的白色荷花,人們買了直接敬獻給路中央大樹下的佛像。深棕色的河水緩緩擦城流過,沒有噪音沒有喧囂,我想這就是一個城市不變的氣質,還一直屬於叢林深處的氣質。
不知不覺溜達到個小院子旁,一看招牌是暹粒省旅游局,進去要了張油印的免費地圖,丈量下發現吳哥的售票處離這裡也不是遠得遙不可及,索性決定繼續溜達著去把票買了。
城市的北端短暫地熱鬧了一下,大型的度假村和酒店,標有中、日、韓文字的飯館和禮品店逐漸堆滿了路的兩邊。繼續往前,樹木再回到身旁,筆直的大路一直向前延伸,不停有各種車輛擦著身子飛快超過我,好像在嘲笑全世界只有我一個人會笨到走著去買票。在個路口,一輛老款奔馳婚車緩緩轉彎,後座靠窗大概是伴娘吧,看見了外邊渾身臭汗的笨蛋可愛地笑了下,多麼極品的高棉美女啊,我下意識地雙手合十弓身致意,那美女在車裡馬上也同樣姿勢地回禮,略微慢個半拍,她邊上白色婚紗的新娘竟也望著我弓身合十將身體深深地彎在膝蓋上。一下子灑家方寸大亂,都不知該盯著哪個看更好,索性眯起眼睛來傻笑。車子擺正方向加速開走了,我如同葛氏柴又的阿寅每次走在江戶川邊上般地心情大好,腳步無比輕松起來。
吳哥的售票處有副高速收費站的外貌,卻像加油站一樣躲在路的一側,也就是說只要不進入那些有人查票的廟宇參觀,你完全可以和當地人一樣順著大路直抵吳哥。四點半售票開始,花40美金得到三天准行的塑封通票,看看雲層已在天邊亂卷,放棄了巴肯山日落,又一路晃悠著回到了城裡,盤算著省下的車費可以多喝兩瓶暴貴的ANGKOR BEER了。
第二天一早,騎著我從旅店花1.5美金一天租的座駕 -- 車身上印著“崎玉縣警察局XXX號”字樣的自行車上,在售票處驗過票後北行不久,遠遠就能看到路到了盡頭,一道灰黑的矮牆猛地橫在眼前,是護城河的圍牆,隔著幾十米寬的河水便是更高的圍牆一直延伸下去,牆上不時露出些隱藏在樹枝中的門樓。不急於靠近,我只停在吳哥窟裙帷,視線裡忽略掉所有人影,這對岸叢林裡的圍城來自外太空般地憑空降落,神秘的感覺無須營造。
吳哥窟的入口橋頭已經是人流如織,裝飾著神怪蛇獸的石頭陸橋古舊而堅韌地連接著今世和往昔,是被遺落的時空隧道,橋的那端,那見過無數次的剪影就幻夢般地展現在眼前。沿著橋前行,兩邊是鋪滿金黃枯草的空地,點綴著荒水,每走一步便越靠近那剪影一些,而心底卻有個念頭希望一直就這麼走下去,讓我永遠就這麼遠遠地凝視她的身形。陸橋高高地建在枯草荒水之上,橋上巨蛇的石雕用殘缺的臉冷冷凝視著身下,走在橋上人會有種得道或是超脫或是遁離的感覺,一種強烈的自己不歸屬於任何的情緒,仿佛整個宇宙間就只剩下你和那個不知什麼時候已經近在眼前的建築。
我就在這建築的腳下,這是王宮是神廟或是墓碑,抬頭去看那蓮花蓓蕾的塔尖,想像周遭被辟出的空地重又變回叢林,當一百多年前這裡被重新發現,那個叫穆奧的法國人就在我身邊,他驚嘆道:“當目光觸及這美麗而端莊的建築,我仿佛拜訪的是一個種族全族的族墓”。無數游人拾階步入那陵墓,我卻沿著原路返回,最好的景色應該留給最美的時刻。
取出車前行不久,來到吳哥城的南門,城門樓正中的佛像端詳著神鬼共同攪拌著巨蛇,將海水制成不老神藥。入門不久便是巴戎寺,一片亂石的祭場,是石頭會笑的地方。凌亂甚至扭曲的佛塔密布在一起,已經分不清哪裡是基座哪裡是塔體,那些佛塔都可以進入,裡邊有的是黃沙披身的佛像,有的是推銷著香火的老人,一個塔裡還有泉水神秘地湧出。正午的烈日下,316張四面臉低垂雙目俯望眾生,神秘的高棉微笑讓人禍福難辨,即便是文功武略的帝王不過只奢求能再活五百年,而這樣的微笑,是只有輝煌五百年後又被遺棄五百年的經歷才能修煉出的神情,是一種聖賢的超脫。
八方寺更顯破敗,正修復中無法攀爬,於是繞牆環行,滿地散落等待拼回的古石,滿地美麗的仙女在舞蹈,滿地凶狠的獸怪在示威。較小些的陸橋不大有人會來打擾,較小些的水塘裡甚至有人在洗澡,坐在土坡上視線恍惚,潮濕的空氣仿佛將雕刻的仙怪全部從那些石頭上浸泡出來,全都升騰起在我眼前曼舞。四個可愛的小女孩兒敲詐了我1000R的看車費,遠遠地躲在一旁壓不住聲音地偷笑,我假裝沒注意其實卻在和她們一起笑。
人剛剛進入聖像壇,暴雨便突如其來,雷電交加中,之前滾燙的土路被最初的雨點竟砸出了一片煙塵。後來人家告訴我其他地方的雨只下了一小陣而已,而聖像壇和八方寺之間這塊美麗的空地上卻是整整40分鐘。
我被逼到破牆的窗台上,牆體有兩人寬可以擋雨,坐在窗洞上甚至還能把腿放直,整個世界都淪陷在水裡,我如同樹葉下那只幸運的甲蟲。滾雷一個接一個就炸響在耳邊,震得壇體不住戰抖,閃電喀嚓嚓地霹開在半空什麼地方,嘈雜的聲音從不遠處的樹林中傳來,不知是飛鳥驚起還是殘枝濺落。衣褲終於被牆縫的滴水浸濕,空氣中彌漫著種說不出的味道,像灰塵泥土和樹汁的混合,或許干脆就是將我包圍起的老畢殘垣呼出的鼻息。歪著頭我像在水簾洞裡偷窺塵世,困意襲來,人便睡去,全不覺棕黃的古牆,樹木、草地和飄滿藍藻的水面,都和天空一起漸漸鮮艷起來。
被寂靜驚醒,盡管我願就這樣睡去直到變成泥塑的窗欞。太陽重新蒸騰著地面的水份,才幾分鐘衣褲和車座就被曬干。從這裡有個林蔭大道,一直向東,完全不知道這路通向哪裡,但也完全無法叫停自己的漫步前行。天雨停下,林中的葉雨還在窸窣個不停,你幾乎能在間或的鳥叫中聽見土地歡暢地被滋潤的聲音。雨後林間的感覺是人像植物一樣地舒展、呼吸,自在地一個人騎行,在潮濕的路上軋出一遛車印,路過廟宇我也不停,這一刻我覺得不需神明,人就能很幸福,不用去仰望膜拜也不必去期盼更多,我只求能永遠這樣簡單地自由。
回旅店正遇到Polly,約了一起吃晚飯,路邊找家高棉飯館,要了著名的AMOK和高棉一鍋湯,還用不停叫上的吳哥啤酒,為遠處又再睡去的叢林,和她懷中的吳哥干杯,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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