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在一個月之前,四舅就特地告知,遠在英倫的表弟要回滬完婚,那意思很清楚,希望我們能出席他的婚禮,但是,一年的長假才那麼三次,平時根本不可能請得到這樣的長假,這於我實在是可貴得不能再可貴的時間,況且弟媳在滬,表弟也因了公差經常來滬,和夫人蹉跎再三,不得已上門賠罪,還給表弟發了諒解伊妹兒,好在表弟年輕,容易理解。於是,終於得以在五一長假踏上西行之旅。從宜昌到重慶的水路是長江文化景觀的精銳,我不止一次地在長江水面仰望兩岸俊俏的山峰時,情不自禁地猜想,那難以踏足的蒼茫山峰背後是什麼呢?於是,我把這次長假之旅確定為陸路游走三峽。當然,我不會告訴夫人,此去一路山高路險多滑坡易遭不測,也不會告訴她在重慶萬州至湖北利川之間的318國道因塌方行車艱難,更不會告訴她長江兩岸山路盤旋曲折,而夫人則以她一貫的毫無保留的信任,全心全意地陪著我上了路。第一天原本打算在武漢扎營,但因為夫人極想去看望一位“給我世界都不要”的朋友,於是一路高速越過武漢到達湖北天門下榻,素未謀面的朋友早已定好酒席,還聯絡了一大幫親朋前來陪席,觥籌交錯之間,恍然大悟,這位溫柔可人的朋友於人於己不要世界,要的乃是平常生活裡的友情親情愛情,如是,給他世界又有何稀罕呢?從宜昌開始進入三峽游走的行程。從高速公路可以暢快到達三峽大壩,這是論證歷時35年之久才建設的世界最大的水利工程,開工至今已有十多個年頭,如今雛形已成,蓄水156米高程,清澈的江水呈現著一種令人極想親近的淡綠色,原本湍急的江流變得溫柔有加,水霧中,宏偉的大壩屹立江中,“高峽出平湖”恍然眼前。站在壇子嶺上遠眺,我敢斷言:當今世界上沒有一架照相機能一次把大壩全部攝入鏡頭!原本印像中那古老的長江緊勒的江面因為變得寬容而嫵媚。寬容乃大,寬容使長江年輕,要做到寬容實在不易。三峽壩區已經建造起西陵長江大橋,須臾即可抵達秭歸,可惜新橋不外開放,而且三峽高速也不准外來車輛中途離開,把駕駛證行駛證押在入口處方許進入,所以盡管對岸秭歸近在咫尺可不得不繞道大壩出口處,沿著318國道駛向秭歸擺渡口。經過西陵峽十裡畫廊,目睹長江在千姿萬態的峽谷中蜿蜒穿過,宛如從天上飄來,往峽谷裡飛去,淡綠的江水在陽光下波光粼粼,我認定那發亮的是綢,發光的是緞,葉葉扁舟不思歸,扁舟之上是神仙!一路駛去,沿江的景致如畫入夢,引得夫人不時大呼小叫“停車、停車,我要拍照”。趁著夫人攝影的功夫,我看到,在江面上仰望的陡峰成了鬼斧神工的峭壁,而足下的長江不過三尺絲絹而已。此地此刻,山為主而江為輔,視角不同而景色迥異,感受亦大相徑庭了。我們常說黃河是中華民族的搖籃,黃河文化是華夏文化的縮影,但是近年來的考古發現證明,長江文化同樣是中華民族起源的組成部分。如果從屈原算起,長江的文化底蘊可以追溯到上古時期,爾後的唐宋,則把長江文化推向頂峰。無須贅言,歷史上的大文豪大作品無不涉獵長江,即使是今天的學者,也不無類似《霜冷長河》這樣的論著,秭歸就是這樣一個蘊含著豐富長江文化的小城。一路搜索枯腸想著《離騷》《九章》《九歌》裡晦澀難懂的字句尋訪屈原祠,鄉人告知因為三峽蓄水,屈原祠很快就要搬遷,如今已無人看守。進得山門,游人稀疏,唯見屈原銅像面南而立,日夜孤寂地俯視著腳下的大江,江風吹起的裙裾刻劃著屈原一生的忠勇耿直,只留下塑像下的“求索”兩字引來今天的游客無盡的嘆息。屈原祠成祠於唐代,原址在屈原沱,經歷代修繕到清嘉靖年間為“楚左徒屈大夫祠”,清末至民國乃至抗日戰爭期間淪為流民寄宿之所,屈原祠變得頹敗不堪,至新中國成立後才得以整修,上個世紀70年代興建葛洲壩時屈原祠遷至今天的向家坪,現在,三峽庫區蓄水高程將淹沒到屈原祠山門,所以屈原祠將再次搬遷至秭歸的鳳凰山,據說,新的屈原祠面向大壩,直線距離距大壩不足1公裡,可攬勝三峽大壩全貌。告別屈原祠取道鄉村山路,沿著香溪找到昭君故裡,在昭君潔白的塑像前,想起曲盡憂思的《胡笳十八拍》乃王昭君全部復雜心意的寫照,能夠如此准確表達人類精神狀態的文學作品,可謂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矣!香溪入江的奇景為天下所無,乃古九龍入江名勝之一,水面上所見的兵書寶劍峽即在此處。一路踟躕貪玩,及至到達白沙河已是下午三點,此地離神農架不遠,而按原定路書沿鄉村險峻的山路到巫山歇腳恐有不測,遂忍痛改道就近駛往巴東住宿。此刻,天色已暗,夫人雖因信賴而不知懼怕兩字,而我卻已暗自著急,在如此坡陡路狹的山道夜行不免多有危險。好在不久便進入209國道於夜色中見到了滿山滿坡的燈光,綿延十多公裡,越過巴東長江大橋找到了賓館,當地的旅游經濟很發達,旅館條件很好而價格便宜,上網一查,我們又回到長江南岸,已經不能再回頭沿著巫山、奉節、雲陽一線到達萬州,只能改走318國道沿恩施、利川到達萬州,然而此去便離開長江改變了陸路游走三峽的計劃。夫人對旅途的絕大變化一無所知,我則哄她:明天我們要行進在湖北著名的土家族苗族自治州,整個這條線路就是一個風景區。夫人疑惑地問:巫峽和雲陽張飛廟不去了?我只能一哄到底:對,來一趟不容易,當然得奔最美的去。夫人懵懂而高興地答應:好!清晨的霞光裡,從賓館眺望巴東長江大橋沿岸,整齊而簇新的高層建築遍布沿江地帶,層層疊疊,一座新興的山城呈現在游人面前。這裡曾經是湮沒在歷史長河裡的巴國中心,而巴國究竟是春秋戰國為楚兼並還是東漢末年為蜀鯨吞,至今無法確證。史載這裡盛產優質礦鹽,亦曾富甲一方,有學者論證所謂“鹽巴”之“巴”即來源於此。披著滿身的霞光啟程,沿著209國道經龍鳳拐入318國道,目的地是恩施土家族苗族自治州的利川。《國家地理》上有學者斷言,318國道是中國最富於旅游資源的景觀國道,此刻一路駛來,方明白所言不虛。沿途道不盡山的俏麗,水的柔美,看不完田園的安詳,村野的富庶。開始,我們還時常查閱地圖資料,看看當地屬於哪個景區,到後來目不暇接,根本無法分辨哪兒是景區哪兒不是景區,剛剛在一片山野裡發現類似江南奇觀雲海,立馬又突現一群蒼茫的原始山林,那樹是豁達開朗地肆意伸展,那花是自由自在地隨興怒放,常常是道路一邊怪石嶙峋爭相凸起,而另一邊則百丈懸崖之下清江滔滔。就在這樣的山道上,我們驚訝地兩次發現老人旅游車隊,一次是摩托車自駕車旅游團隊,一行四人。一次是自行車旅游團隊,其中的一個打著紅色隊旗:“重慶夕陽紅自行車旅游團”還有一行小字落款,好像寫的是重慶某街道什麼的。看到他們陸續在山頂歇腳,我像是路遇知己一般地趕到他們前面停車,把他們一一攝入鏡頭。老人們非常高興,任由我們拍攝,有的還擺好架勢讓我們拍。我打聽他們的目標,告知“武漢”。打聽他們的年歲,才知道大的72歲而最年輕的也有58歲,這讓我們大為感動,把車上的礦泉水全搬出來送給他們,老人們推卻不過,真誠祝福:一路順風!我揮手示意:羨慕你們!真的,在這一刻突然明白人活著除了需要吃飯穿衣,其實還有追求,而美好的追求會讓人迸發無盡的力量和無窮的智慧,譬如這些老人。到達成都已是次日下午,在高速公路往雅安方向(海螺溝)的路口有交警免費咨詢服務,下車加油、休息、問路,被告知最近幾天往海螺溝方向的游客每天幾達上萬人次,已經超過當地的接待能力,且雅安經康定到磨西鎮的山路是貢嘎山西麓,有二十多公裡碎石路,車速最多只能在20碼以下,算算剩下的時間,趕回去上班已經是捉襟見肘。思量再三,這次只能對夫人實話實說縮短行程,夫人搖頭,萬分不情願地低聲說:好吧。旅游網上有一句廣為流傳的名言:“假驢” 不看三星堆。巧的是網友蘆葦蕩在廣漢,而三星堆也在廣漢,於是電話一陣聯絡,電話那頭意外之後連聲歡呼,車到廣漢賓館,嘿,一家三口全侯著了。再到廣漢著名的火鍋城,呵呵,老板硬是在客滿為患的店堂裡讓上海人“加塞”,蘆葦蕩操著“川普”(帶濃重四川口音的普通話)熱情非凡,直到把我們一個個吃的滿面油汗。第二天冒雨參觀三星堆,那精彩絕倫的文物令夫人直呼不虛此行。離開廣漢便去了著名的武侯祠、杜甫草堂。雖然是滂沱大雨剛住,而武侯祠游人卻已經摩肩接踵,恰好有四川電視台在作現場報道,看到我們來自上海便過來采訪,問得很到位:為什麼千裡迢迢來看武侯祠?答道:因為旅游是一種精神文化的需要,而武侯祠是能滿足這種需要的一部分。問:看了以後感覺如何?答:我們的歷史文化博大精深,武侯祠就體現著這種博大精深,吸收歷史文化是對個人精神世界的一種陶冶。采訪結束小伙子收起話筒時,連聲說,呵呵,兩位這個歲數駕車來蓉,可以啊!祝你們玩得愉快。我回禮:謝謝。這天的晚餐是在“中華名小吃”就餐的,在座的還有四川某高等學府的兩位學妹學兄,滿滿一桌,雖然已經上坐可還是令夫人口水橫溢,下箸不迭直至盆底見白。兩個小網友一個秋波暗送,一個坦蕩呵護,此景此情看在眼裡,令人心生愉悅:年輕真好!由於假期限制,第二天我們不能不踏上歸途。經成(都)南(充)高速到鄰水繞道大竹,再經梁平到達萬州。朋友戈歌是地質勘探工程師,曾經參加建造萬州長江大橋,離滬前他叮囑:到萬州別忘了去看看我造的那座大橋!言詞裡透著一種無法抑制的自豪和驕傲。那天到達萬州只是下午四點,我把車開上大橋,慢慢地駛過,瀏覽著厚實的橋身、巨大的鋼構,不要說這橋不如東海大橋壯觀,也不必拿它和上海的南浦、盧浦大橋比試,只要看看這樣一座橫跨長江、連接兩座大山的橋,想想施工難度,誰都會感受到大橋由內而外透著一種堅韌無比的力量美!喝,難怪戈歌念念不忘讓我們看看他“造”的橋。在萬州街上漫步,那路起起伏伏,高樓的前門是一樓而後門竟然是三樓——也是一座不折不扣的山城!下榻的錦麗賓館門前是一條不長的小吃街,傍晚時分烤魚的香味彌漫在街道上空,尋味而來發現就在賓館旁邊,露天飯店已是高朋滿座,於是坐下來等了約摸一個小時,才端上方型烤魚盆,盆下有酒精爐,那條烤魚浸沒在濃濃的調料之中,香味辣味四溢,嘗一口,魚皮脆,魚肉鮮,味重而濃烈,沒有忘記先拍照而後動箸。不料,正當興致漸濃時,飯店樓上有個半老徐娘將灰塵淅淅簌簌地往下扔,邊扔邊指桑罵槐:自己發財叫人家吸煙,叫你發財!當那個財字狠勁從嘴裡嘣出來,那手便隨之一抖,又掉下一大團垃圾,食客們驚駭得一個個跳將起來,有的仰頭張望有的抖落滿身的灰土。看看我們點的烤魚,已是不敢再嘗,想著別讓挨了悶棍的老板再損失便付了一些小費,重新找了一家烤魚店,雖然萬州烤魚大同小異但那味道終不如前了。從萬州到達恩施的路程花了半天時間,中途穿越朝東岩景區。當我們沿著高標准的318國道萬州段到達朝東岩時,遠遠的看見道路盡頭是一座巍峨的大山,駛近了才發現山下有一道悠長的隧道,隧道前有停車場,來往車輛大多到此停車休息憑欄觀賞。在隧道前抬頭,山高千丈壁立萬刃,山路便開鑿在山崖之畔,腳下的萬丈深淵之中卻是郁郁蔥蔥,遠處還不乏民居良田,像是精工制作的彩繪,遠風徐來,倍感心曠神怡。磨磨蹭蹭到達恩施,稍事休息,便直奔著名的恩施土司城,這是一處我們從未領略過的古建築。建築全部以木結構為主,絕不施用油漆之類的塗料而以本色示人,外以繁瑣的木雕木刻裝飾,刀法初看粗糙而細看質樸,且每一花樣都蘊含著各不相同的故事傳說;內以復雜的木榫眼子橫豎斜勾,歷滄桑而不倒。其精准、繁復在沒有圖紙全靠手工制作的年代,簡直就是一個絕世奇跡。高大的土司城門樓有三層,盡管地板開裂,樓梯扶手陳舊,但依然全無晃動。九進堂層層疊疊沿山勢節節向上,內有戲台、臥室、議事堂等,儼然一座皇宮,其奢糜規模,在當地當時想來已是竭盡豪華,從最高處遠望,周圍有一座高高的城牆,把土司城和外界割裂開來。我們進去的時候,戲台上正在表演土家族歌舞,當年由土司享受的“包廂”裡座無虛席,熱情悠揚節奏明快的土家歌舞引來掌聲一片,此起彼伏的鎂光燈把游人的興致推向高潮。直到日落西山才想起還得找地方品嘗當地風味,直到夜色漸濃才盡興而歸。原本打算離開恩施時游覽著名的天坑地縫奇觀,但是由於錯過了岔口等發覺已經駛出100多公裡了,返回去恐時間不夠,不得不再次改變路線,選擇在歸途上順道造訪荊州古城,耳熟能詳的典故“大意失荊州”之處。荊州古城是今天的荊州的一個區,古城牆保存非常完好,東西南北四座城門均保持古城原貌,而以東門為最,高大的城牆之上門樓氣勢非凡。當年周瑜與曹軍一夜苦戰,天明時分興衝衝來取荊州,關羽就是在此城樓上雙手抱拳笑謂“公瑾晚矣”,把個周瑜氣得吐血,從此吳蜀兩家為此齟齬不斷,以至最終關羽大意失荊州成千古之憾。城內古建築之一是明代建造的關羽廟,門外嘈雜,各式小攤小販占滿人行道,廟內左側被占地開了家飯館,右側為住宅區所侵占,大廟的圍牆明顯往裡重修,讓出一半土地給了住宅,以至大廟看起來不倫不類,中國的寺廟建築講究對仗,而大廟因為讓地成了不對稱建築。大堂內供奉的關羽塑像陳舊破敗,園子裡衰草敗葉凌亂不堪,古剎玄妙觀亦復如此,實在不敢再寫。倒是東門邊的張居正故居,修復得很好,可惜也用作了音樂茶室和店鋪,問一下知道那茶室最低消費每位200元。想來中國土地上這樣的故居、文物、舊址多如牛毛,所謂“可惜”實在是庸人自擾,遂不以為意,寬心而去。是夜,宿於荊州。古街的五月春風和煦,夜空裡月明星稀,翌日上得高速公路回了上海。此次西行全程5800余公裡,一路駕車爬山過橋渡江,又數度暢行於高速公路,甚為過癮。嘗謂自駕車旅游之樂,不在風景在乎路途之中也!

(香溪入江)

(恩施土司城)
(成都武侯祠)

(三峽大壩--高峽平湖)

(野渡無人舟自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