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駛過平原。車窗外,盛夏的原野,一綠千頃。野無赤地,有土皆青——禾稻未黃,棉花未白,高粱未紅,草正繁葉正壯,樹極茂林極豐。綠草綠樹,綠莊稼,綠山,綠野,綠田園,綠盡天涯。這是一幅非人工的大地藝術作品。我只有坐火車才能發現它,才能從它的這邊看到那邊。伏在飛馳的火車車窗前,與大自然創造的這幅巨畫把晤,綠的宏觀與綠的微觀,綠的具體與綠的抽像,同時落入眼簾。 不是思維告訴我,而是視覺告訴我,“綠色”是一個集合概念,也是一個模糊概念。“綠”原來是多色的:瞧那遠景近景置換,日光雲影交移下的原野,平塗著又天衣無縫地布列著,變換著濃綠與淡綠,深綠與淺綠,碧綠與翠綠,黃綠與藍綠,蒼綠與黛綠,亮綠與暗綠……我想,色彩學家或許對綠色有更細微更精確的分析分類,但怎能如眼前所見的繁富與鮮明——那是充盈著生命汁液懂得生命內蘊的“綠覺”。蓬蓬勃勃的原野告訴我,綠根本不是物理的色彩,它是生命的色彩。 你看沃野之綠是那樣豐肥,豐富的綠何止是大地母親衣衫的顏色?它是大地母親千年不衰的生殖靈機的顏色。大地生殖植物,生殖礦物,生殖動物,生殖人類,綠是過去的生命,現在的生命,未來的生命之源。造化生綠,綠生造化。原始的綠地衣衍化生命世界的飛潛動植。綠使苔蘚長成大樹。在綠的森林裡猴子直立為最初的人。綠釀出了鮮衣美食,華堂屋搓有綠的再造與再生。縱使綠的世界沉埋地底,還變成煤炭和石油,給人類以光明與火。綠就是生命之火,生命之能。億萬斯年,滄海桑田,生命之火生命之能永世不滅,在地下儲存,在地表燃燒。那光焰看不見,看見的是滿眼的沃野,是彌漫天邊的茵綠,是凝定在草葉禾苗上的青春——永恆的大地那歲歲年年不已的青春。 綠是最富生命感覺的色彩,也是最富人生況味的色彩。它沒有紅的奔放,熱烈,但它也沒有紅的炫目,誇張。它沒有白的純潔,素淨,但它也沒有白的寡淡,肅殺。它沒有黃的尊貴,富麗,但它也沒有黃的渾濁,驕矜。它沒有黑的內斂,深沉,但它也沒有黑的神秘,玄幽。綠是平和的顏色,寧靜的顏色,充實的顏色,渾厚的顏色。 綠有它自己的熱烈與沉著。它把太陽的熱情吸納了,同化了。燦爛的陽光給大地鍍上金黃,給原野留下青綠。金黃轉瞬即逝,綠色卻晝夜罔替。植物以生命與太陽相擁。綠是陰晴不避,風雨無間的太陽色,草木就是在地上安居的綠太陽。 綠有它自己的飄逸與無私。綠原上藍天最藍,那是草色染透的。綠地上的白雲最白,那是草色洗淨的。紅不過是春山的花,金不過是秋野的果,朵朵紅花是綠葉的心,顆顆金果是枯葉的魂。 綠有它自己的外秀與深涵。綠之上是長天,綠之下是厚土。蒼天為綠之父,厚土為綠之母。天壤之間有草國的自立與依恃。綠葉承載著雨露,它的呼吸又轉化為雨露。綠草接著地氣,它的生命又轉化為沃土。藍天與黑土有綠的依戀,也有綠的回報。 人們有時並不公平,他們說“人非草木,豈能無情”。人這麼說,是把草木辜負了。無情者豈是草木?其實草木共人心,杜甫說得好:“江山如有待,花柳更無私。”詩人把綠的靈性與情韻道出來了。 綠是值得頂禮的。它服務於人,而並不在乎人們的褒貶,它只是自自然然地生長著,存續著,奉獻著。它是那樣平凡,又是那樣不凡——這兼備天文,地文,人文的顏色。它是那樣單純,可又意蘊無盡——這既屬於孩童,也屬於青春,也屬於哲人的色彩。將頭微微探出車窗,長風吹過綠野,我感受到了一曲綠的戀歌與浩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