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西藏游記 （下）九月二十七日 拉薩－巴松錯－米林
早上又去了人民醫院隔壁的那間鋪子吃早飯。簡單可口的泡菜，稀飯加包子，和四川老板娘熱情的招呼，引得我們天天光顧。照例又有藏族小孩過來幫我擦鞋，一元一只腳，連帶拿走桌上我們吃不下的包子。隨後，車子駛進人民醫院轉了一圈，這個我們曾經為高原反應而一籌莫展的地方。如今，一切都留在身後了，我們就此離開了拉薩。
不知道為什麼，一離開拉薩，天上的雲就厚了起來，而且一路跟著我們走去莫測的川藏路。
沿著川藏路318國道一直向東，路上的景致漸漸地不同，由灰黃的土山，變成滿山的草坡，然後是灌木樹林，充滿活力的綠色一點一點地躍入眼簾，直至滿目蔥翠。空氣也越發地潮濕，泛起的霧氣凝聚成小雨竟絲絲地飄了起來。
在墨竹工卡小憩，加油站對面的路基下有一片亮黃色的楊樹林醒目得令人欣喜。呼吸著撲面而來的清新濕潤的空氣，我站在路邊看這片靜靜的樹林。雨絲飄灑中它宛若一位洗盡鉛華的清麗女子，素雅而耐看。林子後面是雨霧朦朧的山谷，淺淺的黛綠色如一幅水墨山水，襯托出黃色的楊樹葉格外嬌嫩細膩。心頭浮起淡淡的喜悅，雄偉壯麗的青藏高原從這裡開始對我們露出了溫柔的一面。
翻過米拉山口，景色越發地美麗起來，蜿蜒的尼洋河一直伴隨在公路邊。碧綠的河水如同流動的翡翠，迤邐秀美。車子在平整的公路上開得飛快，目不轉睛地盯著看路邊的風景，下午二點左右就達了進入巴松錯的山谷口。
沿路的景致已如此秀麗，想必裡面的湖景更加風光無限。於是急急地打聽進山的路況。得知一路暢通，我們才放下心來坐進路邊的餐館吃巴松湖魚。生在清冽純淨的湖水中的魚味極鮮美，令我們胃口大開。然而，我們卻為美味付出了代價：飽餐後准備入谷卻被告知，由於炸山修路，山口已於半小時前封閉。只能望山興嘆了。臨時決定，今天索性趕到米林，明天徒步走雅魯藏布江大峽谷。之後如有時間再折回巴松錯碰碰運氣。
於是，我們的車又開回尼洋河邊。倒也不覺得特別惋惜，能看著婀娜多姿的尼洋河在眼前流動已是一件賞心悅目的事情。太陽從雲層背後露了出來，我們駛過了籠罩在頭上的那片雨雲。午後的陽光照在河上，河面波光粼粼，河谷的片片綠洲搖曳著金色的青稞，映襯出一幅西藏江南的秋景。
尼洋河也許是我迄今為止見到的最美的河流，它的安祥和寧靜令人忍不住地心動和憐惜。車駛過處，不斷地有美景讓我們驚喜不已。曾在一灣幽靜的水塘邊停下，凱說發現一處絕佳的攝影角度。走下路基，秋風中的樹林層林盡染，落下滿地的金黃猶如風景油畫。林子邊的小河靜靜地流淌，河對岸山上的草坡仍然青翠，映到河裡顯得水色濃郁碧綠。
忽聽“啼啼踏踏”一陣響，一匹馬正游過小河躲進對岸的樹林，它光滑的毛色在陽光下閃出金光。好一匹健碩漂亮的大馬！凱卻在一邊直衝我搖頭皺眉，埋怨我莽撞的腳步聲驚動了那匹馬，使他白白錯失了拍照良機。我只能歉意地笑笑，心裡卻想，人哪能為拍照所役呢！感受美麗的風景，不僅僅只是視覺上的，還要用耳聆聽用手觸摸用心體驗。拍回去的照片，拍的人自己看了仿佛又可以回到當時的情景，色彩，聲音，味道。。。，而對於旁人，任憑描繪得如何生動逼真，聲情並茂，始終也難以真正感受和分享。尤其是西藏，如此蔚藍到極致的天空，如此清冽到極致的河水，哪裡是單薄的照片所能容載的！
黃昏時分路過米林的邊防站。這裡檢查得很仔細，我們逐個被校驗身份證，邊防證。幸虧已有充分的准備，按照小辛的再三囑咐在出發前都已開好邊防證，並一一列明詳細地區。過關卡時，小辛仍然謹慎地提醒大家藏好手中的照相機，千萬不要動拍照的念頭。車子順利地駛過關卡大橋，我們一路不停地開走，一刻也不敢停留。
不知不覺暮色中起了濃霧，迷茫地鎖住前路，周圍影影幢幢顯出高大茂密的原始森林。米林，這座深藏於高山峽谷中的小縣城，在迷霧中披上了一層神秘的氣息。
夜宿米林賓館，縣城唯一的一座賓館，條件尚可。
九月二十八日 米林－雅魯藏布江大峽谷
凌晨觀看中國足球隊打入世界杯決賽圈最關鍵的一場球。結果完勝對手，鐵定出線，我興奮地從床上蹦到了地上，只是不敢大聲歡呼怕吵醒熟睡的其他人。
然後只睡了兩個小時，四點半就迷迷糊糊地又上車出發了。四周漆黑，感覺車子穿行在一片茂密的林區，地上不時有水塘或溝坎，坑坑窪窪地，令車身不停地搖擺跳動。偶爾會有幾點燈火冒出，是林區工人的小木屋，孤獨地佇立在幽深和黑暗中，使人聯想起恐怖電影裡的鬼屋，神秘鬼魅。過了不久駛出林區，大山橫亙在路前，又開始爬山了。
清晨的濕氣很重，直至天光發白，周圍的山頭仍然隱在團團濃霧中。看來，從拉薩飄來的雲終於趕上我們又籠罩在頭頂了。小辛指著夾在兩座山頭中間的一方天空說，這就是著名的南迦巴瓦峰，雄偉的雅魯藏布江繞著它轉了一個180度的馬蹄形大拐彎，形成世界第一大峽谷。旁邊是同樣高大雄偉的加拉白壘峰，翻過山峰就是印度。可是，我們望著密雲緊鎖的一片白霧，只能想像它們的雄姿了。
進入山谷中的一個村落，家家前庭後院扎著籬笆，牛羊成群，雞犬相聞，彎曲的土路上灑滿牛糞，空氣中夾雜著青草和泥土的味道。
小辛找來村長要求帶路。不一會兒，村長的兒子跑來了，個頭不高，十三四歲的模樣，羞羞地不作聲，只是拿起我們的行囊背在肩上，包裡放著我們今天徒步的午餐和水。當然不好意思讓小孩子幫我們背包，剛要阻止，村長示意說沒關系，他兒子能行，路也熟得很，還跟他一起翻過那座山呢。說著他指了指躲在雲層背後的南迦巴瓦峰。
果然，瘦瘦的小家伙腳程奇好，看他不緊不慢地領頭走在前面，不時地打打樹枝摘個野果，而我們幾個大人卻總是落後。距離遠了他就坐在石頭上靜靜等我們趕上去。小家伙名字叫尼瑪，漢語聽得懂但說得不太流利，有時只能靠手勢交流。尼瑪喜歡帶我們走一些捷徑，比如之字型回繞的山路，他便從中間的密林一頭扎進去，爬一段山坡就到了路的那一頭。開始我們還跟從得挺帶勁，穿了幾次小道後就有點力不從心了，只好乖乖順著山路慢慢走。
我們在山上走了很長一段路，繞過一彎又一彎的山坳，始終看不到峽谷底下的江水。山上叢林茂密，散落著幾戶農家，田裡種的青稞剛剛收起扎成堆垛。漫步在彎彎曲曲的狹窄山路上，滿眼綠色蔥蘢，景色秀美，好似來到了江南的青山翠谷之中。只有農家門前豎立的高大經幡旗在風中獵獵飛舞，讓人記起這裡是有著上千米海拔的青藏高原。
蜿蜒的小路並不寂寞，不時有動物跑出來與我們為伍。身軀肥大的犛牛莽撞地鑽出樹叢兩眼直愣愣地盯著穿紅衣的晶，健碩靈巧的山羊飛快地躍過路口扎進濃密的草叢。有一段路，一群小黑豬在母豬的帶領下歡快地飛奔在前方為我們帶路。它們趣致活潑的身影跳躍著，令人想起“敏捷”二字。我試著追趕，居然跑不過它們。不禁感嘆，高原上連豬都可以生得如此健步！可轉而又想，也許，這裡自然的環境才顯露出了豬們的原始天性呢。
路遇一科學考察隊，雇挑夫背著全副裝備，准備徒步三天走入峽谷深處。他們一人拿著個小榔頭不時在岩石上敲敲打打采集標本。其中一位年長的隊員向我們介紹，雅魯藏布江大峽谷的發現，是本世紀人類最重要的地理發現之一。大峽谷藏在深山密林人跡罕至的地方，蘊藏著極豐富的自然資源和特殊的生態環境，是全人類的珍貴自然遺產。
雅魯藏布江忽然出現在一個山口的轉彎處了。路的前方閃出一大片空間，可以遠觀對面的峽谷裡，湍急的江水如一條銀龍般穿越而過，咆哮的江水激蕩起雄渾的水聲響徹山谷。
我們開始向谷底走去。山路一轉，江水不見了，眼前展開一片令人難以置信的廣闊的田園牧場，足足幾個高爾夫球場大，安靜地座落在大山環抱之中。牧場中，清澈的小溪潺潺流過，犛牛，馬匹，羊群，黑豬，山雞，各種動物悠閑自在地在河邊飲水，在草地上追逐覓食。。。
我們好似突然走進了人世間的桃花源。在這幾乎與世隔絕的地方，所有的動物，植物，都自由茁壯地生長，互相依賴共生共存；所有的生命都是天與地的主人，循著自然的規律花開葉落生生不息。其實，人只是其中的一份子罷了。我們走過草坡，淌過小溪，靜靜繞過正在吃草的羊群和調皮嬉戲的豬崽，心情快樂如小孩子般單純。
徒步三小時後終於來到江邊。站在雜亂的巨大岩石上，看澎湃洶湧的雅魯藏布江繞著對面的山谷在眼前拐了個大彎，又頑強地向前方奔去。江水翻滾著巨浪急速撲向岸邊的岩石，霎時間被粉碎成千萬股水柱直衝向天，只留下白花花的層層細沫。
我看著眼前的雅江氣勢磅礡地奔騰而過，忽然覺得頭暈目眩，連忙平躺到岩石上。岩石被陽光曬過，微微發燙很溫暖。閉上眼睛傾聽雅江隆隆的水聲，片刻間，我居然熟睡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悠悠醒轉，江水聲仍在耳邊回響。同伴們已經准備好了午餐，於是臨著滔滔江水飽餐一頓。
不遠處，尼瑪吹著口哨叫我們過去。原來他在岩石邊發現了一只迷途的小羊羔。纖細的小羊顫顫巍巍地爬在石頭上驚恐地看著我們這群人，不知所措地發出咩咩的細聲。抱起它，感覺到它瘦小的身軀還在微微發抖。一定是粗心的羊媽媽把它走丟在這裡了。尼瑪說，我們把它放到岸邊的地上，羊媽媽會回來照到它的。於是，告別了小羊，告別了雅江，我們原路返回。
回去的路不似來時那樣詩情畫意了，我們切切實實地感受到山路的漫長和徒步的艱辛。雲層依然很厚重地壓在山頭，空氣中透著悶熱，我們喝完了所有帶來的水仍然口干舌燥，步伐越來越緩慢。帶路的尼瑪突然從地上撿起一塊石子扔向空中，立刻從頭上方掉下了一顆顆小野桃。捋去泥土掰開放進嘴裡，一股微酸的汁水流過舌尖，頓時滿口清香，真是天然的瓊漿玉液！凱也學著尼瑪的樣子撿起石子往樹上扔，可只能零星地震下一兩顆桃子，引得大家哈哈大笑。於是接下來的路，尼瑪見果樹就打野果，我們一路撿來吃，倒也增趣不少。
傍晚總算走走停停地磨蹭回出發地。四個人已然形像狼狽潰不成軍，外衣胡亂地綁在腰間，柱著樹枝當拐杖，氣喘吁吁步履沉重。計算時間，我們一天內共徒步了七個多小時，走過山頭無數，成績尚可。
夜回米林，仍是一路顛簸。當穿過大山和森林，我們終於在黑暗裡依稀望到縣城的星點燈光時，疲憊不堪的身軀感受到了強烈的歸家的渴望。
九月二十九日 米林－林芝八一
今天睡了個懶覺，身體如充了電般又迅速恢復了體力。很滿意自己在路上的良好狀態，精神飽滿，體力充沛，身上的每一個關節每一塊肌肉都靈活自如充滿了活力。難以想像自己仍是那個整天呆坐辦公室電腦前常常頭痛腦熱的家伙，日常生活中的一切煩惱瑣事在高原的天空下都變得遙不可及。
出發後我們直奔巴松錯。沿途又經尼洋河。幾次經同一條公路同一條河流，而尼洋河的美景始終讓我們心曠神怡，百看不厭。涓涓河流逶迤倘佯，兩岸青山綠樹成蔭，整條公路便是一條流動的綠色畫廊。我們不約而同地想到了“漂流”。如果順著如此美麗的河流隨波而下該會多麼美妙！
途中曾停在一處淺灘邊小憩。我飛奔到河邊捧起一掬綠水，讓冰涼的河水緩緩滲過指縫，讓快樂的感覺漸漸滿溢心扉。然後拉著凱過來一定要把此時的我拍下來：站在青山綠水前，我大擺甫士，放開了長發讓它們在風中飛揚。我想，我是真的熱愛當時快樂的自己。好久沒有這樣的衝動，生命在這樣的風中飛揚，顯得無比美麗。在其後的旅程甚至回家後的平凡日子裡，也常常會想起那一刻的自己。
到了巴松錯山谷口一打聽，仍然修路不能通行，只好放棄了。也許，我們這次是注定看不到巴松錯的，正好比幾天前我們注定會看到珠峰一樣。旅行本身就充滿了許多未知的因素，而冥冥中自有其合理的安排。雖然為看不到巴松錯而可惜，但我並沒有很大遺憾，因為感受到美麗的尼洋河，同樣也是一件滿滿的收獲。
從巴松錯之林芝，路程不遠很快就到了。高原新城八一鎮，是林芝地區行署所在地，由廣東福建等省援建。整齊寬闊的林蔭街道，熱鬧繁華的商場店鋪，其商品經濟繁榮發達的程度出乎我們的意料。毫不費力地找到一家位於江邊新開張的旅館，住宿條件和價格皆優。
天色尚早，我們去游覽鄰近的千年巨柏園。據說有一棵古柏長了2500多年，可稱樹中之王。巨柏園座落在山腰上，古木蒼穹，幽靜深邃。走入寂靜無人的園林，高大而古老的柏樹在斜陽中投下斑駁的陰影。秋風過處，連成片的枝葉搖曳舞動，嘩嘩作響，如有千年的精靈游曳在樹叢中輕輕吟唱。
仰視那棵2500多年樹齡的古柏，看不清它的最高處在哪裡，濃密的樹葉與鄰近的古柏相連已不分彼此。它地上堅韌而有力的根牢牢地扎入泥土，托起挺拔粗壯的身，承載著千年的歷練滄桑。繞著它默默地轉一圈，看粗糙干裂的樹皮猶如老人臉上的皺紋，鐫刻著歷史的痕跡。2500多年前，應該還是戰國時期吧，這棵樹已然生根發芽，經歷了多少風吹雨打，見證了多少世事變遷。年青的我站在古木的樹影裡，一股肅穆之情油然而升。誰說草木無情？在這片土地上的千年古柏，分明是有神靈佇立的。
走去樹林旁的山坡，我們靜靜地坐在石凳上，沉默良久。遠看參天古樹籠罩在夕陽的金色余暉中，仿佛面對一段古老的歷史，傾聽一個遙遠的傳說。
“明天我就要離開了，真舍不得呀！”即將先行結束行程的豐幽幽地說。陽光照在他的臉上身上，眼裡閃著金光。
我的心裡忽然湧起一股濃濃的憂郁。雖然還有一段長長的川藏路要走，但豐的首先離開，讓我明明白白地嗅到了結束的味道。一轉眼，長長的旅途已過了一大半，快樂的日子總是過得太快太快！
晚餐為豐餞行，我們喝了一瓶紅酒。兩天後就是國慶節中秋節，我拿出特地從家裡帶來的月餅，五個人在旅館的房間裡說說笑笑地提早過了中秋。
過中秋卻沒有月亮，連星星也不見。
隨後，我和凱走去旅館門前的江邊。天空漆黑一片，江堤也沒有一絲亮光。四周寂靜，只聽到耳邊的風聲和江水流動的聲音。夜涼如水，我在黑暗裡簌簌發抖，大口吸著清冷的空氣，感覺郁在心裡的那團憂愁漸漸地散去夜空。
“冷不冷？”身旁的凱在耳邊輕問，溫暖的大手圈住我冰涼的雙手。
“唔～～不過，我很好。”我哆嗦著但肯定地回答。既然快樂的日子過得太快，所以，就更應珍視共渡的每一刻。
偎在他的懷裡有陣陣體溫傳來，我的心裡頓時踏實了許多。
九月三十日 林芝－波密
今天准備由林芝到波密，將通過著名的排龍，通麥天險，號稱川藏路上最險惡的一段路。原以為天險路段必然窮山惡水，面目猙獰。哪知，一路走過卻是山清水秀，風景獨美！
川藏公路出林芝向東，便開始翻越色齊拉山。天氣依然不好，雲霧低沉地繞在半山腰，山體的輪廓和茂密的樹林在霧中若隱若現，如一幅水墨山水畫。我們的車從海拔3000米一路曲折盤旋而上到海拔4515米的色齊拉山口，經歷從亞熱帶，溫帶到寒帶三個不同的氣候區，植被也依次從闊葉林，針葉林，灌木荊棘變化為高原苔蘚和山頂的荒漠凍土。
翻越色齊拉山口後又急速下行，海拔降到1900米，到了川藏線上著名的天險地段。我們一路駛進山溝中的密林，濃蔭蔽日，楊樹，柏樹，松樹，灌木叢，深淺不一的綠色層層疊疊地充滿視野，各種不知名的野花，草菌，絢麗地點綴於路邊。我們好像突然進入了一個童話中的森林小路。
不久，山下有隆隆水聲傳來，是湍急的帕隆藏布江奔流而過。這才發現其實我們行駛的這條小道非常狹窄，路的下面便是斜坡和滔滔江水。不過，有茂密樹木遮擋，感覺不似想像中危險。車身由於地勢而不斷地向外傾斜，正坐在外側的我雙手牢牢把住扶手，心裡卻沒有一絲的擔心，甚至有點兒興奮。於是面對窗外似乎伸手可及的江面忘情大喊：“我來了－我來了－”話音剛落，小辛犀利的目光已經狠狠地從鏡中射過來，“噓－”他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我自知失言，立刻打住。
到了排龍段，才算是真正的天險。一段路突然沒有了樹林，塌方後的山體露出猙獰而尖銳的山岩，像一塊巨大醒目的傷疤悲坳地望向天空。隱約可見的山路穿行於半山腰，一側貼山，一側臨奔流湍急的帕隆藏布江，江邊有車輛殘骸散落。
據說這裡的山體由沙石構成非常疏松。每逢下雨，山上的植被被雨水衝得無影無蹤，架路用的木樁像火柴杆似地被推到山下，山水夾著泥石塊不斷瀉下，例行塌方。這裡專為修路道班配備了推土機，塌方略為趨緩就上前推路，推開一部分，上面又塌下，重復好幾次才能開通，有時得輔以炸藥才能清除障礙。車行穿過危險地帶時，還要不時向山坡上望，否則會有被飛石擊中之虞，令人心有余悸。
我們此時便緩慢地行駛在這樣的天險路上了。前後幾輛車聯成一線小心翼翼地騰挪跳躍於凹凸不平的狹窄山路上。不巧，前方竟然有一輛大卡車陷在斜坡不上不下，把我們堵在了疏松的山石邊動彈不得。卡車上的藏族乘客們紛紛跳下車步行。小辛前去了解路況。跑在川藏線上的司機有不成文的規矩，遇到塞車堵路時都會攜手共同解決困難。忐忑不安地等了一個小時後，我們的車終於緩緩地開過了這段崎嶇山路。
相比之下，過通麥天險段則順利得多。路邊有修路隊搭起的簡易帳篷，路已經修得比較結實。我們沿河而行，穿過滿目蒼翠的山谷樹林，心曠神怡。
途中又經過易貢大橋，看到一年前易貢大塌方的痕跡。原先的易貢大橋架在兩邊山頭之上，被泥石流衝垮後，現在只剩下了兩塊光禿禿的石樁。據小辛說，當時有整座山體塌下來，將帕隆藏布江完全堵住，一時斷流形成大湖。後來將易貢大橋和附近的村莊道班全部衝走，情勢相當慘烈。當我們的車駛過臨時搭建的易貢大橋時，我看著咆哮的江水猛烈衝擊江中散落的巨石，
耳邊仿佛聽到了天翻地覆的隆隆巨響。人類可以在土地上築路，架橋，建設自己的家園，但在大自然的威力面前，仍然顯得如此渺小！
順利地過了天險，傍晚到達波密。波密地處典型的林區，群山環抱，山上是茫茫原始森林，被稱為“西藏的瑞士”。
住宿鎮上的路邊旅館，條件一般，但有熱水淋浴已很滿足。接到豐打來的電話，他已經搭車回到拉薩，又入住八朗學了，准備第二天飛回與家人共渡中秋。
拉薩，豐的電話又勾起了我對拉薩溫暖陽光的眷戀。
十月一日 波密－八宿
早晨坐在波密的小飯館裡喝粥，眼望著對面房後的靜靜山林。昨天環繞於半山腰的雲霧，今天已然下沉到了山腳，濃濃地彌漫於樹林，房屋和跟前的小街，空氣中透著潮濕。一切景和物都變得飄渺，忽而顯露影影綽綽的輪廓，忽而又被飄來的雲霧收起。至此才真正體會到中國畫水墨山水的意境：隨意，傳神，寥寥數筆便可繪出一幅生動的畫面，而眼前的景致就是一個真實的體現。我想，如果我會畫畫，今天一定呆在這裡不走了。
隨後，我們鑽進濃霧中的山林，駛向密林深處的崗鄉。
搖搖晃晃地開過一座粗木搭成的木橋，來到一個小山村。小辛找來向導－村長的老婆帶路，她指引我們繼續沿著小路開進原始森林。小路真地很小，看上去僅容一人走動。我們小心翼翼地在林中穿行，不時有樹枝樹葉橫過擋風玻璃。一段粗大的枯木倒在地上阻住前路，車子不能前進了，我們便下車開始步行。
地上積著厚厚的落葉，像松軟厚實的地毯，踏上去簌簌有聲。細雨微風中，我們行走在滿目蒼綠的原始森林裡，草叢和枯木上長滿各式色彩鮮艷的蘑菇，野果，彎彎曲曲的羊腸小道好像仍處於安靜的催眠狀態,我們把腳步邁得輕輕地生怕破壞了這絕世的寧靜。濕潤的空氣聚成細細的雨絲，不一會兒便將臉龐打濕，深深吸一口氣，空氣清新細膩得發甜。腳步輕快地走著，心裡有一絲意外的欣喜，好像進入了一個迷幻的世界，不知道前方會有一個怎樣的境界。
徒步一小時後，小路的一側漸漸閃出一片水塘，撥開樹葉，那片綠地就靜靜地出現了。
這是一片怎樣的土地！一切曾經在夢中所見的樂土，安寧，優雅，肥沃，此刻就真實地出現在了眼前。滿心喜悅地踏上青青綠地，沿蜿蜒的岸邊漫步。平靜的水塘清晰地映出森林和高山的倒影，細波微瀾，水面浮現深淺不同的碧綠水色，變幻莫測。草地上幾匹馬兒悠閑地踱步覓食，挺著大大的馬肚一看便知“豐衣足食”。有小馬歡快地跑來與母馬耳鬢廝磨，親昵地享受天倫之樂。真是幸福的肥馬！
我和凱牽手走在寧靜的草地上。清新濕潤的雨霧將草叢和野花浸潤地無比嬌嫩，空氣中彌漫著泥土和青草的芬芳。我們一遍遍地輕呼對方的名字，一遍遍地問“這裡是真的嗎？”然後傻傻地笑著。如果要選擇一個隱居山林之所，那麼我會毫不遲疑地選這裡－崗鄉，我夢中的安寧之地。
戀戀不舍地離開崗鄉，我們繼續向東開去。川藏線在這段路上完全展示了秋天的絢爛色彩和迷人風姿。山澗峽谷流水潺潺，艷麗的野花在岸邊搖曳；山坡上的草甸落英繽紛，赤橙黃綠交織一起繪成燦爛的掛毯；時而有瀑布飛濺，似銀龍般懸掛半空，氣勢如虹。翻越4500多米的安久拉山，秋景美不勝收，我們端著晶的攝影機一路猛拍。只可惜天氣不好，厚重的雲層低低地壓住山頭像要掉下來。
路過然烏湖時水色不佳，天色又晚，只好匆匆而過。
夜宿八宿縣城白馬鎮，街道冷清，條件簡陋。
十月二日 八宿－芒康－雲南德欽
今天凌晨四點就出發了。小辛說白馬天險正修路，天亮後怕堵車過不去。
坐在夜車裡迷迷糊糊地過了怒江大橋，開始爬越4600多米的業拉山。公路沿山腰盤旋而上近2000米，從山腳到山頂，盤山公路竟拐了72個回頭彎，這就是川藏線上有名的“七十二道拐”。倒不覺得特別顛簸，也許我們經歷了太多崎嶇山路，已經適應了險惡的路況。黑暗中時而清醒，時而迷糊，聽到車停，說有大石攔路，小辛跑出去幫忙清理路障；然後上車，繼續趕路。。。等完全清醒過來，已是天光大亮，我們正行駛在邦達草原的山上。遠望山腳下的草原，地勢遼闊平坦，四周被大山和森林環抱，景色壯麗。
天氣條件卻越來越惡劣，飄灑的雨絲變成了飄潑大雨。我們不敢久留，一路飛奔地駛出這片雨雲。不一會兒，天空放晴了，山邊亮出了一道彩虹，奇妙地掛在半空。這段路讓我見識了“看得見的天氣”：視野遼闊的路上，一團白雲像龍卷風似地從天上探到地上，那山頭一定在下雨或者飄雪；而陰沉的雲層前方如出現一片亮光，那不遠處就一定有陽光燦爛的天空。真應了那句諺語：“一山分四季，十裡不同天”。
一路不但經歷了時陰時雨的天氣，變化多端的地勢地貌更令人目不暇接。車過三江流域，橫斷山脈，復雜的地形使海拔高度不斷變化，我們如小螞蟻般攀爬過一座又一座的山頭，東達拉山5080米，亞拉雪山4618米。。。。。。
山腳下是七彩的草甸，清溪沿著山谷與路並行，三三兩兩的犛牛和成群的山羊慢慢地踱步而過。松樹，楊樹，柏樹，各種樹木在秋風中盡顯姿彩，漫山遍野被染上亮麗的秋色。行至半山腰，高大的森林變成低矮的灌木草叢，天空露了出來，沉沉的烏雲壓住頭頂繞在山谷。到了山頂埡口，四周只剩下稀松的草坡和荒涼的亂石，空氣溫度驟降，冷風夾著雨雪肆虐飛揚。路過一座山頭時突遇一場大風雪，白茫茫一片覆蓋前路，只有兩行依稀難辨的車輪印。我們驚喜地跳下車踩進厚厚的雪地打雪仗。
其實，惡劣的天氣已使前路變得莫測。過芒康時仍然飄潑大雨，我們由318國道川藏公路轉向214國道滇藏公路。熟悉路況的小辛隱隱露出了焦慮和擔憂，“馬上趕到雲南就好了，至少有兩條路可走。現下如果繼續大雨泥土疏松而塌方，我們會被困在路上。”望著陰沉的天色，我們決定與烏雲賽跑，當夜趕赴雲南德欽。
於是，一路狂奔。
路邊的瀾滄江因雨水的澆溉已不再溫柔，湍急的河流卷著泥沙渾沌翻滾，激蕩的水聲響徹寂寞山谷。夜幕很快地降臨，遙遠的天邊收起了最後一絲亮色，我們仍然疾駛於深邃山脈中。大山裡的黑夜顯得特別深沉，我們好像掉進了一個無底黑洞。車燈照亮的僅有的數米間，形狀各異的陡峭山岩迎面而來，如怪物般露出猙獰面目，令我不禁生出一絲恐懼，腦子裡充滿了各種奇怪的幻想。。。。。。
晚上九點十五分，漆黑的前路終於亮出星點燈光，德欽梅裡雪山的飛來寺到了。看到燈光的一霎那，感覺好似從另外的星球突然回到了人間，如此熟悉和溫暖。
至此，我們的西藏行算是真正結束了，夜色茫茫中已踏入雲南境內。凌晨四點我們從八宿出發，馬不停蹄地趕至德欽，一天內十七小時狂奔了680公裡，也算是奇跡了。
由於十一放長假，小小的飛來寺人頭攢動，擠滿了等待梅裡開顏的人們。我們幸運地占到旅店最後的幾個簡陋床位。
飯後走出房門夜觀對面的梅裡雪山。濃霧散去，月亮從雲層中隱約露了出來，連綿的雪山靜靜現出輪廓，龐大的山體泛著銀光神秘得令人窒息。這是我第二次來到梅裡雪山腳下，忍不住地去想上次的經歷。覺得自己是循了心裡的一個呼喚又千山萬水地來到了這裡，一路的尋找好像在這一刻間得到了答案。一段旅程的結束也是另一段渴望的開始，心中滿溢的感觸不知道是喜還是悲。
半夜夢中，迷朦間仿佛聽到了白馬神山的得得的馬蹄聲。
十月三日－十月七日 雲南 （德欽－中甸－麗江）
清晨很早就醒來，催促著晶和凱出門看日出。山谷裡雲霧繚繞，像有一塊巨大的幕布，忽而拉開露出雪山全貌，主峰卡瓦格博峰漸漸展示其峻峭的山形；忽而又濃霧緊鎖，眼前一片迷茫，好似從來沒有過那樣雄偉的景色。沒有見到日照金山。當旅游大巴從縣城拉來一批批的游客時，霧更濃了，我們告別神山向中甸開去。
翻越白茫雪山。秋天的白茫雪山沒有雪，山坡上郁郁蔥蔥，色彩繽紛，一片燦爛秋景。雲南的山比起西藏的山，少了一分雄偉多了一分俏麗。山裡的彎路更多，經常是峰回路轉柳暗花明。小辛開車進了雲南便是回到了家，駕輕就熟開得灑脫而隨意。
由於連日奔波，晶和凱都在車裡又沉沉睡著了。我卻毫無睡意，慢慢憶起從拉薩到雲南這一路上的點點滴滴。窗外飛馳而過的山和林，其實很美。看著太美太純的風景，快樂的心漸漸生出莫名的憂傷，然後是忍不住的心痛，尤其當長長的路看到了盡頭。心痛，因為覺得大多曾經無比美好的濃濃的依戀都會最終離去，如水流過了指縫，握不住。不知道如此低調的情緒從何而來從何而始，也許是因為陰沉的天色。
胡人說，“生命執著而生活荒謬。執著的生命存在於荒謬的生活中是悲劇性的，因此，我們的內心注定有種被撕裂的感覺。”
被撕裂的感覺－在西藏的陽光下，很自然地就把自己分成了一片一片撒向一路的山野和流水。那坐在車裡看風景的靜靜的人已不是我，我早已如風般飄逸窗外片片飛舞。所以，在路上的我常常就會陷入一種這樣的沉思，或者說是胡思冥想。看到的風景只是表像，更多的會看到自己。平日裡沒有時間沒有勇氣沒有借口去細細追究的問題，在路上便有了合適的機會掏出來見一見陽光，仔細端詳。沒有對與錯，在廣袤無垠的天地間，一切可以渺小到了無痕跡，只有神靈在悠悠蕩蕩，只有心緒在肆意飛揚。。。。。。
回過神來看看身邊熟睡的凱，手仍是暖暖地握著。輕嘆一聲，這一刻，他只是不能同我一樣地看路上的風景。風景於他，只是風景罷了。
下午到達中甸。節假日裡到處客滿，好不容易才搶到了雪域賓館的一間客房。晚上隨小辛去中甸青稞酒廠吃有名的酸湯童子雞。味極鮮美！
十月四日游碩都湖和碧塔海。
碩都湖比想像中更為秀麗，湖水寧靜，水草柔美。雨中坐船繞湖一周別有風情。真後悔上一次來中甸時居然錯過如此美景！
碧塔海卻讓人失望。安靜的一汪碧水已成了眾游客的游樂園。只有當和凱兩人沿棧道行走於原始森林時，清新的空氣才喚回了我腦中的一些美好記憶。
晚上去天生橋泡溫泉，洗去一身的疲憊，舒服暢快加徹底腐敗！
十月五日到達此行的終點－麗江古城。
仍然是溪水，垂柳，白牆，黛瓦，一樣的風景卻是不一樣的感覺。青色的五花石路和狹窄的小巷已承載了太多的游人，古城變得喧嘩而浮躁。
陪著晶也加入來往如梭的人流，買銀飾買頭巾買便宜的遮陽帽。
晚餐隨小辛離開游人如織的古城，去麗江新城一家真正本地人的餐館吃狗肉火鍋，酒足飯飽。
夜坐古城布拉格咖啡館照例飲酒泡吧，融入古城夜夜燈紅酒綠的小資世界。
半夜回宿處，明月當空，縱情高歌，曲終人散前的任性。
第二日早，送走晶。她獨自搭大巴去昆明趕飛機。從此，不一樣的路。。。。。。
隨後和凱坐在溪邊靜靜吃早餐。突然接到小辛打來電話道別，他也即將開始下一段旅程。
收線後不覺已淚如雨下。結束的時刻如期而至卻仍然忍不住地傷心。
日間和凱閑逛於古城，游走在層層疊疊的屋檐下老宅間。久違的陽光照在身上暖暖的，令我又想起拉薩的每一個午後的陽光。
兩人跑到黑龍潭的泉水邊溯源而上。後山裡，找到一股隱在草叢間的地下活泉從石縫中蹦出，泉邊插著納西族的圖騰。一位老婦人正虔誠地跪拜，取水，忽然轉過身意味深長地對我倆說，“這可是麗江最好的水源。麗江山好，水好，人心好。”
呆立良久。猜不透她怎會對陌生的我們神秘地說出這樣的話。也許便是緣分，讓我們重又感受到了古城的質樸和美麗。
離開的那一天，再走一遍現文巷，拍下清晨仍然安靜的小街，買兩幅小畫帶回去當禮物。坐在媽媽付餐館的溪邊早餐，認真地填寫完最後一張明信片：
“十月七日，長達三周的西藏，雲南之旅終於到了結束的一天。由拉薩開始，到麗江結束，先難後易，先苦後甜，其間經歷將成為永久的想念和回味。
Bye-bye, Tibet!
Bye-bye, Shangrila!
Bye-bye, My dream!”
後記
西藏之行用完了我一年中所有的假期。回家後第二天一早就上班了。神思恍惚。
努力地同往常一樣和同事們打招呼，想像自己只是周末出門度了個假。抬腿跨上公司車。可是，車裡的收音機響起，居然是－
李娜的>
。
腳步一晃。車動。跌坐進熟悉的座位。
怎會如此巧合，莫非是夢？
閉眼。
高亢嘹亮的歌聲又在耳邊響起，仿佛再次坐上了越野車奔馳在高原上，藍天下－
“是誰日夜遙望著藍天，
是誰渴望永久的夢幻，
難道說還有贊美的歌，
還是那仿佛不能改變的莊嚴。
哦！我看見
一座座山，一座座山川相連，
呀啦索，那就是青藏高原－”
那就是青藏高原！
二零零二年元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