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裡沒有車來車往

作者: 商益棠

導讀《天堂裡沒有車來車往》 因去過的次數實在太多、根本想不起來究竟到訪過幾次的大城市中,除了上海、北京,還有一個就是廣州。去上海多是轉道海外,北京大都是去開會,而廣州,則是參加廣交會和簽證。最近很巧,三大城市又連軸轉了一個遍,有比較才有鑒別,對各城市的風格個性又有了進一步的了解。有個性就可愛。 天地者萬物之逆旅,作為匆匆過客,雖驚鴻一瞥 ...

《天堂裡沒有車來車往》

因去過的次數實在太多、根本想不起來究竟到訪過幾次的大城市中,除了上海、北京,還有一個就是廣州。去上海多是轉道海外,北京大都是去開會,而廣州,則是參加廣交會和簽證。最近很巧,三大城市又連軸轉了一個遍,有比較才有鑒別,對各城市的風格個性又有了進一步的了解。有個性就可愛。

天地者萬物之逆旅,作為匆匆過客,雖驚鴻一瞥感觸良多,但要高屋建瓴寫三大城市的宏觀比較論,非我筆力所能及。

那就從印像最深的細微處入手,寫寫接觸最多的三個城市的出租車司機(以下簡稱的哥)吧。一車一世界,一的一天堂,從各地的哥的身上,往往能折射出各地的市井民情。

論開車技術,我也算資深行者了,到了廣州,我驚詫於的哥精湛的技術,那是上海北京無法望其項背的。廣州依舊擁擠不堪,高架路恁是把一條路玩出三維四維空間,造就了許多小角度急勾配的逼窄彎道,但廣州的哥們卻能長袖善舞游刃有余。要想游刃有余,就要像庖丁解牛那樣深諳牛的筋骨腠理。廣州是個高度成熟的商業社會,所以廣州的哥的開車潛意識裡,深深體現出契約關系。

我們具體再來看看這個很有趣的契約潛意識。

能精准地判斷前後左右七八輛車(新手則只會判斷二三輛)的走勢動向,這對於各地司機來說都不是難事,但是只有廣州的哥,依據契約關系當搶則搶、當讓則讓,他們對相對車速、相對距離精確判斷後做出最科學最合理的或搶或讓,而不會像其他城市的的哥,跟愣頭青似的,一味自我優先,明知道自己的舉動必須逼迫對面來車或後面跟車踩急剎車、甚至明明知道自己也過不去、勢必造成堵車,他也不管不顧地“狹路相逢勇者勝”。

的哥精湛的技術來源於約定俗成的潛規則,深層在於廣州人無處不在的人與人之間的契約關系:

不管路上行車還是日常生活,既損人又損己的虧血本買賣肯定不做(比如一味搶先造成堵車,別人過不去,自己也走不了);損人而不利己的虧本買賣也不做(比如欺負新手車故意拐擠一下);利人利己的雙贏買賣最積極做(比如重視路況情報互相交換,讓他車己車正確選擇最快捷途徑);不損己而利人的福利買賣也盡量做(比如自己被交警檢查了,沿路都會閃大燈提醒交彙車前方有檢查)。

契約關系也體現在燈光運用這麼細微之處。不信您看看,只有廣州的哥,閃大燈是表示讓對面車先過或提醒前方有交警檢查,而其他地方的司機,閃大燈是蠻橫地表示你必須讓我先過!只有廣州的哥,遇緊急情況必須急剎車時,他一定同時摁亮警示尾燈,提醒後面跟的車不要追尾;也只有廣州的哥,在非正常超車或者前車禮讓後會閃3次雙尾燈,對被超車輛表示道歉與感謝,諸如此類人性化細節,我從未在廣州以外的其他地方看到過。

契約潛意識也體現在的哥與乘客的關系上。只要一上車,乘客與的哥的契約關系立即生效了。的哥們都很明確自己的責任是安全快捷地把乘客送到指定地點,最便捷的行車路線馬上就跳在的哥的腦海裡,也就是說,這行車路線也是約定俗成的。所以,遇堵塞、事故或其他原因需要臨時改變路線時,的哥決不會單方面自作主張,而是會征求乘客意見。即使是兩眼一抹黑的外地客,的哥也會問說改走某某路好不好,就好比簽補充協議。

契約潛意識還體現在的哥很明確自己與乘客的雇佣關系。所以,像其他地方的哥那樣與乘客拉家常乃至盤問乘客個人隱私、旁若無人地抽煙、收音機調來調去、打開對講機與的妹打情罵俏、自我陶醉地唱歌吹口哨等等與合同履約無關的習慣,在廣州是不可能出現的。

廣州的哥從不多說話,從不做多余的事,甚至從頭到尾一個字都沒說的情況也很普遍,的哥只衝您微笑與點頭道謝。面對喜歡神吹胡侃的外地乘客,沉默寡言的的哥只會用很蹩腳的普通話簡短做答,讓人談興頓消。我試驗過多次,唯獨向的哥請教廣州美食或請教周邊飲食名店時,的哥才會很流暢地輕松答復。即便如此,的哥也不會自作主張慫恿說就帶您去,或越俎代庖熱心幫您電話預約,除非乘客主動提出要求。

特別讓我驚訝的是,路上遇到事故,既不會像其他地方那樣跳下車來互相怒罵甚至大打出手,也不會有喜歡看熱鬧的觀眾圍個水泄不通。如果只是相刮擦或輕微追尾,雙方迅速交換保險紀錄卡後就各奔前程,一句多余的話都沒有。我曾很不解地問過的哥,不等交警來責任認定,事後理賠難道不會起糾紛?的哥回答:“誰該負什麼責任很清楚的啦,保險公司一看也就清楚的啦。”不清楚的看來只有我一個人。

除契約意識外,廣州人稍顯過分的自尊與對外地人的輕視也體現在的哥身上。首先是語言。的士上不管是放CD還是收音機,非粵語不聽;對講機裡非粵語不說;同車乘客中有廣東或香港人的,的哥一定只會衝他說粵語,弄得在中國國內還需要翻譯。如果沒有“翻譯”,他會把您說的盛唐酒店聽成日航酒店。

我很不可思議地發現,許多廣州的哥連中央一套《新聞聯播》都不知道,只看粵語台似乎是很普遍的現像。對本土語言本土文化的熱愛本是件好事,但過分偏執乃至執迷,難免排斥外來文化以至瞧不起“北人”“內地人”,作為國際化大都市,在最基本的開放與兼容態度上難免捉襟見肘。

我在拙作《專家教您如何點菜》一文中,其中一條是提倡不妨請各地的哥為您推薦飲食店。這條原則運用在廣州的哥身上是最合適不過的。首先,他們的美食素養值得信任;其次,他們對美食的偏狂甚至帶有宗教信仰成分,所以,的哥絕不會為私利隨便亂點鴛鴦譜。

與不知道新聞聯播的廣州的哥形成鮮明對照的是北京的哥。北京的哥長得就跟新聞聯播似的:開會沒有不隆重的、閉幕沒有不勝利的、竣工沒有不提前的、小事沒有不舉世矚目的、消息都是本台剛剛收到的。下飛機一坐上的士,就切切實實感受到確實是到北京了,因為的哥太有特色了。

首先是能說,什麼事到他嘴裡,都能說得跟單口相聲似的。即使您枯坐不語,他也會發表長篇獨白,像個垃圾口袋一樣,一碰就泄出一大堆。國際風雲變幻、國內物價飛漲、人民幣升值與特別國債、食品安全問題,再大的話題他也不怵頭,高屋建瓴鞭辟入裡。如果喜歡聽小道消息,他能從布什的小姨子侃到本拉登生死;如果愛好段子,帶色不帶色的他張嘴就來,笑得你岔過氣去。

有時候他能把自己忽悠暈了,連目的地都忘記了,還要反過來問我:“大兄弟,您剛才說要上哪兒來著?您瞧您這口音,帶著濃厚的洋腔,所以我沒聽清。聽您這洋腔,外語忒棒對不?至少會三五門外語對不?要趕上八國聯軍那伙兒,您和那些洋鬼子對著罵街都不帶重樣的!”得,明明是的哥自己的錯,把責任全推給你還能讓你樂顛顛地背黑鍋。還有一次被拒載,的哥還說我是個好男孩,將來會有一輛比他更好的的士適合我。

北京的哥的另一特點是“大”。天子腳下皇城根兒的人,什麼風雨沒見識過?所以口氣特別大,個個都是封疆大吏的能員,滿腹治國經邦的韜略恨無用武之地。在景仰的哥大政治家風範的同時,我禁不住納悶怎麼焦裕祿管個小小的蘭考縣就累成那樣,派北京的哥不省事多了?

“大”還體現為神通廣大、大包大攬。北京的哥特熱心為乘客排憂解難,如果被他知道了您來京城是要辦什麼事,他的神通就來了。沒有哪個衙門沒有他的鐵哥們,沒有哪層關卡是他打不通的,還能舉出許多生動事例來。這時,的哥在您心目中的形像,就和魯迅先生描寫的那個人力車夫一樣,“霎時高大起來,而且愈走愈大,須仰視才見”。不過,如果您真激動不已把他當作救苦救難的觀音菩薩,估計北京還得再來好幾趟。

北京的哥區別於廣州上海的最明顯之處在於,他壓根沒有契約意識,根本不認為自己與乘客間是雇佣關系。所以,他對“地方上來的”乘客平易近人、關懷備至,好像十年前就認識您似的,很少用歧視眼光。這是基於他們京城首善之地的心理優勢。

在人情味特濃的氣氛中,的哥讓您等他下去買包煙、甚至順道拐條胡同到街坊那取件東西之類“看得起您”的舉動,就不值得大驚小怪了。他們的個性自然比較發達,誰還肯承認乘客至上?於是他們身上便有一股說不出來的大爺味道,好像對這份工作滿不在乎、委屈了他們似的。

論及京城美食,您不能指望劣質粗面包裡夾兩根香精火腿腸、外加大蘿蔔當水果就能美滋滋糊弄一頓的北京的哥為您指點迷津。

而上海的的哥呢?特別值得玩味。

細心的乘客會發現,上海人的小資情調與優雅的精致也體現在的士內。統一制服與白手套倒在其次,比如出租車內用的是高檔無香味的清新劑而不是劣質芳香品,比如小飾品的精細與品位,比如白玉蘭的季節車裡必定是幽雅的白玉蘭香氣。

上海人擅長“螺螄殼裡做道場”, 上海的哥也同樣在自己的一畝三分地裡合理配置許多功能齊全的小玩意。那種無處不在的彌漫在空氣中的氛圍,我一鑽進上海的士就能感覺得到。這感覺,就好比走進羅森便利店與走進其他連鎖小超市的區別一樣。

上海是國內能提供最優質服務的城市,的士也不例外。舉個簡單的例子,送到機場時,的哥一般會問要停在幾號門。如果您不太熟悉回答不上來,他會根據您的航班號准確停靠在最近的入口,並告訴您進門後是往左往右還是直走多少米就到了。

而路途中,的哥不會主動搭訕,但是如果乘客問東問西,他會盡可能最詳盡最准確地答復,沒把握的問題他還會提供落實的線索,不會像北京的哥那樣大包大攬。

如果乘客很有心情與的哥聊天,這時上海的哥不經意間的精明就流露出來了。在他們的服務理念中,乘客有聊天的需求,他們就應該提供相應的服務。他的精明在於,他絕不會在談天說地中蓋過乘客,顯得比乘客更內行水平更高,同時又不會讓乘客小覷了他,覺得這的哥層次太低,對牛彈琴索然寡味。這種分寸的拿捏與把握,是上海人與生俱來的,毫不做作。

精明是上海人的圖騰。與其說上海人看不起外地人,倒不如說上海人看不起不精明的人。

這點也體現在的哥開車上,他絕不會無緣無故亂轟油門,也盡量少踩剎車以免加大能耗。如果其他車輛或行人的行為舉止與精明相悖,比如瞎眼老鼠一般不得要領地竄來竄去,那就會遭的哥白眼,鄙夷地說句“外地人”(盡管被罵的可能祖孫三代都是上海人)。

同樣,如果乘客在接的哥遞過來的找頭時,浪費時間數半天也沒數清楚,而不是精明地瞥一眼就知道找頭對不對、有沒有假幣混入,那麼,的哥心裡也會不屑地說句“拎不清”。當然,一般的乘客根本覺察不到的哥心理,否則就是的哥自己不夠精明了。

我有兩次違不違規的打的經歷:一次是十字街頭左轉,明明紅燈亮起來了,的哥照轉不誤。我很奇怪,的哥回答說:“我緊跟在大客車背後,探頭照不到我的車牌。而且,對面綠燈亮時我們已經過去了,影響不了別人。”另一次是直行過十字路口,綠燈才開始閃爍,換其他地方的司機,一定踩腳油門通過,而身邊的的哥卻早早剎車停在白線內。對我的不解,的哥答曰:“前頭直行車還走不完,我如果過這個綠燈,會擋住橫穿的車流。”上海人的精明中透出的理性精神讓人嘆服。

如果請上海的哥推薦美食去處,那與廣州的哥是大相徑庭的。廣州的哥是勸人入教般很虔誠地將自己認為最好吃的舉薦出來,忠實於美味與獨特;而上海的哥最看重的則是實惠。

所謂實惠,並非簡單的價廉物美,而是精明的絕妙體現。簡單地說,您在繁華路段只能吃碗蓋澆面的價錢,的哥能帶您到小巷深處潔淨小店吃上有葷有素三五小碟,搭配合理惠而不費,更重要的是由精明所帶來的超值的享受。上海的哥獨自用餐時,也不會像北京的哥那樣將就著應付了事。雖然他們離廣州的哥把美食當作圖騰崇拜還差個十萬八千裡,但也講究細微處提高生活品質。

討論起的士的哥,每個人肚子裡都有一本說不完的苦經,都會變得比唐僧還多話。本文無意觸及諸如遭遇黑車、被宰或被拒載、服務態度惡劣、糾紛鬥毆等等具體個案,以免浪費攜程版面。

正如標題所言,天堂裡沒有車來車往,有的士來往穿梭的地方自然都不是天堂。特別是的哥行業,魚龍混雜良莠不齊現像突出。

就我個人粗淺的打的經驗來說,首先學學頗遭人物議的上海人的精明,不要做“憨大”與“洋盤”,不要打個的搞得像革命者被槍斃一樣的悲壯。要做到知己知彼百戰不殆,享受物超所值的尊榮。

具體做法有很多,比如高危路段與高危時間段就先電話預約(既然懂得預約自然也懂投訴,的哥肯定不敢調皮);比如排長龍等的士的高峰期不妨隨便跳上一輛公交車先轉移再打的等等。

其次學學廣州的哥的契約精神,被宰被欺時,不要當場發作或事後氣急敗壞,拿好發票,收集好相關證據,正規的士公司都有嚴格的處理乘客投訴的程序與賠償規定,您就等著拿賠償金吧。至於證據收集,更簡單了。現在的手機都功能齊全,又能錄音又能攝像的,這種大展身手的時機不發揮作用,難道藍牙是用來擺譜的?

再不濟,學習北京的哥也好。被宰受欺了,編個段子拿自己開涮,或者上網痛罵一頓解解氣,警告的哥別拿武大郎不當神仙。

出租車是每一個城市中流動的風景。

出租車外面是喧囂的都市、來往的人群,被阻隔在移動的鐵盒子裡的的哥,無疑是城市變化最忠實的觀察者與見證人。

所以,在我的眼裡,每到異地,那裡的出租車便是一本本解讀當地風土人情的入門指南。看著各地的哥風風火火的眾生相,的士有米下鍋,這是表示國泰民安,能時不時當當大米、小米或老玉米,不亦快哉!


精選遊記: 廣州

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