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說,一個人有怎樣的身材,也就有怎樣的手。高而壯的,多半手掌寬厚;矮而輕的,手掌也小巧玲瓏得多;纖瘦苗條的,手指往往如鋼琴家般細長;五短三粗的,手指則像香腸圓潤敦厚。
我目測過一些人,大致吻合。
自然界的風貌,也有類似的。
家鄉是粵東南的一個小城,半山半水,北面丘陵,南面接海。在地圖上看,版圖形狀和地貌分布宛然就是廣東的縮小版。而廣東北山南水的地理格局,也大致與中國的整體情況相似。
廣東的北部,自南嶺以降,布滿大大小小的丘陵,所謂“七山一水二分田”。如果土地也有性格,我想嶺南的山地與丘陵雕琢出應是一種含蓄的堅持,不會太有棱角,但也絕不是沒有起伏的平坦。
這起伏,在依山接海之間漸漸平息下去,到了大陸的盡頭,就只剩無邊的寬闊。那是浩瀚的南海,中國最大的一片海域。因為有了這片海,廣東的地貌特征就要改寫成“七海二山一分田”了。綿延4千公裡的海岸線,傲居全國之首,倘若可以有無數倍推進的鏡頭,這在地圖上彎彎曲曲皺褶繁復的海岸線,會幻化成多少數不勝數的島嶼、港灣、沙灘、岩礁、濕地?
最東端,有汕頭的南澳島,最西端,有湛江的東海島。大大小小的,知名或無名的島嶼,帶著相依相伴的海灣,沿著海岸線鋪陳出碧水湧浪、風清沙細的景致,就像藍天下美麗的寶石。當中最耀眼的幾顆,集中分布在珠江口以西。上下川島、海陵島、放雞島,假日總是人如潮湧吧。我只在多年前到過陽江的海陵島,卻始終記得那鹹腥的海風,灘塗上鑽進鑽出的海螺與海貝。大角灣浴場游人如鯽,灘塗邊上卻是一片粗礪的樹林。原始的海,被馴化的海,很特別地統一在一起。
同樣的情形,發生在家鄉附近。賞玩夠了粵西的海,人們開始發現粵東海域的美。多年前我到紅海灣時,並不知道這片寧靜純和、清澈無垠的海叫什麼名字,但現在紅海灣聲名漸響,早已不復養在深閨人未識的羞澀。聽說那裡可以潛水,想來旅游項目的開發已很完善。在大亞灣附近,家鄉那幾個曾經在我小時給予我海的啟蒙的海角,現在也漸漸成為度假人士和戶外驢友的天堂了。
我已經很多年沒回去,那片海在心裡就像蒙娜麗莎的微笑一般朦朧,仿佛生來就該互相依屬,卻有著無法解釋的距離。這距離隨時間暈染,漸漸成了惘然。直至妹妹組織全家返鄉進行了一次海灘游,正在咿呀學語的一歲多的小侄女回來後清楚念出大海兩個字,並且在此後一年裡,一見到電視或畫冊上的大海就條件反射地說“去大海”時,我才意識到家鄉那片海域的魔力。這次返鄉我沒有參加,但事實那麼清楚,在我心中揮之不去的那片海,又把同樣的啟蒙給了小侄女了。
海邊崛起的城市,總是很有魅惑力。只是城市裡的海,有時容易被燈紅酒綠的繽紛所掩蓋。像珠海,現在人們津津樂道的是花園城市的整潔美麗吧,不知道誰會像我一樣記得金沙灘,還有海濱大道的漁女像。
或許人們比較熟悉的,是深圳的海。第一次到深圳,是在中學的一個暑假。帶著妹妹和弟弟,在父母的鼓勵下,勇敢開始了人生第一次沒有大人帶領的自助旅行。父母在深圳的朋友只提供住處,不負責帶路。我們就莽莽撞撞地到了深圳大學,到了香蜜湖,到了小梅沙。小梅沙,這個美麗的名字,連同那片只有浪濤沒有人煙的沙灘,一直刻在我記憶中。
於是若干年後我又到了深圳,那是大學的一個假日了。同行的有妹妹和她的同學。走過小人國和民俗村之後,蛇口的海上世界喚起了我對大海的美好回憶。那一夜,為了省錢,我們在海邊的小公園裡聊天度過漫漫長夜。卻不料中途被兩人打斷。一個匪夷所思地問“小姐多少錢”,一個是公園的保安,查過我們的學生證後加入了我們的聊天行列。這個湖南的小伙子,後來還和我們有過短暫的通信,似乎不久之後他就離開深圳了,再也沒有消息。
蛇口這一夜,讓我倏然領悟了校園外的都市面貌。原來真有人喜歡借著夜色沉淪,也真有人掙扎著要抓住曙光。暗夜裡,海的顏色變得深沉不可捉摸了。
此後看到陽光下平靜的海,都會想,這裡藏了多少故事呢?
在某個陽光燦爛的日子,我到了虎門。眼前是一片茫茫水域,無邊無涯,水與天的交接不露痕跡。遠處有一線碧藍,同學說,那是河與海的交界。那個時候,我還不知道這就是珠江與南海的親吻,而我站的地方,就是珠江八大入海口之一。只是那門古老的大炮讓我想起歷史的硝煙,眼前的水域曾經見證過怎樣的壯懷激烈?如今卻是這樣的平靜,這樣的包容。
喜歡珠江,從喜歡這溫婉的名字開始。對珠江的想像,曾經局限在河網縱橫的珠江三角洲,以為就是桑基魚塘,就是魚米之鄉,就是赤足走在田埂上,鹹水歌在耳邊唱響。後來才知道珠江是中國第三大河,發源於雲南,“流過雲貴,流過湘贛,流過兩廣,一路翠綠一路金黃,一路吐芬芳”。歌裡的描述或許感性了些,但足可以幫我牢牢記住“四千裡流程,四千裡錦繡風光,四千裡江岸,四千裡富饒城鄉”。珠江上游,錦繡風光應該名符其實,下游珠三角的富庶,今天也是舉世公認。富庶的背後,有著百年滄桑,只是都蕩滌在江波浩淼中了。平日的珠江如此溫和低調,就是夜游珠江時也只能看到兩岸的流光溢彩,總是讓我忘了滔滔江水中有過怎樣的慷慨激昂或是淺吟低唱。只有在天文大潮的日子,江水卷著浪花低吼著漫上堤岸時,我才悟到那是在追憶曾經的悲歡離合吧。
珠江主要的支流有西江、北江、東江。家鄉那條河就是東江的支流,叫做西枝江。這名字總是讓我聯想起秀氣的女孩,但在我還未上學的童年,西枝江就發了一場迄今在我生命中所遇最為嚴重的洪水,淹掉了半個小城。水退之後我上學了,領到的作業本全是皺巴巴的,帶著無法抹去的洪水印記。
長大之後,鮮有聽聞東江流域的洪水,但西江和北江卻洪災頻生。大約那裡的水量本來就比較充沛,我曾經在肇慶嘗試掌舵,看著漁船劃開西江的水波,幻想自己航行在大海上。在清遠泛舟小北江,看著兩岸青峰聳峙,也會頓感心胸開闊,難怪那裡被稱為“小三峽”了。
肇慶和清遠,已經接近地勢較高的廣東西北部,山巒起伏也多了起來。風景的別名,最常見的就是“山水”,大概在國人的審美意趣中,山水相依就是風景,就算不完美,至少也經典。如是,肇慶和清遠的風景已經達標了。山水城市的基本風貌,就是有山有水,山水並重。肇慶除了有大名鼎鼎的鼎湖山,還有不相伯仲的七星岩。湖光山色,早就聞名遐邇。清遠則更像一直藏在山野裡的村姑,近年來才進入人們的視野,驚艷之余,還可以同時看到質樸與清純。在我看來,小北江畔的飛霞山比之東樵西樵並不遜色,清遠的峽谷漂流更是暢快好玩。因為不諳水性,更想保護弱小的心髒,我不敢嘗試所謂勇士漂。但玄真漂流的多彩繽紛,玩過一次已經深深難忘。
粵西、粵北,這樣的山水風光應該很多。比如我尚未拜訪但已久聞大名的盤龍峽,嘗試過清遠的漂流就可以想像盤龍峽的吸引。又比如我踏足時尚未出名的乳源大峽谷,很早以前就以一種眼見為實的方式徹底樹立起我起對廣東山水的信心。
廣東另有一項水資源,也是在我懵懂體驗了多年之後才意識到可以引以為傲的,那就是溫泉了。廣東的溫泉資源位居全國第三,僅次於西藏和雲南,這是我近年來才知道的。在此之前,我總以為溫泉不是尋常之物,完全沒想過自己已經泡過幾次。第一次是在惠州湯泉,學校組織的秋游。當時還是中學生的我,還以為湯泉就是簡單的山水風景。已經不記得為什麼要到浴室沐浴了,只記得沐浴之後忘了一塊手表。就是這塊當時我很喜歡的手表,讓我在多年後仍能記住湯泉的名字。實際上,湯泉在廣東的溫泉大家族中並不怎麼能排得上號,人們熱捧的溫泉還是在珠江口以西比較多。粵東的溫泉,我後來去過的只有南昆山下龍門的一家,感覺比較一般,也許那時我還不覺得溫泉有多好。就像去了幾次據說歷史最為悠久的從化溫泉,也是過過水就算了。第一次去體驗清遠的溫泉,印像還不如旁邊的滑草深刻。第一次到恩平的溫泉去,我干脆在池邊為別人當起攝影師。但是慢慢地一去再去,漸漸感覺到了“泡湯”之後的舒適和放松。溫泉應該很高興我終於認識到它們的價值吧,但我卻知道,這是因為自己已經老了。
人在變老的時候,相對論開始起作用。歲月仿佛加速度飛奔,思緒卻在反方向拖沓。從前只仰視自然界刀削斧劈的磅礡氣勢,現在卻發現即使是小小的人工園林也有值得尊重的靈秀和內斂。大約生命起源於水,我們最初和最終的依戀總歸是水。有人居的地方,總該有水相伴。若沒有大江大河,至少也要挖個人工湖泊。城市裡稍有規模的公園,一定有一汪寬闊清亮的湖水。那湖大到一定程度,就成公園的標簽了。廣州有不少以湖命名的公園,麓湖公園、流花湖公園、東山湖公園,光聽名字就能感覺到微風從水面上吹來。華南植物園那一大片生長著挺拔水杉的水域,還曾經是舊羊城八景之一的“龍洞琪林”。新的羊城八景中,這片水杉林落選了,新上位的“天河飄絹”卻是天河綠化廣場的一大片水幕瀑布。形態再怎麼不同,不改的仍然是那份對水的熱愛。
難怪傳統的園林,一定有水的元素。佛山的梁園,看上去簡單質樸,一眼水塘足足占了園子的一半。番禺的余蔭山房,小巧得像一具模型,卻依然有一灣淺水流貫其中。寶墨園就宏大得多,園中的水域也擴展得頗有一望無涯之勢。類似的氣勢,在我印像中還有珠海的圓明新園,多年前去過一次,對那些北京宮廷風格的建築和布局已記不太清,反而是那大片茫茫水域,時不時還會在記憶中波光瀲灩。
後來慢慢明白,波光瀲灩的記憶,可能更多地屬於另一片水域。那是蘇東坡最後流連的西湖。“西湖西子比相當,濃抹杭州惠淡妝”,據說杭州西湖是吳宮裡的王妃,惠州西湖才是苧籮村裡的西子本色。西施走出苧籮村之後有沒有再回去過呢?我不知道。我已經去過兩次杭州西湖,但我一直沒有再去惠州西湖,盡管那是我年少時第一次接觸的真正的美景。百花洲、泗洲塔,還有父親年少時就讀的豐湖書院,這些名字一經提起,相連的景觀依然能迅速湧至眼前。孤山上的王朝雲墓,墓前有“如夢如幻如泡如影如露如電,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的對聯,當時如讀天書,今天再讀,就仿佛看到了一種超然和淡定。所謂歲月如流水,流水衝刷過一切之後,總會回歸到這樣的淡定吧。
(2007.9)
(我本來想看過更多廣東的水才寫這篇文字,但是我發現那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水總在流動,形貌不定,處所不定。或者水只是一面鏡子,能看到的不過是想看到的。只能寫一些流水的記憶碎片,而文字凝固的一瞬,也不過是一幀靜態的水印畫像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