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追隨蘇軾,走一遍他的人生之旅……——作者題記
蘇軾一生主要走過的地方:
眉山——開封——鳳翔(今寶雞附近)——杭州——密州(今山東諸城)——徐州——湖州——黃州——南京——穎州(今安徽阜陽)——揚州——定州——惠州——儋州(今海南島內)——常州
引子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這是公元一零八二年三月湖北黃州的一個下午,日子很普通,與平時沒有任何的區別。
正是乍暖還寒的時節,一陣突如其來的黃昏急雨不約而至,風卷起地上的塵土撲人臉面,雨點打在林中的葉子上啪啪作響。
這時,從轉彎的山路上,走出了一群匆匆忙忙的行人,他們之中的絕大多數都在左躲右閃,狼狽不堪地避著雨,惟有一位四十多歲的中年男子,拄著一根竹杖,氣定神閑地緩步走著,雨點密密地打在他高大的身軀之上,他卻似渾然不覺。臉上一片紅潤,大概是剛剛痛飲了一壇杜康的緣故吧。只見他緩緩地轉過頭,望著來時的路,一聲長吟:“歸去吧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話一出口,帶著一股濃濃的川音,回蕩在山麓之中,與煙雨相和……
這個下午,一代文豪蘇東坡,拄著他的竹杖,穿著他的芒鞋,在黃州泥濘不堪的雨中,以這麼一身特殊的裝束,正向我們徐徐走來……
時間是一條流淌不息的河,永遠不會逆流而上。九百年前的往事已經如縷如煙了吧?九百年,在中國文學史的長河中,有多少人像流星一般名噪一時,繼而劃過夜空?又有多少人的名字被人日夜念起然後卻又忘記?
蘇軾與他的那個年代早已成了陳跡,但是,他的名字和他的文章,卻被後世的人們一代一代口傳心記,流傳至今。就像一本永遠讀不完的書,讓人沉心其中而津津樂道……
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余黃鶴樓。流光一轉,詩人走了,他的詩還在;他的詩模糊了,他的魂,依舊在……
1.
眉山。
故事就從這裡開始吧。
這是富饒的天府之國。於成都與樂山之間,便是眉山城。在宋仁宗景佑三年,也就是公元一零三六的十二月十九日之前,它與中國其他的小城鎮一樣,默默無聞地立在那裡。但是隨著這日清晨一個嬰孩的一聲啼哭,這座西南小城的命運徹底改變了,它成為了中國文學史上最閃亮的字眼,成為後世眾多文人眼中的聖地。
蘇軾降生在一個小康之家。祖父蘇序,大字不識一個卻為人豪爽,最喜歡拎著一壇好酒,晃晃悠悠來到田間路旁,喚上三五個朋友痛飲,喝到伶仃大醉,然後高歌歸去。蘇軾的父親蘇洵,時年二十七歲,性格卻與祖父截然不同,沉默寡言,但思想獨特,有一腔政治抱負,然而一直懷才不遇。蘇軾的母親娘家姓程,這位程家小姐從小受到良好的教育,像男孩子一樣讀書識字,知書達理,這在當時的社會來講,是難能可貴的。我沒有在史書中找到對她容貌的更多描寫,但想來這樣一位溫文爾雅的女子,一定也是出落得貌美如花吧。在蘇洵出門在外游歷江淮的那段時期,蘇軾的母親還親自抓起教育孩子的工作。雖然那時蘇軾已經上了私塾,但是每天放學回來,母親還是會把他叫到庭院裡,單獨為他講些經書。那幾年的黃昏,在眉山城裡蘇宅的庭院中,總會有這麼一幅畫面:年輕的母親手持一本《漢書》坐在竹椅上,念一段,講一段,時不時向身邊的兒子提上一兩個問題,小蘇軾靜靜地站在一旁,入神地聽著母親講解。陽光的余暉輕輕灑播在這一對母子身上,快下山的夕陽將她們的影子拉長,投在地上,門上,雕著花的木頭窗格上,直至漸漸消失……
蘇家與程家同是眉山城裡的大戶,蘇軾的幾個叔叔和舅舅都早已考取了功名。在這種環境的熏陶中,小蘇軾一天天地長大。八歲的蘇軾已經在母親的輔導下,讀完了整部《漢書》,在私塾中,也顯示出了高出其他孩子一等的才智。可以這樣講,蘇軾繼承了祖父的豪爽和曠達,繼承了父親的智慧與雄心,繼承了母親的文雅與寧靜。我們已經可以不足為奇了,在這樣一個環境下,小蘇軾如同雨後的春筍一般,勢不可擋地破土而出,並茁壯成長起來。
2.
眉山城外的玻璃江依舊日夜不停地流淌著,蘇宅院內的那棵老桂樹,花兒開了又落,落了又開。時光悠悠,歲月靜好。
“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人生的這兩大喜事,在蘇軾十八歲到二十歲的這幾年間,接踵而來了。
蘇軾才華橫溢,青年才俊,早已在十裡八鄉小有名聲,上門說媒的媒婆每日裡絡繹不絕。蘇軾的父母在精挑細選之後,終於選中了一位青神姑娘。
青神,是個地名,從眉山城沿玻璃江向南走十五裡便到了。在二老看來,與其讓兒子娶個他鄉媳婦水土不服,倒不如在本地找一個知根知底的人家,畢竟是同飲一江水,相處起來也會更容易吧。
蘇軾對自己的另一半自然是沒有選擇權的,他最初對這樁婚事的態度,我們已無從可考,但猜想他總會多多少少有些不滿意吧。然而在當時那個社會,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時當如此。那時的婚姻,三分靠人為,剩下的七分,只能聽天命了。
上天終究是對蘇軾不薄的。這一點,當他親手掀開新嫁娘的紅蓋頭,看到那張若水明眸,如花笑顏的時候,自然就明白了。
新嫁娘只有十五歲,卻於羞澀中透出落落大方。她娘家姓王,單名一個弗字。
王弗。請大家記住這個女子的名字吧。正是她的智慧,正是她的體貼,正是她的能干,正是她的溫柔,陪伴著蘇軾走過了整整十一年的風雨歷程,而這十一年,正是蘇軾初入仕途最難走的十一年。兩個人琴瑟相和,甘苦與共,留下了深厚的感情,以至於在妻子去世的十年後,遠在千裡之外任密州太守的蘇東坡,午夜時分夢到妻子,竟然激動得“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
3.
在中國古代,讀書人的唯一出路便是參加科舉,考取功名。在蘇軾的家中,他的叔叔和舅舅們都已做到了這一點,只有他的父親蘇洵,屢戰屢敗,名落於孫山之外。
仁宗嘉佑元年,也就是公元一零五六年,他又要上路了,只不過與以往的形單影孤不同,這一次,是父子三人。在蘇洵的心中,除了對自己功名的那點不甘心之外,更多的是增添了對自己這兩個兒子前程的期待。
“十年寒窗無人曉,一舉成名天下聞。”這是那個時代的讀書人心底最大的理想。當年中唐的大詩人孟郊狀元及第之後,跨馬游街,曾無限感慨道:“春風得意馬蹄急,一日看盡長安花。”
又是春風拂面,又是花香如海。只不過,時空易轉,長安變了開封。
五月初的開封,乍暖還寒。車水馬龍的街頭站著兩位玉樹臨風的青年人,左右地張望,眼神中流露出的是好奇與渴望。正是蘇軾和他的弟弟蘇轍,兄弟二人都是第一次離開家鄉來到這繁華的大都市,一切都是那麼的新鮮。望著阡陌交通的街道,似乎也在尋找著未來屬於他們自己的那條路……
禮部的初試在秋天如期舉行了,蘇軾和他的父兄三人都順利地通過了初試。接下來是最為關鍵的殿試。那一年的主考官正是文壇領袖歐陽修,題目是為政的寬與簡。
歐陽修在讀到蘇軾的卷子時,眼前一亮,頓時被這個年輕人質樸的文風和犀利的見解吸引住了。當然,歐陽修在當時並不知道這張卷子的主人是誰,按照宋朝科舉的規矩,考生在答完試題後,要由專門的人員再進行抄錄,並且不署姓名。此舉就是為了防止考生與考官之間有暗中交易。歐陽修拿著這張沒有姓名的試卷看了一遍又一遍,愛不釋手,他又把這篇文章傳於其他的判官,眾人一致擊節叫好。
毫無疑問,這本應該是一張位列頭名的試卷,然而歐陽修卻自信地認為,在當世眾多的舉子之中,能夠寫出這種出類拔萃的文章的,只有他的學生曾鞏一人。於是,為了避免別人說自己偏袒的閑話,歐陽修將本已題向頭名的筆鋒一轉,給了一個第二名。蘇軾就這樣錯過了一個做天下第一的機會。這真是一個美麗的誤會,不過在九百多年之後,我們再調轉回頭去看,這個當年的第一名與第二名,於蘇軾在後人心中的地位來講,又能有什麼差別呢?
歐陽修真是一個可愛的老頭,他對蘇軾才華橫溢的欣賞毫不隱瞞,也毫無顧忌。他曾當眾對同僚高聲叫道:“老夫當退讓此人,使之出人頭地!”還有一次,在和兒子吃飯的時候又談到了蘇軾,他笑著對兒子說:“小子你記住,再過三十年,全京城裡沒有人再談論你老爸我的文章,到那時侯,他們談的說的佩服的嫉妒的都將是這個蘇子瞻啊……”這話固然是一句戲言,但我們從中也隱隱約約地看到,新老兩代文壇領袖之間的接力棒正在悄悄地交接著。
4.
正當年輕的蘇軾“春風得意馬蹄急”的時候,一個噩耗從千裡之外的家鄉傳來:母親去世了。
程家小姐(請允許我仍用這個稱呼)直到閉上眼睛的最後一刻,仍然不知道自己的夫君和兩個兒子已經高中的消息。可以想像,在丈夫和兒子遠赴趕考這一年多的日子裡,她曾無數次來到城外的玻璃河畔,向著東北的方向望著盼著。她在自家的庭院裡徘徊,孤零零,遙想著當年教兒子讀《漢書·範滂傳》的情景:那一次,小蘇軾突然問道:“母親,我長大之後若做範滂這樣的人,您願不願意?”母親驕傲地抬起頭,欣慰地笑道:“你若能做範滂,難道我不能做範滂的母親嗎?”那一年,蘇軾只有八歲,自己也只是三十出頭。時光荏苒啊,當年自己的滿頭烏發轉眼已染上一層青霜,當年那輕柔嬌好的腰身也變得佝僂起來。她把自己的青春和最好的華年都用來相夫教子,而最終,卻沒能親耳聽到自己魂牽夢縈的那個消息……
蘇軾父子風塵僕僕地趕回家鄉。其時,程家小姐已經去世多日了,一家人亂成了一團,悲不自禁,林語堂先生在《蘇東坡傳》裡是這樣描述的:“蘇家父子三人急忙返家,到家只見母親已去,家中一團紛亂,籬牆傾倒,屋頂穿漏,形如難民家園。”
5.
一年零三個月的母喪過去了,蘇軾決定和父親、兄弟舉家東遷開封,離開這片傷心地。
雖然已經過去了將近一年半的時間,但是京城裡的人們並沒有將蘇氏父子遺忘。蘇洵被任命為校書郎,具體的工作就是為皇帝作傳。而蘇軾和蘇轍兄弟在歐陽修的推薦下,都通過考試獲得了朝廷賜予的等級。據說,有一次宋仁宗讀到兄弟二人的功課,也就是寫給朝廷的策論文章時,非常興奮。策論上到底寫了什麼內容,我已記不清楚,只知道這個仁宗皇帝回到後宮的時候,竟得意忘形地對皇後說道:“皇後啊,你知道我今天下午都做了些什麼?哈,我今天已經為我們的後代選好了兩個宰相呢!”
蘇軾的第一份工作叫做鳳翔府判官。鳳翔,位於今日陝西省寶雞市的附近。這是蘇軾夫婦第一次離開父親和兄弟,獨立在外生活,日子非常難過。由於蘇軾已經名聲大噪,上門拜訪結識他的人絡繹不絕。但凡詩人,不外乎兩種處世哲學,一種是懷疑一切,另一種是相信一切。蘇軾顯然是後一種人,他喜歡廣交朋友,並且認為天下並沒有壞人。這種單純的想法對於初涉宦海的他來講,是非常危險的。幸好有他的妻子王弗時時在一旁提醒與叮嚀,其時,王弗“賢內助”的作用體現得非常重要。
蘇軾在鳳翔結交的這些所謂的朋友中,有不少人對他日後進行了迫害,也有不少人在他受難的時候落井下石,當然也有極少的幾位真朋友,一直給予他支持與幫助。我們就挑一位最有意思的人來說吧。
陳糙,號季常,是鳳翔太守的兒子。這位鳳翔太守是武將出身,在性格上與蘇軾頗合不來,甚至可以說是交惡。然而他的這個兒子卻是性情中人,為人豪爽不羈,最愛騎馬打獵,飲酒賦詩,很對蘇軾的脾氣,兩個人成了無話不說的好朋友。這個陳季常有一個最大的特點,就是怕老婆,傳說他的夫人非常凶悍,稍不如意便對郎君非打即罵。這事被蘇軾知道了,他是很頑皮的一個人,喜歡拿朋友開玩笑,便寫了一首打油詩送給陳季常:“龍丘居士亦可憐,談空說有夜不眠。忽聞河東獅子吼,柱杖手落心茫然。”這詩寫得很損,將好朋友奚落了一番。陳糙看後,哈哈大笑,不以為然,繼續怡然自得地過著他懼內的生活。後來,“河東獅吼”便成了一個很經典的掌故,甚至被後人幾度改編搬上舞台和熒幕。然而就是這個被蘇東坡笑話怕老婆的陳季常,在蘇軾生命中的最低潮,被貶黃州的期間,幾次來看望照顧這位老朋友,非常義氣。
6.
三年的任期滿後,蘇軾回到開封進史館任職。在接下來的兩年中,他最摯愛的兩個親人先後離他而去了。分別是他的妻子王弗和父親蘇洵。
傷心的往事不想多說,就此一筆帶過吧。
居喪兩年零三個月之後,蘇軾重返京都,時年三十三歲。他政治生涯舞台上最濃墨重彩的大幕正在徐徐拉開……
7.
在神宗即位後的幾年裡,有宋一朝的政治舞台上是可以稱得上群星閃耀,熱鬧非凡的。活躍其間的,不乏我們所熟悉的那些如雷貫耳的大人物:蘇東坡、王安石、歐陽修、司馬光、韓琦、文彥博、蘇轍、範仲淹……我們跳出這一串眼花繚亂的名單,只談蘇軾與王安石。
在蘇軾初登廟堂的時候,正趕上王安石轟轟烈烈的變法運動。那時的朝廷幾乎成了戰場,每日的臣會都會爆發一張唇槍舌戰。王安石的變法,引來了一片反對之聲,這其中就包括我們剛才列出的那些名單。在這場所謂的“流俗”與“通變”的較量中,雖然“流俗派”在人數上占有絕對的優勢,但獲得最初勝利的卻是“通變”派。原因很簡單,一是當時的大權俱在王安石手中,二是“通變”派的支持者雖然不多,但只要有下面這一個人就足夠了,那便是欲有一番作為的年輕皇帝宋神宗。
歷史上任何一次變法都是有利有弊的。實事求是的講,王安石的變法確實是出自一片強國富民之心,沒有任何沽名釣譽或者一己之私,但是,他確實是有些急於求成,並且太理想化了。蘇軾很清楚地看到了這一點的危害,並且予以指出。但無奈王安石已經草木皆兵,又是出了名的“拗相公”,一點也聽不進去和自己相反的意見。他對待異己的方法不是壓制就是貶罰,他變法的決心固然可以理解,但采取的做法實在很不聰明,致使大量的人才無法發揮出才能,最後自己也落得個眾叛親離……
蘇軾的性格很直,雖然當時他的官位還很卑微,但也絕不輕易改變自己的主張而去忍氣吞聲逢迎別人。漸漸地,這兩個人在政見上變得水火不容。
其時,北宋王朝的政壇已是風起雲湧,人員變動翻天覆地。讓我們來看一看在這短短兩年間都發生了什麼:
公元一零六九年,王安石當政不久,御史中丞呂晦第一個向皇帝彈劾他的新法,結果慘遭革職;
同年,明相範仲淹之子範純仁,不滿王安石整肅御史台的做法,進行反抗,遭到流放。
兩月後,老宰相富弼向朝廷提出辭職歸隱,後被降職為博州太守;
公元一零七零年二月,元老重臣韓琦和張方平,申請告老還鄉。
當月,司馬光對樞密使一職拒而不受,也遭貶降;
九月,內閣大臣趙懷提出辭職;
同年,老臣曾公亮,以年老多病為由,提出辭職;
次年九月,一代文壇領袖歐陽修,辭去一切職務,歸隱於安徽富陽。
皇帝,是個好皇帝,年輕有為,勵精圖治;臣子,也都是好臣子,不消說這些所謂“流俗派”的人物,個個高風亮潔,為文為政均流傳後世,就是他們共同的政敵——王安石,也絕不能說是個壞人,在他勢力倒台,身死之後,復為宰相的司馬光發出了一道命令:“王安石為人並不甚壞。其過端在剛愎自用。朝廷應以優禮葬之。”
我不知道如何來評價這場政壇鬥爭,但很明顯,這不是能用孰對孰錯這樣簡單的評語概括的了的。文人們的理想是修身、治國、平天下,然而理想的實現總要經過百轉千回,讓後人產生無限感嘆。
在當時的情況,王安石已然一手遮天,達到了他政治生涯的最高峰,蘇軾的政友們或隱或退或被貶罰,一個一個都離廟堂而去。時年蘇軾三十六歲,血氣方剛,一身傲骨,仍堅持與王安石的鬥爭,向皇帝三上萬言書,洋洋灑灑,據理力爭。
結果等來的是一紙貶為杭州通判的聖逾。
8.
杭州,人間天堂。
一提到杭州,便會不由自主想到西湖。歷史上的西湖有兩個時期最為美麗,一個是白居易的西湖,另外一個,就是蘇東坡的西湖。
“蘇州楊柳任君誇,更有錢塘勝館娃。
若解多情尋小小,綠楊深處是蘇家。”
這是前朝的杭州太守白居易吟詠蘇小小的詩,他也許沒有想到,二百多年後,真的會有一位蘇姓後人,同樣踏著自己的足跡來到蘇小墓前,慨然嘆息。
熙寧四年,也就是公元一零七一年的十一月,蘇軾在一陣秋風湧起的時候來到了杭州。心灰意冷的他,一下了馬車,便匆匆趕到西湖,掬起一捧已有寒意的湖水,洗去一臉的征塵,幽幽地說:“我累了,就在這好好地歇歇吧……”
杭州的閑適與蘇軾的才情,融合得天衣無縫。蘇軾到了這裡才發現,“人間天堂”果然是不虛此名。“未成小隱聊中隱,可得長閑勝暫閑。我本無家更安住,故鄉無此好湖山。”從那一刻起,他已經深深地愛上了這座城市,甚至於超過了他的家鄉眉州。
朋友——永遠是蘇軾生命中不可缺少的主題。他生性曠達豪爽,總以真心實意待人,為此,他受過不少傷害,但也得到了不少一輩子也隔不斷的好朋友。在杭州的這段日子,他結識了詩僧參寥,以及兩個忘年交——被後世稱為“蘇門四學士”的張耒和晁補之。
此時,蘇軾的第一個妻子王弗已經去世八年了,現在的蘇夫人是王弗的小堂妹,比蘇軾小了整整十一歲的王閏之。閏之比起堂姐來,少了一份干練,但她的溫情與柔順正是丈夫所深深憐惜的。她從不對丈夫的事情指手畫腳,只是默默地一直在背後支持著他。蘇軾由於朋友多應酬多,難免會出沒於煙花柳巷,會見各色人等,但是在丈夫回家之後,閏之從不追問,也並不懷疑。當世有很多女子在研究如何馴夫,方法萬千,卻終究失敗,而早在九百年前的王閏之卻已掌握了最高明的馴夫術,方法只有五個字,那便是:信任與體貼。公元一零七四年,在蘇軾三十九歲的時候,閏之相中了杭州十二歲的歌女朝雲,並一手操辦為丈夫納為侍妾,這恐怕是王閏之一生中做出的最大的一個決定,然而日後的事實證明,這一個決定是多麼的英明無比!
杭州,就像一幅風清雲淡的潑墨山水,蘇軾已經把自己的人生蹤跡融入了其中。西湖畔、酒樓上、寺廟裡、小巷中,處處都能尋到他的身影。然而,閑適的生活並沒有能改變他疾惡如仇,為國為民的性格,貶謫的境遇也未能讓他三緘其口,遇到看不慣的事情,他仍然會說出來,寫出來,這一性格,為他日後遇到的那場災難,埋下了必然的伏筆。
他曾先後兩次在杭州任,看到人民深受湖患之苦,便下決心治理西湖。親自動手疏浚湖水,以湖泥築成長堤,全長二點八公裡,後世稱之為蘇堤。蘇堤風光旖旎,晴、雨、陰、雪各有情趣, 四時美景也不盡相同, 尤以春天清晨賞景最佳,綠楊拂岸,艷桃灼灼,曉日照堤,春色如畫, 故有“蘇堤春曉”之美名,位列西湖八景之首。
“蘇公當年曾築此,不為游觀為民耳”,如今的杭州人談起蘇東坡來,依然是滔滔不絕,眉飛色舞,那情形,仿佛在談論的是自家的一位遠方親戚。走在今天的蘇堤之上,春風醉人,美美地吟上一句“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恍如隔世一般,恍恍惚惚一低頭,蘇東坡的影子就在這一片湖光之中若隱若現……
9.
“老夫聊發少年狂,左牽黃,右擎蒼,錦帽貂裘,千騎卷平岡。為報傾城隨太守,親射虎,看孫郎。酒酣胸膽尚開張,鬢微霜,又何妨!持節雲中,何日遣馮唐。會挽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
這是中國歷史上的第一首豪放詞。蘇軾自稱“老夫”的那一年,只有四十一歲,時任密州太守。
那幾年,北方邊界戰事不斷,遼國、西夏頻頻入侵,大宋王朝內憂外患。在公元一零七五年,大將王韶率軍抵御西夏入侵,取得了宋朝開國後最大的一次勝利,收復大量失地,然而勝利之後,北宋朝廷竟然又向遼國割地700余裡,以求安穩。
蘇軾的心被深深得刺痛了。他恨不得自己跨上戰馬,像彎弓射虎的孫權那樣親率一隊人馬,奔到戰場,上陣殺敵。但是他不能,他僅僅是一個因政見不合而被朝廷遺棄在角落裡的小人物而已。
密州不是杭州,沒有青石小巷的婉約,沒有古寺梵音的飄渺,更沒有西子湖畔那一片隱隱綽綽的湖光山色。這裡有的是旱災蝗患,殘雪枯木,滿目蕭然……
孤獨。蘇軾感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孤獨,來自於心靈深處,無法排遣。老朋友都好久沒有聯系了,弟弟蘇轍也長年在異地任職,閏之一直默默地在照料著這個家,實在不忍心再讓她聽我的牢騷了。昨天晚上,忽然夢見了去世十年的王弗,兩個人相對無言,醒來時淚流滿面。
難道,我真的老了嗎?
那一年的中秋,蘇軾在月光下默默地喝酒。將人情世故,壯志未酬統統斟入酒杯一飲而盡。那一刻,他竟有了一種醍醐灌頂,大徹大悟的感覺。他舉起手中的杯子,高聲向夜空喊著:你可知天上的月亮什麼時候能夠圓滿?你可知地下的兄弟什麼時候才能團圓?你可知天宮的殿宇會不會很冷?你可知有多少不如意的事情充滿人間?
這天上人間的對話,一定把站在一旁的閏之嚇壞了,她想必從沒見過丈夫如此大醉,連忙上前去攙扶。蘇軾怔怔地對妻子說:“閏之,去拿筆墨來,我要給子由寫信。”月光下,蘇軾飽含著深情為遠方的弟弟寫下這篇曠世的《水調歌頭》:
“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久,千裡共嬋娟!”
記住公元一零七六年的這個中秋吧,那一晚,月華如水,撒播著濃濃的人情……
10.
一生浮萍命,漂泊無所終。
在三年的杭州通判和兩年多的密州太守生涯之後,蘇軾的足跡又踏上了徐州這片土地。那一年,他四十二歲。
此時的蘇軾已經沒有了年輕時的輕狂與氣盛,他已在宦海之中沉沉浮浮了這麼多年,也漸漸地有所領悟:與其和朝廷上那些當權者進行無謂的爭鬥,還不如在一方實實在在地為百姓做些實事。
那時的徐州,正在為黃河的水患困擾不已。蘇軾上任後的三個月,一場百年不遇的洪水浩浩湯湯地來了。
蘇軾親自來到抗洪第一線,布衣草屨,結廬城土,幾過家門而不入。在他的組織、指揮和影響下,全城軍民萬眾一心,眾志成城,終於避免了一場大水灌城的慘劇。蘇軾“以身帥之,長城存亡”而戰勝洪水的壯舉,深得徐州人民的感激與敬重。
第二年,蘇軾為了防止大水的再次威脅,一方面築堤固岸,一方面加高城牆,並動工在城東門的要衝處建造了一座二層高樓,因為“水受制於土”,所以塗上黃土,取名黃樓,那一年的重陽佳節,蘇軾大宴賓客,舉行典禮,慶賀黃樓的落成,並高興地寫下《九月黃樓作》一詩留為紀念。從此,黃樓便成為徐州最富有歷史意義的一處名勝。
“簌簌衣巾落棗花,村南村北響繰車,牛衣古柳賣黃瓜。酒困路長惟欲睡,日高人渴漫思茶,敲門試問野人家。”晃晃悠悠,時光又過了一年零十一個月,蘇軾接到了一紙調令,他人生地圖的下一個目的地將是太湖之濱的湖州。而他還不知道,在那裡,正有一場小醜跳梁的鬧劇等待著他……
11.
其時,北宋朝廷已經發生了很大的變化。王安石罷相已有三年,正在南京隱居。蘇軾又重燃起了政治上的希望。他不停地向神宗上表,向他彙報民間的疾苦以及自己的主張。神宗皇帝每每讀完,就如同他父親當年一樣拍案叫好。這引起了皇帝周圍那些小人們的恐慌,他們感覺到了遠隔千山萬水的蘇軾的威脅。小人就是小人,終究是不敢與君子為伍的,他們決定,要先下手為強。
於是,醜角們披著憂君憂國的面具紛紛登場了。首先是御史舒亶,這個被余秋雨先生評為“檢舉揭發專業戶”的小人,把蘇軾的詩集以及在湖州的謝表呈給皇上,並摘出其中的語句斷章取義地講給皇上聽,說蘇軾如何如何對朝廷不滿,又如何如何影射聖上;接著出場的是李定,當年這個人的父親去世,他為了保住官位,竟然隱而不報,被司馬光斥為“畜生”,就是這麼一個人,竟也舉報起蘇軾來。他是從蘇軾的出身、才學和社會影響方面來彈劾的,說蘇軾出身低微,不學無術,濫得時名。這真是相當可笑了,只要是智商稍微正常一點的人都能分析出,“出身低微”也能算是一條罪過嗎?“不學無術”的罪名更是滑天下之大稽。蘇軾不學無術的話,如何能考得殿試的第二名?
一個小人的力量是有限的,但是一堆小人合起伙來,破壞力是無窮的。在舒亶、李定先後登場之後,一群小人紛紛跟進,他們大多數人都是拿出蘇軾的詩、詞、文章,斷章取義,牽強附會。其中還有不少曾經巴結過蘇軾,結交過蘇軾,甚至本身就是蘇軾的朋友。
下面說的這個人就是蘇軾的朋友,余秋雨先生說提到他的名字時就好一陣心痛。他就是《夢溪筆談》的作者——大科學家沈括。而且他所拿出來要檢舉的詩,竟然是蘇軾和他在某一處分別時,特地寫給他的留念。這種行為實在太讓人難以接受了,余先生分析,以沈括當時的學問、地位和影響來看,之所以如此落井下石,唯一的理由就是嫉妒!我們也只能對他感嘆一聲“會科學,不會做人”了。
像這種文化革命,在中國的歷史上,每隔一定的時期,便會如法炮制地上演。往往開始都是幾個小人在顛覆黑白,然後在觀看的人群中尋找嗅味相同的伙伴,一起掀起群眾性的運動。而當權者往往從最初的懷疑發展成最後的完全認同,因為他可以不相信一兩個人,卻不能不相信大多數的人的說法。神宗皇帝便是如此,最初對這些小人的話,他並沒有在意,但到後來,越來越多的人參與其中,他就變得有些猶豫不定了,於是他最後拍板:“那就把蘇軾押到京來審一審吧……”
當凶神惡煞的官差到來之前,蘇軾已經知道自己將被押解進京的消息,但他並不知道自己到底犯了多大的罪。從樣子上看,大概是死罪吧。他有些絕望了,但還是強作歡顏地勸慰哭成一團的家人。
官差用鎖鏈凶殘地拷走了這位在中國歷史上首屈一指的大文學家。自發來送行的湖州百姓站在路的兩旁淚流滿面,默默無聲。
這是公元一零七九年的七月二十八日,中國文學史上最昏暗的一天。
12.
然而蘇軾黑暗的日子才剛剛開始。
持續四十多天的拷打,逼供。最終成就了這場著名的“烏台詩案。”
貶謫黃州。
13.
黃州,是蘇軾涅磐的地方。就如同引子裡所寫的那樣,從黃州,走出了一個與眾不同的蘇東坡。
“自笑平生為口忙,老來事業轉荒唐。長江繞郭知魚美,好竹連山覺筍香。逐客不妨員外置,詩人例作水曹郎。只慚無補絲毫事,尚費官家壓酒囊。”這首詩是蘇軾初到黃州時所寫的,經歷大風大浪洗禮的他,已然變得寵辱不驚。從生死線上走了一趟的蘇軾,此時的心態,就如同這黃州的天氣一般雲淡風清。對於迫害他的那些人,他似乎沒有什麼怨恨,反而是嘲笑起自己“老來事業轉荒唐”了。
黃州是長江邊上一個很貧苦的小鎮,比不得杭州,也比不上徐州,甚至連密州都要差一些。蘇軾所擔任的又是一個協團練副使這樣的微小官職,薪俸少得可憐,卻要養活一大家子人,生活實在艱難。初到黃州時,他暫住在定惠院這個寺廟裡,轉年冬天,他在黃州城東一塊不大的廢舊土坡上,親自開荒種地,搭建草屋,並在房壁上繪上雪景,名日“東坡雪堂”,從此自號“東坡居士”。
“去年東坡拾瓦礫,自種黃桑三百尺。今年對草蓋雪堂,日炙風吹面如墨。”黃州的生活異常艱苦,但是在蘇軾的筆下,卻是充滿了詩情畫意。詩人對於物質上的窘困已經毫不在意,從此過起了怡然自得的田園生活。
現在與蘇軾朝夕相處的,不再是朝堂上那些爾虞我詐的大員,也不再是追逐在身後的那些蠅營狗苟的政客,而是普普通通的農夫、藥師、酒監和樵夫。他們每日裡聚在一起,談論的不是國家大事、經濟世道,而是耕種的方法,烹調的技巧以及天南海北的逸事。
平時,也會有不少朋友來看望他,黃州太守徐大受來了,武昌太守朱壽昌來了,那個怕老婆的陳季常也來了,還有聞名後世的大畫家,當時只有二十二歲的米芾,也慕名來到“雪堂”與蘇軾談詩論畫。他們圍做在破舊的“雪堂”裡,喝酒吃肉,嬉笑怒罵,好不痛快。
在元豐六年一個夏天的夜晚,蘇軾解衣欲睡,卻看到一窗的月光,於是一時興起,來到承天寺去找好友張懷民,兩個人在植滿松柏的院子裡散步,踏著碎了一地的月光,默默無言,卻又好似說盡了千言萬語。後來,蘇軾僅用了83個字寫就了《記承天寺夜游》,記錄了那一晚的情景:“何夜無月,何處無松柏,但少閑人如吾兩人者耳……”每每讀到此句,便覺得唇齒留香,仿佛心中鋪滿了一層恬靜澄澈的月光。
範仲淹在《岳陽樓記》中講,君子應當“不以物喜,不以己悲”,這話說起來容易,但做到卻非常困難。我們應該感謝黃州,甚至我們應當感謝那群小人們,沒有這段生活的磨礪,我們又怎麼能得到一個物我兩忘,超然世外的蘇東坡呢。細細數數呵,蘇軾在黃州時期完成的作品:《定風波(莫笑穿林打葉聲)》、《蔔算子(缺月掛疏桐)》、《念奴嬌·赤壁懷古》、《臨江仙(夜飲東坡醒復醉)》、《記承天寺夜游》、《前、後赤壁賦》等等等等……這些作品風神瀟灑,韻意深刻,照亮了整個中國文學史的夜空!
14.
四年的黃州生活,蘇軾已經習慣並愛上了這種艱苦而恬靜的日子,以至於在皇帝開恩把他調到條件更舒適的汝州時,他竟有些猶豫不決,戀戀不舍。
接下來的這些年,蘇軾的生活實在印證了那句“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的俚語,我們且用一筆流水帳來計算一下吧:
公元一零八四年,在去汝州上任的路上,他路過廬山、石鐘山,留下了那首“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的《題西林壁》和《石鐘山記》,途經南京,特意去拜訪了隱居在此的王安石,兩位當年的政敵,多年之後再次重逢,無限感慨,唏噓不已。那一年,蘇東坡四十九歲。
五十歲時,蘇東坡自請在常州居住,得皇帝允許。誰知沒過多久,又被任命為登州太守,自常州趕到登州後才五天,又接到調令,要求其立即回京,任禮部郎中一職。
在開封的那三年,蘇軾又陷入了黨爭之中,當年他曾強烈地反對王安石變法的急功近利,如今,“流俗派”重新當政,新法盡廢,蘇軾又反對這種矯枉過正的行為,認為新法中也有不少確實可行的方法,值得肯定。他這一行為又惹惱了當權者,蘇軾的日子很不好過,於是在公元一零八九年,他五十四歲的時候,自請外調杭州。
故地重游,別有一般滋味在心頭。在杭州的兩年裡,他疏浚了茅山、鹽橋二河,修築了蘇堤,並上疏太湖災情,做了不少實事。
五十六歲那年,蘇軾被召回京任翰林學士,同年八月,又被調往穎州出任軍州事,不到一年,出任揚州軍州事,緊接著被召回京先後任兵部尚書和禮部尚書。
五十八歲那年,也就是公元一零九三年的八月,與他同甘共苦的妻子閏之在京城去世了,這對蘇軾是一個不小的打擊,但還未待從悲傷中緩過來,一個月後,又是一紙調令,命他去定州出任軍州事。
蘇軾近十年奔波的官宦生涯終於要告一段落了,但並不是因為他就此可以安享晚年了,而是一場更大的災難等待著他……
15.
公元一零九四年,蘇軾已經年近花甲。那一年,章惇拜為宰相。
蘇軾早在鳳翔做判官的時候便與章惇相識,他就是當年拼命結交蘇軾的人裡面的一個。兩個人曾一起游山玩水,指點江山。就是這麼一位“老朋友”,在拜相之後的第一件事竟然是以“諷斥先朝”的罪名,將蘇軾貶至英州。在蘇軾還未到達貶所之時,又下調令,貶至更為遙遠的惠州。
蘇軾當年沒有拿到科舉的第一名,但在六十歲的時候卻拿了另外一個天下第一:他是本朝第一個被貶謫到廣東高山大庾嶺以南的官員。蘇軾對這一遭遇並不感到意外,他早在當年就預測過章惇是個殺人不眨眼的人。只是這一千五百裡的路途,從中原走到嶺南,實在是未蔔之旅。他決定把家屬交給弟弟子由,並遣散所有姬妾,只與朝雲和兩個小兒子一同前往。
朝雲,便是閏之當年在杭州買下的歌女。她聰慧伶俐,善解人意,在蘇軾的三任夫人中,最稱得上是東坡知己。從當年的人間天堂到如今的荒蠻之地,二十年來,在蘇軾眾多的侍兒妻妾當中,只有王朝雲做到了始終如一,追隨著蘇東坡跋山涉水,翻山越嶺,相依為命。
最終,朝雲在蘇軾六十一歲的時候死在了惠州,這位杭州姑娘一直盼望著有朝一日能夠返還家鄉,但這願望終究不曾實現。蘇軾將她葬在一片清澈秀麗的湖泊邊,當地人從此不再稱呼這座湖的原名,而改稱“西湖”,湖旁邊的那座小山亦改名為“孤山”,就是為了讓這位可親可敬的朝雲姑娘,泉下有知,不至於覺得異鄉孤單。蘇軾親手提寫了一副楹聯,是這樣寫的:
不合適宜,惟有朝雲能識我
獨彈古調,每逢暮雨倍思卿
每逢暮雨倍思卿啊!六十一歲的蘇東坡,在政敵的迫害下不曾流過一滴眼淚,然而在紅顏知己的墓前,思想往事,一聲長嘆,不由淚下潸然。
蘇軾頑強的生命力和樂觀的精神實在太出乎世人的預料了,當年韓愈被貶潮洲時,曾凄涼地對前來送行的侄孫說:“知汝前來應有意,好收吾骨漳江邊”,然而蘇軾來到了惠州卻吟道:“報道先生春睡足,道人輕打五更鐘”,竟悠然自得,酣然入夢,一覺睡到大天亮。
惠州這地方物產豐饒,民風淳樸,每日來拜訪蘇東坡的朋友絡繹不絕,大家真心相待,其樂融融,甚至蘇軾在此還學起了釀酒。
他的這種狀態令那些迫害他的小人們大感意外,恐慌不已。他們本以為將蘇軾貶至嶺南遠地便可斷絕後患了,可憐他們永遠不明白,小人也許能夠驅馳君子的身軀,但決不可能驅馳他的靈魂。
他們決定變本加厲,將蘇東坡貶至海南島上的儋州……
16.
這一次真的是要遠渡重洋了,貶謫地竟然到了中國的本土之外,這也足見那些當權小人們是黔驢技窮了。
然而蘇東坡又做何反應呢?“他年誰作輿地志,海南萬裡真吾鄉!”他竟然滿懷輕松,毫不在乎。這無疑是給了那些當權者狠狠地一棒,他們真的對蘇軾無可奈何了。
實事求是地講,儋州的生涯對於六十四歲的蘇軾來講,是非常難挨的。夏天炎熱潮濕,秋天又多狂風暴雨,病無藥,居無室,出無友,冬無炭。但是當地的人民對於蘇軾敬仰有加,人人爭先善待這位鼎鼎有名的大文豪。漸漸地,隨遇而安的蘇東坡又找到了新的樂趣,他開始采摘草藥,研究起醫學來。由於當地難得好的筆墨,於是他又開始興致勃勃地自己動手制墨了,只是手法實在不太高明,據說差點將自己的房子付之一炬。
蘇軾就這樣過了三年,恐怕連他自己都不再奢望,在他六十五歲的時候還有機會重返內陸。“問翁大庾嶺上住,曾見南遷幾個回?”他曾經寫下這麼一首詩,贈給島上的老人家。可就在他准備終老異鄉的時候,遠方傳來了好消息。
那一年是公元一一零零年,哲宗去世,徽宗即位,大赦天下,蘇軾終於離開了這座天涯海角的孤島,北上大陸。臨行前留下詩篇,其中有“九死南荒吾不恨,茲游奇絕冠平生!”之句,慷慨豪邁,六十五歲的蘇東坡,底氣依然十足!
17.
蘇東坡是以一個勝利者的姿態回來的!他所到之處,當地百姓均夾道迎接,歡聲雷動。
在返回大陸後的一年,也就是公元一一零一年的七月二十八日,蘇東坡病逝於常州。
蘇軾死後的二十五年,一塌糊塗的北宋朝廷,轟然倒塌。
尾聲
“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新涼?”正如蘇軾自己所寫的這闋《西江月》一樣,他的一生如夢如幻,際遇起伏。他的足跡踏遍了大半個中國,刻畫了一幅空前絕後的人生地圖。他也曾位極人臣,光彩奪目,他也曾壯志難酬,流放海外,然而無論榮辱貴賤,他皆已處變不驚。一顆平常心,造就了他超然曠達的人生態度。
“一蓑煙雨任平生”,在風雨之中,詩人的身影漸行漸遠,然而他留給我們的故事,卻在時光悠悠中,源遠流長……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