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擎響起，亞航的袖珍飛機帶著我爬向高空，仰光機場逐漸消失在視野之中。向下俯視，綠油油的稻田被田壟分成一塊一塊，活像一件綠底格子襯衫。那是怎樣的一種綠啊，稻苗的青翠中透出嫩色，那種綠色代表著生命，仿佛預示著這個國家與民族的某種命運。
望著這一片新綠，我的眼眶濕潤了。半月的緬甸之行，遇到的那些人，經歷的那些事，正如此刻機舷兩側的雲朵一般，在我腦海中翻騰。
這是一個貧窮的國家。據聯合國估計，緬甸人均年收入不足200美元，是世界上最貧困的20個國家之一。此次我從雲南瑞麗入境，從仰光出境，由南向北，穿越了緬甸的大部分地區。在農村，70％的人還居住在茅草搭成的房子裡。與其相稱的是，在透明國際公布的全球最腐敗國家中，緬甸榮居榜首。
而這又是一個富饒的國家。緬甸是世界上主要的稻米輸出國，森林面積占國土面積的一半以上，柚木儲量占世界的90％以上，錫、鎢、鋅、鋁、石油、鋼玉及玉石等儲量豐富，其中紅寶石及翡翠之質量，居全球之最。在蒲甘王朝統治時期，緬甸曾經打敗過東那亞最強大的國家暹羅，而稱霸中南半島。擺脫英國統治後，1947到1962年間，因其豐富的礦藏量，曾是亞洲富國之一。
資源貧乏的日本，可以成為世界第二經濟強國，而資源豐富的緬甸，確是世界上最貧窮的國家之一。這一富一貧的極端不協調，只能用孔子的“苛政猛於虎”來解釋。正是緬甸軍政府對外的閉關鎖國，對內的腐敗獨裁，才導致了緬甸今天的局面。在戰後的柬埔寨都已經走上快速重建道路的今天，同為東盟的緬甸，卻彷佛躲在中南半島一隅，被世人遺忘。在緬甸打長途，一分鐘竟然需要3美元，而去網吧上網，卻經常被告知，網絡中斷，無法使用。這個政府，在有意識的自我封閉。
在緬甸，經理人這個職業極為流行。無論是仰光的旅館，還是長塔海灘的度假村，凡是那些能掙錢的物業，無不屬於軍政府的官員或其親屬。而出入這些場所，一般是看不到老板的，我幾次都將那些操著一口流利英語的主事人誤認成老板，細聊才知道，他們也都是高級打工者。
槍杆子和政權的結合，除了腐敗，再不能產生出其他東西。在靠近中國邊境的克欽邦與撣邦，地方武裝有了槍杆子，就有了剝奪自然資源的資本，他們用當地的木材、翡翠來換取他們想要的鈔票與軍火；在中央，有了槍杆子就有了剝奪經濟資源的資本，他們用特權壟斷經濟命脈，與民爭富。
這是一個道路以目的國家。在曼德勒看完胡子兄弟的演出，坐人力車回住地的途中，我問車夫：“為什麼這樣一個專制政府，竟然允許這種諷刺政府的演出存在？”當時已是夜裡10點多，路上行人稀少。司機在回答我問題的時候，不停的四處張望，聲音壓的極低。類似的情況，還遇到過很多。那種似曾相識的壓抑，讓人難以忘記專制的恐怖。
這是一個人人咒罵的政府。老子曰：“大上，下知有之，其次親譽之，其次畏之，其下侮之。”上等的政府人民只知道它的存在，其次的政府人民贊譽它，再次的政府人民害怕它，最次的政府人民咒罵它。緬甸政府就是千夫所指的政府。在緬甸，只要不當著其他人，每一個人都十分樂意向外國人表達他對政府的痛恨。在他們眼裡，軍政府是造成貧窮腐敗的根源，昂山父女才是他們一致認為的英雄。從中國入境緬甸，緬甸政府規定，必須雇佣緬甸當地的導游與車輛，到曼德勒以後方可自由活動。前往曼德勒的途中，女導游說過的話一直讓我印像深刻：“必要的時候，我絕對會站出來的，哪怕是坐牢。”
在跟緬甸人的聊天過程中，他們都很清楚中國在其中扮演的地位。這裡面夾雜著兩種情緒。廉價的商品與援建的基礎設施，這些日益重要的經濟影響，讓緬甸人對中國心存感激與敬佩；而對軍政府各方面的支持，緬甸人卻頗有微辭。因為，支持軍政府，就等於是支持軍政府對緬甸人民的專制統治。
誠然，從地緣政治上講，緬甸是通往南亞與印度洋的通道，獲得緬甸的支持，就可以獲得印度洋的出海口，將軍事影響延伸到南亞大陸，從而保持對印度的戰略優勢。利用緬甸通往國內的輸油管道，從非洲進口的原油就可以直接從孟加拉灣輸入國內，節省了運輸費用，也可以避免經過馬六甲海峽，以防止馬六甲海峽在戰時被封鎖的被動局面。從經濟上講，緬甸豐富的自然資源特別是石油資源，都是支持中國經濟長期發展的保障。
然而，不能因為這些利益，就毫無條件的支持緬甸軍政府的所作所為。政府外交雖然立竿見影，但是民間外交才是國家間長遠合作的根本。一個有智慧的外交家，不會滿足於只將國家形像書寫在國與國之間的書面協定上，而更希冀於將國家形像深值於對方民眾的心中。這一點上，應該多像美國學習，既不放棄自己的國家利益，又堅持自己的道義形像，因而可以獲得利益與道義的雙豐收。
因而，在制定對緬外交政策的時候，眼光應更加長遠、手段應更加靈活，在支持軍政府的同時，應更多的擔負起道義責任，支持緬甸人民的民主要求，必要的時候應利用中國的影響，向軍政府施加壓力。像馮諼為孟嘗君買得仁義那樣，在緬甸人民中樹立中國的道義形像，以此避免軍政府的倒台後民選緬政府對華政策的突然轉向。
現在，緬甸民眾對軍政府痛恨所形成的暗潮，終於爆發了。男人的籠衣，女人的特納卡，嘴中的檳榔，腳下的藤球，這些只屬於緬甸人自己的符號，在我腦海中，與那條只屬於他們的伊洛瓦底江一道，彙聚成了一種呼聲，好像那首緬甸兒歌，和著戒嚴的命令與軍警的槍聲，唱響在我們耳旁：
晚霞籠罩著伊洛瓦底江，
活潑的海鷗展翅飛翔，
啊，它們飛來飛去盡情歌唱，
啊，它們自由自在多麼歡暢，
靜靜的江水向東流，
只有那歌聲輕輕回蕩。
海鷗啊，海鷗，
你那婉轉動人的歌聲，
攪亂了我那平靜的心房。
海鷗啊，海鷗，
你那婉轉動人的歌聲，
攪亂了我那平靜的心房。
看晚霞映紅了伊洛瓦底江，
這是多麼美好的時光，
啊，海鷗飛來飛去盡情歌唱，
啊，海鷗自由自在飛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