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旋,無涯(四)

作者: joejoezcx

導讀翩躚,藏北 在千萬年時光的裂縫與罅隙中 在無數次輪回的流轉裡 我是那麼的幸運 如此親近地來到你的跟前 守候在遙遙無期的兩端 一段是黎明,一段是黑夜 只為了你洗盡鉛華的容顏 前世的塵礫,今生的漣漪 在眉間靜靜凝成了琥珀中的風景 如果時光飛逝 請不要 抹去我心中的那片溫藍。 1 八月二十七日。 天灰蒙蒙的,確切點說,是陰沉。還下起了雨,那種可以讓 ...

翩躚,藏北

在千萬年時光的裂縫與罅隙中

在無數次輪回的流轉裡

我是那麼的幸運

如此親近地來到你的跟前

守候在遙遙無期的兩端

一段是黎明,一段是黑夜

只為了你洗盡鉛華的容顏

前世的塵礫,今生的漣漪

在眉間靜靜凝成了琥珀中的風景

如果時光飛逝

請不要

抹去我心中的那片溫藍。

1

八月二十七日。

天灰蒙蒙的,確切點說,是陰沉。還下起了雨,那種可以讓街道濕透了的雨。

清新濕潤的空氣,輕飄飄地把日光城干酷的氣質掩蓋了,毫無保留的。

起了個大早,因為今天要去納木錯。頭沉甸甸的,覺得裡面填滿了棉絮,吸飽了水的棉絮。鼻子也不太通暢。似乎高原反應姍姍來遲。

洗漱之後,先前的不適隱退了下去。

經過一天的治療休息,土人的眼睛裡又折射出閃爍的光亮。靈機一現,便指派封導以無比焦急惋惜的表情去告訴兩位MM他的病情再次加重。當兩位MM面容沮喪地趕來噓寒問暖並關切地將葡萄糖遞給土人時,我們仨集體笑翻。

兩個MM得知上當,既怒又喜,恨恨地模樣惹得我們更加放肆地笑。

早餐過後,我腦袋有些發暈,居然把包車司機的電話記錯了,把還在熟睡的邊巴師傅呼了過來,鬧了個挺尷尬的笑話。

一陣忙亂後,終於找到了正確的司機,正確的車。次仁達吉,豐田6200。

車子駛出拉薩,天空依舊陰翳,間或夾雜著輕飄飄的雨絲。我有些擔心這樣的天空會蔓延到納木錯。我在乎是否能看到聖湖的日出或日落。

同伴們和司機在聊天,我和行李躺在最後一排,聽著。

除了西藏的風情,我開始對同行的伙伴們逐漸熟悉起來。

土人已經結婚,和封導一起在中科院讀研究生,是很好的朋友兼同學——這以後,我也習慣像那兩個MM那樣稱土人為“曾叔叔”。封導有個很愛他的女朋友,生活平淡而踏實。王MM在北京讀書,新聞專業,大四。在某報社實習時巧遇楊MM,成為了旅伴。楊MM在武漢讀書,研究生一年級,由於成績異常優秀倍受老師寵愛——雖然從外表上看有些難以置信。

這些零零碎碎的信息進入我的思想,很自然地沉澱下來。似曾相識的親切,盡管我們才相遇不久。或許,這就是旅人的緣份,旅人的幸福。

窗外,是有如江南般的濕潤。只不過,雪山取代了秀嶺,青稞代替了水稻,拉薩河替代了西湖。青藏線,也有其婉約的一面。

冷風從車窗微小的空隙擠進來,若有若無地鑽進衣褲。身體有些發冷,伴著頭暈。

青藏公路飛快地向後退去,像一條迅速扭動的帶子。

2

車過當雄,轉入了開往那木錯的路。路的盡頭,是扎西半島。

過了景區售票站後,開始一路爬坡,車速也一下子慢了下來。

在公路兩旁,是一座座被雲霧擁懷的雪山。偶爾露出被積雪掩蓋的一角,便已能讓我們為之驚呼。層層雲霧,拖拽著長長的流蘇,飄逸在我們頭上,就連公路也飄渺起來。

融化的雪水,絲絲縷縷,裊娜地傾滑而下,在岩石間打鬧一番,悄悄隱去。也有些頑皮的,很大方地橫跨過公路,在車輪經過時,發出“嘩”的一聲嬉笑。

開了窗,讓雪山離我們更近些。伸出手,讓肌膚接觸那聖潔的氣息。想歡呼,聲音卻凝固在喉嚨裡。

沒有想到,納木錯的開場白便如此的驚艷。

車,在雪山下盤旋行駛。人,在畫卷中應接不暇。陽光,漸漸探出雲層。天空,抻開了湛藍的底色。

車在那根拉山口停了下來。路旁豎著一塊巨大的石碑:那根拉,海拔5190米。

顧不得寒冷,大家都下了車,迫不及待的。

凜冽的冷風並不能阻止我們的笑容在臉上洋溢。隨風飛舞的五彩經幡,白雪皚皚的雪山,陽光白雲點綴的蒼穹,讓體腔內的血液迅速沸騰起來。我們宣泄著最原始的情感,讓自己墜入那種顯得有些不真實的幸福中。

然而,當我回頭眺望時,突然沒有了言語。聲帶如同在瞬間就被剝離了身體。那種亢奮的心情也忽然收斂起來,竟然能在風嘯中聽到自己的呼吸聲。身體不自覺地僵在原地。視線被天地間那抹沉寂的藍色所牽引,不能轉移,也不想。

瞬間,仿佛千年。

這是我初次見到納木錯的感覺。確切的說,只是她全貌的很小一部分。

她的一個微笑,足以讓你愛上她,永遠地愛上。

如果你沒有這種感覺,那只能說明你不是第一次來,如果你來了不止一次,說明你已經愛上她。

翻過山口,車子朝著扎西半島飛奔而去,一頭扎進藏北草原的懷抱。

草原的深處,是炊煙裊裊的藏包,藏包的周圍,散落著星星點點的牛羊,牛羊的身後,鋪展著浩瀚恬靜的聖湖,聖湖的彼岸,矗立著卓然傲立的連綿雪峰,雪峰的頂冠,纏繞著幻化迷離的流雲,流雲之上,是蔚藍得無可挑剔的穹隆。

我們的視野,無限舒展;我們的心緒,肆意流淌。

很想,把生命,交付給這樣的天地,至死不渝。

3

車內,不知道何時,大家很自然地唱起了李娜的“青藏高原”。不約而同的。

當積蓄的情感無法用語言去表達時,歌聲成為了最直白的釋放方式。那種感覺,猶如自身的血脈,與大地相連,心跳,與自然的脈搏同步。自己的生命,似乎變成了一滴血液,一個細胞,不再是為自己而生存,而是與周圍的一切融合成一個激情洋溢生生不息的個體。

盡管是第一次來到這塊聖潔的土地,卻並不感到陌生,反而有一種強烈的歸屬感。如同兒子回到母親的懷抱,而不僅僅是過客。

人與自然,始終保持著某種錯綜復雜的情素,每到適當的契機,萌芽,綻放。

在歌聲的催化下,蟄伏已久的情感逐漸讓我的視線模糊。我開始熱淚盈眶。

強忍著眼眶中溫暖的液體,生怕一不小心,就會滑落。開了窗,讓它們隨風而逝,帶著我對這片土地的熱愛。

五個人,戀上同樣的風景,唱同一首歌,發出同樣的贊美,共同分享這完美的一刻,不是親人,勝似親人。

感謝那木錯,為了我們的相遇,也為了和你的相遇。

終於,大家忍不住美景的誘惑,叫達吉師傅把車停在路旁,讓自己腳踏實地的去感受夢境般的壯美。我們叫著,喊著,興奮地合影,瘋狂地拍照,把單純稚氣的笑容喚醒,定格於人間的天堂。

下午三點多,扎西半島。

豐田6200停在“天湖賓館”前的空地上,整個旅館像一個巨大的白色藏包,明亮利落。

下車時,頭暈得很,走路都有些踉蹌。畢竟是海拔4700米的地方。

眼前,是明晃晃的湖水,干淨得如嬰兒的夢。那木錯是那麼的近,似乎一縱身,便能投入她的懷抱。

走進旅館,迎面的是十來張色彩濃烈的藏式餐桌,矮,寬,長。沙發很規矩地圍著桌子,同樣濃烈。屋頂中央是巨大的玻璃天窗,輕松地把陽光采集到大廳裡,暖烘烘的。牛頭,羊頭很隨意地掛在牆上或擱置在牆腳,搭配著其它一些精美的藏飾。旅館裡的小妹有著很陽光的臉龐和親切的笑容。

一切,都是我喜歡的格調。

看了看房間,簡單潔淨。住下了。一個可以看到湖水的五人間。

飢餓,卻吃不起奢侈的藏餐,每個人要了一碗面,也吃得很香。

胃裡總算有了些暖意,頭,依舊昏沉。身體有些發冷,大概是感冒了。不敢怠慢,吞下兩片藍色的藥片,安安靜靜地躺下。蓋了厚厚的被子、毯子,包括隨身帶著的風衣。

同伴們也有著不同程度的不適,躺在各自的床上,平緩的呼吸,入睡。

依傍著納木錯,連夢,都是藍色的。

4

似夢似醒間,聽到一個男子和一個孩子的對話。男子的聲音,很熟悉,曾叔叔的。孩子的聲音,從音色上判斷,是一個小女孩,咯咯地笑著。

腦中出現了一個畫面:夕陽下的納木錯湖畔,凝著兩個人影。一個小女孩,靜靜地佇立,手指指向日落的方向。一個男子,半跪著,一只手將女孩攬在懷裡,另一只手,梳理著女孩的被晚風拂亂的頭發,臉,也朝著日落的方向。

遙遙的,溫馨。

想看得真切些,睜開眼,醒了。

走出房間,張望。一個臉蛋紅撲撲的藏族小姑娘,四、五歲的樣子,跪坐在桌前,伏著頭,專注地在紙上塗畫。彩筆隨著小手歡暢地移動,兩條小巧的羊角辮也跟著微微顫抖。她叫卓瑪,旅館老板娘的女兒,有著那種讓人看了就想在她臉上掐一把的可愛面孔。

坐在一旁的是曾叔叔,細細地問女孩畫了些什麼,間或教她一些簡單的漢語詞組,用很溫和的聲音,像幼兒園裡的老師。

忽然覺得,曾叔叔將來一定是一個很慈愛的父親。

同伴們陸續醒來,大家決定去湖邊走走。

旅館外,陽光脆生生的,如同剛從蔓藤上折下的黃瓜。盡管已將近下午五點。

估計是視線太過通透,湖面,看著很近,卻走了很久。

路上遇到幾個孩子,在我們身旁,張開雙臂,歡快地跑,燦爛地嬉笑。髒兮兮的小手,髒兮兮的小臉,如同幾個精雕細刻的漂亮泥娃娃。

他們的童年,跑在風裡,跑在陽光下,跑在聖湖邊,不為了追逐什麼,只是單純的喜歡。又或許,是惡劣枯燥的生活環境,讓奔跑,成為了他們釋放童真的樂事。

納木錯,對於旅人,是一片樂土,但對於孩童,未必。

遠遠的,就認出了那兩塊手掌般的迎賓石,熟悉得一塌糊塗。岩面上掛滿了五彩經幡,被風雪磨刻出來的溝壑,粗糙而賦有靈性。

不斷地走近,再走近。當我站在湖水前的那一剎那,陡然感覺到,不是聖潔的湖水淨化了我的心靈,而是自己的出現打擾了這片美與寧靜。

在聖湖面前,我感到自身的卑微。徹底的卑微。

如一株芥草,仰望著念青唐古拉。

5

一望無際的藍錦,在炫目的陽光下,粼粼的。起風的時候,泛起道道亮晶晶的絲絛,蕩向與天相接的盡頭。

微微翹起的浪,不緩不急地湧過來,“唰”的一聲,傾情地吻在湖岸上。湖水,即便化成泡沫,也不曾遺落那份與生俱來的空靈。

湖的彼岸,纖塵不染的雲朵,舒展變幻著柔軟的身姿,將身影,投在金燦燦的草甸上。慢慢地,淡了,散了,不知何時,又出現在別處的山坡上。

在視線的極限,是雲起雲湧的雪峰。延綿的雪,如同一條潔白的哈達,被猛地抖開在天地間,飄懸在千年的風中。

碧水、藍天、綠野、白雲、雪山,層次鮮明地巧妙交織,動靜相宜地相互呼應,在和煦陽光的烘托下,海市蜃樓般的美,讓人心旌搖曳。

倘若,一切都有輪回,那麼,多少次的塵埃落定,多少世的滄海桑田,才孕育了這童話般的仙境。如此坦蕩灑脫,如此驚心動魄。

千裡迢迢的趕來,還未來得及細細體味,便已深深地陷入對這片山水的衷情與愛慕,別無選擇的。長途跋涉的疲憊,高原反應的苦楚,被綿長的愛戀逐漸地衝淡、稀釋,直至杳然而去。

面對雪域的眷顧,我們所能做的,除了感恩,便是靜靜地凝望。

忽然感覺,身體是如此的清澈,即便心中,沒有信仰。

曾叔叔指著彼岸的雪山,非常肯定的說到,那上面住著神仙。是啊,除了神仙,又有誰能擁享那份超然的幸福呢?

同伴們逐漸散開,找尋著各自的情感支點。沙地上留下一串串若有若無的足跡。

一條窄窄的沙石道,延伸到湖裡,估計是在退潮後才淺淺地浮出水面,像一個微縮的半島。走上去,朝著半島的盡頭。偶爾有幾滴浪花,輕盈地騰空後,落在鞋面。不及看清濕痕的輪廓,已然消匿。

坐了下來,三面都是湖水。空氣中,釀著輕淺的鹹味。耳邊,只剩下湛藍的低吟。

當手指與納木錯的肌膚相觸時,感覺是如此徹骨的冰涼。體內的血液,似乎被投入了晶瑩的冰塊,變得清涼安靜。

薄了空氣,重了呼吸,空了思想,丟了心緒。靈魂如抽絲般被一點一點地牽引出來,游離在納木錯的上空,向著無人可以揣擬的方向。

沒有刻意地去領會什麼,每個瞬間的感覺,都無法忘卻,亦都不可挽留。

就這麼純粹著,去觀看這個世界的一隅,無須任何情感的救贖。

無意中翻出手機,信號居然滿格,給父親發了一個信息,告訴他,我在一個和天堂一樣美麗的地方。

很想告訴所有的親朋,我所看到的一切,是如此的攝人心魄,卻找不到合適的辭藻。更害怕,蒼白的描述,扭曲糟蹋了心中的天堂。

和同伴們,聚了散,散了聚。最後,大家都坐了下來,在不同的地方。

有心事的人,慢慢地就沒了心事,而沒心事的人,慢慢地變得心事重重起來。

拂面而過的風,強了,涼了,讓人不自覺地抱緊雙臂。太陽依舊明晃晃的掛在空中,絲毫沒有落下去的跡像。疲勞開始在全身蔓延,隨時都想躺在湖畔上睡一覺,哪怕再也不會醒來。

沒有去等姍姍來遲的夕陽,也許會遺憾,但不會去逞強。

人生總是不完美,無須強求。

6

回到旅館,一頭倒在沙發上,就再也不想動了。

曾叔叔細心地張羅著大家的晚餐。除了面條,還有不少從西寧帶來的一直沒來得及消滅的速食品,例如玉米火腿腸之類的腐敗食糧。狼吞虎咽的同時,我們一致誇獎曾叔叔真不愧為探親出差居家旅行的必備良友。

晚飯過後,夕陽的余輝還未完全隱沒。封導似乎心有不甘,又拿著相機風風火火地跑了出去。接著是王MM。他們對風景的那份熱情,對旅行的堅持與執著,讓我感動。

隨後,剩下的三個人也都跟了出去,為了朋友間的那份牽掛。

就在我們逐漸遠離旅館時,看到了折返回來的封導,說雲層太厚,看日落的願望成了泡影。臉上是無奈的笑。

在封導的身後,是幾頂白色的帳篷。當所有光線都沉寂後,帳篷上的花紋開始模糊,然後很快地消融在夜色裡。

很多人,旅途中的人,一直在追尋著心中的完整的美,哪怕虛幻,哪怕遙不可及,都將勇往直前,甚至奮不顧身。因為那些曾經的,或者是將來不可預測的,黯淡歲月,讓人莫名的傷懷。

重新回到旅館後,大家決定在納木錯多呆一天。不想離開,更怕後悔。

大家都是性情中人,包括達吉師傅。行程計劃就像孩子手中的橡皮泥,隨意變化。

納木錯的夜,和湖水一樣滲涼,或許更冷。刮著很大的風,光聽,就知道。

夜空,一定是可以輕松地辨認出各個星座的那種,看得到銀河也未必。但大家都明白,留在旅館裡,最好。

於是,大家開始用撲克排遣無聊,除了楊MM,在不太明亮的燈光下記錄著一路的心情故事。

也曾嘗試寫下每天的旅途和心情,努力堅持了幾天,放棄了。發現自己一旦離開了屏幕和鍵盤,便無從下筆。時代的進步,官能的退化。我只能盡量讓自己的腦細胞活躍起來,記住更多的細節。

在楊MM合上日記本後,曾叔叔把位置讓給了她。楊MM大大方方地坐下來,大大方方地拿牌,就在大家准備出牌時,她居然理直氣壯地問道:“怎麼打?”眼睛還一閃一閃地望著我們,滿臉天真無邪。

這一問,讓我們大跌眼鏡,郁悶不已,楊MM也因此遭到封導的強烈譴責。隨後,在大家的諄諄教導下,楊MM終於能夠出牌。雖無章法,牌運卻是極旺,一連贏了幾把,再次讓我們大跌眼鏡,郁悶不已。

這樣的女孩,活得很自在。

夜未深,但睡意漸濃,約定次日去看聖湖的日出,大家早早地躺在了床上。

睡下沒多久,身體再度發冷,嘴裡咯咯地打著牙顫,四肢軟綿綿的,額頭和臉頰也都微微發燙。憑借多年來的生病經驗,我清楚地知道,我正在發燒。

趕緊吞下兩顆感冒藥,心中只有一個信念:只要熬過今夜,明天的我,又是一條好漢。

在被窩裡,輾轉一夜,帶著沉重的呼吸,還有不少光怪陸離的夢魘。

迷糊地睜開眼,窗外的夜空,漫天星鬥。

7

八月二十八日。

折騰了一夜,睡得並不踏實。幸好,燒退了。

蜷縮在被窩裡,恍惚間聽到一個女子的聲音。

5點30了。王MM為看日出做了第一次MORNING CALL。

估計是舍不得床的溫暖,或是畏懼屋外的寒,沒有人響應。我也很心安理得地賴在床上。王MM的聲音就像從未發出過那樣,消寂下去。

5點50了。王MM的第二次MORNING CALL。屋內出現了一些蟋蟋嗦嗦的身體反側的聲音,還有囈語般的回答,但沒有誰真的揭被而起。那些瑣碎的聲響又一次與王MM的聲音沉寂了。

6點10分了。王MM的第三次MORNING CALL。我終於按捺不住,懷著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決心第一個掀開被褥。畢竟,聖湖的日出太有魅力。

打開電筒,晝白的光線陸續掃在同伴們的臉上,然後大家陸續起床。

想起每到冬季,我在床上賴著不起時,父親從來不會費勁地催促我,只須輕輕摁下燈的開關,我便無奈地醒來。屢試不爽。

收拾完畢,我和封導披上了旅館裡的毯子,五個人朝旅館西面的山頭進發。

頭頂的星空,燦爛而浩淼,深邃地籠罩著一切。風,無疑是刺骨的,在經過身體的同時,帶走一些體溫。

黑黝黝的山體,並不巍峨,但足以讓我們三步一喘五步一歇。大家相互鼓勵著,模糊的身影,模糊的言詞,讓彼此感到溫暖。

不知道何時能到達山頂,只懂得看著腳下的台階,懵懂地向前走。

王MM的體力很好,第一個到達山頂。在往後的旅途中,很多時候,她也總是走在最前面。

看見她,就能看見希望。

山頂有一個不大的觀景台,被鐵鏈和柱欄圍了起來。一塊大石頭躺在平台上,不知是何用途,我們把它當成石凳。

觀景台一側的斜坡上,披掛著許多長長的五彩經幡。密集處,厚厚的一層。信仰,在冷冽的風中飛揚。

夜,墨黑,深沉。萬籟俱寂。月色,無邊。若隱若現的雲紗,如同抹不開的憂傷,縹緲迷蒙。

或多或少的,有一些愁緒,有一些興奮,有一些期盼,卻都凝凍在空氣中,順著毯子的邊緣,滑落。

緊了緊裹在身上的毯子,站在平台的邊上,第一次,俯視納木錯。

熟睡中的納木錯,如此安靜。

8

大家或站或坐,哆嗦地聊著天,口齒拖泥帶水,笑容不時地僵在臉上。與此同時,湖的東面,天的盡頭,成了我們目光的交集。

我們,一幫拿身體拼風景的家伙。

人的一生,大部分時間都在等待。在今天等待明天,在明天等待將來。在白天等待成就,在黑夜等待愛情。

在等待中成長,在等待中死亡。在等待中綻放,在等待中枯萎。在等待中慢慢變老,在等待中漸漸釋然。

此刻的我們,等待著一個新的黎明,等待著一個不可忘卻的幸福瞬間。

遠方的天空,開始發白,星月無息地隱去。一片緋紅的雲霞,染在雲層與山峰之間,如同情人嬌羞的臉頰。

湖面逐漸變得明亮起來,恬靜依舊。當第一屢陽光灑落時,整個湖面籠罩了一層淡淡的金色花粉。朝陽的光芒,纖纖地透過雲層,最後柔和地連成一片,驅散了夜的神秘與凄清。

身後的雲,露出清晰的輪廓,潔白的羽裳。彼岸的雪峰,頻繁地更換盛裝,玫瑰紅、桃粉、明黃,最後,罩上了金色的霓裳。湖邊的草原,由遠及近地掀開黑色紗簾,在陽光親吻過後,一點一點地現出嫩黃的笑臉。山腳下,幾盞零星的帳篷外,陸續傳出贊美的呼聲。

幾只不知名的水鳥,劃過納木錯的上空,優雅的振翅,帶著晨曦的祝福,遠去。

我們,站在高高的山頂上,陶醉,痴迷。

初升的太陽,演繹了納木錯的早晨,納木錯的早晨,點綴了我們的生命。

億萬年前那場轟轟烈烈驚天動地的造山運動,孕育了納木錯如此令人嘆為觀止的早晨。大自然的傑作,讓每一個有緣相見的人,手足無措。

我們,一群得到自然恩寵的幸運兒。

當陽光讓整個大地復蘇後,我們開始拖著飢寒疲憊的軀體下山。

眼睛在天堂,身體在地獄。

離開山頂不久,封導發現自己用來裝水的飲料瓶被遺漏在觀景台上,曾叔叔二話沒說就返回尋取,然後再氣喘吁吁地回到隊伍。愛一片土地,用心,用行動。感謝曾叔叔。

回到旅館,把面條和藥片裝進肚子裡,大家再次躺在床上。

美麗總與痛苦相伴。

9

午飯過後,確切的說,是“午面”過後,我們開始實施轉島計劃。

扎西半島形似一個平躺的“8”字,旅館的位置,處在兩個圈的交彙處。經過商量,大家決定先繞東面的半圈。

納木錯的陽光,毫不吝嗇地撒下,全身暖洋洋的。晝的溫煦,夜的寒徹,如此懸殊。

出發沒多久,曾叔叔發現了繪有岩畫的山洞。岩畫記敘了人們放牧狩獵的情景,簡單的線條,卻隱含了古老的文明。那時的納木錯,想必更加神聖迷人。

五個人的隊伍,漸漸散開。曾叔叔沿著山坡下的小路行走,大概是希冀再次發現些古老的遺跡。封導,王MM和我走在離湖面最近的荒草碎石路上。楊MM索性坐在了臨湖的沙石岸上,雙腿輕輕地在湖面上蕩起,身影在我們的視野中慢慢變成了一個小黑點。

聖湖面前,我們如此的渺小,如滄海一粟。

天空中的白雲,在微風中慢慢飄移,推擠成一堆厚厚的棉絮,織扯出一塊潔白的綾紗。雲與雲之間的空處,顯得深藍如海,卻無一種海,會那麼的深,又那麼的平。

每往前走一段,眼中便會呈現出另一番動容的景致;每轉過一個彎,突如其來的壯美都會讓人由衷地贊嘆。

納木錯,美得像一個夢境。每一個細節,都使人感到充盈。真想就這麼一輩子走下去,不再醒來。

在沒有桎梏與牽絆的夢中,我們拋棄了話語,選擇了沉默。安靜祥和。

再次見到曾叔叔的時候,在他的身前,多了一只白色的牧犬。每當曾叔叔放慢腳步,落下一段時,它也會自覺的停下,待到曾叔叔趕上來後,才再次前行。在這信仰洋溢的聖地,連動物也充滿了靈性。

一人一狗,一面之緣,便有如此默契,實屬難得。為此,曾叔叔與牧犬的結緣也成了此次聖湖之旅中的一段佳話。

我們為牧犬起了個名字,扎西。

在這個明媚的下午,我們懶懶地躺在湖邊的草地上,和扎西一起,享受著不能言說的平淡閑適。

周圍的風景填滿了心中的所有空白,平靜地延伸到全身的血脈裡,生命的切片也因此而變得豐富。合上眼,依舊是明晃晃的一片,連光線都成為了一種記憶。

很早以前,就曾想過,如果有一天,當生命只剩下焚燒後的灰末,我的靈魂,一定還會回到西藏這片土地。而納木錯,或許就是最終的歸宿。

再鐘情於漂泊的靈魂,也需要一個家。

10

再次上路時,曾叔叔對如此愜意的睡眠意猶未盡,讓封導、王MM和我帶著扎西先行出發。

往前沒多久,繞過一個巨大的山體後,出現在眼前的是另一番勝景。我們,再一次被納木錯驚艷的美所擊中。如痴如醉。

那樣的美麗和震撼,無法言說,只能身臨其境地去感受,然後一點點地烙在心中。

2002年。千島湖。我發覺自己對平原的湖泊失去了興趣,甚至連一張照片都沒有留下。

2003年。瀘沽湖,洱海。我開始喜歡上高原的湖泊,一見鐘情,相見恨晚。

2004年。九寨溝,青海湖。我深深地被高原湖泊的美所打動,並極度地迷戀上她們,朝思暮想。

此刻。納木錯。我已經無法用言語去表達我對她的情感。愛慕、傾情,或許更多。總之,難以自拔。

這是我第一次如此的接近藏區的牧民生活。

草原與湖水的擁抱,勾畫出迷人的湖岸曲線。一個衣著鮮艷的牧民,在湖畔細心地為馬匹清洗。馬兒悠閑地嚼著草,膘健結實的肌骨詮釋了草原之子的颯爽英姿。

離湖不遠的草坡上,扎著牧人的帳篷,如同一朵雨後突然冒出的黑色松茸。一群犛牛懶懶地趴在帳篷附近,享受著日光浴,胸前黑褐的長毛隨意地傾瀉在草地上。一個牧民從帳篷中走出,將曬干的牛糞拾起,很整齊地摞成一堆。

在我身旁,一匹年幼的白馬緊緊依傍著母親,不時側首輕蹭母親的身軀,聳立的小尖耳朵一顫一顫的,撒著嬌。我把這溫馨的一幕定格於膠卷。

我知道,再多的膠卷也不能完整地記錄下大自然如此優美絕倫的手筆,不停地按下快門,不過是為將來的思戀之苦做好慰藉的准備。

作為一個匆匆過客,相守,無疑是一種奢望,能夠相思,已是幸福。

坐在草坡上,扎西也乖巧地趴在一旁,於是打算讓它擔當鏡頭中的主角。可能是扎西太過靦腆,每當我將鏡頭對准它時,它總是很機靈地遠遠跑開。追了幾次,已是氣喘吁吁。看到我如此狼狽,出於同情的扎西終於不再逃跑,安靜的與草原湖水融成一道風景。

漸漸遠離了牧民的帳篷。忍不住回望,飄逸的白雲,在碧水中,舞蹈。

11

繼續前行,朝著旅館的方向。

頭頂的天空,藍得如此純粹,不帶一絲雜質,讓人有一種眩暈的感覺。痴痴地抬著頭,看不夠,看不透。渴望飛翔,像鷹一樣的飛翔。

低下頭,揉了揉眼睛,久久不語。年青的我們,就這樣,散落在天涯。

走吧,走吧,不要讓腳步停下,從青年到老年。走吧,走吧,就這樣風雨無阻,哪怕生命只是一場幻覺。

學會在記憶中忘卻,學會在遺忘中回憶,當時光變成鏽跡斑斑的昏暗走廊,我們將不再為茫茫旅途而感到彷徨。

曾經問過自己,為什麼會愛上旅行,中毒似的愛上。不是為了逃避什麼,不是為了掩蓋什麼,不是為了追求什麼,不是為了擁有什麼。想了很久,始終尋不出一個令我滿意的答案,直到現在。

或許,宿命本身就根本不需要理由。

我們坐在碎石堆上休息,回首走過的路。遠遠地,看見一個晃動的身影,朝我們走來,一頂小紅帽在陽光下格外顯眼。再加上那略顯滑稽的走路姿態,封導很快就認出了來人非楊MM莫數。

那頂紅色的帽子,越來越近,越來越近,我們終於看見帽子底下那張熟悉的笑臉,無比親切。

在路上,我們是彼此的過客,卻又不僅僅是。

路,越來越開闊了,空曠得只剩下一個大概的方向。沿著芳草的清香行走,恍若隔世。

一切的景像,都太過唯美,似乎已到了及至,連腳步都有些飄忽起來。多少浮華歲月,在這一程山水中,煙消雲散。

思想的鋒芒,性格的棱角,都默默地隱退下去。在這片繁衍了千年信仰的土地上,我們需要的只是去篤信些什麼,而不是嘗試去改變些什麼。我們如同走在一個宏大而慈悲的故事裡,沒有過去,也沒有將來。一切的一切,都模糊得沒有概念可言。

在草地上撿到一副完整的馬的下顎骨,兩排牙齒緊緊地嵌在上面,心中無比向往自己的牙齒也能如此頑強,當兩鬢銀絲時還可以放肆地啃甘蔗。捧著骨頭,興高采烈地照了張相片。

把骨頭放回原地,心頭掠過一絲傷感。一切的結局,都已注定。

快到旅館的時候,風中傳來幾聲隱約的呼喊。 眯著眼,尋覓聲音的來源,一抬頭,看見曾叔叔在右側的山頭上朝我們振臂高呼,興奮得像見到了神仙姐姐的孩子。我們也高呼回應,摘下帽子向他揮舞。

曾叔叔在山崖邊上來回跑動的身影,讓人聯想到矯健的藏羚羊。很難想像這個活蹦亂跳的家伙在兩天前還在拉薩的診所裡打著點滴。對抗高原反應,美景比藥物更加有效,我以為。

回到旅館,身體的疲憊開始蔓延。走了幾個小時,已經不記得了,但精神依舊亢奮。

我知道自己一定會走完這個平躺的“8”字。

一個圈,是日出;另一個,是日落。

12

半個小時後,我們再次出發。納木錯的湖畔,起風了。

湖邊的礫石路面,凹凸不平,一不小心踏歪了,腳板生生的疼。

就這麼一直朝西走,半島的盡頭,是我們的期待。很多時候,行走並不是一種單純的肌體運動,更多的時候,是一種記憶,亦是一種對未來的希冀。不停地走下去,因為值得,因為前途未蔔也是一種刺激的誘惑。

或深或淺的足跡,刻在生命的裡程碑上,成了故事,成了風景。

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從一種心情到另一種心情,我們在路上生活,在路上成長。

我們停下了腳步,在距離茫茫湖水僅一步之遙的地方。太陽與地平線之間還隔著一小段天空,但已變得不那麼湛藍。

我們開始耐心地等待,和等待日出時一樣。

風很大,很冷,連陽光的溫度也開始顯得虛弱無助。雖然裹著厚厚的衣服,但只穿著一條薄薄的快干褲。我不停地打著冷顫,兩排牙齒很輕快地相互敲擊。

明明知道納木錯的溫差大,卻偏偏不願多帶一條秋褲,嫌麻煩。有時候覺得自己很任性,但從不刻意去改變自己。

我們蹲坐下來,背著風,在離身體不遠的地方挑揀些形狀紋路好看的石頭,聚在一起,然後用豐富的想像去編造它們的來歷。或許每粒石子都有自己的性格和故事,只是我們不知道而已。

不時回頭看看身後的太陽,慢慢地吻向湖面,刺眼的光芒逐漸變得柔和、深沉,恰似情人的眼神。

翠藍,深藍,墨藍,湖水的容顏迅速變化,卻又不著痕跡。金色的余輝,在湖面跳躍,將殘余的溫存延伸到陸地。最後,如浮萍般碎了,散了,留下淡淡的哀愁。

我們守候在湖邊,為這樣的時光而著迷。那種曖昧的彌留與冷峻的沉淪,讓情感迷失方向。

那一團光亮終於在水雲間墜落下去,周圍的雲霞跟著燃燒起來,幻化出凄美的光彩。

一直認為,自己是一個先天的悲觀主義者,不管何處的日落,那種蕭瑟的情緒總會很自然的萌生,擴散,擺脫不掉。倘若有一天,我的心緒不再被夕陽的光輝所灼傷,那是何等的幸福。

那一天的到來,不可預測。

當一切色彩即將褪去的時候,我們踏上了環島之旅的最後一段路程。那些曾經歷歷在目的風景,都隱匿在迷茫暮靄中,無聲無息。一個白日,一次夢游,一生難忘。

在最後的一段路,身體已經到達了極限,頭腦已沒有太多的意識,只知道要不停地向前走。摸了摸額頭,有些發燙。任性是要付出代價的。我願意。

再次回到旅館,有種家的溫暖。

13

旅館裡,亮著昏黃的燈光,老板娘和服務員在一起親昵地聊天說笑,卓瑪拿著畫筆歡快地跑來跑去,司機們熱鬧地打著麻將,一曲曲不知歌名的藏歌在耳際回蕩。

這所有的一切,即將與我們無關。

一想到要離開,難免不舍,但沒有人能一直恪守這片令人魂牽夢絮的土地。這就是旅行的無奈,也是生活的無奈。

想起旅館老板娘的話,納木錯地區,一年中有大半的時間是冬季,被冰雪覆蓋。那時的聖地,艱辛將大大超過幸福。我們這些匆匆過客,帶走的,只是美好記憶,卻永遠不能理解那漫長的殘酷時光。

我知足了,哪怕在往後的日子裡,注定要鑽心的思戀。

旅行,不過是一種生活形式,行走的過程和心情,才是我所渴望的,而行走後的思念,自然而然地成為了下一次出行的動機。當思念積累到一定的程度,就會本能地背上行囊。

所以我知道,再次和納木錯相逢,是遲早的事。

去年,當我與青海湖依依惜別時,我以為重逢會是一次漫長的等待,沒想到僅時隔一年,我又見到了她,美麗依舊。

然後我相信,所謂的天涯,不過是心到腳的距離,與目的地的遠近無關。

走出旅館,再一次仰望納木錯的星空,鋪天蓋地的壯美,完美了一場場輪回。那些閃爍的星,如同一個個浪跡天涯漂泊不定的靈魂,在無人知曉的遠方獨自承受著生命的落寞。

四周一片漆黑,湖水和夜空很和諧地融為一體,辨不清方向,如無邊無涯的歲月。站在生活的中央,除了回憶,不知所措。

納木錯就在眼前,我卻看不見她。當我能看見她的時候,就意味著分別。

我深信自己一定還會回來,即便相隔千山萬水,即便已經物似人非。我盡量讓自己樂觀起來,然而那種憂郁的感傷始終揮之不去,這讓我更接近生命的本質。

生命短暫。愛,永恆。

蜷在被窩裡,我希望次日的黎明,來得晚一些。

14

八月二十九日。

又到了離別的時刻,不管我們願不願意。分別的痛苦是為了重逢的喜悅。明知是蒼白的安慰,卻無能為力。

這是命中注定的牽掛,其實在來之前,就已料到。

為了盡早趕到那曲觀看賽馬節,七點半,我們迎著納木錯的朝霞開始趕路。

一切都才剛剛蘇醒,一切都在漸漸遠去。湖面在一點一點地縮小,視線又一次模糊起來,像蒙上了一層薄薄的霧。

當車子再次駛過那根拉山口時,湖水與眼眸之間的那根弦絲,突然迸斷。我茫然無助地望著窗外,仿佛曾經的一切都只是淡若雲煙的瞬間存在。

一個多月後的某個夜晚,我躺在家中的床上,莫名地潸然淚下,然後夢境中出現了納木錯的倩影,還有那些曾經相伴過的朋友們。

在當雄縣城,我們享受了一頓豐富的早餐。白粥、羊肉包子、豆漿、油條,這些可愛的食物終於讓我的胃不再受面條的折騰。

把盡量多的食物塞進胃裡,能不能吸收是另外一回事。身體的充實能讓人暫時忘記情感的空虛,起碼。

離開當雄的時候,看見路邊停著警車,據說有中央領導出席賽馬節,隨時都有可能戒嚴。對於人民公僕霸占人民公路這種事,我們還只能停留在口頭詛咒的階段,所能做的就是盡快趕路。

路上每隔一段距離就有一個站崗的軍人,裹著厚厚的大衣,我猜想他們也在持續腹誹中。人一生氣,就不怕冷了。

沒過多久,我們的車被攔了下來,和幾輛巨大的貨車、客車一起,停在路邊的空地上。達吉師傅心有不甘,親自出馬,幾經交涉後,我們獲許放行。馬達響起的同時,達吉師傅理所當然的成為了我們的偶像,贊譽之詞有如滔滔江水。

由於封路,一路上見不到別的車,讓我們也過了一把領導癮。

可惜好景不長,沒走多遠,我們再度被攔下。達吉師傅在我們糖衣炮彈的轟炸下顯的格外自信,再次披掛上陣,但軟磨硬泡了好久也沒能攻克。眼看情況不妙,封導自動請纓,上前助陣。原以為藏漢聯手,強強聯合,必能搞定,怎奈此領導來頭太大,N番交涉後,只換回來一個字:等。

好在正在施工的青藏鐵路離公路不遠,感謝中央領導為我們提供了一次與青藏鐵路零距離接觸的機會。

鐵軌朝兩頭無盡延伸,搖搖擺擺地走在上面,心情也是搖搖擺擺的。這條鐵路,讓我喜憂參半。希望物質上的輸入不會導致精神上的流失。

曾一度自私的幻想,希望西藏的海拔再高些,地理再復雜些,環境再艱難些,這樣,便只有那些真正愛西藏,懂西藏的人們才會來到這裡。

我知道自己的想法是多麼的天真幼稚,但倘若真有那麼一天,這片淨土終於淪陷,我的靈魂,又將何去何從?

無人能答。

15

鐵軌上,幾個工人正忙著做最後的檢修,敲敲打打,我們在興奮地照相,嘻嘻哈哈。

領導的車隊浩浩蕩蕩地呼嘯而過,清一色的陸地巡洋艦。我們臉上的表情,清一色的憤慨。

中午時分,到達那曲,縣城裡面也在封路,戴著白手套的交警煞有介事地把各種車輛趕來趕去,把最便捷的主要干道空了出來。無奈之下只能繞道而行。

縣城離賽馬場還有一段距離,一路上看見不少摩托車和人貨車朝賽馬場的方向趕去,車上的人和貨都擠得滿滿的,沒有人在乎車輛是否超載。

賽馬場設在草原的中央,最後一段路是用木樁和繩帶在草場上圍出來的,根本沒有交通秩序可言。各種各樣的車輛,各顯神通,在草原上東征西突,繞樁過繩,一時間顛簸不斷,煙塵滾滾,好不壯觀。

草原上本來沒有路,走的車多了,也就成了路。

剛下車,就遠遠地看到搭設在山腳下的觀禮台,幾個鮮艷的氣球在山坡的上空搖頭晃腦,無精打采。我們心中一涼,知道這次賽馬節不過是四十大慶的陪襯和一場政治氣氛濃厚的派對。興趣大減。

直奔賽馬場,看到的不是激動人心的賽馬,不是技藝精湛的馬術,而是特意為大慶准備的歌舞表演。這種場面就像坐在甜茶館裡喝茅台一樣尷尬。

估計是這樣的表演在藏區比較新鮮,圍觀的人群層層疊疊,我們也懶得去湊這個熱鬧,索性把目光集中在周圍藏民華麗的服飾上。

那些年輕姑娘們的藏裙,大都色彩艷麗,層次分明,隱隱顯現光澤。各種暖色調線條的巧妙搭配展現了高原女子的熱烈與奔放。而服裝上那些手工精細的配飾,又體現了她們細膩柔婉的一面。這樣的打扮,再點綴上那些由綠松石、瑪瑙、紅珊瑚串成的頭飾和項鏈,完美得一塌糊塗。

本來看似無趣的賽馬節,一下變得驚艷起來。

這是一場藏式服裝的盛會,比在博物館裡看到的生動多了。再華美漂亮的服飾,離開了身體,不過是一件呆板乏味的藝術品。

大飽眼福的同時,我所能做的,就是頻頻舉起相機。

男人不會因女人而愛上服飾,但可能會因服飾而愛上女人。

16

悠悠白雲之下,油油綠草之上,搭了無數的帳篷。藏民們趁著節日拖家帶口的出來玩耍,順便借此機會做些可有可無的買賣。一個個帳篷變成了臨時的服裝店,雜貨店,飲食店,別有一番趣味。

相對於那些大型的超市和購物商城,我更喜歡那些可以肆意流動的小攤小檔,喜歡那種賣方親切買方隨意的感覺。人情味比大減價更能吸引我。

試想一下,在城市裡用帳篷開個小店營生,白天在帳篷裡做生意,晚上睡在帳篷裡,生意蕭條了可以隨時搬到別的地方,賺到了錢可以很快地將它拆卸,隨便寄存在某個角落,然後無憂無慮地上路。多好。

不過,這麼童話的生活估計下輩子才有可能實現了。

還有更多的藏民,干脆省略了帳篷的約束,用繩子和木棍在草地上圍出個區域,鋪上塑膠布,就地做起了買賣。除了日用、飲食,經營娛樂項目的攤檔也是琳琅滿目。射氣球、套圈、套酒瓶、草地保齡球,看似簡單的游戲卻充滿了蠱惑,加上攤主的誘惑,玩家的迷惑,圍觀者的疑惑,一次次的交易在躍躍欲試的氛圍中完成。

經過不懈的努力後,玩的人總能或多或少的拿走一些獎品,然後揚眉吐氣地離開。沒有人計較付出與回報間的巨大差額,圖個開心痛快而已。

有時候活得太過精明理智,生活也就沒了情趣。

一對看來運氣不錯的年輕情侶,兩人手中捧滿了豐富的戰利品,在男孩的雙臂間,還夾著一個巨大的絨布娃娃。女孩很開心地跑向下一個小攤,男孩很吃力地在後面追,嘴裡喊著些聽不懂的話語。然後女孩回過頭來,大聲地笑,純真頑皮。

我們走遍萬水千山去找尋幸福快樂,其實幸福快樂隨處可見,就在那不經意的一瞬間。

遠遠地看到有人在賣棉花糖,讓酷愛甜食的我興奮不已。很久沒吃過這種能喚起我童年記憶的經典零食了,在我的鼓動下,曾叔叔慷慨解囊,然後我們的手中多出一團潔白的雲朵。

記得念小學的時候,對著校門的一塊空地上總有許多小販賣著各種各樣的零食,其中最讓我著迷的就是棉花糖。那些晶瑩的糖粒,落入那個神奇的機器裡,隨著腳踏的起伏,變幻成絲絲棉絮,然後很乖巧地纏繞在竹簽上,成了一團入口即化的雲朵。

五分錢,就能讓我美滋滋地從學校走回家。即便沒錢,在旁邊看上一會,也是很愉快的。

在我眼中,發明棉花糖的人的想像力絕不遜色於愛迪生。

17

沒有賽馬的賽馬節就像沒有泳裝環節的選美比賽。於是大家決定當天下午就返回拉薩。

由於包車費是按公裡數算的,早一天回去對我們來說並沒有任何損失,還能省下一天的食宿費用,何樂而不為。

行程計劃成了一張廢紙。喜歡這種隨心所欲的行走。

還是由於領導的到來,出賽馬場的路竟然也被封了,沒想到去和回都這麼困難。

天空突然轉陰,涼風襲人,還下起了小雨,夾帶著冰雹。高原天氣的轉變,比我們行程的轉變還要迅速。

抱怨也沒用,索性先把肚子填飽。重新回到賽馬場,找到一個賣快餐的攤子,人頭蜂擁,隨便挑了幾個飯盒,匆匆回到車上。

看上去不帶辣椒的菜,吃起來卻能讓我喉嚨冒火。不能吃辣對我來說是一大憾事,在旅途中也為此吃虧不少。去年在甘南和幾個路上認識的朋友腐敗,當別人對著一大碗毛血旺風卷殘雲時,我卻在和一盤醋溜土豆絲較勁。其中一姐們頻頻給我夾菜,說是不要客氣,另一個哥們還很認真地問我是不是素食主義者,經過解釋後,很歉意地幫我叫了份西紅柿炒蛋。

當我對那盒味道實在不怎麼樣的飯菜細嚼慢咽時,看到獨自站在車外的封導不畏寒冷,傲立風中,筷子飛舞,一仰頭,一抬手,喉結滾動間,已把最後一粒米飯送入胃中。那堅毅的目光,那挺拔的背影,那隨風舞動的頭發,那秋風掃落葉般的吃態,無一不散發出雄性的味道與男人的氣概。就連我這個同性看了都忍不住要贊嘆一聲。

腦子裡突然閃現出一個名字:西門吹雪。一個傲然灑脫的名字。

車內的我們,看著窗外的封導,笑翻。

領導一行順利離開賽馬場後,返回的路終於解禁,大大小小的車輛再一次飛揚跋扈地向外衝,再一次塵土飛揚,連車內都落滿了塵埃。

彪悍粗獷的民族,彪悍粗獷的車技。

那曲離拉薩三百多公裡,加上來時的路程,我們相當於又走了半次青藏線。大家已經適應了一路上的美景,失去了驚呼的習慣。坦白點說,令我們喪失這個習慣的,是納木錯的美。

達吉師傅的車開得很穩,我們陸續進入睡眠狀態。

回到拉薩已是晚上。路過布達拉宮時,給家裡打了個電話,電話的那頭,是母親的聲音。

“現在到哪了?怎麼打不通你的電話?沒什麼事吧?” 盡量平靜的語氣還是掩飾不了那份的擔心與牽掛。

“我一切都好,剛回到拉薩,一路上手機都沒信號。”我的回答讓母親松了口氣。

“有信號的時候多打些電話回來,發信息也行。”

“恩,知道了,放心吧。”

“那邊冷不冷?晚上記得要多穿點衣服。吃得習慣嗎?不要去太危險的地方,去玩的時候一定要和別人一起,一個人去不安全。。。。。。”母親的噓寒問暖,無微不至。

沒敢把自己在納木錯生病的事告訴母親,不忍心把父母嚇著了,為我擔驚受怕。去年在松潘,騎馬朝聖雪寶鼎,一連四天和家裡聯系不上,母親擔心得食不知味睡不安穩,要不是豁達的父親在一旁安慰寬心,指不定得急出什麼病來。父母為了不給我壓力,也都瞞著我,口口聲聲說他們相信我能應付一切困難,從來不用他們擔心,給我最大的自由,讓我盡情享受旅途的快樂。可作為兒子的我,又怎會猜不透他們的心思呢?父母的愛,深沉如海。

掛了電話,愧疚和矛盾的心情相繼襲來,如潮湧。每一次出行,對我而言,是放飛,是幸福,對父母而言,是牽掛,是不安。一頭是宿命,一頭是責任,我所能做的就是盡量找到它們之間的平衡點,平平安安的出行,平平安安的歸來。

我的足跡,散落在天涯海角;親人的愛,相伴到海角天涯。

入住八廊學後,洗了進藏以來的第一次澡,驅走了一路的風塵疲勞。

拉薩的夜晚,那麼的柔,那麼的暖。


精選遊記: 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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