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疆日記(8)石頭城日出/南疆諜影

作者: maozhuchen

導讀9月8日塔什庫爾干-喀什 睡夢中,我們被一陣敲門聲驚醒,外面的人喊著“起床了”。一看時間,七點半了, 為了去看日出,我們叫了“morning call” ,沒想到享受的是這種原生態服務。睡眼惺忪地穿上最厚的衣服,踏出賓館的大門,七點半,在東海之濱的上海已經是天光大亮,人們都已經在緊緊張張的上班路上了,但是這裡卻還是夜色濃重。 抬頭一望,黑色天鵝絨一般的天幕 ...

9月8日塔什庫爾干-喀什


睡夢中,我們被一陣敲門聲驚醒,外面的人喊著“起床了”。一看時間,七點半了, 為了去看日出,我們叫了“morning call” ,沒想到享受的是這種原生態服務。睡眼惺忪地穿上最厚的衣服,踏出賓館的大門,七點半,在東海之濱的上海已經是天光大亮,人們都已經在緊緊張張的上班路上了,但是這裡卻還是夜色濃重。

抬頭一望,黑色天鵝絨一般的天幕上,鑲嵌的是此生從未見過的璀璨的星空!終於又看到銀河了,密密麻麻的小星星組成了一條寬寬的帶,猶如碎鑽鑲就的頸帶,被卸妝的女子摘下來隨意地扔在了黑天鵝絨的桌布上。一彎蛾眉月晶瑩剔透,更令人驚奇的是,因為高原空氣的通透度高,又沒有地面光源的干擾,那隱在黑暗中的大半個月輪我們也能清楚地看到,雖然亮度要低很多。走在黎明前小城寧靜的街上,置身於這壯麗星空的照耀之下,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那條街,其實是小城中的主干道,不過兩百來米長,走到盡頭處,左拐,就是石頭城廢墟。塔縣雖然是個山區的偏遠小縣,然而它的歷史卻絕不簡單,西漢這裡是西域三十六國之一的蒲犁國,東漢時是羯盤陀國所在地,此後唐、元、清各代在這裡都建有行政駐地,絲綢之路中道和南道在這裡交彙,然後翻越帕米爾高原。輝煌的過去,如今由一座殘破的城池見證。我們來到城下的時候,小城的有線廣播裡傳出了清早的第一縷音樂,伴隨之竟然還傳來一聲windows開機的音樂,那是每天早上我們進辦公室後聽到的第一聲動靜,在這裡聽到有點心驚肉跳的,心想這有線廣播站的裝備還是挺先進的。石頭城建在一座高丘上,方圓有五六十米,我們踏著碎石瓦礫從西側爬上了城頭。此時東方已經露出了魚肚白,滿天繁星漸漸隱去。城下是一個開闊的草原,草原盡頭有一些山巒,此時還是一些黑黝黝的剪影,在那剪影的上方,東方的天幕上,低垂著一顆明亮的大星。

遠遠的看到另一頭已經聚集了一小群人,看來還有比我們更瘋狂的,走進一看,竟然也是一群來自上海的女孩子。天色漸漸地亮起,從遠處傳來了清亮的軍號聲,與此同時,有線廣播裡用嘰裡咕嚕不知什麼語言播放著節目。草原蘇醒了,星星點點的蒙古包裡開始飄出裊裊的炊煙,草地上幾條S形的溪流折射著天光,閃閃發亮。遠遠地往正北方向看,熹微的晨光中正是慕士塔格的白頭,峰頂的那一彎殘月尚未完全隱去。僅僅過了一小會兒,突然,一縷玫瑰色的光染紅了慕士塔格的峰頂,隨之,西面的一列山峰的峰頂也被漸次染紅。暗夜裡看上去冰冷嚴酷的山峰霎那間溫煦如春。東方的山巒背後,太陽應該已經爬出了地平線,然而我們還看不到它,只能看到它投射在對面山上的光帶慢慢往下延展,與此同時,一開始的那種濃醇的玫瑰紅和橙色也慢慢化開、變淡,光帶逐漸從山頂,山中,山腳延展到了下面平地上,這時山背後太陽升得更高了,東方千萬道的光線,揉合著未散的晨霧,如同磅礡的湍流般越過山崗,傾瀉在清晨的草原上,此情此景令所有的人一時失語。又過了一會兒,幾乎就在眨眼之間,兩道觸須在山崗上閃現,一個耀眼的太陽披著銳利的光芒出來了,整個世界全部點亮,大家都雀躍歡騰,公元2007年9月8日的太陽升起來了,這時距離上海世博會開幕還有966天!

在陽光下,石頭城的面貌一覽無余。堅實的城基一邊倚山而建,一邊從草原上拔地而起,四四方方,頗有氣勢,但城上已經什麼都沒有了,只有一片廢墟。也沒有做任何修繕。一切都維持本來的面目。這片殘垣,這段城牆,曾經目送玄奘背負著經卷,從這裡路過,那時他已從天竺取經歸來,九死一生,滿載而歸。遠方,長安的城門將為他開啟,大唐的天子將在紅塵中親迎他回到故園。從那以後,對面山崗上的太陽無數次地升起,慕士塔格峰頂的月亮無數次陰晴圓缺,千年的光陰就這樣輕輕地掠過,昔日繁華的羯盤陀的王城在滄海桑田間化作了一片沉默的廢墟······

回到城裡,總算有機會看看塔縣的風貌,縣城裡總共就兩條街,一條就是我們剛才來的時候走的主干道,另一條是呈十字交叉的橫馬路。路上的行人不多,絕大多數都是高鼻子的塔吉克人。塔吉克人是我國境內唯一的歐羅巴人種,鼻子特大,眼睛深凹,他們的圖騰是鷹。在縣城裡還立著一個鷹的雕塑,下面的柱子上寫著“帕米爾的雄鷹”的字樣。不過這個鷹的民族一點也沒有給人剽悍的感覺,相反男男女女都很靦腆,婦女們戴著圓帽,外面裹著頭巾,特別喜歡穿大紅的衣裙,濃眉大眼很漂亮。街上有一些商鋪,剛剛開門,不過做生意的好像都是維吾爾人,也沒見塔吉克人像柯爾克孜人那樣到處兜售東西,據說這個地方治安奇好,罕有刑事案件,監獄裡面空蕩蕩的。路中央有一條綠帶,綠樹婆娑,草叢裡開著粉色的花兒。真是有點超然於世外的感覺。在“帕米爾雄鷹”的紀念碑旁邊有一個挺大的郵電局,從那裡寄出一張明信片,從塔什庫爾干寄往上海,叮囑櫃台裡的女孩郵戳敲得清楚一點,她認真地答應了。

在城裡吃過早飯,回到賓館取了行李,我們踏上了回程。

別了,帕米爾。

回到喀什城裡,感覺像是從天上回到熙熙攘攘的人間。我們還有半日的時間,明天一早就要飛回上海了。來之前朋友曾說一定要到喀什的前英國領事館看一看,那裡現在已經變成一個餐館。經過打聽,原來這個大名鼎鼎的地方現在就隱藏在其尼瓦克賓館那棟難看的灰樓後面。於是決定去那裡吃午飯。其實,“其尼瓦克”原來就是20世紀初喀什噶爾英國領事館的別名,“中國花園”的意思。從灰樓背後的一條綠蔭小路進去,就看到一棟赭紅色的小樓,方頂,圓形的門廊,進門,走廊和房間還依稀能看出一點當年典雅的陳飾,房間的頂很高,窗戶上垂著簾幔,拉開一看,外面是層層疊疊的土黃色的老房子,據說這窗外的風景一百年來都沒有變過,從1890年英國駐喀什噶爾的總領事的前身“游歷官”馬嘎尼到任,到1945年最後一任總領事艾瑞克·西普頓離任,在長達半個世紀的時間裡,喀什一直是英國人經營其中亞戰略的據點,與此同時,沙俄也希望通過控制新疆,打開通向南亞的道路,在一公裡之外的色滿賓館裡,就有沙俄駐喀什總領事館的原址。兩國在喀什展開了一系列情報大戰,暗中較量,而在這場冷戰中客串的,還有各國的“探險家”。19世紀末李希霍芬提出“絲綢之路”的概念之後,歐洲的探險家不約而同也把目光投向了這裡,最著名的當屬瑞典人斯文·赫定,此人將終生獻給了中國西部地區的探險事業,甚至無暇成家,自稱“已經和中國結婚”,曾五次進入中國進行探險活動。1900年發現樓蘭古城。還有一位就是步其後塵的斯坦因,就是那位與敦煌的王道士做了很多交易的英國人。這些探險家曾經是領事館的座上賓,他們的“要文物不要命”的精神足以幫助政府開拓擴張的路線。而探險家們在亞洲腹地攫取的大量文物也靠領事館提供各種協助才得以運出中國國境。總領事的夫人們自然對冷戰缺乏興趣,她們更著迷的是喀什噶爾的風土人情和文化間的碰撞,第一任總領事夫人凱瑟琳·馬嘎特尼曾這樣描述總領事館的花園:“花園分為高低兩處,沿著一個台階就從低處走到高處了。高處的花園裡長著果樹,還有各種各樣的蔬菜。這裡各種水果爭奇鬥艷,有桃、杏、無花果、石榴,以及白的或黑的桑椹……低處的花園裡郁郁蔥蔥地長滿了柳樹、榆樹、白楊樹,還有一種喀什噶爾本地的樹:吉格達爾(沙棗)。” 而最後一任總領事艾瑞克·西普頓的夫人戴安娜·西普頓將其在在喀什生活的兩年間的細膩感受載入了回憶錄〈古老的土地〉,相隔半個世紀之後,中國的一個作家邱華棟又以這篇回憶錄為基礎,創作了小說〈賈奈達之城〉,探究了一個異域女子在那個風雲激蕩的年代裡,在中亞這個古老城市中生活時的美麗而復雜的內心世界。

文明間的交流有時就是一個悖論。交流的起因往往是擴張的欲望和國家的利益,然而一旦交流的大門被開啟,會冒出來很多不顧一切的人們,他們被異域的文明深深吸引,他們的執著瘋魔的個性,最終直接造就了文明間的流動,這種流動可能一時間是單向的,創痛與狂喜、失落與收獲總是形影不離。1895年,斯文·赫定從喀什出發,深入塔克拉瑪干,結果因為缺水而人馬俱傷,三個僕人和七匹駱駝全部死去,在奄奄一息之際,他靠一只鳥兒的指引,爬到和田河邊,撿回一條性命。作為探險家,他無疑是偉大的,而在中國人的眼中,他又是騙子和盜賊,數以百計的西域文物經他的發掘被運往國外,從此再未回到故土。然而人只能做自己,只有一個強大的國家,才能夠主導文明間流動的方向。

因為喀什的這段與多國有關的風雲變幻的歷史,因此它真正是一個國際性的旅游城市。在喀什街頭隨處能看見外國人,或許是因為對殖民時代的懷舊,或許是一段曲折的緣分,這些老外在喀什仿佛比內地游客感覺更自在,更有回到老家的感覺。有意思的是,當年英俄冷戰的大本營,原英國領事館和沙俄領事館現在分別成了兩個涉外賓館,而且是老外特別鐘愛的下榻之地。沙俄領事館所在的色滿賓館更是曾經被評為全世界最質優價廉的酒店之一,在沙俄領事館的舊址內,大部分的擺設依然照舊,就連落地鐘和大堂的地毯都是原物。

那天下午還去了喀什市中心的書店買維族音樂的cd,並無意中來到了一個巨大的廣場,正中竟然有一個高大的毛主席塑像,身披大衣,頭戴軍帽,一只手上揚。背後是一個弧形的花崗岩牆,上面鐫刻著金色的毛主席手書《沁園春·雪》,在這裡能看到如此巨大毛主席像真是出乎意料,想起當年的那一句“萬方歌舞有於闐”,果然不是吹的。

在新疆的最後一頓晚餐,我們坐在色滿賓館疏朗的庭院裡,在一個伊斯蘭風格的圓頂涼亭裡,一邊吃著飯,一邊看太陽在鑽天楊的樹枝間緩緩落下,夜幕降臨,涼風沁人心脾。

明天的太陽落下的時候,我們就該回到上海了。

9月9日喀什-烏魯木齊-上海

上午10:15的航班,我們離開了喀什,機翼下的綠洲很快後退,消失。我開始蒙頭大睡,除了中間在烏魯木齊轉機。這一天都在飛機上度過,我也幾乎睡了一天,快到的時候,打開遮光板,暮色中,下面是南方的青蔥的山巒,好久沒看到這青色的山了。算算我們只離開了九天,怎麼好像過了一個世紀。

***

回到上海十天後,收到那張寄自塔什庫爾干的明信片,郵戳果然敲得很清楚。上面的話是那天在趴在“交通賓館”的床上寫的:

經過五個小時的飛行和八天兩千公裡的馳騁,我終於來到了昆侖山中,到了中國最西部的邊境線紅其拉甫。今晚在高原小城塔什庫爾干停留一宿。一路行來,我們歷經了吐魯番的熱情,大漠的風沙,克孜爾的蒼涼,天山峽谷的壯美和喀什噶爾的濃香。一輪明月已經升起在慕士塔格,照耀我心,也照亮了這八千裡的腳下的路……

南疆,一枚金色的書簽,永遠留在這個秋天的記憶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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