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江南硯台
美食家嘗遍天下各大菜系——淮揚的豐腴,川味的鮮辣,魯菜的本色……饕餮生涯若是驀然回首,問他哪裡是天下至味,他說是小時候巷子口張麻子的豆腐腦。藝圃在蘇州大小園林裡是這樣的一碗豆腐腦,一點蝦皮,一點青蔥,一點紫菜,一點榨菜,一點晃晃悠悠的豆腐腦帶著熱氣氤氳就擱在粗瓷大碗裡。比燕翅環保,比清茶實在。這是蘇州人下午的點心,不好意思專門端了招待客人,除非這遠客是熟不拘禮的要好:“好格,伲到藝圃去吃茶”。
【一】 十間廊屋兩個人
很多人第一次自己摸索著尋訪藝圃,是必須在繁華的閶門開始,一路跟寶林寺小巷裡的好婆們打聽,才七繞八繞找到入口。可第二回再來,不一定就老馬識途,還是要問路。因為入門的地方實在是不顯眼。旅游指南上說在“文衙弄”,可又偏要先到一個名為“十間廊屋”的地方。
藝圃始建於明代嘉靖年間。袁祖庚在自己造的醉穎堂裡住了整整半個世紀。這半個世紀裡中國的明朝在農業文明最後的夕陽前絢爛奪目,創造出讓後人瞠目結舌的美麗陶瓷,留下了大量做工精美的硬木家具,風雅的歲月因為社會財富的大量湧現而奢華。因為沒有“國際資本”的暢通交換,文人地主家書房裡盡管有日本的進口裁紙小刀,有南洋進貢的“風銅”鑄造成班駁極至的銅爐,還是有太多的田租無處可用。土地兼並可土地並不太值錢,那時一段宋朝的舊墨抵得上江南膏腴的土地幾十畝,文化的畸形繁榮背後隱含著盛世的危機。醉穎堂是幸運的,它度過的全是美好的時光,直到主人去世。
缺少了袁祖庚,醉穎堂很快敗落了,直到新一任主人文震孟有一天經過這裡。文震孟把自己的新家安排的十分妥帖,修葺之後命名為“藥圃”。 文震孟的一生充滿起落,文震孟被起用了,去了北京。三個月就又罷官了。僥幸回來,文震孟卻生了一場大病。
這裡是藥圃,他一直就覺得隱約的中藥味道是可以治心病的。從瓦罐裡散發出午後無聊的氣息,至少是安全的。沒有了勾心鬥角的爭吵、計謀、焦慮,這裡就是他的住宅,可以暫時忘記朝廷的潰爛。他喜歡在原來的地基上留下大片的空白,種的不是什麼名貴的花卉,而是一些尋常藥材。
別人說這花不俗,這盆栽希奇,文震孟輕輕咳嗽一下——“我身體不好,種點藥材自己開開方子,吃著白相白相。”蘇州話裡的白相是玩的意思,白相一般是蘇州人口氣裡比較謙虛的措辭,比如已經是一方泰鬥的身份了,說起自己研究了一輩子的冷門專業,蘇州人喜歡淡淡的說,白相白相格。
文震孟的弟弟文震亨在清兵攻占蘇州之後逃出城去。聞剃發令下,疏狂不羈一生的老文人選擇了投水自殺,被人救起後絕食身亡,追隨年長他整整十一歲的大哥去了。同藥圃裡盛開的那些蓮花一樣,優雅,非常的尊嚴。如果你崇敬他,可以看看他寫的書,那本講究生活藝術的小冊子。
【二】 山東漢子敬亭山
藥圃不久就迎來了第三位主人,姜采。
清順治十六年,山東萊陽姜采購得藥圃作為寓所。
姜采是山東人,在蘇州是寓居。他做的是也還是明朝的官,但在接下來的清朝是以遺民而著稱。《明史》說,他是崇禎四年的進士,因彈周延儒,周延儒再相,姜采被詔獄考訊,逮至午門杖一百。采已死,其弟垓口溺灌之,乃復蘇,仍系刑部獄。皇帝最後發配他去了宣州,不料國變,他流寓蘇州。
姜采在晚年一直自號宣州老兵,敬亭山人。這真是奇怪,因為他甚至還沒來得及充軍到宣州,國家就滅亡了,他的鞋底連那裡的一點塵土都沒沾上,可他還是自稱“宣州老兵”。
明朝已經無藥可救,藥圃在姜采活著的日子裡也就改名為:敬亭山房。他和他的兒子下決心把這裡的庭院營造成大明遺民們聲氣相通共同砥礪的道場,是東南一帶士人志士結交密議復國大計的據點,也是詩文唱和名流雲集的藝術沙龍,這裡是蘇州遺民們的淨土。
清初,江南知識分子跟朝廷的對抗一直很激烈。蘇州有金聖嘆哭廟案轟動朝野,一股同情遺民的風氣在蘇州彌漫。姜先生是前朝的忠臣,吃盡苦頭還是不忘故國。蘇州老百姓覺得他們實在是有種,能寓居在此實在是蘇州的光榮。藝圃有幸住進這對賢父子,這裡就不再是一處文家留下衰敗的宅院,它仍然是這座城市高張的像征。
姜采的弟弟姜垓也是一個人物。南明亡後流寓蘇州,蘇州人當時很敬重姜氏兄弟的,坊間人稱二姜先生。在他們死後,甚至在虎丘鶴澗給他們建起了祠堂,香火祭祀終年不絕。溫婉的蘇州人如此看重遠道而來的這對山東兄弟,以至於稍後的藝圃也同藥圃一樣注定不朽。
【三】 延光閣
延光閣肯定屬於蘇州園林裡幾個最可以喝茶的地方。服務員好像都是熟面孔,幾年不來,還是一樣的招呼周到,卻也沒有熱絡到可疑的地步。茶是本地的碧螺春,也有龍井,實惠一點有東山的炒青味道不俗。
杯子一般是玻璃的,連同紙袋裡的茶葉放在一個搪瓷白盤裡端過來。熱水瓶一桌一個。你泡好茶等著它舒展的時候,放眼看到外面,就是一泓碧水。你知道今天的游覽才剛剛開始,這房子的式樣是明朝的,含蓄簡練像一把見過世面的椅子。它的光澤是要慢慢看出來的,木頭美麗的花紋上有歲月的包漿,拿抹布擦一下才知道不是灰塵。這裡沒有灰塵,心裡就干淨起來。
它的樣子也是有年頭了,跟牆角自帶茶葉的老人一樣穩當。老人們下午來得不如早晨多,他們有自己的月票,不稀罕靠窗的位置。靠窗坐的人一般一年難得來幾次,眼裡是對面的風景,看不見頭上是黑黑灰灰的瓦,但想像自己正坐在明朝的日子總是覺得可喜。雨天特別適合藝圃也因為這低低的水閣,雨下著,什麼也不想,耳朵就聽到特別大的雨聲,在城市裡特別稀罕的東西啊。
藝圃可以說的還有兩座特別小的橋,小到就是架在水上的幾塊石頭,石頭少到你可以數數。它是如此的低眉順眼,貼在水面上好像一個現代裝置。明朝石橋上曾經站過白衣蕭蕭的俠客嗎?以凌波妙步的輕盈對決鐵掌水上飄的霸道,瓦爾特保衛了薩拉熱窩說,“誰活著誰就知道”,誰知道誰就是古人。
度香橋更加妖異,它四周好像都是高高的牆,圈禁著書房外的天空。橋就是四塊石板,通向園林的幽深,這橋是有像征意味的。它的蹊蹺存在並不是為了方便修復園子的泥瓦匠人坐在橋上磨刀,可以順手蘸一點橋下的清水。它多此一舉地存在,譬如蘇州人早上正經吃面,清炒腰花、蝦仁鱔絲都要“過橋”——關照廚師放在另外的盤子裡,姜絲蘸著醋,這就是過橋。過了橋,就是一個認真吃過早飯的早晨,忙碌的現實要來了,公事要來了,老板要來了,要債的已經上電梯了,你過不過橋從明朝回來?
藝圃因此更加美好。

(藝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