軌外的時光
碧雲天秋意纏綿,時光匆匆抖落沉醉
強歡顏清減悵恨,看思念的窗化成幾縷
欲取香暖解凝愁,平添惘然
追憶恰似昨日斜暉
無情有思紛飛難寐,只剩下銷然的墜
對酒當歌柔和了離別,盡忘卻層疊的淚
劃破濃稠追溯滋味,琉璃的歲月怎麼去追
未登程心已成灰敢憐誰,一杯蹉跎幾度虛涼
邀明月相伴琴弦共舞,訴一腔痴怨夢裡芳菲
1
從床上爬起來的時候,充電器亮起了綠燈。取出電池,哢的一聲,手機恢復了活力。屏幕上顯示的時間是下午五點半。
身上沐浴液的香味已經褪去。換了一雙清爽的沙灘鞋,走出旅館,目的地是久違了的八角街。在拉薩的每一天,我都會去的地方。
八角街上依舊是熙熙攘攘的轉經人潮,幾個香爐裡冒出殘淡的白煙,還未飄遠便被人群擠散。
人潮裡多數是拉薩人,外地的朝聖者,還有其他駁雜的構成。貧民、富賈、和尚、尼姑、商人、游客、乞丐、小偷、騙子,全都卷進人潮裡,隨波逐流。
身旁走過幾個外國女孩,穿著大花短褲,露出白皙的小腿,臉上是密密麻麻的血絲織成的紅霞。她們一個攤點一個攤點地走過去,反復看,反復觸摸,拿起來,放下去,然後用計算器和攤主討價還價,付錢後將斬獲直接戴在手腕或脖子上。始終保持微笑。
偶爾會遇到些盛裝轉經的老婦人,爬滿紋路的臉,同樣迷人。她們大方面對游客的鏡頭,將蒼老的美麗暴露在閃光燈下,最後伸出枯槁的手,拇指與其它四指相搓。游客將零鈔遞出去,失望轉身。
吆喝了一天的商販面容疲憊,喪失了招攬客人的激情,懶懶地靠在椅子上,等待太陽慢慢墜落。
黃昏的八角街,猶如一個強烈的磁場。人們從四面八方湧來,源源不斷,浩浩蕩蕩,形成一股神秘而執著的洪流。沒有起點,沒有盡頭。
這是一條信仰的河流,波平浪靜,卻又雷霆萬鈞。
八角街是宗教的,又是世俗的。兩種風情格格不入而又相安無事。現代和傳統,物質和宗教,在這裡調和成一幅和諧的油畫。
大昭寺門前,起伏不斷的身影填滿每一個空隙。人們的臉上,沒有喜悅,也沒有憂傷。
牆根下坐著磕累了或是走累了的人,一同成為游客眼中的風景。
慢悠悠地晃蕩了兩圈,風景還是那些風景,面孔不斷在變。
最後一縷夕陽消失以後,胃開始吶喊。在一間鹵味店裡秤了小半袋鹵雞翼,拎回大昭寺廣場,坐在綠化帶的護欄上,以盡量斯文的姿態進食。
正當我吃得起勁的時候,一個和尚向我走來,說自己是四川XX寺來此朝聖的,見面即是緣分,希望我能為他所在的寺廟布施。他把手伸到我面前,指甲裡藏滿污垢,腕上扣著一只金表。
不喜歡在吃東西時被人打擾,特別是在吃得比較狼狽暢快的時候。那只金表也讓我十分懷疑。從熟食袋中拿出一只雞翼給他,他盯了我一會,表情突然變得僵硬,然後忿忿離去。看著他遠去的背影,忍不住笑出聲來。
將支離破碎的骸骨扔進垃圾箱,再次融入八角街的潮湧。
2
走在前面的人流突然減慢,分向兩邊,再重新聚合,仿佛遇到了不可淌過的礁石。
我也隨著往邊上靠,走近了,才看清是一個十來歲的小女孩,正繞著大昭寺磕長頭,三步一叩。
女孩長得俊俏秀麗,有一雙清泉般透亮的眼睛。烏黑的頭發,被編成十數條細長的辮子,如一股股娟秀的瀑布,傾泄而下。由於長年累月的叩拜,她的前額磨出了一個圓狀的硬繭,讓人看了無比心疼。汗水與灰塵混合,被風吹干後,臉上留下斑斑污痕。但這一切都掩蓋不了她那張恬美平靜的臉。
每一次磕頭,她都一絲不苟,雙手盡力前伸,身體與地面緊緊貼在一起。身前的牛皮裙早已辨不出原色,保護膝蓋的部分磨損得尤為厲害。
許多從她身邊經過的人,被她年輕而深沉的虔誠感動,或多或少的布施,表達了一些關愛,一些鼓勵,一些敬佩。
我走到她的面前,在她手中放下微薄的幫助。她還我一個微笑,說聲謝謝。
我跟在她的身後,走了很長一段路,感受著那種源於希望的美麗和悲傷。
天色一點點暗下去,商品和人們的臉都變得朦朧,沒有色彩。商販們開始收拾東西,人潮從隱沒在黑暗中的小巷子疏流出去。和來時一樣迅速,神秘。
穿過大昭寺廣場,在一家小飯館裡要了份水餃,盛餃子的碗可以當臉盆用。飯館即將打烊,服務員小妹哈欠連連。有些後悔點了水餃,如果是炒面,吃起來會快很多。她們也能早些回家。
回旅館的路上,經過一間名為“古修娜”的書店。已經不只一次路過,但從來沒有進去過。書店的左側,靠牆擺著一張很舊的長木凳,上面墊著一張鮮妍的藏毯。緊挨著長凳的,是一張圓沙發,中間部分深陷下去,皮縫中隱約露出海綿。兩者拼成的位子,剛好夠三個人同時落座。
走進去,書店面積不大,裝修拙樸,帶著點野趣。裡面的書架上擺滿了書,整齊,條理,全都是有關西藏和藏傳佛教的,涉及到方方面面。
老板是一個藏族女子,漂亮,利落,齊腰的長發,有江南女子一樣的細致皮膚,經常微笑。
從書架上抽出一本,書中簡述了西藏藏傳佛教的傳入史,饒有興致的讀了一會。老板說站著讀太累,可以坐著讀,不限時間。說完指了指靠牆的長凳和沙發。手指纖長。
坐在旁邊的是一個中年女子,圓臉,嘴角帶著天真。她說她在拉薩呆了一個星期,每天大部分時間都泡在這裡。選書,看書,買書,然後把書郵寄回家,哪兒也不想去。
我一點兒也不感到驚訝,因為這裡是西藏。每個路過的人都可以選擇讓自己快樂的生活方式。
哭泣。大笑。悲切。欣喜。瘋狂。沉默。釋放。埋藏。不會有人在乎,也不會有人過問。把最真實的自己完完全全的晾曬在陽光下,不需要虛弱空幻的真理。任何人,都可以。
我們摘下面具,對自己的生命充滿了全新的感知。這或許是很多人愛上西藏的原因。
回到旅館,房間裡已經變得熱鬧充實。歡聲笑語,人影綽然。五湖四海的旅友,正在對一個體型碩大的西瓜大塊哚頤。見者有份。吃到最後還剩四分之一,推銷到隔壁房間,再次引起一片唏哩嘩啦的怪響。
睡在我對面床的是一個年紀比我稍大的女孩。短碎發,白淨的臉,身材嬌小,活潑開朗,來自北京。獨自走滇藏線進藏。在拉薩游蕩了幾天,准備次日從青藏線出藏。
她坐在床上,身旁放了一小袋白糖,吃玻璃瓶裝的本地酸奶,可以把牙齒酸掉的那種。她將酸奶和白糖分開吃,說是這樣才能享受到原味。最正宗的酸,最地道的甜。
我們互換交通信息。她進藏之前去了雨崩,聽說我也要去,把自己的經歷和最新的情況告訴我。那是一個美得絕望的地方,只要不遇到陰雨天氣。她說。
熱鬧延續了很久,直到半夜,還有買醉而歸的人。
3
九月七日。
天還沒亮,就有人唏唏嗦嗦的整理行囊。旅游鞋沉重的觸地聲。開開關關的房門。等到我醒來時,已有大半的人不知所蹤。
這裡是過客的江湖,每天都有新的面孔。伴著美好的理想進來,帶著過濾後的理想離開。
在四川小飯館裡早餐。老板娘說好多天沒見到我,以為我已經走了。過兩天就要離開了,時間過得真快。我應到。老板娘給我端來稀飯包子,照例配上一小碟酸脆的榨菜。
她習慣地坐在店門外,漫無目的地張望。偶爾會回過頭來,和我聊近來的天氣和生意。客人離開時,收錢,找錢。她說在拉薩開飯館很艱辛,起早貪黑,掙不了幾個錢。但她知足,雖然不見得常樂。
吃過早餐,來到離八角街最近的郵局,把曾叔叔托我郵寄的藏刀寄了出去。
填郵寄單的時候,一個中年男子不停地在我身邊轉悠,見沒有引起我的足夠重視,終於忍不住拉了拉我的衣角。我轉過頭,他趕緊湊上來,用一種神秘而誘惑的語調問我:要不要藏刀,家裡傳下來的,真的。說著一邊迅速拉下上衣的拉鏈,露出一把一尺來長的藏刀。
我瞄了一眼那把刀,粗制的刀鞘上居然鑲著中文版的六字真言。我靠,大哥,拜托你蒙人也蒙得敬業點,拿這樣的刀出來混也不怕給干你們這一行的丟人啊。難道我額頭上烙了一個“傻”字?
家傳下來的不容易啊,賣了多可惜。你看,帶在身上還能隨時用來削蘋果吃。我好言相勸。他搖了搖頭,識趣地走開。
和兩個MM約好一起在瑪吉阿米午餐,走出郵局,時候還早,索性先到八角街轉轉。
順時針走了兩圈,一時間心血來潮,拐進了與八角街相接的某條小巷。根據我的經驗,最不起眼的小巷裡藏有最真實的民居和生活。
小巷裡安靜得可以聽到陽光的聲音,與喧鬧的八角街是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那種感覺,就像剛從集市裡突圍出來,走在回家的清幽小徑上。
標著各種廉價炒飯的招牌,沉迷於桌球的藏族小伙,守著公廁收費的慈祥阿婆,院門外跳皮筋的小女孩,窗台上淋花種草的婦女,擺放得凌亂無序的雜貨店,小攤前富有光澤的油炸食物,被塗鴉亂畫的斑駁鐵門。這一切,如同盛世裡的舊物,沒有人會想起它們,更不會去探望它們。
它們被遺落在軌外的時光裡,豐盛而內斂。
一路上可以看到不少老房子。或許是因為貧窮,或許是因為主人戀舊,它們原始地存在著。甚至可以看到院牆上長長的裂痕,像一道道粗暴的傷口。
牆面是黯舊的土黃色,上面開著很大的窗,裡面不知道曾經寄存過多少鮮活的生命,還有欲望和絕望。如今,這些房子都已經風光不在,仿佛一群沉郁忍耐的老人。發不出聲音。
朝一條小巷走下去,然後迷失在更多的小巷裡。不知不覺的。生活也大抵如此。唯一不同的,在這裡迷路,不會感到恐懼和慌張。
眼前豁然開闊。巷子的盡頭,是一座大清真寺,邦克樓頂有永不更替的星月。寺門前聚集了很多人,似乎在等待什麼。
短暫的停留,轉身回到小巷裡。每個人都有不同的等待。
4
走進瑪吉阿米。很幸運,我是那天的第一個客人。
服務員小妹正忙著清潔,樓房裡洋溢著清水濾過後的清新與涼爽。上到二樓,一眼就相中了靠窗的轉角位。坐在那裡,可以清楚地看到八角街上的人流,一張張生動的面孔。
留意別人卻不會被人留意。喜歡這樣的感覺。
在靠近樓梯的位置,坐著一個年輕男子。藏族輪廓的臉龐,清澈的眸子。自然微卷的濃黑頭發看上去很有韌性,低頭的時候,會遮住高挺的鼻梁。下巴有淺淺的胡茬。這樣的男子,即使變得很老,也仍然英俊。
他從牆上取下一把六弦琴,悅耳的樂聲在指間流淌。他沉浸在自己的音樂裡,臉上有干淨的笑容。
小妹們手中的抹布隨著節奏移動,一些輕柔的聲音在寂靜的空氣裡流動。
琴聲停下時,我不自覺地鼓掌。他衝我笑笑,露出皓齒。
要了一壺甜茶,有濃濃的奶香。倒了一杯,捧在手心裡,感受暖而軟的溫度。
窗外,是川流不息的人群。窗內,是一個可以聽得到思緒的空間。坐在沉實的紫檀色木椅上,感情容易深陷,輕易善感。一些記憶因此而沉澱下來。自然而然。
餐廳的中央,擺放著兩張松軟藏式沙發,被一張線條硬朗的矮桌隔開,沒有過多的點綴。桌面上摞著幾本留言簿,彩色線條的硬皮封面,有紗布的質感。
杏黃色的牆面,掛有多幅黑白照片,其中穿插一些手工畫,看不出具體的意像。照片裡幾乎是人物,或站或坐,沒有文字介紹,被封存在棕紅色的相框裡。任人猜測。
通往露台的樓梯旁,立著一個敦樸的書櫃,排滿中英文的舊書,多是些關於西藏的文字。中間夾著幾本嶄新的英文小說,想必是客人留下來的。覺得它們適合放在這裡。永遠。
眼前的瑪吉阿米,是一個交織了多種情素的空間。我辨不清這裡是酒吧,餐吧,休閑吧又或者是藝術吧。都像,又都不像。豐富而矛盾,一如很多年前那個位高權重卻又多情浪漫的男人。
情詩,戀人,幽會,撫摸,情欲,纏綿,燃燒的目光,灼熱的嘴唇,這些充滿危險的美感,不是每一個人都能夠擁有。也不是每一個人都適合擁有。
倘若堅持,遵循自己內心的聲音生活,注定要經歷諸多人性的蒼涼和命運的多舛。
那些隱秘而艱澀的疼痛,如此的長久和深入骨髓,看不到結局。那是一種絕地的處境。
不過,這一切都已成為古老的故事,說是佳話也未嘗不可。至少民間是這樣認為。有血有肉的生命,更貼近眾生。
如今,人們心中只留下了那個男人的美好,卻難以感知他所承受過的苦楚。
5
取過一本留言簿,一頁一頁地翻看。上面記載的心情和經歷,似曾相識。還有一些詼諧的塗鴉,讓人會心微笑。
抬頭,看見兩個MM熟悉的笑容。坐在身旁和對面,梳洗過的長發,貼著椅背。聊天,喝茶。三個人,無拘無束。我們清楚,在西藏的日子,已經所剩無幾。可以用小時計算。盡量避免傷感的字眼,表達變得艱難。有時候,寧願選擇沉默。長時間的沉默。
視線穿過窗台上的花草,努力去挽留更多的片段。那些攢動的人頭,是那樣的親切。曾幾何時,我們也是別人眼中的風景。或許,一直都是。
食物容易成為情緒的緩和劑。取來菜單,讓食欲平衡心情。點了一份尼泊爾制法的咖喱雞飯。混合了各種香料的橙色醬汁,搭配有植物的葉子。酸甜,溫柔的辣味。軟糯的米飯,與配菜相隔,如同一座白色島嶼。兩個MM要了一份煎餅,酥黃的面皮,有誘人的光澤。分著吃。
耳邊飄來空靈的藏歌,從來不曾聽過。每一曲都有獨特之處,偶爾會有大段的經文,合著音樂。
一些敏銳的心靈,能在音樂中聽出生死,繁華而荒涼的生命,還有那些所謂的命運。然後長久的思考。解脫,或者沉淪,走向天平的兩端。
來自天籟的聲音,不宜過度的深究,只作為一種烘托,就好。
同一張碟,反反復復,放的人不覺厭倦,聽的人愈加喜歡。詢問在哪裡可以買到,小妹說,是老板精挑細選後,自己刻的,市面上沒的賣。這讓我聯想到私房菜和大眾快餐的區別。
午後的陽光,明亮得耀眼,把屋子裡烘得暖暖的。空氣中有灰塵的氣味,以及它們沸騰的舞姿。
我們斷斷續續的聊天,若即若離的愁緒,讓思維呆滯,僵硬。對於這座城市,有太多割舍不掉的情結。起碼,在這個時候是這樣。
輕易地戀上拉薩,接著義無返顧地愛上,讓自己放縱。這個時候離開,仿佛情人間蜜月裡的告別。
深愛著這座城市,一輩子。卻不可能也不願和她廝守。同樣一輩子。這樣的情素,漫長而持久,難以描述。或許有距離的愛,才不會因為歲月的流逝而損耗,甚至變質。害怕知道這個真相。真相永遠殘忍。而且不可改變。
將身體和靈魂交給路上的時光,經歷無數次的揉搓按捺,從虛弱的蛹裡蛻變,起舞在擁有無限可能性的世間。這是一種怎樣的景況,似乎永遠無法看到。
西藏於我,是生命裡一個永恆的過度。那些去過和將要去的地方,也都會是。無一例外。
刻意地去找一些話題,回憶起那些一同經歷過的日子和遇到過的朋友,說出各自最難忘的片段。楊MM把這些美麗的片段記錄在紙上,用俏皮的表情和言語去淡化逼近的離愁。
說到若是大家都找不到工作,或者厭倦了乏味的都市生活,想來拉薩營生,最好從事什麼行業?倒賣藏飾!三個人異口同聲。終於笑作一團。
楊MM繼續活躍氣氛。坐到一張灑滿陽光的桌子旁,單手托腮,俏臉輕側,腰姿微擺,做出一副淑女悵然若失狀,惹得我和王MM大笑不止,搶著為她拍照。
如風如流的光線掠過她的面頰,在某一個時刻,突然發覺,她和周圍的環境,是如此的相宜得彰。像電影中的鏡頭。真實的心境,不經意的流露,從眼神裡。
期間去了一趟布達拉宮,預定次日的門票。她們說會在瑪吉阿米等我回來。一同晚飯。
訂好票,回到原來的椅子上。每個人的面前,多了一杯清茶。茶和朋友,相伴到黃昏。很多言語,已經記不真切。
離開的時候,又見到那個彈琴的男子。我說一定會再來聽他彈琴,一定。他告訴我他叫次郎。
6
路過大昭寺的時候,碰巧遇見在山南認識的小蘋果,正舉著鏡頭記錄磕長頭的生動臉譜,其專注神情足可成為別人鏡頭中的生動臉譜。
邀他一起吃飯,他執意要先喂飽他的相機。那種摁下快門的幸福感,是一種香軟的毒,一種悠長的癮。
一轉身,突然不見了跟在後面的楊MM,生怕這個冒失的小妮子走丟了或是被人拐賣了,急忙回頭逆人流而尋。找了好久都未見蹤影,打手機又無人接聽,心下忐忑,嘴裡還不住聲討她的自由散漫無組織無紀律。無奈之下,只好先到四川小飯館等她。
來到飯館,看見她早已坐在桌旁大啃烤土豆,吃得滿手污黑,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看到我們,手一指,說是請我們一起吃。我狠狠地瞪著她,她居然一臉純真無辜。
我一言不發,看得她直發毛。眼看情況不妙,她又跑了出去,飯菜都涼了還不見人影。剛想放棄等待,她又蹦回了飯館,衝我做個鬼臉,然後把幾個旅館留言板上的滇藏線車訊彙報了一遍,讓我對她誇也不是罵也不是。拿她沒有辦法。
那頓飯是王MM請客。家常菜的味道,熟悉而溫暖。
飯後楊MM提議去唱K,她做東。從來沒想過在拉薩進行這種腐敗活動,自己也缺乏音樂細胞,但想到小丫頭有意將功補過亡羊補牢,當然不能輕易放過。
上了的士以後,發現開車的是位的姐。跟她說我們要去正規的卡拉OK,只動口不動手的那種。大姐說好,猛踩一腳油門,輕車熟路。路上大姐還好心提醒我們晚上的治安不太好,別玩得太晚了。我突然意識到自己這個護花使者責任重大,還得自覺自律,免得監守自盜:)。
到達一片霓虹繁盛之地,挑了一家外觀還算磊落的歌城。看了看內部環境,雖然設備落後,但消費尚可接受。要了小食啤酒,為對酒當歌的豪邁做好准備。
楊MM是發起人,自然是歌壇老將,成竹在胸。王MM自謙不會唱歌,死活不願拿起話筒,甘願多喝兩杯,以酒助興。如此一來,我只好當仁不讓地獻醜了,就算走音跑調臉面不要也得和那丫頭死磕到底。
就要開始PK時,王MM發現楊MM的數碼相機不見了,大家仔細找了很久都沒找到,猜想是落在飯館了。楊MM似乎已經習慣了自己的丟三落四,一臉鎮定。打車回飯館,沒多久就把相機找到了。
據說是老板娘在飯桌下拾到的,還幫我們用塑料袋包好放好,以免被別人拿走。感激不盡。
翻了翻點歌本,發現大都是些老歌,跟不上時尚的節拍。這下可便宜了對流行樂後知後覺的我,就算沒唱過也已混了個耳熟。
楊MM一亮嗓我就知道彼此實力有多麼懸殊,猶如百米跨欄我剛起步她已衝刺。開始狀態有些拘謹,只能在楊MM的領唱下哼哼幾句。小丫頭想必也怕英雄寂寞,專挑些眾所周知的老歌給我熱身壯膽,幾曲下來,漸入佳境。
隨著歌曲的難度和廣度不斷增加,我要麼現學現唱要麼投機取巧,雖處下風卻也能勉力支撐。偶爾碰到粵語歌還能利用語言上的優勢反守為攻,力挽狂瀾。
激戰漸酣,小丫頭頻頻換歌但苦於找不到多少新鮮出爐的熱歌擺脫我的死纏爛打,處境頗似身懷絕技的武林高手碰到近身肉搏的落草莽漢。情急之下,歌風陡轉,改走民族線路,怎知此類歌曲也只有耳熟能詳的幾首,奏效不大。
王MM坐在一旁隔岸觀火,自飲自樂,面前的桌上已擺了幾個空的啤酒罐,絲毫不顯醉態。心下暗驚,好在是和楊MM拼歌,如果和王MM拼酒,早就辨不清東南西北了。
這場以歌會友持續了四個多小時,末段時楊MM不知從哪個旮旯裡覓到幾首我聞所未聞而她又能張口就來的歌曲,終於得以脫身並以勝利者的姿態結束交鋒。
回到旅館,嗓子已嘶啞,卻亢奮依舊。想起只身在異域時曾和幾位摯友唱K到天明,如此清晰而遙遠。
恰似此夜歡暢。
7
九月八日。
不得不早起,定了布達拉宮八點半的票。早餐時再次感謝了飯館的老板娘,挽回的不僅僅是財物的損失,還有那些斑斕的光影。
把布達拉留到最後,是想讓我的西藏之旅有一個深刻的結尾。那種近在咫尺卻不忍去接近和觸摸的感覺,有說不出的美好。越長久,越芳醇。
她的直抵靈魂的安撫,需要一顆相對平靜的心去感觸。這需要時間和經歷的醞釀。
在我眼中,她是一座有生命的城,可以聽見血脈的聲息。她的外延,是沒有止盡的博大,豐盛,而且循環。並不完全是人們所說的政治經濟文化宗教的產物。她的身體,有一些難以被解釋的氣質,或者可稱為精魂。絕少得到見證,更無從驗證。
但我知道它們真實的存在,每時每刻。從未消失過。
在她面前,沒有時光的界限,一切都是赤裸。直達本質,沒有形式的點綴。過程,也並不重要。
所有的表達,都是最徹底直白的解構。一針見血。
這是一座矗立在輪回中的城,有無窮無盡的可能。
在售票窗排隊等候取票。一張百元大鈔換回一張印刷普通的門票。沿很長的斜坡上行,路旁枝頭上常繞有印著經文的幡。石頭壘起的瑪尼堆,每隔一些距離,就能看見。
高牆下的山坡,幾頭山羊在悠閑吃草。這些被放生的生命,能夠享受到安靜衰老的從容。
清晨的拉薩城在日光中蘇醒,無數低矮的樓房蔓延到平地的盡頭,在往前,是清朗的山脈。這樣的城市,寧靜踏實,遠離了冰冷高聳的令人慌亂的石頭森林。
坐在廊檐下,仰望白宮,那面被陽光曬得發亮的白牆,讓我痴迷。兩列整齊的關嚴的窗子,隔絕了世俗的喧鬧,同時洞悉俗世的種種。頭頂的藍天,純淨得找不出一絲瑕疵。
白和紅,鮮明地劃分。宮殿的基調。前者凸顯昭示,後者吸納包容,富有哲理的結合,過目不忘。或許有更好的色彩搭配,但並不屬於這裡。
一撥一撥的游人,攀上窄而陡的樓梯,走入昏暗的門,感知自己心目中的神秘。
站在牆影裡,長時間的凝望,這座曾經在戰爭中被焚毀的城,有太多不可思議的過去。不斷地獲得新生,是她的宿命,就像輪回。那些脆弱而堅韌的生靈,需要她的存在。靈魂和肉體,缺一不可。
那是一種無可取代的植根,和空氣一樣,自然,而且必須。
有些時候,整個露台上只有我一個人。粉刷一新的宮殿,在我眼中,比古老還要古老。
朝那個幽暗的門走去,突然想到楊MM向我強烈推薦的廁所,決定先去感受她所描述的驚險。
廁所建在伸出山體的崖上,格局開門見山,直奔主題,幾個簡陋的坑,距離地面好幾十米。放松身體的同時,可以看到飛流直下三千尺的奇觀,前提是沒有恐高症。雖說是短暫的人造景觀,但身兼導演和觀眾的經歷也足以讓人回味悠長。
這裡是布達拉,連方便都可以如此驚心動魄。
8
進入窄而高的門,門票上多了一個打口器留下的圓孔。光線陡然暗淡,空氣變得靜謐陰涼,有原木的味道。
四周常能見到巨大的圓木柱子,冰涼光滑,紅漆覆蓋,構成宮殿的骨骼。同時也是一種原始茁壯的精神支撐。可以觸及的生命力。
巨幅的唐卡,高大的贊普像和佛像,供奉在顯眼的位置,是眾多目光的交彙點。有簡略的文字介紹,但很少人去閱讀。缺乏背景地去關注細節,艱澀而易忘。我用路過的心態去欣賞,只是把路過的時間延長。
連續上行的木頭樓梯,陡峭蒼老,扶手上有細長的裂痕。具化的歲月傷口。走在上面,會有咚咚的沉悶聲響,相隔很遠都能夠聽到。甚至可以辨別出發出聲音的人的性別。
按照固定的參觀路線,經過一些房間,達賴日常起居的地方。習經室、會客室、休息室,整潔質樸。除了一些必要的器具和陳設,見不到奢華的布置,也談不上有多舒適。
房間裡有很淡的藏香味,通過鼻腔的同時,心情收斂清淡。這些私人的處所,並無神秘可言,不會留下任何懸念。平淡通透,一目了然,如同生命的初始。
上到東日光殿的頂層,明燦燦的陽光刷刷掠過。向遠處眺望,能看到因暴光過度而變得模糊的拉薩河。
前方的一隅,擠滿了人群,掩蓋了通往紅宮的門。安靜地在一旁等待,聽體貌各異的導游此起彼伏地講解。左顧右盼的旅行團,草草聽完,呼啦啦一片擁了進去。如洗手池裡拔了塞蓋的水。
暫別劇烈的明亮,重新調整視線的角度,走進紅宮。靈塔殿和各類經堂奪去了所有人的關注。耳邊是一遍又一遍大同小異的故事傳說。來自城市的人群,習慣享受生活表像的愉悅。大聲的議論發問。
滿懷信仰的人,嘴唇微微顫動,卻聽不見聲音。留下布施,添上酥油,叩拜,安靜地離開。他們的目光,截然不同。沉靜,平和。沒有粗暴生硬的挖掘感。
靈塔的材質和殉葬品,都是些稀世的珍寶。它們上千年都不會損壞,和它們所鑲裹的屍骸一起,在昏暗的光線裡散發光芒。是不帶任何功利和目的的雍容華麗。
生和死,在同一空間裡,如此的接近,卻又如此遙遠。只有在生命的最後時刻,才會交錯。那是注定的交錯。每個生命,都不會錯過。
對虛無世界的崇拜和迷戀,是一種與生俱來的人性,如黑夜暴風雨中的潮水般洶湧。因此人們總是極力美化消亡後的生,毀滅後的存。相信前生來世。
去過扎寺以後,已經習慣了視覺的繁華,不再被表面和形式所震撼。慢悠悠地在靈塔殿裡轉,偶爾會認真地聽上一段歷史簡介。記住,又忘掉。
人少的地方,停留得久一些。那些明明滅滅,閃閃爍爍的酥油燈火,一直在眼前跳躍,永不疲倦。被擺成扇形的香錢,貼嵌在顯眼處,成為好看的裝飾。外界的光線,經過了窗戶的過濾後,變得柔和。融入室內的肅穆,形成光影。
在一個殿堂的窗旁,一名僧人在專注地捻燈芯,借著陽光。面前的矮桌上有鋪開的經卷,捻好的燈芯集中擺在一旁。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極端祥和的狀態。
僧人的腳邊,一只純白色的貓,眯著眼,一動不動地蜷著。身體因缺乏活動而顯得富態。看到我的接近,沒有絲毫驚慌,任由我理順它長而柔軟的毛。手指間有生命的溫度。
從紅宮的頂層,依次向下,按順時針的方向走,進出每個開放的空間。壇城。曼陀羅。涅盤。輪回。生死。這些詞藻,一次次在腦中閃過。不斷從眼前的場景中尋找線索,無處不在卻又無跡可覓。
某些時刻,輕盈而有力的錯覺,綻放。似乎曾經無限的趨近。如夢中片段的再現。自己的氣息,未曾泯滅。
走累了,找一根粗大的梁柱依靠。持續清涼的撫慰,從背心通往全身,在身體裡流連。那麼美好。
大量的佛像壁畫,連續在眼前經過。成為習慣。藝術的細節以宗教的概念呈現,需要思考才能感知。容易疲憊。
在這座城裡行走,並不比在納木錯徒步輕松。心靈的海拔,不斷上升。靈魂因此而缺氧。有人用淚水來減輕這樣的酸楚和壓抑。女孩濕潤而通紅的眼。我親眼見到。
和藏民一起,彎腰鑽進藏經櫃下面,走完最後的一段路。
灼熱的陽光照射在額頭上,一切完美無比。
9
參觀結束時已臨近中午。並沒有急於離開,回到入口處的露台上。再次走上那陡而窄的樓梯。
我斷定如此高昂的門票可以在一天內多次進入這座城。我可以用不同的心境去觸摸她的豐富。
走在我前面的,是一個高大的男子。在出示門票後,和查票人員理論了好一會,最後失望轉身。他和我有同樣天真美好的想法。面對面時,我們露出無奈的笑。一同聲討這個票價飛漲的年代。
帶他穿過一個小門,無視“游客止步”的告示牌,來到另一個露台。那裡可以近距離欣賞白宮飛揚輕舞的窗幔。進入宮殿前,我去過。
他認真地擺弄專業性很強的相機,從不同角度網羅理想的構圖。快門的聲音此起彼伏。
高度,是一種自然的誘惑,在空曠的露台上,感受猶為強烈。時間和空間切換的傑作,讓人有窺視人間的錯覺。宮殿腳下的北京路,向兩端延伸。這座城市的脊骨。
交談中得知他姓章,來拉薩出差,辦完公事後還有幾日空閑,順便旅游。這種工作旅行兩不誤的差事讓我心生羨慕。他得意地笑笑,說時間太短,不能盡興。西藏,是一個需要漫長時間體味的境域。
一同坐三輪車前往八角街。下車時替他付了車費。章兄邀我午飯,在瑪吉阿米。提到兩個MM,章兄爽快地一同邀請。還在瘋狂采購的兩個MM自然沒有客氣,不多會就提著大包小包趕來了。臉上是大掃蕩後的滿足快意。
落座,相互介紹認識。楊MM忍不住翻出剛斬獲的戰利品,一樣一樣展示,與大家分享。精心挑選後的獲得,彙集了濃郁的喜愛。
抽出一件藍黃線條相間的尼泊爾風格的短袖,送給我留作紀念。棉料的質感,木制的紐扣,穿在身上,儼然異域人士的味道。兩個MM經不住誘惑,也都各自穿了一件,請章兄幫我們合影。甜美的瞬間,在瑪吉阿米留下印記。不可磨滅。
四個人,交談甚歡。章兄說我們應該稱他為叔叔,並拿出身份證證明他的資格。年近不惑的男人,清晰斯文的臉,皮膚清爽,有能讓女子不斷留連的成熟笑容。同樣值得男子去留意。
突然記起,前一日某個獨自在此安靜吃飯的男人,就是他。拉薩,可以很大,也可以很小。
吃飯時,兩個MM無意中流露出對未能混進大昭寺參觀的遺憾。章叔叔輕描淡寫地拋出一句:一會吃完飯我請你們去參觀,我也沒去過。兩個MM路遇貴人慷慨解囊,喜笑顏開,毫不矯飾地照單全收,了卻心願。
午後的大昭寺門口。人來,人往。
我們扮成章叔叔的學生,四個人買了三張票,省下七十元。足夠一頓豐盛的晚飯。
10
穿過幽暗的門廊,腳下是凹凸不平的巨大糙石,因長期踩踏跪拜而變得光滑發亮。失去了原有的堅硬感。主殿的中央,供奉著曾經近距離叩拜過的釋迦牟尼金銅像,讓我想起初見時藏民們無比虔誠的熱情和尊崇。
佛像每個華麗的細節,都暗含寓意,飽滿而濃烈。嵌在額上的那顆天珠,無限延展了世間價值尺度的內涵,使估量變得毫無意義。
在佛像前駐足了一段時間,安靜觀察,忍不住去猜測光芒背後的含義。過於完美的存在,必身兼超然的艱辛和豁達,擁有能夠去引領其它事物的力量。無限持久。
盲目慌張的生命,南轅北轍的命運,獲得一個合理妥當的解釋。佛教的潛規則,給世間一個繼續前行的理由,並以佛像這種最直觀的形式表現出來。
佛深諳,未來,不過是尚未降臨的定數。
主殿四壁繪滿壁畫,場面宏大熱烈,多是些重大歷史事件。其中的一段,因種種原因而變得斑駁。專業的匠師正在細心描繪,故事在他們筆下躍然重現,潤澤鮮亮。據說都是祖傳下來的手藝,而且不是隨便哪個人都可以繼承。
匠師的心中,必然有一支超拔脫俗的筆。以信念為漆。
在主殿內轉了兩圈,我們上到大殿的頂層。迎著光線仰望,黃銅的法輪和金鹿,優美的線條和繁復的花紋,歷歷在目。溫暖的質感,如此接近。
遙遙相望的布達拉,仿佛一座空中之城,能夠隨時體味雲朵的心情。
大昭寺廣場,游人的熱鬧和藏民的寧靜彙集,再一同流入八角街。有殊途同歸的意味。
在頂層出售紀念品的小店前,太陽傘遮蔽的椅子上,我們坐在一起。隨意地聊天,和章叔叔交換聯系方式。小店裡是各種開過光的佛珠和飾物,各種膚色的人,有序的交易。盡管如此,這裡仍是我眼中唯一的不和諧。
轉過頭,僧舍窗台上的鮮花,開得正艷。房檐上的浮雕和彩畫,精美異常。明知已經拍過,還是忍不住又照了兩張。實在太過喜歡。
時光倏然流逝,沒有任何預示。兩個MM要為次日起程做准備,章叔叔也有事先行。我們在寺院的側門旁告別,勉強綻放努力醞釀的笑容,沒有訴別的渴望。
和楊MM短暫的擁抱,王MM在一旁笑著看我們。我問她是否也來一個,她卻害羞地躲到一旁,仍在不停地笑。
目送他們走出那扇窄而高的門,轉身,重新回到大殿頂層的露台。倚坐在某個陰影裡,等待拉薩的日落,感受光影的交疊摩挲。
手機傳來短信的提示音,屏幕上跳出幾個字:朝下面看。站起來,四處找尋,在唐蕃會盟碑的後面,她們正向我揮手。我也向她們奮臂疾揮,直到她們融入人海,消失不見。再次坐回陰影裡,嗅到傷感的清香。
突然有寫些什麼的衝動,拿出本子和筆,很長時間過去,卻一字未寫。
一個人,在露台來來回回的走,觸及每一個角落。為其他的游客拍照,和陌生的人聊天,看僧人在窗台邊上誦經,與偶然遭遇的貓對視,留意每個過客的表情。
太陽,一點一點地向下沉,周圍的雲彩被擠紅了臉。露台上只剩下二三零星游人,我們相視而笑,又同時將視線轉向西面。
寺院即將關門,僧人催我們盡快離去。在大昭寺看日落的願望因此落空。這種美好的感受,或許是寺中僧人的專利,不容分享。
那個黃昏,我是最晚走出大昭寺的游人。
一個人的晚飯,有些單調。
11
回旅館的路上,路過“古修娜”,正好有空位,於是走進。
不敢去觸碰那些過於厚實的書本,也不願去揣摩那些艱澀的文字。突然發覺,年紀輕輕的自己,在閱讀上已是未老先衰。這是八零年代生人特有的印記。飛速轉變的節奏,讓我們無暇顧及那些需要時間來消化的經典。只有極少數人勇於身體力行地去挑戰這種時代帶來的無奈。
但有意思的是,我們這一代人,看書的越來越少,出書的越來越多。
一個遠道而來的記者正在采訪書店的老板,不停地問些呆板無趣的問題,冷不丁地還甩出一兩句能讓人起雞皮疙瘩的幽默調侃。出於禮貌,老板不厭其煩地回答,言語簡練。
當那位肥胖男人開始糾正老板的神態坐姿以便配合他的拍照時,我終於忍無可忍地走出書店。
在青年旅館一樓的餐吧裡,我找出幾本與滇藏線有關的書籍和地圖冊,在本子上記錄下一些重點。一張紙還未用完,便已覺得乏味。路上有太多的變數,無須事無巨細地去安排。
想去瑪吉阿米喝茶聽琴。推開餐吧的木門,在夜色下行走。微涼輕盈的風從耳邊掠過。
白日裡喧鬧的巷子,此刻已安靜熟睡,伴著稀薄的夢境。微弱的光線,凹凸粗糙的牆面,不斷倒退,消匿在緩慢宛轉的黑暗裡。
猛地收住腳步,瑪吉阿米就在眼前。溫和橘黃的燈光透出窗戶,引來撲翅的蛾,不甘寂寞的旅人。
露台上,見到了正在和朋友閑聊的次郎,告訴他我專門到此來聽他彈琴歌唱。他說好,起身下樓取琴。
選了一個靜僻的位置,要了一杯清茶。看那些迷離的面孔,沉醉在花香與酒精裡。
次郎坐在對面,撥動琴弦,仔細地調試,修長的手指撫出音符,節奏輕快。
他問我想聽什麼歌。你最喜歡彈唱的吧,我說。他抬頭,目光投向無盡夜色,那好,唱一首我家鄉的情歌吧。
琴弦顫動的剎那,略帶沙啞的歌聲劃過夜空,遠去以後,留下芬芳的良辰。我一言不發,視線集中在跳躍的弦上,生怕錯過任何一個美好的細節。同時追尋它們的來源。
一曲唱畢,露台上響起掌聲。次郎告訴我,他的家鄉,在四川的阿壩,雖然也屬於藏區,但言語的發音與拉薩的大相徑庭。現在所說的藏語,是後來學的。唱歌的時候,習慣用鄉音。這對我來說並沒有什麼區別。同樣真摯動人。
次郎接著唱了第二首。舒緩的情歌,可以讓人在歌聲中勾勒出心目中那位女子的美麗。溫柔善良,優雅的身軀和馬術,笑容甜美。
在離我不遠的地方,坐著一名長發女子,若有所思。眼角裡有來不及拭去的晶瑩。
茶香在空氣中長久地傳遞,世間景像如同幻覺。
12
口袋裡傳來手機的鈴聲。兩聲過後,重歸安靜。翻蓋查看,一個未接來電。王MM的。
一條未曾察覺的短信,也是她發來的。她在東措的樓下,想見我一面。大概已等了許久。我的疏忽大意。
告訴她我在外面,會盡快回去。等我。在黑暗的巷子裡奔跑,呼吸急促。回到北京路時,胸腔疼痛。身旁有烤肉的濃郁氣味。
短信提示燈再次閃亮。她說她已經離開,答應送給我的東西,放在住宿登記處。沒有說明是什麼。
幾天前,她說分別在即,問我想要些什麼留作紀念。什麼也不用送,真的,能一路同行這麼久已經很好。我笑笑。
她說,要的,一定要送的,至於送什麼,我暫時還沒想好。我不再拒絕,把話題引向別處。
她決定要做的事,沒有人能夠阻止。相勸也惘然。對這樣的女孩,只需要去考慮怎樣應對她所釀造出來的結果。至於過程,她的干脆利落,讓人來不及做出反應。
從值班小妹手中接過一個小袋子。打開,裡面安靜地躺著一串佛珠,還有一張CD,“喜瑪拉雅”。
我將佛珠套在細瘦的腕上,發短信告訴她,我很喜歡,我們還碰巧買了同樣的CD。謝謝。
我應該當面向她道謝,前往另一間旅館,見最後一面。哪怕什麼也不說。但我沒有。
旅途,旅途而已。那一刻的我,出奇的理性。一場平淡的告別。沒有結尾的電影。
只是如此。
在旅館的門口,碰到獨自在街頭晃蕩的楊MM。她在和拉薩告別,以最簡單平和的方式。臉上看不出悲喜。
我們坐在門廊的長椅上,於微寒的空氣中聊天。學校已經開學,她任性地把歸期一拖再拖,央求朋友替她向導師說情。不計後果地為自己的放縱找借口,再調皮地將難題拋給關心她的人們。享受被溺愛的幸福。
生活中的某一段,可以什麼都不管不顧,遵循自我。多麼好。
告別。互道珍重,不再回頭。無人知道,是否會重逢。
月色下的拉薩,晚歌縹緲。
13
九月九日。
睡得並不安穩,早早醒來,稍做收拾,披上外套到街上溜達。
這是在拉薩的最後一天。一個人的拉薩。天高雲淡。
坐在陌生的人群裡,與眾多粗獷的臉一同早餐。酣暢痛快地吞咽食物,身體逐漸蘇醒。
穿過馬路,鑽進地圖上沒有標示的巷子,留連於尋常樸實的片段中,沒有人打擾。自行車的鈴聲,庭院裡瘋長的蔓藤,兒童敏捷的身影,鬧哄哄的甜茶館,流浪的土狗,在身旁隱現,是不經整拾的點滴。有濃郁的生活的芳香。
在陳舊的屋檐下小憩,頭頂有鴿群飛過,落下盈軟的絨毛,在空中飄飄蕩蕩。
這些微末,是這座聖城的古老的聚集,遠離各種時尚的派生物,不需要虛榮和物質來修飾。
來到大昭寺,坐在門前的台階上,與老人婦孺一起。每個人都有各自的精神延伸,彙入幽暗的門裡,沒有碰撞摩擦,也不融合。身體和地面接觸的沙沙聲,是心靈的引導,預示某種抵達。
一個手持拐杖的老人,坐到我身旁的空位上,目光深邃地望著眼前的所有。見到我,他善意地微笑,臉上皺紋擴散開來。筆劃著問他是否每天都會來這裡坐坐,他緩慢點頭,然後說了一些我無法明白的藏語。嘴裡是凋零的牙齒,偶爾劇烈咳嗽。
從口袋裡取出一粒潤喉糖,指了指咽喉,豎起拇指。老人會意地笑笑,將糖接過,放入口中,也跟著豎起拇指。我們不再言語,只是安靜觀察。
許久過後,老人拍了拍我的肩膀,顫巍巍地站起,隱沒在人潮裡。
離開大昭寺,不經意就來到街角那棟塗滿黃色顏料的小樓。照例走進,沿窄窄的樓梯上到二樓。
時候太早,那些習慣晝伏夜出的身體還沉浸在夢裡。小樓內沒有客人,涼風從大開的窗戶撲入,窗簾呼啦啦地飄。
坐在吧台前彈琴的次郎見到我,愉快地打招呼,說我總是那麼早。明天我就要離開這座城市,我說。
或許,來這裡,不過是不願意去面對某些可以預見的場面。哪怕因此而錯過一些值得珍藏的銘記。旅行,是不應該有負擔的,從始至終。
我們坐在屋內中央的沙發裡,次郎回憶起他在東北當兵的生活。
五年前,遼寧省的某個部隊。全班只有他是少數民族,來自常人陌生的藏區,經過漫長的路途。東北對他而言,更為陌生,沒有任何依傍。幸運的是班裡的戰友對他格外照顧,尤其是班長,如親兄弟般待他。但由於言語不通,剛去的那段日子裡,他經常感到寂寞,想念家鄉的親人和草原。煩悶的時候,會獨自跑到部隊後山的小樹林裡唱歌,把所能記起的歌全部唱盡,直到沙啞疲憊。
環境迫使他迅速掌握漢語,心情逐漸好轉,開始習慣部隊的規律生活,簡單充實。只有東北的氣候讓他始終不知如何應對。嚴寒干燥,入骨的冷,他的身體極度抗拒,鼻腔中常流出粘稠的血液。一次持續的高燒,他終身難忘。以為自己就這麼死去。
當兵期間,只回過一次故鄉,由於父親的病重。班長破例幫他延長了五天假期……
後來因為思鄉和難以適應氣候,離開了部隊。那段他印像中最生動明快的生活,常在眼前重現。
他所講述的諸多細節,我已經回憶不起來。那是僅屬於他的記憶。
他接著說,這間瑪吉阿米,是他的哥哥在經營,在北京還開設有一間分店。藏族特有的傳統和文化,正在被各種強勢的文明浪潮所淹沒和侵蝕,這是他們所不願意見到的。他們只好借助形式上的革新來保全本質和根脈。是一種無奈的頑強,不知道可以維持多久,是否會突然崩潰。
他的兩個姐姐,在北京的某個藝術團,有高亢嘹亮的嗓音,直抵天籟。她們是天生的歌手,不需要附加技巧的畫蛇添足。
等拉薩天氣轉冷的時候,我也會去北京,幫忙打理北京的生意,和哥哥姐姐們團聚。次郎眼中閃爍著光澤。
問他何時會娶妻成家。他咧嘴一笑,再過幾年吧,那是三十歲以後的事,還沒考慮呢。現在一個人也過得挺好,還年輕嘛,喜歡自由自在。
關於這個問題,喜歡生活在路上的人,答案是如此的相似。
臨近中午,屋內開始熱鬧起來,次郎起身忙碌去了。我靠在寬敞的沙發裡,要了一杯綠茶。
14
取過面前桌子上的留言本,一本本翻閱。各種文字和心情。
兩個MM發來短信,她們即將離開,開始川藏線的漫漫之旅。沒有去送別她們,不想見到淚水。即便都清楚彼此身在何處。
一路保重。
一向不喜歡留言的我終於拿起筆,翻開留言本上空白的一頁,寫下一些心情。為旅途中遇到的朋友們祝福,也為自己,能平平安安地走完滇藏線。署名是扎西南加。
有那麼一剎那,情緒鈣化,仿佛一碰即碎。變成粉末。那是所有旅途中不曾有過的感覺。莫名的虛弱。
我躺在沙發上,恍惚睡去。夢裡是各種各樣的腳步聲。
不知過了多久,一群女子的說話聲將我拉回現實。她們讓店裡的小妹將所有的留言簿取來,說是一個朋友三年前曾經在此留下文字,托她們找到後拍下來帶回去。室內的安靜因此被打破。
人們向她們投去不解的目光。即使能夠找到,又有何意義。當時的心情,已經不在。不過是生硬的矯情。
杯中的茶葉,已徹底地舒展,香氣消散殆盡,沉浮於涼水中。葉表脈絡清晰可見。
一對青年夫婦走進來,手挽手。落座在我的對面。他們剛從阿裡回來,臉上沒有刻意的炫耀和驕傲,只在我詢問時提起。或許半個多月的旅途,一言難盡,不知從何說起。
女子的長發,枕在男人的懷裡,安靜睡去。男人要了一壺酥油茶,一杯接一杯地喝,沉默不語,也不輕易動彈。絲絲縷縷的溫情,在空氣中游移。
女子醒來後,兩人手挽手離開。對我說再見。是一對可以陪彼此看細水長流的戀人。
整個下午,我沒有絲毫行走的欲望和衝動,覺得自己只屬於瑪吉阿米,只屬於這張沙發。疲憊的身軀,寄居在濕潤而明媚的情節裡。
對面的沙發上,不斷有新的面孔。她來自廣州,剛辭去工作,告訴丈夫,會離開熟悉的都市一段時間,出去散心。選擇了西藏,丈夫意料之外的地方。兩天前,她去了納木錯,身體反應強烈,驚慌無助,當天返回。她後悔自己沒有堅持,太早放棄。
我向她描述聖湖的日出日落,五個人的守望互助,一起經歷的美好。說到一半時,她突然眼眶通紅,繼而淚流滿面。我驚愕得如同犯了錯的孩子,不知所措。當我手忙腳亂地找來紙巾時,她已恢復了平靜。她說,謝謝你完美了我的旅途,那是情不自禁的眼淚。你完全有實力取代倪萍的位置,我說,如此地收放自如。她呵呵一笑,接過紙巾拭去淚痕。
露台上傳來琴聲。我說,走,聽次郎唱歌去。她說,好,我請你們喝甜茶。
我,她,次郎,次郎的朋友,圍在桌子旁,談論次郎的家鄉,藏民的生活,宗教和潮流的衝突,佛教信仰的延續。她總是直言不諱地問她所想了解的事物,言語率真直白,常有一些尷尬的問題,讓次郎和他的朋友哭笑不得,難以回答。
次郎問我,為什麼喜歡拉薩。這裡有真正的天空,可以看到遠離塵世的未來。我抬起頭,望著天說。
談興漸酣,次郎從身邊取過琴,情歌在夕陽下的露台上繚繞,捕獲一切游離思緒。一時間無人言語。
甜茶的奶香在空氣中緩慢升騰,柔膩芳醇,如同愛情滋味。落日余輝輕吻在次郎臉上,漆黑亮澤的瞳仁中仿佛有細小的火焰在歡愉跳躍,與琴聲節奏一致。在他身後,是幾盆怒放的野菊,層疊錯落的橙黃花瓣,袒露著不羈的生命跡像。熱烈而短暫。
臨座的一對男女停止了進食,加入聽歌行列。他們是在路上邂逅的情侶,相互間眼神曖昧卻舉止有度,刻意保持距離。多年來的行走,我已能夠輕易分辨。
男子是陝西人,從口袋中掏出筆,在賬單背後的空白處寫下一小段歌詞。陝北的信天游,描述了情郎對心上人朝思暮想卻又不能相見的煎熬。寫完後將它遞給次郎,問他是否能改用藏語歌唱。
次郎接過,略做沉思,抬頭瞬間發出沙啞性感的嗓音,手指在琴弦間優雅跳動,如林中奔跑小鹿。即時翻譯的歌詞,即興創作的曲調,博得眾人長久喝彩。次郎欣慰地微笑,露出潔白牙齒。
我們在彼此的生命中留下印記。完整深刻。
她請我在露台晚飯。新鮮蔬菜,澆滿醬汁的牛柳,加入特殊香料的炒飯。食物緩慢滑入胃中,周圍的燈火次第亮起。寂然無聲。
離開瑪吉阿米,最後一次在八角街上漫步。脫離了人潮,站在大昭寺廣場的中央,突然不知道該前往何處。
用很長的時間走回旅館。這裡是結束,也是開始。
月光皎潔,思緒絞結。
15
洗完澡,開始收拾行囊。將原有和新添的物品通通取出,再一一重新放置,塞滿背包。手機電池充好電,水壺裝滿水,一切准備就緒,只等離開。
即將面對的,是一條盛容了太多未知的路。同時充滿誘惑,引人遐想。
雨季已經結束,但沒有人敢輕視它的秉性,否則代價沉重。甚至連絕望的機會都不能獲得。
你可以客觀理性地揣測關於它的一切可能性,而它的感性,輕易顛覆摧毀所有規則,只在呼吸之間。
幾間著名旅館的留言板上不乏有結伴同行滇藏線的便條,車況優越,價格合理,出發時間和我的一致,可以隨時停車拍照。行程計劃穩妥有序,給人以最大的安全感和舒適感。
只是路過和閱讀這些信息,早已決定以個體的方式去完成這段路程。一站站到達,一站站離開,借助各種不確定的交通工具。必要的時候,依靠雙腳。
一個人,經歷漫長道路,探身潛入扎實的荒涼,在陌生和孤獨中靜默成長。這樣的旅途,才是完美。我始終認為。
躺在床上,潔白被褥包裹身體,夢境稀薄。
拉薩的夜晚,有大風吹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