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底的林西

作者: pious

導讀1、 秋天和秋天最後的熱,在這廣闊的丘陵地帶彌散開來。沒有風,車子卷起的塵浪,是不搖擺地一直向上的。這一帶的安靜,連風都不說話。 中午蒸騰起的暑氣,迷濛了遠方的景物。天邊那飄忽起伏的,就是大興安嶺。見到大興安嶺,也差不多就進了林西縣的縣境。林西縣是當年昭烏達盟,如今赤峰市下轄的一個縣。那是個小地方。 林西確實是個偏遠的小地方,即使在內� ...

1、

秋天和秋天最後的熱,在這廣闊的丘陵地帶彌散開來。沒有風,車子卷起的塵浪,是不搖擺地一直向上的。這一帶的安靜,連風都不說話。

中午蒸騰起的暑氣,迷濛了遠方的景物。天邊那飄忽起伏的,就是大興安嶺。見到大興安嶺,也差不多就進了林西縣的縣境。林西縣是當年昭烏達盟,如今赤峰市下轄的一個縣。那是個小地方。

林西確實是個偏遠的小地方,即使在內蒙古自冶區也是如此,默默無聞的——沒有新聞。林西人有時會去錫盟拉煤,但那要翻越一座又一座山;林西人也會去赤峰,販點牛、羊、鹽、布,但他們只派代表去。跋涉300裡荒涼的丘陵,是一個漫長而枯燥的旅程。

林西人大多沒有那個耐心。躲在山裡,種點糜子、蕎麥、大頭菜和蘿蔔,油燈點起來的時候,喝上一大缸子煮得濃濃的紅茶——那不是挺好嗎?林西的漢族衣食夠了,又不擅騎,就懶得走那麼遠的路。林西的蒙族不算多(鄰縣克旗就多些),他們逐水草而牧,也不遠走,他們的畜產品自有牛馬商人來收。

不讓他們遠行的還有風,大興安嶺的白毛風,黃毛風。有雪就刮白毛風,沒雪就刮黃毛風,俗語說:一年兩次風,一次刮半年。誇張了點,但那風的氣勢,是我離開林西後再未遇見過的。我很懷念它,它那遮天蓋地、裂嘶長嘯的狂傲,常令我想起時會感到氣短。

所以,林西人就是那麼安安靜靜地在山裡生活,他們對外界知道的不是太多。

後來,有一支部隊駐進了林西,住了有二十年吧。部隊給林西人開了不少眼界,使他們改變了一些看法,譬如:大樓不是用牛糞取暖,而是用煤;火車只能趴著跑,站起來不會跑得更快。又後來,部隊撤編了,那大概是92年的事。我相信林西人在啟蒙的路上不會往回退,他們是潘朵拉盒子裡跑出去的精怪,他們不會再回到盒子裡去了。所以今次來林西,看到那沿街排開的樓房、從城外貫過的鐵路,我一點都不驚訝。

只是,我已經陌生了林西。二十幾年前我在這裡當兵,所有的印像都是從前的。

2.

我的連隊在林西的上官地,那時叫公社,現在叫鄉。上官地鎮極小,充其量就是那麼一條半街,街旁並不緊密地擺放著一些平房。平房是公社機關、郵電所、醫院、一個供銷社等等,還有一個鎮上唯一的小飯店。就這麼個小地方,我呆了五年。

我們有自已的衛生隊,所以不去地方醫院。但有一次房東的孩子急病,半夜裡我們抱他去醫院,去了那麼一次。半生是成天跟我們混鬧的一個八歲大的孩子,臉上和手上總是髒兮兮的,但活潑健康。可是那種病是不管受襲者健康與否的,現在他在我們懷裡是軟耷耷的。

值班的是個女醫生,第一次敲她門她應了一聲,但等了二十分鐘沒有出來。於是又敲,又等了十幾分鐘,那個時間裡很焦灼,因為半生已經開始抽搐。我們不能再冷靜,就使勁砸起門來,並且不間斷地砸。女醫生只好恨恨地走出來,一邊系白大褂的扣子一邊坐到了桌前。她摸了摸半生的脈,又翻了翻半生的眼皮,想了想,開始在病歷上寫,寫完了,望住我們,平靜地說:他不行了。

這是當地一種奇怪的流行病,醫學對它還束手無策,醫生救不了半生。我當時知道了這一點可還是很恨女醫生的冷靜。但過了一些年後我有點改變看法,她已經面對過許多的死亡,你還能要求她每次都動容嗎?

半生的父親抱著他往家走,臉上的表情很是麻木,身邊的媳婦默默淌眼淚。我們小心地問:半生咋辦?當父親的說,能咋辦,埋了吧。那個天色微白的早晨,我很刺痛,也很震驚,覺得生命的消失有時似乎牽扯生者的並不很多……

半生給埋在了村邊樹林靠河灘的那一邊。

3.

上官地的那家供銷社大多數時間很冷清。山裡人沒有多少東西好買的,只是鹽茶布匹吧,再有就是酒。啤酒是北京運來的五星,白酒是錫盟的草原白、赤峰的白干。星期天上供銷社買牙膏洗衣粉,常會碰到涉查干木倫河過來買酒的蒙族兄弟。這些好酒的兄弟總是等不及,貼在櫃台邊就對瓶喝起來。到了上馬時,已是朦朦朧朧,打起盹來。他們的座騎早已熟悉此等情形,當騎者向左邊倒過去,馬就偏移一步迎住,又向右,又迎住,那種默契令人驚嘆。

喝酒是林西人的嗜好,不管是蒙族還是漢族。深山裡那冷冷清清的生活,酒和濃濃的紅茶是一種支撐,連當兵的也不例外。

當了老兵後,有時星期天就會約幾知己溜出去燒一回,去官地唯一的、老肖開的那家小飯店。我們通常都躲在後院,在前室怕被首長發現。老肖是個帶點狡黠的老實人,背微駝。若我們幾個去了,他就向後門呶呶嘴。當我們在後院席地而坐,把當餐桌的畚箕扣過來時,他過來了,像地下黨接頭似的低聲問,幾位同志,來點什麼?喝酒總離不開山外的話題,有時笑,有時愁。笑的原因各個不同,愁的原因卻總是一個:那難捱的時光令人心煩。

在山裡最不能忍受的是孤寂。

4。

.孤寂的還有山裡的鳥獸。查干木倫河離官地有5裡地,中間是一片很大的草灘。遠遠望去,白天的河灘上,總有幾只大鵏呆呆地立著,人走近了,才會慢吞吞地滑行幾步,又慢吞吞地扇動著巨大的翅膀,飛起來。夏天,雁在河上空一圈圈盤旋,偶爾落下來,又會不安分地很快飛走。

夏天的傍晚,河灘上會很熱鬧。黑熊一拐一拐地從山裡走出來;褐狼低著頭,匆匆地衝向河邊;鹿、狍子、黃羊,這些機警的東西,是一邊四顧,一邊急切又怯生生地來了。有時它們會和同樣飲水的牛羊混雜在一處;還有鷹和隼。

當天邊剩了些余暉的時候,查干木倫河流也輕柔著,萬物漸漸溶在暮色中,這些朋友的身影也模糊起來。它們已經飲足了水,但並不急於離開,正享受這片刻的和平和安寧。此刻,即使褐狼嗥叫起來,聽著也只是一種亢奮。狍子、黃羊支起耳朵聽聽,並不會驚悚地跑開。

在大興安嶺那幾年,我沒有遭遇過孤狼、餓狼,只是一遍遍聽人說,只有這樣的狼才會襲擊人。它們從身後偷襲,將它的前爪搭在你肩上,你一回頭,它就囓斷你的頸子。我見過夜裡被狼掏死的馬駒,記憶很深的是那匹小馬的眼睛,定格著深深的恐怖和絕望。它的整個肚囊全沒了。

那年,我們在草原上打草,在一個小屋的廢墟中發現了四只幼狼,是還不會離開窩那麼大的幼狼。小東西和狗崽子差不多,栗色的毛軟軟的。每個人都想摸摸它們,它們呲著細細的牙,惡狠狠地四處抵抗。亂哄哄地我們用筐裝了四個幼狼回了營房。它們拒絕進食任問喂給它們的東西,只是狺狺地叫、哀哀地叫。當天夜間,熄燈號剛剛響過,營房外不期然地響起了一聲聲狼的長嗥。值星排長驚慌地撞進來,聲音發顫地一迭聲叫道:狼,狼!我抓起衝鋒槍就跑出去,狼遁了。但叫聲依然遠遠近近地不斷,整整一個晚上,那狼嗥都在黑夜中衝撞;整整一個晚上,我們都不能安睡。那是只母狼,那是那四只幼狼的母親。

母親狼的嗥叫,是凄厲的、悲憤的。她最終叼走的,是她四個幼崽的小小的屍體。山裡的、草原上的狼,須人見人打,這是那時、那裡的生死法則……

5.

部隊從林西撤走後,山裡留下了一些烈士墓。我知道其中一個人,是這樣犧牲的:他的連隊打坑道,在掌子面上打炮眼,裝上藥,點著導火索,就迅即退出洞外,躲在隱蔽處數炮響。那次不幸數錯了。為了搶進度,硝煙未散盡,三個人就摸進了坑道。那是一個不太長的歷程,但講起來很恐怖。他們摸索著往裡走,幾乎已經近視掌子面了,這時候他們一下呆住了;掌子面上還有一條導火索在燃燒!他是班長,他立刻大喊趕快撤!就在仨人一轉身的當口,掌子面爆開了……

這是我的一個老兵講的,他即是那三人之一,活下來的一個。他講這事時的表情很平淡,像是講述別人的故事,正好有人喊他去打球,他拍了我一下肩膀:以後再說,他就跑走了。

死的那個老班長就葬在了大興安嶺的山裡,那是部隊要求的。但是部隊撤走了,誰來陪伴他呢?只有一年一年嗚叫的山風,和風扯動的大片的榛稞、白楊。

軍人的職業總是跟危險有關,軍人的犧牲,沒有他願意不願意的問題。

生死法則對軍人有一個律條,那律條是不成文的,大意是:軍人須隨時准備以身許國。

二十多年了,我今天又回來。我何嘗不想看望你們,我曾朝夕相處的戰友!部隊在時,我們每年都會十分隆重地祭奠。而今我怕那只是一堆荒塚了,而我又能為你們做些什麼呢!我很難過。

6.

見到明光時,我又一次感到沉重。老明我以前並不熟,是他去看望一個戰友,碰到一起喝酒才認識的。我當兵時他是威風八面的自行火炮連二排長。

部隊撤走時,他因在林西娶了個當地媳婦,便轉業留了下來。起初不錯,縣裡給他安排了個股長。但前些年一精簡給他辦了早退,一月只開三百多元。他不得不自己開個雜貨店,貼補家用。他是朝鮮族,老家是吉林的。

他是退潮後留在沙灘上的一只海螺,他的輝煌也像海水一樣退走了;留在沙灘上他很孤單。我對他不大不放心。我說老明出山吧,離開這山溝子到哪去都行。他也說他有這打算,等他兒子大學畢業吧。

喝酒喝酒,回到林西哪能不喝酒!

到了林西的當天晚上,縣裡幾個人請我喝酒。

在座的還有孟克,和我一個連的,蒙族,現在林西當武裝部長;劉縣長,當年上官地公社付書記,也很熟的。

他們像蒙族人那樣勸酒,端著酒杯,站在你身後唱歌,喝不喝?不喝就一首一首一直唱下去。只好喝。

第二天我想早早兒走,我擔待不起這份熱情。但早上6點半我一推開房門,幾位都在走廊裡候著哪!說是要喝上馬酒,說昨天是下馬酒。招待所餐廳裡早備好了,酒已經倒進了杯子,晶瑩剔透的。我只能苦笑,無法拒絕。

終於出得門上了車,上了路。昨晚和今早,我喝了差不多一斤半蒙古王,奇怪的是腦袋還清醒,清醒著緊張著盯住每一片熟悉的景物:山山水水、老營房、晨起上學的小學生……扯出來的是一串串記憶。這記憶從前被城市的囂攘擠壓得了無生氣,而現在都被激活了。激活的記憶使我覺得生活很扎實。我有很長時間都很困惑了!

另一些話:

我很感謝攜程。我最早的在攜程發表的一篇游記,是於2001年,那時我剛剛認識攜程。你看,已有6年了,6年是個不短的時間。甚至我還在攜程訂機票、賓館。在攜程寫的文章,總是有很多人看,這使我甚感欣慰。攜程網友的評論和批評,我感覺比其他地方更有深度,使我受益匪淺。攜程的版主也是那種很溫馨的人,默默地給你一些鼓勵,雖不著於言辭,但一定會感受到的。我剛剛發的死城,哪怕有一條評論,攜程也趕忙給我發一封信告訴我。說實在的我很感動。

我每年都會發幾篇。這幾年不大寫了,主要是工作忙一些。現在我想我該多寫一些,都發在攜程,怎麼也得對得起您哪,攜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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