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裡走單騎
唯美的溫度花開的屋檐 藏在心中輕輕去摟
匆匆的腳步熟悉的街頭 如何才能不回首
開窗路迢迢閉眼影重重三千溫柔的守候
寂寞的歌謠零亂了季節臨風往事誰去雕鏤
重疊嶂蒼雪點眉燃一盞星燈望斷天涯瘦
翠娉婷錦繡束腰曾幾番遺落奈何猜不透
人獨立拾殘月光昨夜今宵流盈怎麼偷
東方白飲盡滂沱踏遍荒村雨露畫一軸
1
九月十日。
清晨,朝陽還在巒雲中酣睡,如襁褓中的嬰孩,而我,已站在拉薩的街頭,安靜告別。
這座留下塵世間種種因緣的城市,多麼令人迷戀,而此時,我卻看不清她的面容。
旅途,注定要一次又一次的告別,然後,出發,再出發。直到能夠從容不迫地走下去,安然接納任何起伏波瀾。隨遇而安。
攔下一輛三輪車,熟練地砍價,直奔東客運站。
發往八一的班車已轟然欲動,車上的乘客拼命向我招手,歡欣興奮。快!快!就等你了!終於來了!
見我上了車,乘客們如釋重負地松了口氣。正當我沾沾自喜地以微笑答謝叔伯姐妹兄弟的熱情歡迎時,車廂內的面孔齊刷刷地轉向了司機,發出一片催促:快開車吧!都晚點四十分鐘了,總算湊齊人了!
我識趣地收起笑容,趕緊尋找安身之地。脖子重復了幾次一百八十度轉彎後,終於在最後一排位置找到了屬於我的精致的座位。翻過大木頭箱子,跨過鼓脹的尼龍袋,避過雜亂伸放的腿腳,躲過火星閃閃的煙頭,好不容易在開車前將自己塞進那個隨時都會閉合的空隙。
班車駛離車站後,乘客們回復平靜,搖頭晃腦地找周公嘮嗑去了。
落座後,出於習慣,我開始四下觀察。呈現在我眼前的,是風格各異的後腦勺,上面生長著質地迥異的頭發,稀疏凋零,或者蓬勃茂盛。懂醫者可以憑此判斷載體健康的優劣,看相佬則能借此預測載體運勢的好壞。
坐在側前方的,是一個濃妝艷抹的女子,粉紅色皮革高跟鞋隨意甩在腳邊,鞋跟的海拔足以令她在站立時始終保持眺望的姿勢。班車開出拉薩後,她從隨身攜帶的皮包裡拿出一個轉經筒,一直緊握不放。每當遇到爬坡或下坡,經筒就會飛快旋轉起來,直至坦途。
她鮮艷的臉,無法掩飾內心的脆弱和敏感,時刻保持警惕的神經,缺乏安全感,與這片土地如此格格不入。
原先我還看不慣她這種投機的虔誠,一段時間過後,我開始有些同情她了。
坐在我身旁的,是兩個十四五歲的少年,由一名中年男人帶領。他們來自四川理塘,在拉薩做生意,車上那幾口沉重的木頭箱子正是此行的收獲。從他們艱澀的漢語中,只能捕獲極少信息。
少年們精力旺盛充沛,好奇的目光從未離開過窗外的拉薩河谷,仿佛這只是一次外出旅行,和買賣無關。生活的艱辛,他們還未洞察。或許有一天,他們會突然長大,用堅實有力的臂膀撐起一片天空。
車廂裡塞滿了行李,大包小包,零零碎碎,稍一顛簸,就會磕碰出聲響。即便如此,車上也無人在意,任由它們左搖右晃,反正跌不出車去。
仔細將車內打量了一遍,突然發覺,我是唯一的游客。
2
從拉薩到八一,四百多公裡,一路都是柏油路面,是滇藏線最舒適豪華的一段,可以心無旁騖地欣賞經過的風景。
經過墨竹工卡後不久,車子便開始一路爬坡,視野隨著海拔的升高而愈加開闊,最後只看到一片色彩的交融,分不清層次。
空中有飛鳥劃過,羽翼舒展矯健,瞬間過後變成黑點,隱沒於黃褐蒼茫山谷。
班車經過米拉山口時,中年男人從口袋裡抓出一把把的彩色紙片,撒向窗外,口中喃喃自語。那些在風中飛舞的彩蝶,落在埡口瑪尼堆的周圍,或是飄下山崖,最終都將化成附著意念的塵土。
翻過米拉山口,尼洋河風光的及時出現,完成了視覺上從剛到柔的巧妙銜接。
沿途豐富的植被,錯落有致。窗外的樹林散發出濃郁的綠色氣息,景色宛如盛夏江南。
蜿蜒旖旎的尼洋河一直相伴左右,偶爾因腰肢扭擺過於婀娜而激起清白的泡沫,大多時候,保持婉約倩女姿態,一身青黛素雅打扮,悠悠放歌於林間山腳,傾訴柔軟心事。
遠處的高山牧場和草甸,線條柔緩,沐浴在清新的陽光下,將帶著芳香的溫暖藏進身體裡,孕育出大片繁茂的油綠,成為牛羊駿馬的樂土。
這些景色,匆匆倒退,卻能一直徘徊在記憶裡。
在一個不知名的小鎮上,司機停車休息,乘客們紛紛下車舒展僵硬了的筋骨。
我躺在空蕩蕩的車上小寐,忽然覺得有人在輕扯我的衣袖,睜開眼,看見其中一個少年正衝著我笑。給,吃。他遞給我一個翠綠的蘋果,自己也拿起一個,大口咬下。我也不客氣,開心接過,學著他大口咬下。爽口清甜。他呵呵一笑,露出雪白的大顆牙齒。
我回贈他一粒潤喉糖,他小心地剝開包裝紙,將橙色透亮的糖粒放入口中,輕輕呼出帶有薄荷味的空氣,滿臉歡喜。
繼續上路,陽光盛放,車窗通通打開,被林野過濾後的涼風迅速灌入,帶走皮膚上的粘稠。
中年男人從腳下拎出一台集時鐘、收音機、錄音機為一體的播放器,抱在懷裡,將卡帶放入後,一曲曲節奏明快的藏歌,驅走午後的倦怠慵懶。
這些歌曲,中年男人早已反復聽過無數次,一開口就能哼唱。歲月浸潤過的聲音,與風一起,在車廂裡流動,曠達明朗。
下午四點半,一座鋪陳在河谷的城市出現在眼前。八一。
乘客們剛下車就四散得不知蹤影,目的明確。
走出車站,四下找尋合適的棲身之地。一路尋過去,發現大多數旅館總與密集叢生的發廊浴室共同進退,形成大大小小的服務社區的同時,成全了多少露水姻緣。一派性致勃勃的繁華盛景。
出於安全考慮,從背包中翻出攻略,徑直打車來到驢子們推薦過的旅館。安頓好住宿,來到街上的一間面店解決晚飯。接過菜單,發現價格高得嚇人,一碗普通的三絲面居然要價七元。懶得再換別處,只告訴店家分量一定要足。
這座粉紅曖昧的城市,物價直逼它的援建地區。八一,多麼根正苗紅的名字,裡邊卻隱含著某種黑色幽默。大口吃面的同時,感慨紛呈,仿佛回到了萬惡的舊社會。
若要貼近體驗八一的夜生活,需要有身在花叢片葉不沾的勇氣和智慧,我自襯無此道行,於是作罷。回到旅館,躺在大床上看乏味的電視劇,頻繁換台。夜裡被沙沙的響聲吵醒,才發覺自己忘了關電視。
3
九月十一日。
出發的時候,旅館裡還靜悄悄的,下樓時自覺把腳步放輕。歉意地叫醒了還在蒙頭大睡的值班小妹,退了鑰匙取回押金。
清晨的八一,空氣微涼,除了偶爾的汽車喇叭聲,再無多余動響。這是座生活在夜晚的城市,白天,只用來休養生息。
八一到波密,路況早就聞名天下,雖說近年來已改善許多,但還是不敢掉以輕心,找車時多了幾分謹慎。反復比較後,選定了一輛車況良好內置還算舒適的五座越野吉普,要價一百元,合情合理。司機扎西是個中年藏族漢子,落腮胡子,看上去穩重老練,讓人安心。
車子在街上轉了兩圈,沒多會又兜上了一對父女和一個年輕女孩。扎西師傅顯然對當天的滿員速度相當滿意,吹著口哨將車駛出市區。
為了避免旅途無聊,我主動和其他乘客聯絡感情。
女孩的父親說,他們的家在拉薩,這次出來,是為了送女兒去昌都讀中學。在拉薩,由於名額有限,想上好的中學並不容易,無奈之下只好舍近求遠。若不是有親戚在昌都,定不舍得讓女兒去這麼遠的地方上學。女兒年紀還小,遠離父母,真不容易……
父親語氣平靜,沒有抱怨,臉上深陷的皺紋已能令他從容承受生活的現實,默默支撐。女兒坐在副駕駛位上,眼睛一直注視前方,沉默不語。她的生活,因為有了父親的精神強度作為底襯而保持輕盈。她不言語,並不意味她不明白。
當我去留意那個年輕女孩時,才發現她是如此美麗動人,旅途無聊的擔心從一開始就是杞人憂天。女孩說,若是在她的家鄉,像她這樣的容貌非常普遍,根本不會引人注意。細問之下,方知她的家鄉在四川丹巴,那個在驢界中無人不曉的盛產美女的地方。
聞名不如見面,直到此時我才深刻體會到為什麼每年都有那麼多的色(攝)驢絡繹不絕趨之若鶩的湧進丹巴——養眼啊!還是名正言順的養眼,用不著擔心老婆女友的爭風吃醋,萬一不幸被別人逮到你在整理照片時口瞪目呆流哈喇子,你還能義正詞嚴地為自己辯護——你看,那些碉堡樓是多麼的巧奪天工啊!當然,你心裡明白那只不過是些模糊的背景襯托。
女孩獨自來西藏打工謀生,聽說波密開了一家大型超市,便辭了拉薩的工作,前往波密應聘,碰碰運氣。在一個地方呆久了會覺得煩悶,反正都是打工,換個地方換種心情,這樣才好耍哩。女孩一邊說一邊擺弄腕上的手鏈,聲音清脆甜美。
車過林芝不久便開始翻越色季拉山,公路盤旋而上,似乎無窮無盡。上到半山時,大霧繚繞,如入仙山夢境。周圍白茫茫一片,景物在短短幾分鐘內被層層的白色紗帳柔軟隔離,變得模糊不清,最後消失於視野。
霧氣最濃時,能見度只有三、五米,扎西師傅小心翼翼地控制車速,車內鴉雀無聲。
在隱約的路途中前行,呼吸著濕潤的空氣,心若空谷。一彎,又一彎。
4
接近埡口時,我們終於從霧海中突圍而出,湛藍天空撲面而來。
色季拉山口,觀賞南迦巴瓦峰的絕妙之處,還未等我開口,扎西師傅已將車停下。難得這麼好的天氣,可以清楚地看到南迦巴瓦,好運氣啊!話未說完他已率先開門下車。
雖然相隔遙遠,但南迦巴瓦連綿剛毅的灰藍山體依舊讓人在視覺和心靈上同時受到劇烈衝擊。他直刺雲霄的氣勢,傲然肅穆的山峰,從不蒼老的容顏,像征了他那不容靠近和窺探的神性。
如潮的白雲,在他的腰際翻滾湧動,形成一道白色波濤,蒸騰而上。
他如一個寡言的男子,有偉岸博大的品質,超越生死的氣度,不動聲色地庇佑萬千生靈,維系源於自然的根脈,與時空漫長對峙。
在他面前,任何合理的解構都是枉然,任何龐大空泛的意義都被弱化,只需保持敬畏和謙卑。
他的存在,沉著安實,跨越一切世俗的真理。
埡口旁邊,有一座凸起的小山包,上面落滿纏疊的經幡,五顏六色,厚厚的一層。走上去,如履祥雲。順時針繞山包一圈,口中默念六字真言。只為自己。
回到車上,扎西師傅說,要是在六月,在此可以欣賞到漫山遍野的高原杜鵑。就算閉上了眼也能清晰地感覺到。
翻過色季拉山,就到了魯朗,如油畫般美麗的小鎮。
碧藍天空下的開放式牧場,悠閑吃草的牛羊,草甸上精簡別致的小木屋,淙淙流淌的小溪,大片的野生小黃花,構成一副與世無爭的清麗畫面,美得脫俗徹底。
牧場的盡頭,是陡然拔升的茂密森林,高大蒼翠,遮天蔽日。鋪天蓋地的松柏,層層疊疊,樹冠處形成俏拔的銳角,手心貼在車窗上,仿佛有細密的疼痛感。
這樣的小鎮,最適合於盛夏的夜晚,躺在屋頂上數星星,或者在寒冬的黃昏,坐在火爐旁聽老人講大山裡的神奇故事。可惜我們只是匆匆路過,來不及留戀,便已分別。
最完美的行走,是可以隨時離開,也可以隨時停留。
魯朗過後,路面開始變得坑窪不平,泥石混雜。扎西師傅摘下了剛戴上不久的墨鏡,神情專注。
道路曲曲折折,時常扎入昏暗林間,姿態蓬勃交叉的枝葉將風景劃分為細碎片段,緊湊寂靜。
在沒有樹林遮掩的時候,可以看見對面大片林海迷漫的山巒,沉睡在溫潤潮濕的空氣裡,如同匍匐酣睡的巨獸。它們隱藏著神秘浩瀚的力量,但從來不輕易示人。倘若貿然進入,九死一生。
森林的深處,是生死交替的聖地。
5
道路越來越狹窄,有些時候僅容一車通過。緊貼的山坡陡峻異常,植被稀疏,而另一面,則是滾滾轟鳴的帕隆藏布江。扎西說,前面就是排龍天險。
前面不遠處,兩個月前,有一輛卡車在會車時不慎墜落山崖,司機的屍體至今沒有找到,河灘上只留下大片的血跡。扎西輕描淡寫地敘述兩個月前的車禍。
這樣的不幸,每年都會有,長期跑車的司機已能泰然面對,並時刻警醒自己。他們清楚,恐懼不能解決任何問題。
就是這裡,扎西說完,把車停下,朝公路右側指了指。幾株原本應該挺立的幼樹被歪斜地撥向兩旁,中間讓出一個豁口。卡車滑墜的地方。
來到路邊向下探望,一堆黑色的金屬殘骸早已被摔得面目全非,窮盡想像也難以將它與任何交通工具聯系到一起。這樣的死亡,徹底突然,來不及疼痛,來不及掙扎。
在離帕隆藏布拐彎南行不遠的地方,一座木頭吊橋跨越兩岸,架於翻騰的江面上,隱忍緘默。
橋的扶繩上,掛滿經幡,上面布滿在陽光下隱隱跳動的長串藏文。走上橋面,晃晃悠悠,裂紋叢生的蒼白木板發出吱嘎吱嘎的聲響,如同老者的呻吟。
和丹巴女孩來到吊橋中央,探身俯視,湍急的河流和蒸騰水汽營造出令人心驚的意境,巨大的響聲在峽谷中久久回蕩,企圖覆蓋所有生命的旋律。
視線的盡頭,江水陡然急轉向南,一頭扎入另一片林莽,直奔雅魯藏布大峽谷,氣勢壯闊悠長。那片靜謐聖潔之境,長年隱匿在雲霧深處,幽密隔絕,不輕易露出真實面目,是眾多生靈歸宿棲息的夢中家園。
苔蘚重生的古老雨林,鮮為人知的孤僻村莊,廣袤肥沃的土地,辛勤耕作的族群,自成體系,繁衍生息,默默輪回。
若想抵達這個獨立的不能被參照的境域,只能依靠雙腿,艱苦跋涉,經歷生死攸關。
丹巴女孩努力擺動身體,橋面悠悠晃動,快樂的尖叫聲在山谷來回激蕩。將鏡頭對准她,她卻害羞地把臉側過一旁,連連擺手。看到我仍在不懈地偷拍,索性大方地展現她真實甜美的一面,不再躲避。
一身牛仔裝束的她,線條挺拔玲瓏,笑容柔軟干淨,如同一朵朝氣蓬勃的高原野菊,竭力綻放。
過吊橋不久,公路兩旁的植被驟然減少。依山壁上開鑿出來的土路,顛簸不平,時常能見到從山上滾落下來的大小石塊,窩在坑裡,顯露唐突棱角。吉普搖擺不斷。
車子左側的山體,松軟脆弱,如果在雨季通過,滑坡坍塌時有發生,大量泥土岩石淹沒道路,阻塞交通。連綿數裡的車輛只能在滂沱泥濘中耐心等待救援,別無它法。
扎西師傅說,近年來中央大力支持西部發展,道路狀況有了明顯改善,從前的天險路段已不再那麼令人心慌絕望,即便遇到塌方,道路也能被及時疏通。
在一處路面損壞較為嚴重的地方,滯留了十多台大大小小的車輛。扎西將吉普停靠在路邊,大家陸續下車,上前察看。
一段長約二十米的路段,由於接二連三的塌陷,路基不得不用層層排列密集的粗大木頭鞏固支撐,再以水泥灌注固定。即使是這樣,也沒能完全抑制住路面持續緩慢的下陷。塌陷造成的幾道深壑足以讓過往的車輛無法自拔,動彈不得。
養路工人和司機們找來樹干石塊,揮鍬動鏟,填補路面。乘客們四散在附近,靜心等待。大家似乎都已習以為常,沒有人暴躁不安,也沒有人催促吵嚷。
不知道要等多久,幸好周遭景色旖旎,觀賞遠處時隱時現的雪峰成為最好的消遣。腳下是嘩嘩作響的江水,動蕩不定,拋起跳躍的光輝。
公路旁的樹蔭下,女兒依偎在父親的懷裡,輕輕睡去。
6
半個多小時後,一輛大型客車從修葺後的路面順利通過,引起一陣興奮的騷動。人群陸續回到車上,發動機的轟響不絕於耳。
臨江的土路,狹小簡陋,遇到會車,雙方司機都會依照地形自覺禮讓,相錯時打個招呼。
裝備精良的戶外車隊,與我們擦肩而過,車內飄出高亢歌曲。
易貢河大橋。守橋人解下鐵鏈,每次只允許一輛車通過,叮囑司機緩慢行駛。
過橋後沒多久,公路兩旁出現幾間平房,多是些飯館旅館,蓬頭污面,牆面被白花花的太陽曬出數道裂痕。扎西招呼大家下車午飯,熟練地叫了幾個炒菜,老板娘熱情遞上茶水。
牆角的電視機裡播著過時的港產肥皂劇,音量大得像是有人在激烈爭吵。
吃過午飯,稍作休息,繼續趕路。經過著名的102路段時,公路旁豎著醒目的警示牌:前方飛石,小心駕駛。中間的一段,有山體滑坡後留下的痕跡,大量泥沙堆積在路邊,吉普開過時車身顫動傾斜。
向上望去,最容易發生意外的山坡,已被混凝土覆蓋加固,安全系數大大提高,讓人心定。
安全通過後,扎西回頭衝我笑笑,拍張照片留作紀念吧,以後路修好了就不覺得危險了。
102路段過後,一路上看見不少改善道路的施工現場,熱火朝天。扎西一絲不苟地繞過每一塊扎著釘子的廢棄木料,必要時自己下車將隱患搬移到路旁,確認別的車輛也能避免危險後才回到車上。路況一點點好起來。
遇到三三兩兩騎自行車進藏和出藏的牛人,搖下車窗,揮手為他們打氣。這些陌生的騎行者,靜默堅忍,承受漫長堅實的孤獨,以拙樸的方式更深度地體察和理解這條信仰確鑿的朝聖之道,令人欽佩。
不安分的生命,總會一遍遍有意無意打破生活的規則,拋棄舒適安穩的軌跡,逃離城市,遠離人群,以自身特有的寧靜和自由去探尋生活的初衷,不摻雜任何晦澀的意圖。這樣的出走,源於內心本真的歡喜,會有撣落繁華,趨近我心之感。
很佩服那些長期獨行的旅者,從世界的一個角落漂泊到另一個角落,行走本身就是歸宿。這種生活,需要獨自面對過分豐盛和艱澀的情緒,需要異於常人的堅韌與忍耐,不被旁人的華麗作態所蒙蔽,在虛幻的幸福假像前始終保持自持,割斷周遭的關注與觀望,在身體內形成澄明清澈的防御結界。這樣的生命旅途,注定是一場艱辛異常的心歷完善,無法揣測。
一路醒醒睡睡,間或胡思亂想,時間快速流走。
下午兩點多,抵達波密,在街頭告別了扎西和丹巴女孩。
驕陽下的小鎮,熱浪蒸人。
7
曾經在旅行雜志上領略過然烏湖的美,打算趕到湖邊住宿。從附近的小店裡得知,三點半左右,會有拉薩發往昌都的班車經過,在波密短暫停留,若想繼續前進,那是一個相對廉價的機會。
時候尚早,決定先在小鎮裡四處溜達一下。父女倆坐在公路旁的草坪上耐心等待,答應幫我照看大包,提醒我別忘了時間。
這座名字莫名好聽的小鎮,頭尾不過幾百米,依山傍水,透著幾分靈氣。商鋪飯館陳列在公路兩旁,經營者大都來自別處,操著流利的漢語。路面行人稀少,卻有不少往來的小貨車,慢悠悠地兜轉,招攬生意。屋檐下的台球桌旁,聚集了不少年輕男子,時常發出暢快的轟笑。
穿過一條巷子,來到臨河的公路旁,河面寬闊平靜,看不出深淺。彼岸,是巍然矗立的雪山,峰冠處纏繞著紗綢一般的浮雲,扯出長長的絲絮。山腰以下,是大片連綿的蔥蘢。
被雪山簇擁的波密,直觀地詮釋了“掌上明珠”的寓意。一半歡欣,一半寂寞。
回到父女身邊不久,開往昌都的車停在了路旁。上車詢問,司機說只剩最後一個位置,並再三聲明不願超載,沒有任何回旋的余地。
從波密到昌都的票價為一百五十元,而超員一人罰款三百,若在平時,這點罰款並不能起到什麼阻嚇作用,司機往往會變本加厲地超員來挽回損失。而現在四十大慶的浪潮還未完全過去,沿路檢查格外嚴格,若是出了什麼意外,誰都難以交代,衡量得失後,司機們都安分了許多,不輕易冒險。
軟磨硬泡下,司機再三盤算,終於同意父女倆上車,而我只能另想辦法。班車徐徐離開時,父女將頭探出窗外,向我揮了揮手。
班車離開沒多久便見到一隊色彩鮮艷的越野車隊,興衝衝地跑過去,還未開口,便聽到他們在用我所熟悉的南國鳥語商量如何安全抵達八一,蹭車願望登時落空。將最新鮮熱辣的信息告訴他們,大家開心地聊了一會,互祝平安。
獨自回到公路旁,來來回回走了N趟也沒找到繼續前行的車輛。一些小貨車司機主動上來慫恿我包車,漫不經心地開出趁火打劫的價格,說是還可以商量商量。我說這個價錢用來護送國家領導人出藏比較合適,可惜你車子的檔次不夠,而我也身價不足。
懶得再頻繁走動,索性把大包靠在電線杆上,蹲在一旁守杆待車。
四周白花花一片,猛烈的陽光穿透所有阻擋盡情榨取體內的水分,身上的衣服,濕了干,干了濕。
看了看表,已是下午四點半。
8
就在我准備放棄等車的時候,兩個女人的出現讓事情有了新的發展。
她們從對面街的小巷裡走出來,一個拉著墨綠色行李箱,另一個提著大紅色旅行袋,在公路旁張望了一會後,徑直向我走來。
濃重鮮艷的口紅,略微誇張的黛紫眼影,班駁不清的指甲油,隱約透明的黑色絲質上衣,裸露在肩上的文胸吊帶,鞋跟尖得可以用來剔牙的高跟鞋,一個柳眉,一個淡眉。這兩個年齡約莫三十好幾的女人,站在我的面前,一看就是久經沙場的特殊職業者,早已摒棄了無謂的遮遮掩掩,頗有幾分JUST DO IT的從容氣魄。
不可否認,我在烈日的暴吻下難免顯得有些熱血沸騰,難道她們能夠憑著敏銳的職業嗅覺察覺到這種生理氣息並依此嘗試拓展業務增益創收?望著這對姐妹花,我本能地向後退了一步。
柳眉放下旅行袋,拋給我一個職業性的微笑。
柳眉:在等車?一個人?
我:恩。
柳眉:去哪?
我:然烏。你們也在等車?
柳眉:是啊,去八宿。不想在波密過夜了,沒啥子意思。
我:恐怕現在已經沒有順路的班車了。
柳眉:所以才過來和你商量包車的事啊,一起找機會多些,價格也能便宜些。
我:希望吧。不過三個人分攤還是不夠劃算。
柳眉:恩,這樣吧,你在這裡等著,我們去廣場那邊看看有沒有其他人,如果找到合適的車就一起走吧。對了,你是學生吧,一個人跑出來這麼遠耍不怕啊?呵呵。
淡眉扯了扯柳眉的衣角,暗示她現在不是拉客的時候,找車要緊。柳眉笑笑,拎起旅行袋和淡眉碎步小跑穿過了馬路。
姐妹花的社交經驗明顯比我豐富許多,沒多久便看見柳眉在馬路對面向我招手,我扛起背包,感慨到:誰說女子不如男!
來到一輛貨車前,淡眉已坐在車內後排位置上與司機聊得火熱。司機是一個滿臉須髯的矮壯漢子,副駕位子坐著一個瘦高個兒,據說是他的拜把子兄弟。
柳眉一下竄進車裡,坐定後一把把我扯了進去,口中不停抱怨:熱死了,熱死了。
見我上了車,矮壯轉過頭來笑嘻嘻地問了一句:小哥,你怎麼會和她們走到一起,就不怕跟她們學壞啊,嘿嘿。說完意味深長地朝姐妹花望了一眼,一臉壞笑。淡眉一撇嘴:怕啥子嘛,我們又不會吃人,別聽他胡說八道。說完在矮壯的胳膊上狠狠地掐了一把,嬌滴滴地罵了一句:你娃才壞哩,一看就不老實,滿腦袋花花腸子。車內傳出一陣風塵味十足的笑聲。
姐妹花和矮壯都是四川人,雙方操著濃濃的川腔打情罵俏了好一會,眼看火候差不多了,柳眉才提到包車的事。
矮壯顯然不情願把自己累著,以開夜車危險為由一味推托。淡眉繼續加強攻勢,熟絡感情,手指不停地在矮壯的手臂上劃來劃去。矮壯終於有所松動,說要走也行,到八宿五百塊,一分也不能少。
柳眉伸手在矮壯的耳朵上擰了一下:還說是老鄉呢,這麼高的價也好意思開,我們又不是富婆闊太,要價這麼黑。矮壯也不惱,狡黠地笑了幾聲:你們的錢來得快,我們開幾天的車也不如你們一晚掙得多哩。
淡眉在一旁不依不饒,以職場上的慣用腔調撒嬌發嗲,在恰當的時候拋個媚眼,作小鳥依人狀,和柳眉剛柔並濟,趁熱打鐵。
可惜她們都已年過妙齡,容顏衰退,身段走樣,強攻之下價錢沒有減少,反倒在口嘴上被矮壯討了不少便宜。
雙方都不是什麼善男信女,熱鬧糾纏了半天始終沒個結果,眼看時候不早,我無心戀戰,反正時間充裕,索性找個旅館住一晚再走。
見到我要下車,矮壯才再次注意到我的存在。
矮壯:這麼快就走?再聊一會嘛,碰到就是緣份啊。
我:聽你們擺龍門陣半天了,到底走不走啊。
矮壯:不要急嘛,啊,對了,你是來旅游的吧。
我:是啊,來走走看看。
矮壯:西藏的風景確實漂亮啊,還有,這裡的女孩也很好,很好啊。去過這裡的朗瑪廳嗎,簡單點說就是夜總會,好耍得緊啊。哈哈,哈哈。
我:下次來一定去見識見識,你常去吧?
矮壯:當然啦,男人都喜歡去啊。哎呀,我一直都搞不懂你們城裡人出來玩為什麼要搞得這麼辛苦,背這麼大的包走路爬山,吃住又差,花錢買罪受,一點意思也沒有,要是我還不如在家睡覺。
我:蘿蔔青菜,各有所愛啊,那你喜歡怎麼個玩法?
矮壯:你看我,一邊干活一邊玩,風景好的地方就下車看看,晚上去朗瑪廳喝酒洗澡,那個一下,那個,你懂吧,嘿嘿。碰到自己喜歡的女孩就留下來住幾天,嘿嘿,這樣玩才是享受啊。
我:我看大家本質上都差不多,既出錢,又出力,專為他人謀福利。
矮壯(大笑):對頭,對頭。
見我執意要走,矮壯也不再挽留,手朝窗外一指,“那邊車站裡有個旅館,才十塊錢一晚,便宜干淨,我也住那兒”。
我笑笑:是鴛鴦蝴蝶床吧,萬一我影響了你那個多不好啊。
高瘦:你看人家小哥,多善解人意,不像你,就他媽的會善解人衣。
下了車,保險起見,入住武警招待所。放下大包,把自己往床上一扔,倒頭便睡,直到晚上九點才醒來。隨便吃了些東西,出門上廁所時被鋪天蓋地的星鬥所震撼,一時間便意全無。
9
九月十二日。
從被窩中鑽出來時,天已大亮,遠處隱約有雞鳴聲。來到街上,絕大多數的店鋪還未開始營業,似乎沒有人願意為了掙那兩個早飯錢而放棄在床上度過一天中最美好的時光。
沒走兩步,便看見路邊停著一輛大客車,擋風玻璃上貼著“波密——昌都”幾個醒目的紅字。上車一問,半個小時後發車,到邦達才一百二十元,心下暗自慶幸昨天的正確選擇。
返回旅館,稍做收拾,再回到客車上時,發現那對姐妹花也在車上。柳眉衝我一笑,算是打了個招呼。淡眉正對著手中的小鏡子補妝,見到我,咕噥了一句:“原來大家都沒走成,唉,昨天那兩個家伙…… ”話沒說完,從身邊的小手袋裡拿出兩個口罩,遞給柳眉一個,自己戴上一個,“路上灰塵大,對皮膚不好,戴著吧”。柳眉接過,順勢揣進褲兜裡,“都什麼時候了,還臭美呢”。說完也不知從哪裡變出一包五香瓜子,熟練地用門牙將殼肉分離。
車裡又陸續上了些乘客。手持佛珠的僧人,腰間別著藏刀的藏民,扛著麻布袋提著鐵桶的中年男人,西裝粗劣皮鞋邋遢的打工男子,十來個人,占據了靠前的幾排位置。
快到點時,馬路對面,一個齊膝截肢的殘疾男人坐在自制的木板滑輪車上對著客車大聲叫喊,一雙粗壯的手臂在地面一撐,滑輪車便載著身體向前滑動幾米,幾下過後就來到了車門旁。
司機上前幫忙,他一口拒絕,語氣暴躁。司機搖了搖頭,替他將滑輪車放好。殘疾男子連攀帶爬地上了車,在眾人的注視下以手代足穿過過道,再艱難地爬上姐妹花後面的座位,肥胖的臉上滲出細密汗珠。
“到哪?”司機問他。
“邦達,我要到香格裡拉看朋友。”
“哦,那個,車票一百二十。”
殘疾男人從口袋中掏出一疊大大小小的零鈔,司機接過後數了數,重復了一句:“車票一百二。”
“沒了,就這麼多,不要拉倒。”殘疾男子雙手一攤,擺出一副不耐煩的表情。
司機怔了一下,沒多說什麼就走開了。誰都不容易,沒必要大動肝火,長期在川藏公路上涉險的司機大都練就了一副好脾氣,見慣不怪。
過了發車時間,客車又慢慢悠悠地兜了兩圈,確認不再有人要走後,司機猛踩一腳油門,車子駛出波密。車上坐了十五、六人,魚龍混雜,形形色色,而我仍舊是唯一的游客。
小鎮消失後,客車沿著河谷前行。雨季過後的河谷,水量充分,轟然有聲,釋放出嶄新鮮活的能量,水流如銼如鑿。河谷之上,是連綿的雪山,宛如朵朵怒放的雪蓮,刃狀的山脊,列隊排開。
波密地區的森林,大都是常綠闊葉林和冷杉喬木,前者鐘情與雲紗共舞,後者常和逶迤的冰川親近相融,生動形像地描繪著自然界的交合,以他們固有的溫情彼此廝守依托。
這樣的景像持續了很長一段時間,仿佛一直存在於視網膜裡。過濾掉情緒上的混沌,使人不知不覺地進入與冥想相仿的狀態,身心寧靜。
恍若干淨的少年時代。
10
經過一個無名小村子的時候,客車被一群候在路邊的男女攔下。一位貌似村長的老者來到車上,和司機一邊大聲說話一邊交流唾沫星子,隨後老者摸出幾張百元鈔票塞到司機手中,轉過身衝車下吆喝一聲,呼啦啦一下,路邊站著的二十來號人通通上了車,將原本空出的座位填得滿滿當當。
各種各樣的體味和劣質煙草的味道頓時彌漫開來,空氣渾濁不堪但無人抱怨。大家都知道,空氣不好,並不能單單歸咎於某個人,出門在外,條件有限,相互遷就一下是乘客們搭車的必備素質。靠窗的乘客自覺地將窗戶打開。
半路下起小雨,雨滴落在窗上,被風扯成細長透明的絲線,斜密交織。大片陰郁的天空,一直蔓延到視線盡頭,雨時緩時急,斷斷續續。
路旁的指示牌以碩大的漢字提示乘客車輛已進入然烏湖景區,但由於天氣的緣故,黯淡的湖面和灰濁的湖水並沒有讓我感受到網上驢子們所說的然烏湖的驚艷。
湖,也是有心情的,天氣不好時也會怏怏不樂,黯然傷神。車上沒有人去留意她的情緒。除了我。
客車駛入路旁一個泥濘的停車場,司機招呼大家下車吃飯。車上的男男女女變戲法似的翻出各種食物,互通有無,聚在客車旁邊吃邊聊,落在地面的食物碎末被幾只肥碩的母雞迅速收拾落肚。
殘疾男人嚷嚷著要吃肉包子,當司機告訴他只有米飯和面條時,他把臉一沉,嘟嘟囔囔地罵了一通。司機也不計較,徑自走開了。
上廁所時,發現兩間木頭搭建的廁所早已千瘡百孔,四處漏風,基本沒有什麼隱私可言。內側的牆板上,到處是有關男女私處的塗鴉,幾筆簡單精練的勾畫,配上三兩句赤裸直白的文字,直抒胸臆。
隨便吃了些干糧,獨自來到湖邊,像征性地喀嚓了幾張照片。湖畔的牧場,牧草已開始變黃,數十頭憨厚閑懶的犛牛散落在草甸上,行動遲緩。更疏懶些的,干脆臥在青稞垛旁一動不動。生命以緩慢優雅的方式向前推移,不帶任何邏輯和效率。
一座高大的白塔豎立在遠處的山坡上,塔頂的經幡隨風微微抖動,有如信仰的脈搏。白塔附近集中了幾間原始的木棚屋子,柵欄掩映,和幾片青稞田一起,勉強構成一個村落。
雲層壓得很低,大片雲霧從峰巒的山頂漫向山腰,淹沒深淺不一的綠色樹林,無聲無息。
乘客們陸續回到車上,司機的副手清點人數,發現少了那對姐妹花。司機說不用等她們了,她們要在然烏耍幾天才走。
暗自琢磨,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像姐妹花這樣的流鶯才是最地道的玩家。她們從事著古老而經久不衰的職業,不偷不搶,不蒙不騙,自力更生,身體本身就是一副可以不斷獲得補給的行囊,省去了大包小包的累贅,必要時能及時出售邊緣服務賺取旅資,不會為假期不足而發愁,更不必擔心失業,一雙高跟鞋走遍千山萬水,來去瀟灑,四海為家。
有性,有工作,有自由。我居然開始有些妒忌她們了。
11
出然烏鎮沒多久就到了然烏溝。溝內兩邊都是巨大的冰川和岩石,冰冷堅硬卻又極易松落,是脾氣暴戾的危險路段,事故發生頻率和中央核心人物的上鏡率差不了多少。所幸如今這段路上修建了防墜冰落石的飛石走廊,極大程度上保證了過往車輛的安全。但即便是這樣,乘客們仍舊顯得有些緊張。沒有人言語,嗑瓜子的女人也將嘴形恢復到了常態。
過了然烏溝,乘客們的神經登時松懈下來,東倒西歪地昏睡過去,個別乘客還以自己起伏跌宕的鼾聲為其他人創造睡眠氛圍。司機的副手生怕司機也受到瞌睡蟲的傳染,忙不迭地給司機點煙提神,聊些不鹹不淡的話題,開幾個無傷大雅的玩笑,活躍氣氛,讓司機始終保持眾人皆睡我雄起的狀態。
然烏至八宿的路上,再難見到大片茂盛的森林,灰白裸露的山體和不十分廣闊的牧場交替出現,有時只是荒蕪的碎石灘塗,存不住任何生命,一覽無遺。
被遺棄的坍塌的石土屋偶爾閃現,如同一具干朽的蟬蛻,在佇立中等待消亡,重歸天地。站在死中,看到生。
天空已經放晴,干燥的塵埃和灰土在車輪的帶動下張揚飄浮起來,和溫熱的氣流一起踊躍地向四周散去,很久都不會停息。
想起去年在旅途中遇見的一個韓國女子,清瘦文靜,清新的目光,齊耳短發。她告訴我,她的旅途,幾乎都在車上度過。出發,抵達一個目的地,住上一夜,然後再出發,抵達另一個目的地,很少停留,絕少與周圍的事物產生聯系。她的手邊,習慣性放著一本厚厚的日記本,隨時記錄下感知到的點滴。幼童體的字跡,往同一個方向傾斜。
她說,她像灰塵一樣旅行,獨自走很長的路,不知疲倦,經常沒有確切的方向。
我說,什麼樣的得到才能讓漂泊的靈魂真正的塵埃落定?她笑著搖搖頭,沒有回答。
車外巨大的山體,似乎永遠繞不過去,使人警覺到自身的卑微。內心因此變得豁達安泰,能夠容納下更多的混雜與齟齬。
漫長的旅途,有太多的感受難以表達,這些情素日積月累,演變成各種關於行走的執念。
旅行,是一種信仰,每個信徒都有自己的信念並能從中獲取力量,遠離虛無的痛苦。旅行,給我們溫暖真實的質感,使我們懂得如何從容面對這個蒸蒸日上的人世。
在距離八宿還有大約一小時車程的地方,那些半路上車的乘客全都下了車。一輛無頂篷的殘舊卡車停在離公路不遠的山腳下,他們將依靠它回到四川的家鄉。日曬,雨淋,風塵僕僕。司機說,他們是來西藏朝聖的。
心存敬畏的生活,看似艱苦坎坷,其實完滿。
12
車廂內剩下清一色的男人。除了抽煙睡覺,還有人喝起了自帶的青稞酒,用大玻璃瓶裝盛。
經過八宿的時候,司機放緩車速,一個勁地按喇叭,希望能收獲新的客源,再接再厲奔小康。可惜車子從鎮頭爬到鎮尾始終一無所獲,甚至連行人都見不到幾個。司機將煙屁股彈出窗外,油門轟一聲驟然響起,車身如抽搐般抖了幾抖,絕塵而去。
客車行駛在冷曲大峽谷中,窄而顛簸的石土路曲曲折折,不少路段都是臨崖而行,猙獰嶙峋的岩壁緊貼公路,張牙舞爪,似乎輕輕一推就能把我們送到生命的終點,順便為當地百姓提供一些茶余飯後的談資。
生命,在這條路上一律平等,大家都是拴在一條繩上的螞蚱,沒有誰比誰高貴。
峽谷的周圍,是連綿的色彩絢麗的荒山,殷紅、褐黃、紫灰、墨藍,各種奇特而略顯詭異的搭配,漫漶成色調誇張的景,好像巨幅的抽像畫。
旅途中的風景,那些期盼已久的,有時會熟視無睹,而那些靜默無聞的,不經意的闖入,常常能探入內心的深處。
也許,正是一次次不確定的偶遇,有意無意地誘惑我們不斷遠行,經歷世間冷暖。
長途跋涉之後,我們才學會洞悉過去的真相,才能真正懂得,自己以後會懷念什麼。
過了怒江大橋,再沿緩慢流淌的怒江前行一段,便到了著名的業拉山七十二道拐。客車開始爬坡,順著之字形的公路迂回向上。司機搓麻將一般,忽左忽右地打著方向盤,動作熟練迅速。
太陽一會在身後,一會又在前方出現,眼睛促不急防,浮起一群黑色的斑點。
路過一個兵站,方方正正的小操場上晾掛著幾張雪白的床單,風過時高高地飄起,又回落,猶如潔白羽翼。
那些長年駐守在此的年輕生命,需要超乎想像的忍耐。缺氧,疾病,暴曬,干燥,炎熱,嚴寒,貧乏,孤獨,終日陪伴,太直接太惡劣。
悶熱搖擺的車廂,乘客容易疲倦困乏。剛閉上眼,車身突然一陣劇烈晃動,窗外煙塵漫散,司機快速做出反應,把車剎停,靠在路邊。回頭看到乘客們安然無恙,才和副手下車查看出了什麼問題。
睡眼惺忪的乘客們陸續醒來,紛紛猜測出了什麼故障,憂慮之情浮於臉上。聽司機說只是左後側的輪胎報廢了,換一個就能繼續出發,大家都松了口氣。倘若問題嚴重,要在這荒山野嶺過夜,准被凍個半死。
司機找出修車工具,乘客們全體下車。副手將千斤頂置於車底,幾名乘客上前幫忙,車輪一點點向上抬升。拆卸輪胎的時候,一個男子的手心被工具劃了一道深長的口子,剎時間鮮血淋漓。有人取來青稞酒給他消毒,防止感染,男子咕咚咕咚喝了兩大口,然後把酒霧均勻地噴灑在傷口上,表情痛苦,甩手的同時一邊大罵:日你媽哦…格老子… 一大串粗話過後,心情爽朗了不少。
眼看自己幫不上什麼忙,索性借機走到一旁欣賞風景。峽谷峭壁之下,怒江帶著黃土的顏色蜿蜒奔淌,卻聽不到聲響,一如寡言善戰的武士。水流與暗藏江底的岩石摩擦碰撞,形成大小不一的旋渦,捉摸不定,充滿吞噬的欲望。
怒江,不管從名字還是稟性上來看,都是一條很男性化的江,強壯驍勇。
半個多小時後,輪胎換好了。一個同樣飽經風霜的輪胎。誰也不知道它能堅持多久。但至少,我們可以馬上上路。
13
山下幾片泛黃的青稞田越來越小,閃爍著光芒。客車已經接近山頂。
天邊出現暮色的痕跡,太陽的光宛轉了許多,變成柔和的橙紅色。原本四散的雲被拉攏到一起,仿佛一朵鼓脹的即將綻放的花。
司機把車停在埡口附近,下到公路旁,從灌木中找出一條水管,擰開水閥,水灌入水箱的時候,發出哧哧的聲響,騰起細白水霧。
一連串的山彎過後,開始了漫長的下坡。司機熄了火,讓客車自然滑行,只控制剎車和方向。
肥美的邦達草原,從山腰一直向下鋪開。大片的綠色溫床。生命在光影交錯中輪回更替。
幾間白色的房屋出現在山腳下的一小片空地上,緊挨著公路,如同幾顆弱小的蘑菇。司機說,那裡就是邦達。我一愣,心想在這裡過夜和在荒山野嶺過夜也差不了多少。
客車在那幾間房屋前稍作停留,只有我和殘疾男人下了車。
邦達是川藏北線和南線的彙合處,這裡的三岔路口北至昌都,西通拉薩,南下雲南。沒想到這麼重要的交通樞紐竟會如此荒涼,稱之為村都顯得勉強。開往芒康方向的車次日中午才會經過這裡,不管願不願意,都得在此住上一晚。
既來之,則安之。向四周打量一番,挑了一間看著還將就的飯館走進去。老板娘熱情好客,說可以提供食宿,看我也像個學生樣子,絕不會多收錢。
肚子早已餓得打鼓,狼吞虎咽下一盤西紅柿炒蛋和兩大碗米飯,心滿意足。剛想把大包扛上二樓的旅館,一輛越野車嘎然停在了飯館對面,車門上漆塗著麗江XX俱樂部車隊的字樣。
放下包,來到越野車旁。司機是個黑瘦的中年男子,板寸頭,胡茬拉雜,戴著一副酷酷的運動型墨鏡。最不可思議的是他的兩條手臂都被齊肘截去,只剩下粗短的上臂。雖然創口愈合已久,但看上去還是有些驚心。
司機早已習慣接受他人驚異的目光,坦然地衝我笑笑:別看我這樣,我的車技可一點也不含糊,要不怎能作車隊的領隊呢。我的目光由驚異轉為敬佩。
坐在副駕上的是一個打扮入時的女子,眉梢上打了一枚眉環,抽細長的女式低焦油香煙,說話爽快利落。她告訴我,這個車隊共有七輛車,剛送完一批外國游客走川藏線進藏。才到拉薩,俱樂部又接了一筆新的生意,讓車隊盡快趕回麗江。因為不想空車返回,開價格外優惠,但時間倉促,出發時還是沒能湊夠人數。如果我願意,或許可以搭一段廉價的順風車。她彈了彈煙灰,補充到,今天如果不是其中的一輛車出了些意外,按計劃車隊現在已到達左貢了。你運氣不錯。
說話間,車隊的二號車也抵達了邦達,停在領航車旁邊,碰巧是一輛空車。領隊和司機都是通情達理的人,答應一百元送我到德欽,只為路上有個伴,說說話。
車隊在邦達稍作休整後繼續前行。窗外是高原的暮色,群星陸續閃現。明亮集中的光芒,穿過光年的距離,與目光邂逅,凝成沉默的熱愛。
司機是納西人,姓和,問我為什麼獨自出來旅游,不安全也不好玩。我說這不過是一種習慣,況且,真正一個人的時候很少,旅途中會有各種各樣的際遇,來不及孤獨。
真正的寂寞,通常源於熟識的人群或熟悉的環境,每天面對同樣的人和事,彼此知根知底,太熟絡,太明晰,生活因此而變得無趣乏味。寂寞,隨之而來,自然而然,漸濃漸深。
路邊偶爾有一兩戶亮著燈火的人家,一晃而過,留下斷續不安的狗吠聲。車燈的光束在強大的黑暗面前顯得勢微力薄,加上頻繁的彎道,和師傅異常小心,對講機裡不時傳來前方領隊的路況提示。
接近十點的時候,終於看到密集的燈光。車隊全部安全抵達左貢。
安排好住宿,大家在賓館的餐廳裡晚飯。司機和游客,一大幫人,滿滿三桌,場面熱烈火爆,說笑不斷,頻頻舉杯。
車上的游客都是來自五湖四海的驢子,老師,白領,在校學生,退休干部,自由職業者。其中包括在山南遇到過的溫州女孩。出行形式也各不相同,單身,同學,情侶,夫妻,母女,還有一對在拉薩成功速配的,女孩小鳥依人,男子斯文安靜。她的手攬在他的腰背上,細細咀嚼他送到她嘴裡的食物。
我衝男子笑笑:我在瑪吉阿米見過你們。男子向上推了推黑邊粗框眼鏡:我也見過你,在大昭寺門前,一個人坐在那裡。
酒過三旬,眉環女子顯然喝高了,硬拉著兩個東北大男孩拼酒,覺得不過癮,三個人又和司機們輪番把盞,於是又有不少性情中人加入,把氣氛推向了高潮。到後來,滿臉通紅的眉環女子越發情緒失控,一會哭一會笑,口齒不清的大聲嚷嚷,我愛死西藏了,愛死大家了。打死我也不走了!反反復復,說了不知多少遍。
兩名司機把手舞足蹈的她攙回了房間。大家醉眼迷離,陸續散去,腳步踉蹌者不在少數。
午夜的日光燈下,朦朦朧朧,看不清,誰是誰的旅途。
14
九月十三日。
拉開窗簾,天已大亮。
由於前一晚大家都盡興而歸,能按時起床的少之又少,司機們也把趕路拋到了腦後,睡得酣暢。
磨磨蹭蹭到九點鐘,只有二號和四號車可以出發。於是我有幸成為頭車的一員。
順利的話,今晚我們就能回到德欽。和師傅邊說邊打火。搖下車窗,清新的空氣灌入車內。西藏的氣息,在傍晚過後,將成為記憶。
從出發開始,持續的山路,上坡,下坡,懸崖,突兀的彎道,仿佛坎坷漫長的生涯。坐在車裡,不再感到怵然,也不會緊張,身體長時間處於某種狀態下,失去應有的警惕,察覺不到危險。
漂浮不定的灰塵,大棵大棵的古樹,殘雪流連的山峰,一邊後退一邊結束。這樣的邂逅,是擦肩而過的緣份,亦是轉瞬即逝的風景。貼近過,就好。
東達拉山,覺巴山,不停歇地連續翻越。對海拔高度的感知,已經枯萎,成為一種不可體味的存在。
車輪上的年華,仿佛探入一部沒有對白配樂、不經剪輯的記實電影。內心的濁垢被一層層刮除,血液得到更新,卻感覺不到絲毫的疼痛。這種不帶傷楚的洗滌,源於對這條道路的信任,把自己交付給某種無法猜度的力量。
偶爾為路過的片段,起一個名字,讓美和時光在靈魂裡刷刷掠過。微微顫抖的華麗畫面,窮盡一生,也無法挽留,只能任它們從眼前消失。
把臉靠在車窗上,只是沉默。
遇到大隊進藏的軍車,每輛間隔十數米,井然有序,拖著渾黃沙帳。盤山公路,狹窄逼迫,和師傅把車停在路邊一個凹處,等待一輛一輛卡車從身旁緩慢駛過。軍車的駕駛室裡,年輕的面孔,充滿使命感的眼神,一次次地出現。
公路的一側,是從瀾滄江邊聳起的絕壁,直上直下,沒有任何遮攔之物。車子轉彎時,能看到絕壁下細線般的瀾滄江。如同一條清晰明確的線索,領引人們入藏出藏。
中午時分,蒼白的日曬,逼視整個峽谷,山的輪廓變得恍惚。經過一個極小的村莊,幾名孩童蹲在樹陰下游戲,見到車子經過,紛紛站起來揮手歡呼,黝黑的小臉雀躍到公路旁,完全不顧及紛揚的塵土。
連續不斷的山路,顛沛壯麗,附著剛烈蒼勁的氣質,令人著迷。即便疲憊,也舍不得睡去。
翻過拉烏山後,終於抵達芒康。川藏南線和滇藏線的交彙處。
在路旁小飯館的廚房裡,點了新鮮的蔬菜,炒雞蛋和米飯。買了一瓶冰鎮的橙汁。通通裝進胃裡。
坐在飯館門外凹陷破舊的沙發上小憩,隔壁雜貨店的老板主動過來攀談,說起年輕時往返川、滇藏線跑生意的情形,滿臉豪情。那時候的他,可以連續兩天兩夜不眠不休的開車,身體裡總有用不完的氣力,因為勤奮肯干,不少人家的姑娘都看上了他,希望有個好歸宿。他頓了頓,可是現在啊,老嘍,只能留在家裡看鋪子嘍。說完,笑眯眯地拍了拍發福的肚腩。
臨走的時候,雜貨店老板取來水瓶,替我續滿水壺,祝我一路平安。我感激地衝他揮揮手,不再多說些什麼。
15
芒康過後,險峻陡峭的山勢暫時告一段落,公路沿著狹長的壩子向前延伸,海拔一直保持在三千多米。窗外再次出現久違了的農牧風景。一些生性倔強的野花,還在牧場上留連,堅守最後的縱情。
隱藏在山巒中的木頭房子,如同撒落的棋子,若即若離的分布,構成一處處漂亮的藏族村落。
等待收割的青稞,鋪展在緩坡上,金黃醇厚,仿佛精心斟酌後的產生,像征成熟生命的美好。
高原強大而神秘的能量,寄附在每一個路過的細節裡,隨著時間的變化四處流轉,或隱或現,各有途徑。
哪怕最微弱的生命,在這裡,都是有尊嚴的。不容輕視。
太陽開始向下滑,以其緩慢渾厚的姿態。司機說我們會一直趕路,不作任何停留,盡量縮短開夜車的時間。
紅拉山的公路埡口,金黃溫暖的光線落在大片的楊樹上。溢滿詩意的葉片,迎風閃爍,使季節提前進入深秋,同時暗示落葉歸根的宿命。心頭陡然浮起悵然思緒,出行以來頭一次如此地想家。那張熟悉的日夜牽掛著我的臉,是母親的臉。
出行前便與父母說好,歸期定在九月末。雲南有太多值得重溫的美,還會再去。需要時間。而此刻,我決定放棄那些美好的重逢,縮短行程。我對她們的牽掛,猶如母親對我的。
母親生日那天,我會回到她的身邊,在她意料之外。那將是一次刻骨銘心的SURPRISE。
看見完整無缺的兒子突然出現在面前,是最好的生日禮物。
傍晚時分,到達鹽井。江邊上曬紅鹽的平台,一塊接一塊,層層疊疊,如同紅豆制成的糕點。山谷裡凹陷的平地上,有綠色的村莊,炊煙裊裊。
依山而建的房子,零星散布,在暮色下看不清面目,卻能感受到那種祖祖輩輩延傳下來的古老氣息。除了生活,沒有過多的渲染。單純干淨。
這裡保留著獨一無二的原始制鹽工藝。人們將江岸鹵水豐富之處壘石固水,形成鹽井,然後背取鹵水至江邊低平處,圍成鹽池,讓日光蒸曬,水盡後便是粗鹽。將粗鹽背回各家平坦的屋項進一步晾曬打理,完成後便可與鹽商交易,賺取微薄利潤,養家糊口。
這項艱辛的工作,通常是由婦女來完成,據說很多婦女的腳趾被鹽腌得都能見到骨頭。這種勞作方式延續了很多世紀,鹽女們的辛酸,又有幾人能知。
過了鹽井,車子下到河谷的底部,臨江而行。兩邊巍峨壯闊的巨大山脈,雖然下半段都寸草不生,但向上極目望去,依舊能看到茂盛的森林。不時有溪瀑從密林中孕育,順著山勢層層跌落,如同一條一條銀白絲帶,秀麗幽靜。
路是土路,坑窪崎嶇。被車輪擠迫的碎石迅速彈向兩側,發出劈啪聲響,或者直接墜落江面,投入潤澤懷抱。
峽谷仿佛一道巨大深重的傷口,注定不能結痂愈合,以持續的痛楚保全它震懾天地的生命模式。
太陽已經完全沉下去,不見蹤跡。一個轉彎過後,和師傅指著前方一塊橫跨公路的路牌說,過了那裡,就進入雲南地界了。
終於要和西藏告別,突然感到那種大病初愈後的虛弱,心情渙散疲憊,一時茫然無措。
淺淺淡淡的流光,歲月晃動的長度,融成一朵盛開的泡沫。在散滅以前,遺落若干柔軟。念念不忘的滋味,如魚飲水,冷暖自知。
地域的界限,溫柔一刀,劃斷時光的思念。一回頭,已在千裡之外。朝暮之間,飄搖曠野的光陰,悄然走遠。
從西藏到雲南的過度,幾欲流淚。揉了揉酸澀的眼,極力克制。
笑著來,也要笑著離開。
16
星辰寥落,黑暗如此深沉凝重,車子仿佛在深海中潛行,緩慢追逐前路。
公路實在是爛,身體始終保持與蹦的相仿的狀態,頭頂與車頂頻繁接觸。難以想像,若是在雨季通過,車內該是怎樣的光景。
不少人把滇藏線戲稱為“顛髒線”,事實證明此言不虛。倘若讓武林高手乘車在這條線上感受幾趟,說不定能研習出一套移髒換腑的內功,開創一個“癲髒派”,光大西域武學。
既無風景可看,便與和師傅聊天解悶。和師傅說,每年的七至十月,是旅游旺季,這幾個月的收入足以維持全家人一年的生活。一個月內往返兩次滇藏或川藏是家常便飯,生意好時連回家休息的時間都沒有。累是累,但從來沒想過放棄不干。路上那些景色,怎麼也看不夠。每次聽到游客的驚嘆贊美,心裡也會不由地感到自豪和滿足。
看來你生活的幸福指數還是挺高的,呵呵。有自己喜歡的工作,知道自己需要過怎樣的生活,令人羨慕。很多出來玩的游客,表面上看多麼風光得意,一回到城市,立刻被打回原形,成為各種物質和權欲的奴隸,疲於奔命。
恩,我在昆明打工時也有同樣的感覺,所以最後還是回到開車這行上。現在大家的生活好了,出來旅游的人也多了,但國內的某些游客特別難伺候,挑三揀四,呼呼喝喝,斤斤計較,缺乏起碼的素養,不懂得相互遷就尊重,用大城市裡的那一套作為衡量標准,稍不滿意就大聲抱怨,拒絕付錢。就像上次……
沒想到,一路少言寡語的和師傅在這個話題上會有如此多的感慨。看來載的人多了,也能把驢子分出個三六九等來。
我在一旁幫著聲討:出來旅游就是為了緩解壓力,釋放心情的,想撒野耍橫發脾氣可以找政府啊,多刺激多有挑戰性啊,一准能盡興而歸。
……
末了,和師傅總結到,出來玩啊,要有錢,有閑,還要有素質!
就是。我脫口而出一句藏普。
窗外,夜晚神奇而蒼茫,我們在無聲的空間轉換中遠離一切塵事喧囂,而腳下的路,似乎永遠不會有停頓。隱約能聽到風的聲音,在漆黑中穿梭流動,來往自由。自然界的使者。傳遞寓意和信息。
疲勞困倦,不知不覺在顛簸搖晃中睡去。醒來時發現越野車跑得平穩飛快,疑是幻覺,仔細一看,平坦的水泥路面代替了土路。和師傅說,離飛來寺不遠了。
十點半,車子停了下來。公路的左側燈火闌珊,舒緩的音樂從某個窗戶裡流淌出來。和師傅搖下窗,和我告別,幾秒過後,紅色的車尾燈消失在夜色裡。
清冷的空氣將我包圍,狠狠地伸了個懶腰,讓腳板重新適應地面的硬度。
一路問過去,在公路的拐彎處,找到住在東措時,北京短發女孩推薦過的那間旅館。一個年輕姑娘走出院門,打著電筒為我引路,笑容清恬。根據北京女孩的描述,她就是阿香。
藏式的屋子,大堂裡,火爐的火燒得正旺,幾名游客圍坐成圈,聊天喝茶,其樂融融。
登記住宿的時候,一個游客瞅了瞅我的身份證,說到:這麼小啊,現在的年輕人,夠猛的!
聽說我還沒吃晚飯,阿香走進廚房,沒多會就給我端來一碗熱氣騰騰的蛋炒飯。可能是過於疲勞,剛吃了三分之一就失去食欲,心下有些過意不去,又勉強扒了幾口。阿香心細,早已幫我安排好房間,讓我早些休息。
面朝雪山的四人間,十五元一晚的床位,潔白的床單被褥,還有電熱毯!這麼多好事全讓我一個人占了,真是爽歪歪了。
給家裡打了個電話,向父母報平安。父親告訴我,母親為了等這個電話,已經幾夜沒睡踏實了。心感愧疚,卻又不知如何表達。
無意中看到鏡中的自己,蓬頭污面,雙眼無神,草根一般的胡子,滿身塵土痕跡,整一個逃荒的。實在太累,顧不上許多,倒頭就睡。
躺在床上,想到就這麼順順當當地走完了滇藏線,真是佛祖保佑。阿彌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