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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光從桔黃色的窗簾外面照射進來,穿過酥油燈形成的淡淡的煙,落在窗口小小的座位上,仿佛穿越了幾個世紀的歷史。窗外,是熙來攘往的布達拉宮廣場,但在幾十米高的這間屋子裡,聽不到一絲塵世的喧嘩。窗內,是幾個世紀以前的佛堂。窗口坐著一位年輕的喇嘛,無聲地看著魚貫而入,又魚貫而出的信眾。從窗戶和座位往裡,圍著一圈木制的欄杆。靠著欄杆的是少見的一位游客,挎著照相包。為了尊重當地人們的信仰,他把紅色的絨帽扎在外套的兜裡,照相機也沒有取出來。他就這麼靠在欄杆上,看著一群又一群藏族信眾從東邊的小門進來,圍著佛堂轉上一圈,一邊嘴裡念著佛經,一邊給酥油燈加上酥油。佛堂的北面是一個寶座,寶座上方懸掛著無量壽佛的唐卡。信仰更加虔誠的人們會在這裡鞠躬,或者把額頭貼在寶座前的欄杆上祈福。然後人們又從北面的小門離開佛堂。游客在從窗口透進來的陽光裡站了很久很久,直到終於有一個時刻,沒有信眾從東面進來。游客走到北面正中的寶座前,放下照相包,畢恭畢敬地按藏族的樣式行了一個大禮,慢慢把額頭貼在欄杆上,靜默了一會,然後輕輕地拿起照相包,幾乎聽不見腳步聲地從北面走了出去,臨出門時還不忘回頭再看一眼。陽光依然透過窗簾,把佛堂染上一層溫馨無比的暖色。而坐在窗前的喇嘛,則仿佛一切與他無關,甚至於有些昏昏欲睡了。
這裡是其美德丹基,曾經是六世達賴喇嘛的寢宮。而那位游客,就是我。
冬天到拉薩的一個奢侈的待遇就是可以隨時去布達拉宮。不用提前預訂,甚至都不用排隊。在拉薩的短短三天時間裡,居然可以兩次進布達拉宮,這可是在旅游季節想也不敢想的呢!
循例來到西面的售票處,大門緊閉,空無一人。我不知所以了。這時看到在過去幾年看到過好多次的那位警察大叔,他看出我是在找售票的地方,用手往東邊一指,說“到中間的大門,直接買票去”。“哦,早知這樣就讓三輪車在那裡把我放下了”,我嘟噥著,急急地往大門走去。到得門前,看著有些閑得發慌的看門的人,我有些愣住了:售票處在哪裡呢?看門人悠閑地聽完我的問話,淡淡地說“上去,在半山腰直接買票就行了”。就這麼簡單?
進門,上山。轉過矮牆,踏上登山的台階的時候,看到兩三家藏族同胞。都是扶老攜幼的。一位身著大紅色僧袍的喇嘛被兩位年輕人扶著,慢慢地,卻堅定地往上走著;旁邊,一位中年婦女彎著腰,扶著矮牆,一步一步艱難地挪動;一個少年穿著入時,戴著碩大的墨鏡,擺好姿勢讓朋友們拍照;少年的旁邊,年輕的父親胸前背著孩子飛奔而過,很快就上氣不接下氣地停下,在牆邊欣賞陽光下的拉薩城。走過他的身邊,看到他胸前背兜裡的嬰兒正睡得酣暢。
不用趕時間,也不用挑選地方,就在台階上坐下,看著上面和下面登山的人們,也是一種愜意。由於經度上的差異,時間概念上的午後,在拉薩其實正是正午。加上冬天的高原空氣格外干燥,陽光幾乎直射下來,照著布達拉宮的白牆,是那麼耀眼。窗戶上的布簾無聲無息地隨風搖擺,也不知道是新換的,還是因為在陽光照耀下的緣故,顯得特別鮮艷。宮牆和紅宮的棕褐色在陽光下特別有質感,在白色的映襯下則顯得尤其溫暖。
想著溫暖的感覺,發現自己已經出了一身細細的汗。於是把滑雪服脫下。正准備繼續前行,一只粗大的手臂伸了過來。抬頭望去,是一個健壯的藏族漢子。我也伸出手去,和他緊緊的一握,順便問候道“扎西德勒!”。漢子還沒有說話,周圍的家人們已經異口同聲地回應著:“扎西德勒!”漢子也笑了,問我“你從哪裡來的?”我說“上海”。漢子又笑了,再次伸手,和我緊緊地握了握,說“好”。然後和他的家人說著什麼。我聽不懂他們在說的內容,只聽見“上海”兩個字。
買好門票,穿過德央夏,進入布達拉宮。沒有成群結隊的游客,沒有導游的喧嘩,沒有時間的限制,可以一個人拿著參觀指南,優哉游哉地慢慢逛去。不管在什麼宮殿或者屋子裡,都可以停下腳步,仔細地欣賞你想欣賞的細節。遇到不明白的地方,可以慢慢地請教殿堂裡的喇嘛,他們會非常熱心地向你解釋清楚。唯一遺憾的是現在的布達拉宮,即使在室外也不能拍照了。繼金頂在2004年封閉以後,著名的帕巴拉康和曲傑竹普也不讓進入了。但這也許是好事,觀音和法王應該本來就不希望太多凡人的打擾。
帕巴拉康的前面永遠聚集著虔誠的藏民,不住地向著洛格夏熱(聖觀音自在像,布達拉宮鎮宮之寶)朝拜。有的信徒取出身邊帶著的物品,交給看護殿堂的人帶進去,在供奉著洛格夏熱的櫥窗上沾上些菩薩的氣息,再小心翼翼地珍藏起來。看護殿堂的人則被周圍可愛的孩子們逗樂了,進去取出供奉的蘋果,笑嘻嘻地分發給孩子們。孩子們的父母們千恩萬謝地接著,又一次向著洛格夏熱朝拜起來。
曲傑竹普也堪稱是鎮宮之寶。這裡是布達拉宮最早的建築,已經有1300多年的歷史了。前兩次去布達拉宮的時候,可以進到裡面,但游人川流不息,其實只能看個大概。而這一次,雖然進不去,卻可以在門口的角落慢慢地看個仔細。沒有游客,偶爾有藏民走過,也是輕聲細語的。沒有了塵世的喧嘩,大概松贊干布可以真正安靜地修行了吧。從門口望去,松贊干布和文成公主、尺尊公主正好被洞中一個大大的柱子隔在兩邊。不是松贊干布是在靜心修行呢,還是在和他的兩位妻子說著什麼。
布達拉宮留下了從五世到十四世達賴喇嘛的痕跡。但我這一次只對兩位達賴喇嘛行禮了。一位是五世達賴喇嘛阿旺洛桑嘉錯。在由德央夏進入白宮的入口處有他留下的一雙手印。以前一直都忽略的。這次差點也沒有看到。是我在一邊欣賞周邊的壁畫,一邊向收門票的藏族大嫂請教的時候,她特別提醒我的。我在那裡行禮了。身為“偉大的五世”,阿旺洛桑嘉錯無疑是值得後人的崇敬的。
而另一位,則是六世達賴喇嘛倉央嘉措。他是自五世達賴建設布達拉宮以來唯一一位在這裡沒有靈塔的達賴喇嘛,甚至連他的圓寂也是永遠的未解之謎。但我仍然要向他致敬,不是因為他的地位和功績,而是因為他對自由和愛情的勇敢追求。
翻譯成漢語之後的倉央嘉措的情詩已經失去了很多的意味,但他的故事卻無論如何都是感人的。“偉大的五世”在西藏歷史上(以及整個中華民族的歷史上)建立了不朽的功勛,但是在他圓寂之後第巴桑結嘉錯卻隱瞞了消息,以便繼續掌握權力。從某種意義上說,第巴桑結嘉錯不能算是一個壞人。今天我們所見到的布達拉宮很大程度上是在他手裡建設起來的。而更重要的是,盡管隱瞞了五世達賴圓寂的消息,第巴大人還是及時地找到了他的轉世靈童,就是後來的六世達賴倉央嘉措。只是因為第巴還在隱瞞五世達賴圓寂的消息,因而倉央嘉措並沒有像其他活佛那樣從小進入布達拉宮接受嚴格的佛學教育,而是在他家鄉的民間長大。在被人告知准備進入布達拉宮以前,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五世達賴喇嘛的轉世。成長的環境使得對民間生活的向往和對自由、愛情的追求在我們這位活佛的心中深深地扎下根來,以至於即使後來進入布達拉宮以後,他還是經常悄悄地出去和心愛的人見面。可是同樣的民間的成長經歷也使我們的活佛沒有足夠的政治鬥爭的經驗。他的地位讓他不得不卷入第巴桑結嘉錯和蒙古王公貴族的鬥爭。而他既沒有鬥爭的願望,也缺乏鬥爭的技巧,最終淪為政治的犧牲,付出生命的代價。雖然後來的清政府和西藏地方政府都曾經短暫地拒絕承認他的地位,他在藏族人民心中卻始終是至高無上的六世達賴喇嘛。在一場爭鬥之後,人們按照他在詩中留下的願望(或者說人們按照自己的美好願望改掉了他的詩篇,說成是他的願望),在理塘找到了轉世的七世達賴。
其美德丹基的寶座正對南方,視線從這裡穿過窗口,可以看到塵世的拉薩。我不知道坐在寶座上的倉央嘉措是否在想著他心愛的姑娘,也不知道坐在窗前的倉央嘉措是否可以看見從他心愛的姑娘的住處透出的燈光。八廓街上那座被塗成黃色的房子已經充滿著商業的氣息,一樓是工藝品商店,二樓是那個著名的文化餐吧。這裡是很多游人樂於前往的浪漫之地,只是不知道當游客坐在這裡品味著酒、甜茶或者咖啡的時候,可曾想起那位命運多舛的活佛?在那東方高高的山尖,每當升起明月的皎顏,是什麼冉冉浮現在心田? 在這裡,發生了太多過客的故事和浪漫的故事。也許這是倉央嘉措所不希望的,因為人們在歡樂中想不起他的命運;也許這是倉央嘉措所期望的,因為所有人都不過是塵世的過客,而塵世的浪漫,大概正是他所願意看到的吧!
今天的其美德丹基已經完完全全成了一座佛堂,和其他所有的佛殿沒有什麼區別。虔誠的信徒來來往往,在這裡朝拜著。我也在朝拜著。所不同的是,他們朝拜的是神,而我朝拜的是人。
走出布達拉的聖殿,眩目的陽光照得眼睛發花,提醒著我又回到塵世。於是從滑雪服裡取出絨帽,端端正正地戴好,慢慢地往山下走去。山下曾經的集市已經被改造成美麗的花園,和宗角祿康連成一體。沒有了以往的喧嘩,只有稀稀朗朗的人來人往。對面的小山也被圍起成為“觀景台”,開始收費,看過去干淨整潔了許多,卻再也見不到扛著相機尋找角度的游客,和冉冉升起的煨桑的青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