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回梅裡
1
一夜無夢,睡得昏天暗地。
懵懵懂懂地醒來,再次看到鏡中的自己,半天反應不過來是誰。仔細辨認後,連自己都被嚇了一跳。如果此時要拍與逃難流亡有關的影劇,我絕對是最受導演青睞的人選,還是那種不用化裝易容就能直接開拍的純天然實力派演員。
為了避免褻瀆神山,嚇哭鄰家小孩,驚跑阿貓阿狗,趕緊取了換洗衣物下樓沐浴更衣,洗身潔面,重新做人。
打算在飛來寺好好休整一天,讓自己慢下來,找個地方賴著看雪山。誰知剛推開窗,陰霾天氣撲面而來,二話不說就把我的美好願望打入冷宮,半點雪山的影子都看不到。
為一睹卡瓦格博的神韻而苦等十天半月的人數不勝數,到最後心願未了的也不在少數,三番四次來此都無緣見到的也屢見不鮮。滿懷希望的來,不甘心的離開,望眼欲穿,為伊消得人憔悴,多少人為她落上了相思病。
希望老天爺格外開恩,盡早寵幸我的願望吧。
獨自坐在火爐旁烤火喝茶,昨夜閑聊的游客都已不知去向。坐墊上放著一本精美的旅游宣傳畫冊,描述著梅裡天堂般的美景,一幕一幕,看得心潮澎湃,恨不得鑽進畫冊裡。
旅館裡養著兩只小貓,兩、三個月大,一黃一灰,毛茸茸胖嘟嘟,可愛到想把它們抱起來咬一口。阿香說黃色那只叫“花卷”,灰的還沒起名字,我不假思索,就叫“饅頭”吧。
饅頭生性好奇卻又畏懼生人,時刻保持警惕,稍一靠近就敏感地竄出老遠,躲在凳子底下觀察我的一舉一動。花卷正好相反,見著誰就粘誰,絲毫不扭捏害羞,還沒怎麼討好它便已鑽進我的懷裡呼呼大睡起來。我輕拍著它的頭說,我可不是一個隨便的人…‥
和阿香聊天,得知她是白族人,家在大理,還比我小兩歲。以為她是在旅館打工的,誰知她嘻嘻一笑,說她就是准老板娘,不過現在還沒結婚而已。幸福之情溢於言表。
臨近中午,天依舊陰著臉,一副郁郁寡歡的樣子。
來到頗有名氣的“季候鳥”,選了一個靠窗的位置坐下,正對著太子十三峰。
層層繚繞的雲霧,仿佛潔白的繭絲,將神性和威嚴重重包裹其中,如同一場靜默的修行。等待破繭而出的過程,充滿未知和期盼,你不會知道,那驚心動魄的一刻,將會在何時發生,會不會發生。
點了一份什錦炒飯。紅紅綠綠的蔬菜,香鹹的火腿粒,顆粒飽滿的米飯,滿滿一碟。
吃得很慢。手中的旅行雜志,一頁頁翻過去,文字和圖片,有關梅裡。卡瓦格博、吉瓦仁安、緬次母、洛拉爭歸貢布…… 充滿寓意的發音,一遍又一遍。
整個季候鳥,只有我一個客人。窩在舒適的藤椅裡,或坐或倚,閑散自得。餐廳的留言板上,釘滿了一張張小紙片,游客的心情文字,即興創作的小詩、塗鴉。濃濃淡淡的筆墨,來自內心的梳理。
隨手在書架上取一本書,輕輕翻閱,倦了,趴在桌子上小寐一會。麻質的桌布,彩色繁復的凹凸花紋,在皮膚上印出好看的圖案,很久都不會消失。
窗台上的陶瓷瓶裡,插著一束粉紅野花。澄黃的花蕊。花瓣開始靜默頹敗,偶爾凋落一兩片,結束簡單生涯。
相鄰的桌上,一只灰黃相間的貓咪蜷縮成一團,眯著眼打盹,腹部有節奏的起伏,耳尖間或輕顫。醒來以後,興致盎然地玩弄自己的尾巴。
清風經過的時候,叩響木制的拖拉門。風鈴輕聲哼唱,寂寞清脆。聲音被風帶到很遠的地方。
季候鳥的午後,時光悠遠綿長。時間仿佛石縫間滲出的泉水,緩緩滴落。
2
不知什麼時候,陰霾盡去,可卡瓦格博還是藏在雲霧裡,不見真顏。
抬起頭,拉開門,來到露台上,面對卡瓦格博,在風中幻想他俊朗的面龐。如此清晰。
那是一種不被任何事物阻止的向往,深入骨髓,經年不息。
陽光的溫度,微柔流動,不焦不躁,掠過頸項間,如同親切隱約的鼻息。
坐在粗樸的木椅上,閱讀一本圖文並茂的小書,講述幾個邂逅的旅伴在西藏的故事,數次聚散,細微的記憶和感受。
走過西藏的人,總會不自覺地留下一些文字。曾經渴慕的經歷,一一實現,變成回憶。歲月的感懷,思緒自動開啟。文字躍然紙上。
手中的茶,冷暖交替,味道逐漸消散。梅裡,依舊保持隱匿縹緲的姿態。
將近五點的時候,一個外國中年女子走進餐廳,她的身後,跟著兩個藏族面孔的女孩。她們安靜落座,然後細聲交談。用流利的漢語。
兩個女孩十五、六歲年紀,羞澀靦腆,她們稱中年女人為老師。
老師是一個隨和的人,見到我,親切地打招呼,並邀我和她們一塊吃飯聊天。
老師的一家都在雲南生活。丈夫在昆明工作,她和兩個兒子留在香格裡拉(原來的中甸)。大兒子大學畢業以後,曾在昆明工作過一段時間,由於不習慣大城市的生活節奏,回到了香格裡拉。她和孩子們喜歡small town的氛圍,喜歡一輛自行車就能輕松走遍全城的感覺。Simple life的輕省,一切都安好從容。
在香格裡拉當英語老師,面對一張張純真的面孔,不斷地奉獻和授予,日復一日,從中獲得極大的滿足感和幸福感,清爽而meaningful的生活。
來梅裡,同樣是為了看看卡瓦格博,即便見不到,也沒什麼遺憾。因為會常來。如同拜訪老朋友。
餐廳的小妹開始收拾餐桌。我們簡單告別。
暮色初現,燈盞還未亮起。路邊上有牧牛而歸的老人,手握長長的旱煙鬥,偶爾吸上一口。牛鈴叮叮當當,好像從遙遠的年代裡飄過來。空氣微涼。
對卡瓦格博說再見。告訴他,我會耐心等待。
回到客棧,阿香正忙碌著為剛到來的游客燒菜做飯。兩對老年夫婦,一個青年男子,一起包車走完滇藏線。大家聊起滇藏線的種種。旅途因此得以重復。
兩對夫婦都是退休教師,每年夏秋季節都慣例地外出旅游,享受自在生活。青年男子叫Z,和我來自同一個省份,是個攝影發燒友。都是熱烈真摯的人。
盛情難卻,再一次上了飯桌。有幸吃到阿香自制的腊犛牛肉干,鮮香勁道,回味無窮,大家都贊不絕口。Z將最後一絲肉干咽下去後,意猶未盡,問阿香是否能賣給他一些,帶回那個以美食著稱的南方城市。
阿香抿嘴一笑,說自制的肉干很有限,是旅館的招牌菜,只用來招待旅館的客人,若想再吃,不妨多住幾天。
晚上,大家圍在火塘旁海闊天空。瑣碎、趣味的經歷。火光闌珊。有時只是沉默,感覺光亮帶來的溫度。
花卷一直躺在我的懷裡,保持可愛的睡眠姿態。在它身上,看不到晝夜的痕跡。夢境即現實。
阿香說,若是明天有機會看到日照金山,定會叫我們早起。讓我們安心睡覺。
3
明暗相持的夜空。叩門的聲音和腳步聲。細碎而略帶興奮的話語。推開旅館的大門,身體的熱量被迅速吸走。朝觀景台的方向大步前行,衣衫與皮膚磨擦,沙沙作響。
來到正對雪山的峽谷邊。不少攝友早已支起三腳架,占據有利地形,期望留住守望的結果。
空氣中彌漫著輕淺霧氣與煨桑的味道。卡瓦格博的輪廓清晰可見。臉龐、肩膀、身軀,硬朗而潛藏意味的線條,與人們坦然相對。
天色漸明,幕布被緩緩掀開,太陽的第一屢光線將金字塔形的山巔點亮,一場盛大肅穆的蘇醒由此拉開帷幕。峰頂的那一抹胭紅,是奇跡呈現的初始。釋放出無可估測的榮耀。
緋紅曙光,優雅敏銳,將雪山鋸齒般的峰巒悉數吻紅。天地間有劇烈燃燒的情感,不斷擴散。
彤雲在卡瓦格博周圍聚散,浮游,變幻,產生有生命力的變化,投射下幾片婀娜的暗影。
太陽完全破雲而出,火焰般的光線至上而下,在神山的肌體表面蔓延流動,仿佛能聽到冰雪初醒的呢喃。卡瓦格博的所有細節都呈現得如此真實,每一道劍削般的壑痕,清冷明銳,直截了當。清醒隔絕的寂寞氣質,不可染指。
皚皚的冰舌,蜿蜒曲折,覆沒過巨大岩石,隨著朝暉鋪瀉而下,潛入清幽林谷,蒼茫消失。
藏民們在煨桑台用柏樹枝和香草葉蘸水點燃,灑上青稞等谷物,升起滾滾濃煙,低聲地祈禱,口念六字真言。
在距離我不遠的地方,一個身著紅色羽絨服的女子,面對神山虔誠地跪倒。雙手合十,默默祈禱。纖瘦背影仿佛停留在世間的邊緣,看到無涯的真相。
天空的色彩持續微妙過度,眨眼又是另一番景像,如此迷人。一切太過迅速。留不住絲毫。
攝友們來回奔走,不斷轉換角度方位,徒勞地去挽留那些幻覺般的瞬間。迷戀此中過程。
從紫藍色的夢境,到輝煌磅礡的復蘇,短短十多分鐘,如此豐盛飽滿。身體變得澄澈充實,心無雜念。
因為梅裡的日出,獲得那種一心一意的專注的幸福,並會長久懷念她的美好。心滿意足。
天色大亮,先前的變幻莫測回歸到純粹。湛藍天空,雪峰散發出幽藍光芒。靜默停頓。畫面明晰舒朗。猶如天荒地老的終極。
我與梅裡,隔谷相望,近在咫尺,卻又遙不可及。敬畏,自自然然地湧動出來。蘊藏神性的軀體,不可觸及。自然界的禁忌。
來過,感知過。都是緣。
回到旅館,把水壺灌滿水,揀了兩件干淨衣服和一些必需品,塞進隨身背的小包。下樓,喝下一大碗稀飯,然後和阿香告別。
等我,雨崩。
出門時,花卷剛好從廚房裡躥出來,被我一把抱起,拍了拍他的頭:等我回來噢。
4
本以為很容易就能找到驢子拼車去溫泉,四處打聽了一番,都說沒有人要去雨崩,有些出乎意料。一個人包車去太貴,非吾輩之所為。
思來想去決定從飛來寺徒步去溫泉,可對這條路線絲毫不了解,心裡有些發怵。想起北京女孩的經歷,她獨自走這條路時在森林裡迷路,走到荒山峭崖上去了,後來幸好遇到山裡的老鄉,才把她安全帶到溫泉。對我講完以後還建議我去試走一下,可刺激了。當時我暗自嘀咕,你幸好遇到個老鄉,萬一我幸壞遇到一頭黑熊呢。
問了問季候鳥的老板,老板一邊比劃一邊說:你看,先從這個山坡下去,走到谷底,穿過森林後就能看到一個村子,然後過一條木橋,到了河對岸以後……
聽完以後覺得難度並不很大,於是把心一橫,豁出去了,相信人到山前必有路。
望了望遙遙相對的卡瓦格博,希望他能隨便派個什麼神來保佑我就好了。
噌噌噌下了樓,剛要從公路旁的豁口下山就被一個聲音喝住了:嘿!你要去哪?
回頭一看,說話的是一個古銅色臉膛的年輕男人。去溫泉,我回答。
我也要回溫泉,我就住在那裡,你可以坐我的車去。他指了指停在路邊的小面的:再過一會就走,很快。
沒想到卡瓦格博這麼快就顯靈了,真夠意思。
沒多久面的就開了,副座上還有另一個男子。他們剛從德欽縣城進貨回來,車上滿是蔬菜瓜果,日用雜貨堆滿了最後一排座位。
車子朝西藏的方向開了一段,然後車頭一轉,順山盤旋而下,直到谷底。
沿江行駛了一段,遠遠看見扎在路邊的景區售票亭,坐在副座上的男子回頭指了指後排位置上的一張藏毯,叫我把它蓋在身上並臥倒,說是可免買票之痛。面的呼啦啦地從售票處的欄杆下駛過,順利逃票過關。
看來景區的門票收入和當地百姓的切身利益並不掛鉤,要不然人家怎會主動給游客獻計謀策省錢呢。感嘆當地政府太獨食,不懂得共同富裕。
當然,還有另一種解釋:當地老鄉很淳樸。人家不遠千裡來俺家做客,憑啥子收錢?
經過西當村,路旁都是大棵的野生核桃樹,熟透的果實破殼而出,蹦落路面,被各種車輛壓得稀爛,讓我好看了生可惜。這麼好的野味…浪費了…
以為溫泉是一個村落,到了才知道,其實是由幾家旅館聚集後派生出來的生活群落。據說每個旅館都有來自神山腳下的正宗溫泉,只是洗泡環境和條件實在不敢恭維。
下車晃了一圈,沒發現有其他游客。司機告訴我,只要順著最寬的土路走,就能到達埡口,中途並沒什麼岔路,不用擔心迷路。道了謝,背包起程。
土路並不陡峭,只是綿長,夾在高大的針葉林之間。莫名想到“綠野仙蹤”的意境。山風習習,雖然艷陽高照卻也不覺得絲毫燥熱。大山裡植物的言語隨風傳遞,偶爾會停下腳步,仔細聆聽,來自密密林蔭的傾訴。
為了保護環境,每隔一段距離,就有一只竹筐被掛在路旁的樹干上充當垃圾筒。這也成為了極好的引導路標,即便無人詢問也不會走錯路。
大多數時候,只是沉默行走。連續不斷的上坡,視線常常集中在腳前幾米,每一步都有踏實的幸福感。只為那個世外的村落。
5
來到第一個休息點,青松林。一間簡陋的小賣部,擺滿各種速食品,專做游客生意。
小店前是一個松木搭葺的木棚,坐著幾個休憩的趕馬人,抽煙聊天。馬背上的籮筐盛滿貨物,他們說主要是茶葉,奶渣,方便面和日用雜貨。
買了一包餅干和幾根火腿腸補充體力,引來一群山雞圍觀,在身旁咕咕地叫個不停,來回踱步,暗示我要有福同享,況且這還是它們的地頭,當然得留下點買路財。扔出去半根火腿腸,它們一哄而上,你爭我奪。
和其中的一個趕馬人一起出發,丁零當啷的馬鈴在山林間回蕩,踏著節奏走,並不覺得如何疲勞。
年輕的趕馬男子,長發束成辮子,不善言辭,臉上卻總保持微笑,透著一股自然的帥氣。常年在山裡來往,小腿肌肉發達,腳下生風,一雙軍膠勝過任何一款昂貴防水的“狗太死”。沒多久,便將我拋開一大段距離。
時常能嗅到葉子枯朽腐爛後的特殊氣味,陌生而熟悉,仿佛只停留在孩提時的記憶。貌似結束的生命,以各種形式提示著他們的存在,如同那些不知何故攔腰折斷的樹,被馬蹄蹭落的青苔。
很長一段山路,只有我一個人走,“之”字形線路,寂靜曲折,讓人懷疑永遠不會了結。
不急不燥,一步一步,如此單純清醒地走路,已很久不曾有過。
臨近埡口的一處山彎,一個露天的簡易攤檔出現在路旁,被熏黑的水壺赤赤地吐著白氣,一個藏族模樣的婦女在火堆旁忙碌著。
在面攤休息,再次見到那個留著長辮的趕馬男子。他衝我笑笑,指了指那位婦女說,她是我媽媽,要是你餓的話,吃碗面再走吧。說完把卸在一旁的方便面一包一包地擺整好。我說好。
婦女動作麻利,三兩下就把一碗熱騰騰的面條端到我面前。小心燙,慢點吃,不夠的話還有煮雞蛋和西紅柿,她補充到。說完,她轉過頭,接著為兒子煮面。
吃面時,看著那對一同忙碌的母子,溫馨愉悅。生活的內涵並不因為物質的輕簡而匱乏,因為有愛和關懷。
在路上,往往能見到平時被自己忽略的事物。在城市中疲於奔命地執意需索,不如在曠野中無心一瞥,常常如此。
問兒子有沒有想過去別的地方生活,兒子笑笑說,想過,但不會離開,因為母親在這裡,梅裡也在這裡,舍不得。
發自心底的熱愛,沒有違心的偏執和利益的糾葛,割舍不斷,隨著時間推進,愈加濃醇。
日子安好淡然,欲望便成了累贅。我在心裡祝福他們。
吃完面,繼續上路,南宗埡口就在頭頂。進雨崩的路,並不像網上說的那樣艱辛,或許是早已遠離了高原反應的緣故吧。
越近埡口,山路越平坦,兩旁的樹上越來越多地掛滿了經幡。密實的參天大樹將陽光隔絕阻擋,郁郁的山路顯得肅穆沉和,腳步不由地慢了下來。
不少經幡,顏色已經褪落,或已殘舊,經歷過無數的春秋寒暑,承載過太多的風霜雨雪,是飽經滄桑的信仰歸集與延續。然而,有更多新的經幡被虔誠地掛上枝杆,繼續在歲月中支撐,舞動。
這段山林謐道,仿佛俗世與世外的銜接,無論走向哪邊,都注定是一翻新天地。
在埡口休息時,迎面遇到幾個出山采購的女子,背著大大的籮筐,一邊走一邊閑話家常,發出咯咯的笑聲。見到我,略帶羞澀地打招呼:歡迎到雨崩來。彼此微笑。
抬頭眺望,是近乎完美的雪峰。
6
過了埡口,手機信號剎時中斷。原生態和現代化的果斷割裂。個人以為,沒有被手機信號覆蓋的地方都有資格被稱為香格裡拉。
一路小跑下坡。景色靚麗的地方,會爬到路旁的岩石或土坡上坐上一會,欣賞山嵐冰瀑澎湃,向同一角度傾斜的森林,充滿盛大表達欲的隱匿世界。喝幾口水,然後抵達另一個華美畫面。
反復多次後,膝蓋隱約酸楚。透過路旁的林隙,已經可以看見精致村莊。灰白干淨的瓦頂,錯落有次的作物,或疏或密,散布在山谷裡,仿佛一個樸素的理想世界。
從地圖上看,那是雨崩下村。
住宿,選擇了上村與下村之間的“徒步者之家”,嶄新的二層木樓,視野開闊,一下就相中了,不願再走。
旅館的主人阿那主在驢友圈內已是小有名氣。一個和善親切的中年男人,微微發胖的身體顯得敦實穩重。據說,在雨崩,他也是個頗富傳奇經歷的人。
安排好住宿,便來到露台上發呆。這片空闊清明的天地。
薄霧輕繞的雪峰,略帶潮濕氣息的森林,油綠纏綿的山谷,寂靜村莊,一切踏實完滿,給人停頓之感。山風吹過時,偶然觸到猶如終老時的心境,卻並不郁郁茫然。在這裡,優雅地衰老,也是件幸福的事。
一條清澈的綠色溪澗,在細碎的光芒下緩慢奔騰,發出清涼細微的嘩嘩聲,幾度蜿蜒,不知所蹤。
任何攜帶相機進入雨崩的游人,只要稍微用心,都能自制出一套精美的明信片。贈與親人朋友,或自己留藏。如此迷人的記憶禮物。
傍晚,幾個剛從神瀑回來的外國游客讓客棧一下子熱鬧起來。由於大家都曾在阿香的旅館裡住宿,彼此很自然地攀談起來。
一對來自英國的老年夫婦,對漢字格外感興趣,不時憑印像在紙上畫出幾個可愛的字體和我一起討論。之所以稱之為畫,是因為那些字的呈現基本與筆畫順序和字型結構無關。活潑的味道。簡單的解釋,常常會另他們嘖嘖稱奇,興趣昂然,於是紙上又陸續躍然出一些他們聯想到的字符,直到畫滿最後一處空白。
聊天時,老夫婦也不時地以純正地道的英文矯正我的發音,這讓我再一次體會到英國人的嚴謹和明確,或者,是出於對傳統文化的尊重和熱愛。
窗外的風景逐漸暗淡,屋內亮起了燈盞,橘黃的光線,在空曠的大山裡,這樣的寫意。
晚飯。微辣的食物,帶著柴火的氣息。牛肉,蔬菜,米飯,香醇的酒。一切完美無缺。
飯後和阿那主的家人們閑聊,無意中看到貼在牆上的一張照片——一潭被冰磧環繞的瑩澈湖水。一種無言的誘惑。阿那主說,那就是冰湖。
幾年前,一個國外旅行雜志的攝影師來到此地,被雨崩的美深深打動,住了好些天,想拍遍雨崩的風景,但由於時間倉促,他不得不提早離開。臨走時,他把自己其中的一部相機留給了阿那主,委托他把雨崩四季的景色記錄下來,將膠卷寄回攝影師在國外的工作室。後來,阿那主的作品被陸續發表在國外的旅行雜志上,吸引了大量國際游客的慕名前往雨崩。牆上的那張冰湖照片,正是阿那主的代表作。
阿那主從屋裡取來幾本國外的旅行、攝影雜志,略帶自豪地向我們一一介紹。最後,憨憨地一笑:雨崩,就是這麼一個神奇美麗的地方,像我這種不懂拍照的人也能雜志上發表作品,呵呵。
於是我決定次日去冰湖。
一天的行走,倦意漸濃。臨睡前再次來到露台上,朗澤的圓月高掛空中,銀輝灑遍山谷,詩一般的下村籠罩在微薄霧氣中,飄渺靜好。這樣皎潔的月光,似乎只在孩時鄉下老家見過,一轉眼,十幾年,異鄉的景遇,仿佛輪回。
城市的燈火,太直接,太洶湧。偏僻的村莊,有風輕雲淡的情懷。
7
習慣性地早起。
推開窗,走廊上已有零星幾個游客開始擺弄相機,整理鏡頭。昨夜的月色,預示了今晨的瑰麗。
一座座神山在瞬息變化的光線中迭次呈現,晶瑩剔透的細節,是那樣令人緊張欣喜。有隨著陽光奔跑的欲望,追逐光影的交替。
想起曾經的旅途,多少次,在凜冽刺骨的空氣中守候,凍得骨頭哆嗦,只為了看時光從此岸到彼岸的過渡。驚嘆那華美的一幕,並從中獲得愉悅。那種對希望的渴望,如此強烈執著。像年輕的血脈,奔騰不息。
或許有一天,我會對此突然失去興趣,不再為光影奔走悲喜,更隨性的邂逅風景。那是否意味,我已衰老,不再去刻意探詢表像的結局。
就這樣遙遙相望,沾染些不死的眷戀,也很好。這樣的一個早晨。
找不到同去冰湖的游伴,阿那主建議我騎一程馬,先到笑農大本營,一來有馬夫當向導比較安全,二來可以節省體力,身體不至過於疲勞。我說好。
一碗熱乎乎的雞蛋面下肚,上馬。
馬夫是個二十來歲的青年,不怎麼說話,安靜地在前面領路,遇到泥濘的地方,小心牽馬繞過。
路過上村的時候,見到幾個正在打包行囊的游客,看樣子也是要去大本營。其中一個騎在馬上的老人,一頭銀發,精神矍鑠,眉宇間透出學者的風範氣質,並不像尋常的觀光客。
一路上,有許多古老的樹木,根枝扭曲,莖杆旋繞,以誇張的生長姿態延續著生命,使人聯想到童話書中描述的怪樹林。
一串串野生的紅色果實,掛在枝頭,色澤鮮亮,成為一種無聲的“色誘”。
通過一條木橋後,開始上山。茂盛的森林,樹跟駁雜交錯,泥土溫潤潮濕,有特殊的氣味。石頭岩縫間時常莫名滲出水來,緩慢流溢,潛入茸茸青苔下。
幾處過於陡峭的坡路,不忍心馬兒受累,自覺下馬與馬夫走上一段。蔭涼的山路,並不讓人覺得疲憊。到後來,很長一段路,干脆棄馬而行。掌心不斷接觸各種質感的植物,聯想它們的孕育和誕生。生命的蓬勃。
馬夫會吹很響亮的口哨,聲音在森林裡經久不息。能看到他臉上充盈的微笑,保持著青春的愉悅。
下到山腳,與馬夫作別。小憩片刻,山道上傳來馬鈴聲,帶頭的正是上村遇到的那位銀發老人,於是結伴而行。
邊走邊聊,得知老人是某大學的地質學教授,此次來雨崩,是受當地政府和旅游局所托,考察和規劃如何合理妥善發展雨崩旅游事宜的。老人感慨,國內有許多美好人文和景觀,因為開發不善,保護不周,遭到了空前的破壞。這麼多慘痛的代價,看了實在讓人痛心疾首。
在許多旅游勝地,開發和破壞早已成了同義詞。一處景致,一旦聲名遠播,往往會在短時間內變得面目全非。原生態文化的被迫剝離,脆弱的自然生態慘遭蹂躪,特色被同化,傳統被瓦解,環境被污染,一切都是那麼的怵目驚心。
什麼時候,我們的風景,才能做到賣藝不賣身?要到哪一天,我們的游客,才會懂得憐香惜玉?
8
山腳到大本營,還有一小段路程。潮潤的木橋,跨過冰川融成的河流。腐腥厚積的植物枝葉。濕滑的石礫。每一步跋涉都充滿新鮮的感知。
大本營建在一片空曠的草地上,沒有登山活動的時候,這裡只是一片牧草鮮美的牧場。零星坐落著的幾間木屋成為多少次壯舉的驛站,同時也成為了多少生命的祭壇。
坐在木屋外的草地上簡單午飯,教授和他的學生們從背包中取出囊餅、雞蛋、水果,邀我一起分享。興許是聽到了動靜,木屋裡有人探出頭來望了望,沒多會,那人便提著一個水壺出屋朝我們走來。
“喝吧,剛煮的酥油茶。”那名年齡模糊的男子從懷裡掏出幾只碗,利索地給每人倒滿。自己也呼嚕呼嚕地喝起來。
男子說他夏秋季節常來此牧馬,家在上村。木屋旁有十來匹徜徉吃草的馬,一只貌似藏獒的動物拴在屋外,警惕地注視我們這些不速之客。男子並不怯生,主動攀談,偶爾吐出一兩個時髦的字眼,說是跟游客學的,倒也十分趣味。
教授打量著周圍的地理環境,手指指向東邊的一個山頭,“從山腳開一條簡易山路,在山頂建一個觀景台,那將是欣賞冰湖的最佳位置。這麼遠的距離,能有效避免游客對冰湖周圍環境的影響,保持原生態”。
我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又搖搖頭,“這恐怕是您一相情願的想法,大家舟車勞頓翻山越嶺來到這裡,能保持紳士風度欣賞冰湖的估計不多,起碼短時間內很難做到”。
“這需要時間”,老人笑笑,“連我自己都不能免俗,都來到這了,確實有點不甘心,呵呵。”
說話間,從若遠若近的地方傳來了隆隆的巨大悶響聲,深沉,翻滾,充滿壓迫感,凝聚了無窮的力量。仿佛神山的天威與意旨。老人說那是雪崩。這是我第一次聽到雪崩的聲音,有些興奮。
試圖去想像那種被吞沒掩埋的感覺,摧枯拉朽,然後長眠不起。很多年後的某天,重見陽光。
從大本營到冰湖只能徒步,讓我驚奇的是年近七旬的教授在高原走起路來絲毫不遜色於我們這些年輕人,腳步輕健,不喘不促,還時常走在最前面為大家探路引領。
教授說,他一身強健的筋骨得益於多年的野外考察,樂呵呵的表情讓我聯想他特別適合作某鈣片的形像代言人。
他說去年去高黎貢山考察前患了感冒,猶豫再三還是決定上路,自從進山後沒多久,病就自動痊愈了。大自然才是最好的醫生啊。我走在他後面,感覺到來自暮年的青春,輕盈舞動。
撥開荒草,攀上一個石坡後,冰湖呈現在我們眼前。
那一汪泛著淺淺幽藍的湖水,將冰川的光芒收斂其中,寂寞幽雅。仿佛藏在深閨的少女,任憑世俗沉浮跌宕,自有一翻天地,不動聲色,不轉不換。
冰川在她頭頂的山壁上蔓延,洶湧處有如凝固的奔騰波濤,帶有默然的震懾力。冰川的融水,潺潺湧動,在裸岩崢嶸的峭壁上形成一道一道銀白的綢帶,秀麗婉轉,最終彙入冰湖。
冰,水。動與靜,隨意而默契。生命因此綿綿不息,循環不止。自然界最直白的生存法則。任何揣摩推敲都是枉然。
靠近冰湖的兩個雪白尖頂,是由冰粒與石礫嵌集成的冰磧,如同哺育嬰孩的溫床,充滿母性意味。
許多石片堆砌的小瑪尼堆散落在冰湖岸邊。小心翼翼地繞行,尊重點滴福祉,最後到達湖邊。
湖水的冰涼,在手背的肌膚上傳遞,迅速擴散到每一條神經。盛夏熾熱午後,含住一口水果刨冰的感覺。
獨坐在湖邊,回味一路走來的日子,記憶散亂而逼真。與清淨的湖水相對,並不算和諧。太多的感受,不能言語。或者,根本無須言語。
明亮通透的陽光在這片凹地裡四處流動,暖融融,似乎一閉眼就能游離於現實。
9
回村的路上,老人棄馬徒步,一路領先,我由驚奇轉為羨慕。等我老到了那一天,倘若還能有此體魄,那將是上天對我最大的恩賜。
回到客棧,翻看牆上的日歷,後天就是中秋。已經有多年不在家裡過節,家人本以為我回國後能本分安心地在家裡陪他們過一個團圓齊整的中秋,沒想到我如此沒心沒肺,一個人撒丫子跑西部去了,三翻四次地催我早些回家,得到的回答竟是:我趕不回去了。
父母雖然嘴上不說,但我還是能感覺到他們對我的不滿情緒:這孩子,心太野,放出去就回不來了,真不讓人省心,由他去吧,愛怎麼折騰就怎麼折騰,都這麼大了,管不了啦。
父母始終沒有在言語上和我發生正面衝突,還很豁達寬容地祝我在外面過得愉快,又體貼備至地對我噓寒問暖。為此,我也心感愧疚,一大堆編好的理由生生吞進肚裡,並暗自發誓明年凡是與團圓沾邊的節日都老老實實地在家裡過。
在我的心目中,最理想的過節地點不是梅裡,而是麗江。麗江於我而言,有一種回家的感覺。長途奔徙後,可以徹底散漫放松,釋放惰性,什麼都不需要思考和計劃的地方。
這意味著我必須要在明天回到飛來寺,後天趕一天的車才能在晚上到達麗江。
當然,我不會放棄神瀑,若是次日去,時間恐怕來不及,索性今日對自己殘忍些。看了看表,三點半,要是快的話八點前應該能回到客棧。在陌生大山裡獨自走夜路可不是一件有趣的事,我想。
在後來的幾個小時裡,我承認對自己確實過於殘忍了點,並為此付出了小小代價。
匆匆忙忙地上路,忘了給水壺加水,也忘了補充些干糧。這在我遠離下村後才想起來,使我錯過了唯一的補給機會。
開始陽光尚且燦爛,我也還有閑情逸致去欣賞鳥語花香,奇樹怪林,擺弄一下相機。四點半以後,太陽仿佛被人用重錘在頭頂敲了幾下,下沉速度逐漸加快。我也隨之加快了步伐,專心埋頭走路,遇到平坦路面一路小跑。
大約走到半路,肚子開始不爭氣的叫起來,嗓子也干得難受。翻遍了整個背包,找到半塊中午吃剩的馕餅,喜出望外,就著路邊的溪水三口兩口咽了下去。又喝了幾口水,希望面餅下肚後迅速膨脹,能消耗得久些。
接近五點半時,終於來到神瀑面前。黑黝黝的山崖上,兩道落差二三十米的水瀑飄瀉而下,水量不大,少了磅礡多了婀娜。雖說不上壯觀,卻也不失秀美。據說陽光絢爛的時候,常能見到鋪在地面的彩虹,輕而易舉地觸到那五彩的色澤。
暮色下的神瀑,多了幾分飄渺和神秘,水霧包繞,潤物無聲。這兩道掛在懸崖山的紗流,成為了當地人精神景仰和寄托的中心。套用一句話說,這裡的風景並不是因為美麗而受人敬仰,而是因為受人敬仰而美麗。
當普通的風景被賦予神性,它們便不再是單純的自然風光,而是充滿人文精神和宗教魅力的境地。它們的起源和存在被各種傳說和故事合理化,傳奇化,在漫長的時間中承轉起合,形成強大的精神能量,影響了幾十甚至數百代人。
凡來此的游人,都或多或少的,被這種能量所召喚,吸引。不管來到後是贊美也好,失望也罷。
此時此刻,在神瀑面前,只有我一個人,可以靜下心來聽從來自冥冥的指引。信與不信,另當別論。
沒有像許多游人那樣來到神瀑底下繞上幾圈祈求福祉。一個人在暮色下濕淋淋的趕路並不顯得浪漫豪邁,也不願意因此患上感冒。
巍峨的五冠峰將最後一縷陽光遮擋,身後是大片陰影下茂盛的森林,匍匐在山谷裡。我開始發足狂奔往回趕。
10
返回的路上,持續的奔跑,跳躍,背包裡的水壺叮當亂響。身旁的樹影越發的不真切,只看到黑森森的一片。
走到一半的時候,身體的疲憊使腳步不得不慢了下來,嘴裡呼呼地喘氣,四周有昆蟲清晰的嗓音。
突然,右手小拇指傳來一陣鑽心的疼痛,感覺如同針扎,猛一甩手,一只體態成熟的馬蜂震翅而起,迅速消失在蒼茫林間。似乎還傳來遙遙的詭秘笑聲——當然,這不過是我的換位猜測。
這突如其來的遭遇使我意識到自己的處境不容樂觀,在這片涉世未深的森林裡,估計還有不少游客不熟悉的動物出沒。人,在這裡不過是動物眼中的動物。
繼續發揮想像力,如果人是動物眼中的食物呢?這種危機意識頓時使我的神經緊張起來,唯一的念頭就是盡快走出這片森林。
我把風衣穿上,雙手縮進衣袖裡,扣上防寒帽,只露出眼睛和鼻子,努力飛奔。馬蜂那有意或無心的一擊,仿佛給我打了一針強心劑,也可能是亢奮劑,我驚詫自己還能用如此迅速的速度奔跑——用那種新郎奔向洞房的速度。
馬蜂的毒素蔓延得很快,沒多久,無名指和中指也開始感到疼痛,繼而整個手背都脹痛起來。我不由的想,野生的蜂身體素質就是好,毒汁的質量真TMD高。
終於看到下村的燈光,總算松了口氣。累得不行,坐在村旁的田埂上調整劇烈的呼吸,腳板陣陣疼痛。
看了看右手,足比原來大了三分之一,像注了水的肉,豐滿而有彈性。三根手指如烤透待食的香腸,一掐就能掐出汁來。但我不可能去掐,因為稍一觸碰,我的臉部輪廓就會出現痛苦的線條。
過了上、下村之間的溪澗之後,我發覺體力已經透支過度了,原本二十分鐘就能走完的坡路在我看來是那麼的艱難漫長。
索性躺在馬棚旁恢復體力,一度想就這麼倒頭睡去。夜空中的星一盞盞亮起,此刻卻無心欣賞她們的美麗。
連走帶爬,手腳並用,一個小時後,我終於坐在了旅館的靠椅上。
阿那主幫我端來一碗濃度很高的鹽水,讓我把手浸泡在鹽水中一段時間,然後把手晾干,這樣一層白花花的鹽花就會覆在手上。據說這是最方便有效的解毒土方。反復幾次,果然好受了些。
決定好好慰勞自己,於是點了一份松茸炒肉,微辣的調料,比想像中的鮮美。
11
吃飯時聽阿那主和親戚們聊起從前雨崩及周遍村落的舊事,一些被當地人津津樂道的奇人野史,雖然說的是略帶川音的土話,但我也聽得饒有興致。
怎奈身體過於疲倦,聽著聽著就開始神志不清,昏昏欲睡了。睡前去了趟廁所,迷糊著提起褲子時發覺兩邊的臀部都被蚊子趁著夜色偷襲了,留下兩個又大又癢的包。從那時起,我對雨崩的各種野生動物都深懷敬畏,不管它們體積多麼小巧。
晚上睡覺時,傷口又疼又癢,翻身時不小心觸碰,幾次痛醒。如此豐碩的手掌,讓我聯想到——熊掌是怎麼練成的。
一覺醒來,聽說阿那主要去成都辦事,吃完早飯便和他一起出山了。同行的還有幾個山裡的年輕人,滿臉興奮,一如游客們進山時的表情。
到埡口時,阿那主的一個朋友請大伙喝酥油茶,還特地在我的碗裡放了一塊營養豐富的奶渣。可惜味道難以適應,只嘗了一小口,如此浪費不知道會不會遭到鄙視。
一路上見到不少准備進雨崩過中秋的驢子,大包小包。其中一哥們還背了兩個碩大的西瓜,汗流浹背,美其名曰先自虐後腐敗,先苦後甜。
在溫泉簡單午飯,坐車回到飛來寺。依然住在阿香家的旅館。花卷見到我立刻親昵地跑過來,用舌頭舔我的腳趾,待我抱起他後,立馬又在我懷中呼呼大睡起來。
阿香看了看我的手,說用不著擔心,過幾天就會消腫恢復。這兩天傷口會很癢,但不要去抓,不然會留下疤痕。說完轉身進廚房給我端來一碗鹽水,我輕車熟路地繼續“鹽局豬手”。
總感覺這次雨崩之行太過匆忙,那是一個值得盤桓小住的地方。與世無爭,與己無爭。在那裡,只需要靜觀雲起雲落的生活模式。
城市裡南轅北轍的放松,反而使身體更加疲憊。那些主流,常規的人和事,有時讓人無法透氣。
梅裡的日光,飄進藏式的窗台,慢慢變淺,變淡,最終成為一抹似有似無的昏黃,然後消失。
晚上去了季候鳥,在幽暗橘黃的燈光裡小坐一會,舒緩的音樂中,我和梅裡告別。
那麼漆黑的夜晚,卻不希望有任何光芒的打擾。
熟睡中的記憶,或許會更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