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濤聲依舊憶蘇州】

作者: 由來一夢

導讀1.翻開這兩年去蘇州留影的相片冊子,放在第一張的,便是寒山寺。 這座寺廟建於一千四百年前的南朝,寒山寺是它到了唐代時的名字了。在此之前,它就一直靜靜矗立在蘇州城外運河的一畔,仿佛專是為了等待那一個人的到來似的。直到那一年的深秋時分,這一位落榜的書生,終於駕著一葉小舟翩然而至。 失魂落魄的書生便是張繼。科舉不中,無顏還鄉,愁腸百結的他躊 ...

1.翻開這兩年去蘇州留影的相片冊子,放在第一張的,便是寒山寺。

這座寺廟建於一千四百年前的南朝,寒山寺是它到了唐代時的名字了。在此之前,它就一直靜靜矗立在蘇州城外運河的一畔,仿佛專是為了等待那一個人的到來似的。直到那一年的深秋時分,這一位落榜的書生,終於駕著一葉小舟翩然而至。

失魂落魄的書生便是張繼。科舉不中,無顏還鄉,愁腸百結的他躊躇在姑蘇城外,夜宿楓橋之下,滿懷的愁緒,無處排遣。深秋,夜涼如水的城郊,半空上,懸一彎冷月如鉤。詩人坐在船頭,無心睡眠,三兩杯清酒,驅不走心內的苦寒。四野凄寂,小船搖擺,江水輕打著船舷,張繼抬頭,輕嘆一聲:世上還有比我更加愁苦的人麼?話一出口,無人予答,只有漁火明滅,引來幾聲老樹昏鴉。

這個時候,突然從岸上的寺院裡傳出了鐘聲,由遠及近,余音裊裊,敲碎了漫天夜空的寂寥。張繼驚訝於這夜半的鐘聲,莫不是上天予我的回答嗎?那一刻,心頭竟一片澄澈,忙從書篋中取出紙筆,平心靜氣,落下了四個大字,正是一首詩的標題——《楓橋夜泊》。

時光在那一刻凝固,結成歲月的霜。之後的二十八個字便成了千古絕唱,人們也記住了這個落榜書生的姓名,直到今天。

這一夜天明之後,張繼何去何從,我們便無從知曉了。只知道到了後來,他終究是考取上了功名,終究是做了官的。羈旅途中、官場應酬之間,也做不了不少的詩,《全唐詩》中收錄了他四十五首詩作,但竟再也沒有一首,能抵得上那一晚獨坐船頭的《楓橋夜泊》了。

2.

我第二次到蘇州去,是專程為了游木瀆的。

那是去年農歷的六月下旬,正是江南艷陽高照的時節。第一天先到了南京,初嘗了“火爐”的威力,誰知第二天到了蘇州,竟然發現比南京更為酷熱。出了火車站,頂著烈日尋到去木瀆的車子,一路大汗淋漓,穿過了蘇州的老城,出了橫塘,不遠便是木瀆了。

從名字上看,木瀆——總沒有千燈、錦溪、西塘們來的詩意。這名字的由來源自於春秋時代,瀆本是河道、河渠的意思,吳王夫差為了給西施在靈岩山上修一座館娃宮,召用天下的木料,來自全國各地的木材沿著水路源源不斷奔向蘇州,竟將靈岩山下的河道堵塞了三年之久,於是“木瀆”這個名字由此而來。

木瀆被譽為是“吳中第一鎮”,慕名而至的人不在少數,但熙攘的人群一散到鎮子裡便成了寥寥。木瀆的午後,站在千年之前的石橋之上,陽光竟也感覺沒有那麼烈了,腳下的這條香溪穿鎮而過,靜默無聲。偶然掀起漣漪的,是那櫓船搖晃,由遠而來,槳聲欸乃,載著幾個異鄉人劃過水面。

沿著香溪而行,坑窪的青石板路,兩旁粉牆黛瓦,百年前的老屋。莫要小看了這些平常巷陌,似木瀆這般的江南古鎮往往都是藏龍臥虎,深不可測。隨便歪一下頭,蹭了一耳朵旁邊導游的話,便大吃一驚。原來只知道範仲淹是蘇州人,沒想到竟然就是木瀆人。有了這位“先憂後樂”的範夫子做榜樣,木瀆的後輩們更是不敢怠慢了,真真是“忠厚傳家久,詩書繼世長”。據記載,自宋至清,木瀆一共出了舉人30余位,進士25人。現在鎮上還有一座榜眼府第,那是道光年間的榜眼馮桂芬的故居,他是林則徐的高徒。另外,木瀆還曾出過兩位狀元公,只可惜他們的故居現已無處可尋了。

靈岩山就在離木瀆鎮不遠的地方,步行十分鐘便到了山腳下。剛才在鎮子上還算稀疏的游人,此刻仿佛又彙集到了一起,成了登山的人流。山上有一座靈岩山寺,據說就是當年夫差為西施修建的館娃宮的舊址。提到館娃宮,讓我想起了白樂天當年《憶江南》聯章裡描寫蘇州的那闕小令:“江南憶,其次憶吳宮。吳酒一杯春竹葉,吳娃雙舞醉芙蓉,早晚復相逢。” 寫的正是此地。

靈岩寺裡還有不少和尚在修行,門口售票的,檢票的都是寺裡的僧人。門票只要一元錢,倒真是隨緣的很。眾多的人圍在玩月池邊,指指點點,談論著當年的那場戰爭和那段愛情。年代真是太久遠了,久遠到無論是夫差或勾踐,還是範蠡或西施,他們的面容都無法在我的腦海裡聚焦成為清晰的形像。西施最終落得個什麼結局,有各種各樣的版本,流傳最廣的是她與範蠡放舟歸隱,參差煙樹五湖東。然而我對這個結局卻總是懷疑,對於一個利用自己的男人和一個真心疼愛自己的男人,西施到底愛哪一個更多一些?

無奈紅顏隨逝水,這個答案我們誰也聽不到了。

3.

相比於靈岩山,虎丘則就“好玩”得多了。

曲折的山道兩邊,散落著一段段逸文趣事。虛位以待我們的,是不同時代不同性格的才子佳人,白居易、蘇東坡、文征明、唐伯虎、西施、真娘……掐指一算,太多太多,讓整個虎丘,從山腳到山頂,充滿了熱鬧的回聲。

轉過吳王闔閭埋有魚腸劍及其他寶劍三千的劍池,一抬頭,就能看到搖搖欲墜的虎丘塔了。虎丘塔,本名叫雲岩寺塔,始建於公元九五九年,是一座名副其實的千年寶塔。不過,千年的風雨侵襲讓這座塔身越來越傾斜,現在的塔頂已經偏離地面有兩米多,所以又被稱為“東方的比薩斜塔”。不過,這名號實在有點委屈了雲岩寺塔,因為從建造年代上講,我們的虎丘塔要比那個比薩塔早了整整三百九十年呢。

行到塔下,沒想到現在還能允許進到塔身裡面,真是大喜過望。不過要等到湊齊二十個人左右,大家由講解員一起帶進去。講解員是個四十多歲的蘇州男人,操著一口蘇州普通話為我們評講。當他講到建於同一時代的完全為磚砌的仿木結構塔在中國只有兩座,一座是當下的虎丘塔,另一座是杭州的雷峰塔,不過雷峰塔已經在某年某月某日某時某分倒掉了的時候,顯得格外地興奮,得意洋洋。讓我見識到了雷峰塔轟然倒塌之後,除了魯迅那幫憤青文人之外,原來還有幸災樂禍的人在。

下山途中,又會經過千人石,這是虎丘的三絕之一。明朝的時候,每到中秋這一天,蘇州城裡甚至是全國各地的唱曲人都會趕到這裡,把千人石站得滿滿當當,來參加一年一度的“虎丘山中秋曲會”。那時候大家唱的是昆曲,據說首先是萬眾齊唱,然後選出幾十位唱得出色的,陸續再一一比過,直到決出最後一位優勝者。這倒有點很像當下非常流行的選秀了,是不是算得上虎丘版的超女和快男呢?

虎丘山的曲會從明朝的嘉靖年間一直延續到了清朝的嘉慶年間,當年非常有名的劇作家李漁自然不會錯過這樣的盛會,他擠在熙攘的人群裡上山,站在擁擠的千人石上聽曲,隨著山呼海嘯般的喝彩聲一道叫好。從早晨到深夜,曲終人散了,李漁回到家中,仍然抑制不住內心的激動,提筆寫下了那首《虎丘千人石上聽曲》 :一贊一回好,一字一聲血。幾令善歌人,唱煞虎丘月。

今天我下山的時候,千人石上也是人頭攢動,虎丘正在舉辦文化廟會,似乎在進行雜技表演,裡三層外三層的人齊聲喊好,或許這場景一如當年吧。聽說,中斷了兩百多年的虎丘山中秋曲會也已經恢復起來了,這消息讓我很是歡喜,想像著虎丘的上空又回響起那柔美的水墨腔的余音,心頭也被點染得溫潤起來。

4.

眾多周知,蘇州園林甲天下。而在蘇州的這些園林裡,我最喜歡的,當屬滄浪亭。

我是黃昏時分來到這裡的,剛一拐進巷口,就看到了一彎碧水,滿塘的蓮葉,仿佛遠遠地就在招呼你:這裡便是滄浪亭啦。這和蘇州其他的園林有很大的不同,其他的園林或許是孤芳自賞,或許是敝帚自珍,總之要用一道圍牆把園內園外硬生生地分開,果真是“不到園林,怎知春色如許”了。然而滄浪亭不,園裡園外由一池活水相連,一條復廊溝通了內山外水,顯示出來一種與眾不同的灑脫情懷。

滄浪亭最初的主人是北宋的詩人蘇舜欽,據說他好飲酒,每天要喝一鬥的酒,但是又不要下酒菜,每次都是一邊讀著《漢書》,一邊飲酒,讀到精彩的地方就咕咚咕咚的來一碗。《宋史》裡評價他“時發憤懣於歌詩,其體豪放,往往驚人”,想來他這樣的人決不會和昏暗的世道同流合污吧。果然,由於他支持範仲淹的“慶歷變法”,結果遭到小人的迫害,被貶到了蘇州,從此便置地築園,過起了隱居不仕的生活。

我此次往滄浪亭而來倒並非是為了蘇詩人的緣故,更多的則是為了追尋《浮生六記》中沈三白與芸娘那些令我掛懷的往事。曾經有一段日子,讀《浮生六記》讓我不忍釋卷,為之喜,為之淚。看他們也曾同過富貴,也曾共過患難,做過神仙美眷,也做過貧賤夫妻,最終不離不棄,讓人唏噓。

三白與芸娘經常到滄浪亭來游賞,書中曾有一段記載他們二人登滄浪亭賞月的片段,讀起來唇齒留香,是這樣寫的:

“過石橋,進門折東,曲徑而入。疊石成山,樹木蔥翠。亭在土山之巔,循級至亭心,周望極目可數裡,炊煙四起,晚霞燦然。”

“攜一毯設亭中,席地環坐,守者烹茶以進。少焉,一輪明月已上林梢。漸覺風生袖底,月到波心,俗慮塵懷,爽然頓釋。芸曰:‘今日之游樂矣!若駕一葉扁舟,往來亭下,不更快哉!’”

多麼讓人羨慕的一對眷侶。而今,門前石橋仍在,曲徑仍在,疊石仍在,滄浪亭仍在,何不在一個夕陽西下或者月上柳梢的日子裡,去那裡靜靜地坐上一坐,聆聽一段三百年前的故事……

步出滄浪亭的時候,正是晚霞燦然。門外荷塘邊多了一位少年,支起畫夾正在點染塘裡的風景。我默默地站在他的身後,看他入神。半晌,他發現了我,轉過頭來,我們相視一笑,他繼續畫他的荷花,我繼續趕我的路程。

5.

蘇州有太多這樣的小巷了。貌似平常甚至有些破敗的巷弄,你不經意間走進去,卻發現竟然藏著一位仰慕已久的大人物的舊居,頓時搞得你毫無准備,手足無措。不過,在蘇州呆得久了,你也就會慢慢習慣了這樣的境遇,這實在和在蘇州的巷子裡總會逢著那些丁香般結著幽怨的姑娘一樣平常。

還有那被曹雪芹在《紅樓夢》中開篇便提到的“最是紅塵中一二等富貴風流之地”的七裡山塘,還有那觀前街一帶吃不盡的蘇式美食和百年老店。還有很多很多,可以選來作為這次回憶蘇州的素材吧。

入夜,坐上運河的航船,圍著蘇州的老城整整游了一圈,數不清的橋,講不完的故事。船上有很多似我這般的外鄉游客,也有不少多年漂泊在外重回故裡的蘇州本地人。無論是哪一種人,都飽含深情地注視著這座兩千五百年的古城。“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衰”,其實這種思念,無關於鄉音,也無關於容顏。腳下的濤聲依舊,心中是一片溫暖,在這個夜晚,我突然深深地感悟到,蘇州,原來不僅僅是蘇州人的故鄉,蘇州,其實是我們每一個中國人共同的故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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