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游·散憶(4-5)

作者: 風中雙子

導讀4.懵懂的暑假實習 那一年的暑假,我們要實習了。 實習地點多是省內的,我只對寥寥無幾的外省實習點感興趣,最感興趣的就是福建了。因為我想起了廈門,那是我當時對福建唯一的向往,也是我選擇到福建實習的真正原因,盡管在跑去廈門玩之前,我必須老老實實先在福州實習一個月。 本來以為會有很多人跟我爭,但事實上這卻是一個最受冷落的實習點。每個實習點規定 ...

4.懵懂的暑假實習

那一年的暑假,我們要實習了。

實習地點多是省內的,我只對寥寥無幾的外省實習點感興趣,最感興趣的就是福建了。因為我想起了廈門,那是我當時對福建唯一的向往,也是我選擇到福建實習的真正原因,盡管在跑去廈門玩之前,我必須老老實實先在福州實習一個月。

本來以為會有很多人跟我爭,但事實上這卻是一個最受冷落的實習點。每個實習點規定至少要有兩人去,結果這個點差點因為人數不夠而取消。最後關頭,我總算說服了一位猶豫著要不要去福州看表姐的同學。我們兩個人,也就成了人數最少的一個實習團隊。

很多年以後才明白,人與人之間原來是有很大不同的。甲之熊掌,乙之砒霜。我一心想趁著實習的機會遠游,但別人也許只想留在近處奠定前程吧。

從實習安排最後確定的一刻開始,我的一些刻板認識就不斷被顛覆。現在想來,那短短一個月的實習並未使我的專業水平有大的長進,但卻因為充滿了跌宕起伏的意外,使我久久不能忘懷。

那個時候,我對所謂實習毫無概念,還以為老師會安排好一切。眼看學期快結束了,到福建的車票依然無聲無息。去問老師,才知道這個要我們自己解決。我對火車站排長龍的現像還是有所了解的,當下就暈了頭。幸好此事最後讓好心的班主任知道了,立馬去幫我們買了兩張硬座票,總算沒有誤了出發時間。

這位大學時的班主任,曾有同學評論就像中學班主任一樣關心過度,有點婆媽。但現在,我切實感到了中學式愛心媽媽型班主任的好處。

在火車硬座上坐了兩天,經江西到了福建。對福州的第一印像,覺得這個城市有點小巧,但還是整齊有度,溫文爾雅。

跟著同學去拜訪了她的表姐,覺得她也像這城市一樣小巧秀氣,而且很有教養和氣質。她帶我們去吃了西餐,那是我一生中頭一次吃西餐。此後,每隔一兩個星期我會跟同學到她家度周末。後來的境況證明,這個項目在我們短暫的實習生涯中起著重要的調劑作用。

實習單位在烏山上,應該是福州一處還不錯的景點。但我們的“待遇”,卻與這風景差異太大。

報到的第一天住在山下。那房子雖然空蕩、簡陋,比不上學校的宿舍,但基本干淨,也可以接受了。本以為這就是我們的住處,但因為工作的大樓是在山上的,實習單位領導覺得我們上上下下不大方便,就問我們可否住在山上。那是工作大樓旁邊的一棟二層小樓,據說本來是某技術學校的校舍,但現在放暑假了,人去樓空。安排給我們的是一樓邊上的一個房間,領導不諱言,那本來是學校的廚房。

廚房?聽起來有點怪,但當慣了乖學生的我,第一反應是接受安排。於是,我們親眼看著廚房師傅們把肉案、刀具、菜蔬從房裡搬了出來,眼尖的同學看中了一張相對好一點的桌子請求留下來,單位再給我們提供一張鋼絲碌架床,一張凳子,當天晚上我們就住進去了。

我馬上就發現這是我住過的最糟糕的地方。門已經比較破,用一把鎖勉強可以鎖住。窗子不大,上面無遮無擋,下面用一幅舊油紙像征性地遮著,油紙後面,已沒了一半窗玻璃。不時有臭味飄進來,原來窗外正是一個垃圾堆。而房間裡,雖然已經洗過地板了,也仍然殘留著廚房特有的腥味。

無話可說,只好睡覺了。這時出現了一個問題,我和同學一向都是睡下鋪的。最後,我決定讓步,試一試人生中第一次睡上鋪。這絕對是一個自我挑戰,我以前不睡上鋪的原因就是不會爬梯子,沒想到這張床甚至連梯子都沒有,只有一個小圓環焊在床架上,圓環伸出的長度剛夠一只腳掌的寬度,而且位置高得我無法直接踏上去。我不得不踩著凳子上了桌子,再踩著桌子踏上圓環。

終於上了我人生第一個上鋪,誰知道一陣搖晃隨之而來,我和同學都嚇得半天不敢動。想不到這床如此地不牢固,我會不會從上面摔下來呢?

已經忘了後來有沒有向單位要求換一張床,也許開了口但回答是沒有別的床了,總之後來我們已經習慣了這搖搖床,我的攀爬上鋪技巧也日臻熟練。印像中,前幾天總是難熬,同學和我商量要不要提出搬回山下,但最終我們還是開不了口。

現在想來,我們那個時候真是聽話的乖孩子。今天的孩子,大概不會再有我們那樣的膽怯和畏縮了。

我們去買了一根繩子,在窗子和門之間掛起來。每天晚上把洗了的衣服晾在繩子上,第二天下午再收起來。

自此,開始一成不變的生活。

上午上班,中午去食堂吃飯。有意思的是,原本為了實習方便才住在山上,但每天吃飯還得步行半小時到山下的食堂去。大約因為人少,食堂的菜譜也非常簡單,永遠都是不變的幾樣。大部分我都不想吃,只有一樣叫荔枝肉的還不錯。於是我就每天吃荔枝肉,足足吃了一個月。有時我們也帶回一些雞蛋、包子,和零食一起作為早餐,因為食堂不提供早餐。

連續一個月不變的食譜雖然從未經歷過,也不是不能忍受,但另外一些經歷,就太匪夷所思了。每天下午下班後,我們就提著水到距離住處幾十米遠的工作大樓的二層去洗澡。那浴室很大,只是裡頭除了用水泥板隔開的兩個小格子,再無其他設施。本來夏天也沒什麼不方便,但有一次,洗澡的時候發現有什麼東西從上面掉下來,像是漏水,但卻是稀稀拉拉的,顏色和粘度都令人生疑。終於在一次規模稍大的泄漏之後,我幾乎當場發狂,因為終於斷定,那居然是樓上的米田共!

工作大樓的三樓,浴室的上方,就是廁所,那種比較原始的蹲板廁所。每天晚上臨睡前的如廁,都是一次小心翼翼,多少有點心驚膽戰的過程,在沒有月亮的夜晚尤其如此。最艱難的,莫過於在停電的晚上,點著蠟燭上廁所。

正值暑假,廁所沒人打掃,裡頭的衛生狀況可想而知。曾有一次,我和同學實在忍受不了,自己動手簡單打掃了一下。這樣的廁所,漏下髒物到樓下,也就不奇怪了。我和同學報告了單位,但假期裡後勤維修的效率總是比較低的吧,過了兩三天問題才得到解決。在此期間,我和同學就移到隔壁的男浴室去,一個人在裡面洗澡,一個人在門口把風。

比起洗澡和如廁來,洗衣服就比較簡單。工作大樓的一樓有個水龍頭加一個簡單的水泥洗衣台,除了洗衣服外,那也是我們日常生活用水的來源。但我們仍然遇到了麻煩,因為這一個月裡不僅停過電,也停過水。斷水的日子,我們不得不一大早起來,提著水桶朝另一個方向的山腳走去。那裡有一個比較大的單位,好像屬於軍區,有軍人在那裡操練,也有戶外的水龍頭。我們跟穿著軍服的士兵打聲招呼,通常他們都會同意我們接水。

提水上山的過程當然比較辛苦,但在這過程我有了意外的發現。這一側的山景還頗為秀麗,大約烏山的主要景致都在這邊了。後來就挑了一個星期天,拉著同學沿這條路再走一次,好好觀賞了一下山景,拍回幾張照片,也算沒白到烏山實習一趟。

實習的日子即使在現在想來也是相當枯燥的,一到夜裡山上就空無一人,知道對面工作大樓裡還會有零星的燈光和值夜班的人,漸漸地也可以不那麼害怕了。但有一次單位裡某人不知道是不是跟我們開玩笑,說我們住所前的那棵樹上曾經有人上吊,還把當時的狀況繪聲繪色形容了一番,偏偏那天同學有事沒回來,我一個人在房間裡越想越恐怖,那種惶恐到現在還記得清清楚楚。

我和同學都不擅長和陌生人打交道。報到的頭兩天,出於禮貌參加了單位的一場晚會。此後就開始自生自滅了。那一個月裡除了到同學表姐家度周末,以及偶爾下山買點東西,我們唯一的娛樂就是每晚呆在房間裡下像棋。我們的棋藝都很稀松平常,不過同學願意陪我下棋,我已覺得很難得。畢竟在那之前以及之後,我都沒怎麼碰到過會下棋、愛下棋的女孩子。

事實上,同窗幾年,我和這位同學始終不是太熟悉。但在這短短一個月裡,我對她的認識突飛猛進。我們曾經激烈爭執直到互不理睬,也曾經努力忍耐,控制情緒,為求與對方平和相處,到最後,我們開始討論一些我以前很難找到同年齡女孩子來討論的深刻話題。總之,這一個月的相處讓我對這同學刮目相看,原來平時沉默寡言的她有著如此鮮明的個性。她的倔強,她的善良,她的能干,她的成熟,都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像。我等於重新認識了一個人,或許這也算那段實習經歷的收獲之一吧。

那段日子裡,我們也收到其他同學的來信。似乎所有在其他地方實習的同學,老師都去看望過了。我想,該輪到我們了吧。同學卻說不可能,我們這太遠了。我開始時還不信,日子一天天過去,終於死心。其實,從一開始需要自己解決實習車票,我就該知道會是這樣。同學在這方面的認識比我老到得多,我當時卻只是委屈,感覺像被丟棄的孩子。

不過,我們在實習單位也結識了兩位好朋友。那是一對戀人,剛從大學畢業分到這裡。也許因為年齡和地位相近,他們對我們非常友好。尤其是那位活潑愛笑的女孩子,時不時會到我們住所和我們聊天,有時還帶著我們一起下山買水果。

很多年以後,當年的實習單位有一個出差的團隊來到我工作的地方,我竟然又見到了那位男生。可惜一大群人聚餐沒機會單獨說話,他也可能不記得我了。不知道他和那可愛的女孩是否已共結連理,是不是已經有了同樣可愛的小孩。

一個月的實習眼看就要稀裡糊塗地過去了,除了剛開始時讓我一驚一乍但現在已經習慣的日常生活,專業上的鍛煉可謂毫無建樹。就在這時,天上砸下了一份大禮。

我到現在還記得那個風雨交加的夜晚。窗戶上的破油紙苦苦對抗了一夜呼嘯的狂風,到早晨終於光榮捐軀,撕裂的油紙無力地耷拉在窗角。桌子都被雨水打濕了,帶著窗外飛進來的樹葉。一夜未能成眠,早晨,我們看到周圍一片狼籍。走進工作大樓才知道,原來台風在夜裡登陸了!而且登陸點就在福州附近!而且登陸時最大風力就有12級!

我們被要求寫一份天氣過程分析,作為實習作業。直到那時我才知道原來實習還要交作業,怎麼沒人跟我說過呢?如果一直不知道,最後怎麼交差?

郁悶了一陣,又轉而慶幸了。有了這台風,就有了現成的作業。實際上,一個月的實習期想要遇上什麼重要天氣過程真是有點碰運氣,這個台風幾乎就是班裡大部分同學實習期間最重要的甚至是唯一的遭遇了。只是我和同學的運氣實在太好,這個台風居然選擇了福建落腳,讓我們的天氣分析比其他同學都寫得理直氣壯,文采飛揚。就憑著這份分析小結,我們的實習成績拿了個良好,盡管在整個實習期間我們每天只是機械地畫圖,會商時只帶耳朵,從來沒有發過言。

一個月的實習期滿了,就跟來的時候一樣,也沒有人通知我們該走了。單位的頭姓傅,報到以後我們就沒見過她,只好向科長彙報,說我們的實習期滿要走了。科長還挺好,派了一輛車送我們下山。想不到就在山下的大門口,迎面看到了傅領導。也來不及細細招呼解釋了,和車窗外領導的匆匆對視,就成了我的實習期最後一個鏡頭。

現在想來,其實在那次實習前我的社會經驗幾乎為零。在那之後,潛意識裡總算有了點人情世故的概念。只是這概念,建立在生平最艱苦的一段山居生涯裡,多少有點吊詭。有時聽到身邊的朋友慨嘆現在的大學生多麼早熟,未出校門已經把勾心鬥角玩得很熟練,就恍然醒悟時間的利器已經劃開了多少道鴻溝,完全是我不能參與的新世代了。

實習結束,我拉上同學去了廈門。記得是坐長途汽車,中途還塞車了,足足走了8小時。經常坐長途車回家的我不覺得什麼,第一次坐這麼長時間汽車的同學則叫苦連天。但是,到了廈門一切都彌補回來了。這城市確實很漂亮,從集美區經過時,車窗外是一片暮色也遮不住的海濱城市的整潔氣度,第一印像,就是喜歡。

我和同學在街上隨便找了家小旅館,我還記得房間裡的空調是“春蘭”牌的。

隨後就開始了我們的廈門之旅。到美麗的廈門大學兜了一圈,又坐船去了鼓浪嶼。現在回想起來,當時我們對這個小島的探訪,只是蜻蜓點水浮光掠影,但已經讓我覺得非常快樂。我們隨機游走,日光岩、菽莊、鄭成功紀念館,雖然已經記不起都是什麼樣的景像,但一些符號和片斷在以後很多年裡依然會在眼前不時閃現,像“海天一色”的摩崖石刻、鄭成功的雕像、透過望遠鏡看對面的金門、綠樹蔥蘢的山路、潔淨的小道上不知從哪家飄出的琴聲、白浪細沙和一望無際的藍藍大海……

同學在島上還很湊巧地碰到了她選修課上的老師,使得這個假期的經歷,從頭到尾都充滿了故事性。

好心的同學,害怕坐長途車的同學,在完成了陪我游廈門的任務之後,坐船回福州去了。我則買了長途車票回廣州,時間比她晚一天,於是就有了平生第一次一個人在一個陌生城市逛蕩的經驗,不過也只是短短一天而已。早上,隨便逛了一個不收門票的公園,下午就在旅館看電視。那是一台大學生畢業彙演晚會,依稀記得主持人有楊瀾還有姜豐。盡管晚會彙聚了全國的大學生精英,我還是覺得大部分的表演都有些生澀。惟獨有一個出演小品的小個子男生給我留下了深刻印像。

過了很多年,再看電視,忽然覺得那個紅遍大江南北的主持人何炅很眼熟,不就是當年廈門旅館的電視屏幕上,那個演起小品來收放自如的小個子男生麼?

傍晚,我坐上了開往廣州的長途車。車子在黃昏經過閩南與粵東的交界。夜幕降臨,我穿過了燈火閃爍的汕頭。沉沉的黑夜裡,車子颼颼地往前開。夜裡兩點,正好經過家鄉。這本來不是我的目的地,但站務員一報地名,一種說不清的情緒使我騰地站起來下了車。

深夜的街道靜悄悄的。我穿過一條又一條靜悄悄的街道,從車站一直走到家門前。小院門關著,裡頭的房子也靜悄悄的。我張開了嗓子喊,爸爸,媽媽!

沒有反應。我再喊,鄰居家好像有點動靜了。怕吵醒別人,我搖了搖院門的鎖。

二樓的燈亮了。然後是一樓。門打開,妹妹的身影出現在門口。她的背後還有一個身影,好像在張望什麼。我聽到媽媽的聲音,嘟噥著問妹妹那是不是我。

全家人都出來了,把我迎了進去。我一路上醞釀的自豪卻沒機會展現,因為家人的反應全沒有我想像中的熱情。爸爸媽媽一個勁地問我怎麼回事,怎麼這個時候到家,怎麼回到家的。

等把一切說清楚了,他們就異口同聲地說,以後千萬不要這樣了!寧願我晚一些日子回家,也不能半夜回。因為家鄉那段時間治安很糟糕,年輕的女孩都不敢獨自上街的,尤其是車站那一段,最危險了。

是這樣嗎?可是我沒事啊。在人身安全這方面,我的運氣一直都很好。

以為我這樣的歸家方式會讓父母喜出望外,沒想到迎接我的是媽媽連續兩天驚魂甫定的嘮叨。我多少有點沮喪,加上本來就要回學校處理一些事情,於是兩天後又坐上長途車到了廣州,然後才再次回家,過完了這個跌宕起伏的暑假裡最後的一段平靜日子。

5.久遠的北京記憶

那個寒假,在開往北京的火車上,我的心情是有些沉郁的。

為一段從未開始卻已消逝的若有若無的感情,這份沉郁在那個冬天一直纏繞著,無人可說,無處可說。恰好,在北京上大學的妹妹來信說不回家過年了,邀請我到北京去。

父母都支持。我想也好,從未到過長江以北,就到北京走走吧。

其實只是在那樣的冬天,那樣的心境下,忽然想見一見妹妹,雖然我並不打算跟她說什麼。

買了半價的火車票,因為有好心的同學幫我借來一張北京學生的學生證,於是上車後我就置身於一群不認識的北京學生當中了。我們開始交談,但我總是有點惴惴不安,好像我這樣弄虛作假混在他們當中是一件很羞恥的事。

也許忐忑的樣子太明顯,查票時我被逮到了。那麼多人,列車長偏偏要我出示學生證。我沒想過辯解,一開始我就不會辯解,於是我被叫到一邊,罰款,補票。

這個教訓很深刻。不僅罰款的數額比買一張全價票還多,而且驗證了我是一個徹底的紀律模範,至少在心理上。雖然我很明白類似的事情對普通學生來說太平常了,我被抓住只能說是不走運,但我還是控制不了在整個過程中的頭腦空白和瘋狂心跳。回到座位後我再不敢看對面的學生,感覺自己就像做了天大壞事被揭發示眾。

此後再也不做任何經濟上的“精明”算計,即使多年後已經完全鍛造出鎮靜自若的心理。沒錢本來就不該一擲千金,還招人誤解,但自知不是精打細算的料,無謂浪費心神,心安理得就好。

現在想來,大概那時已種下了我行我素的潛意識。但求心安理得,但求把情緒的天平擺定,卻忘了很多時候別人並不理解。而一些不理解,會釀成意想不到的後果。

假若不理解的人,恰好是重要的至親。

但往往因為是至親,所以理所當然地以為肯定會理解。

年輕的時候,人們都常犯這樣的錯誤吧。

北京的冬天很冷,到妹妹學校去,一路上只見光禿禿的樹木,一片蕭瑟與暗淡。

到了妹妹宿舍,我一直窩在她的上鋪。這個角度可以最大限度地避免與人交流,盡管宿舍裡有妹妹的同學在時,我還得禮貌地微笑寒暄。

以為這樣的禮貌就夠了,畢竟我本來不認識她們,也沒有談笑風生的好心情。

但漸漸地發現妹妹的情緒也不高。她告訴我功課壓力很大,她甚至有退學的念頭。這種想法讓我覺得匪夷所思,從小到大我在學校收獲太多榮耀,校園就是我縱橫捭闔的舞台,做學生對我來說是最簡單也最重要的事,怎麼會想退學?

可想而知,我對妹妹的安慰多麼空洞無力。對校園生活,我和她的認知與感受顯然大不相同。

妹妹在憂心忡忡中結束了期末考。放假了,她的同學陸續返鄉,學校封閉部分宿舍,所有留下來過年的學生集體搬到了一棟宿舍樓。

北京的游玩行程自此開始。我把自己知道的想去的地方一一報給妹妹,然後理所當然地等著她安排。妹妹借了兩部自行車,我們就每天揣著地圖上路。

從未這樣徹底地“掃蕩”過北京。兩個星期裡不管遠近到處跑。冬天到處都是灰白色系,只有故宮、十三陵、天壇、頤和園這類本身以建築取勝的地方好一點,比如頤和園裡色彩斑斕的畫廊就給了我很深印像。而大部分地方和大部分時間,我都好像走在黑白膠片的世界,即使是密雲水庫那樣的地方也感覺不出浩蕩的水勢,在長城和圓明園遺址,這種暗色環境恰到好處,但在市內那些大大小小的公園,景山北海什麼的,山色只是枯枝,水面也結了冰,我的感覺就是純粹的“到此一游”了。

在這種冷硬的冬天氣氛中,有一種更為冷硬的情緒在滋長。不知道為什麼,妹妹對我越來越冷淡。後來她幾乎不和我說話,只是每天例行公事地問一聲今天去哪。我如果說哪也不去,她就冷冷地說我在北京玩不好她無法向父母交代。那就只好出門了,一路上她像木偶一般不說不動,只在每個景點給我照幾張相。至於她自己,一張也不拍。

我不知道哪裡得罪了她,問她她又不說。我萌生了回家的念頭,但一開口就被她堵了回去,大意仍然是她無法向父母交代。我也知道這樣回去父母一定心生疑慮,只好忍著。我仍然每天和她騎著自行車出門,試圖向她解釋我要去的那些偏門的地方。比如那時的我會對亞運場館感興趣,我還特地到大觀園去看瀟湘館和怡紅院,到陶然亭公園去看高君宇與石評梅的墓,但我的自說自話總是在妹妹的沉默面前迅速凍結,然後被寒風迅速卷走。

大學四年,因為不想下八樓去開水房排隊,我在學校一直洗冷水澡。這個習慣一到冬天就成了嚴峻的考驗,每天洗澡間裡的五分鐘都是寒涼刺骨,瑟瑟發抖。我絕想不到,到了北京我會主動地繼續洗冷水,洗澡,也洗頭。

大約冷到麻木也就不再冷了吧。北京風沙那麼大,早上出門,到下午回來頭發就成了一堆亂草,用梳子一梳,梳齒之間全成了黑色。那就只好洗頭了,拿了個臉盆放在水龍頭下,一邊想著2度的氣溫,一邊帶點自虐的決絕,狠狠地把一頭長發浸入冰冷的水中。

這個時候,我已經下決心結束這味同嚼蠟的旅程。冷水與淚水混在一起,都是冰的。妹妹的表現讓我百思不得其解,不明白好幾次我忍不住掉淚時她怎麼可以保持那種近乎冷酷的沉靜。盡管我相信她心裡一定也是難受的,但我實在不想撐下去了。

這一次,妹妹沒能再阻止我。我決定坐飛機回去,一來已經歸心似箭,二來不想再上給我太多不愉快記憶的火車。在火車上我似乎總是沒有好運氣,曾經從廣州去武漢,一上車就被擁擠的人群擠掉了手裡的票,然後為查票的可能提心吊膽了十幾個小時。也曾經在開往長沙的列車上被偷了手袋,更不用說這次冒充北京學生被罰款。一張飛機票,固然比以往我在火車上的所有損失還要多,對當時還是學生的我來說也是一筆天文數字,但我還是堅決認定,只要能迅速擺脫所有不愉快,什麼代價都值得。

決定做出後,一切變得輕松很多。妹妹的臉不再那麼陰沉,我也不再那麼戰戰兢兢。我們又有了不痛不癢的語言交流,除夕妹妹到飯堂買來餃子和我一起吃,初一我們又一起去逛了廟會。最後,帶著妹妹執意領我去買的一大堆北京果脯,我們到了飛機場。

妹妹一直看著我入閘。看她似乎有什麼要說,最終還是沒有說。坐在飛機上,我忽然覺得非常落寞,但同時又有說不出的釋然。

那是我第一次坐飛機,就像命定的儀式,從此就開始了一個人飛來飛去的人生。

正值過年期間,突然出現在家裡,父母還是詫異的。我勉強說玩夠了就回來了,卻怎麼也擠不出像樣的笑容。沒有能力掩飾吧,或者也不想掩飾,只覺得滿腹委屈都湧了上來。父母問北京怎麼樣,妹妹怎麼樣,我含糊以對。他們很快看出問題來了,就問是不是和妹妹鬧了矛盾,我說沒有。

父母也就不再追問。我猜他們私下問過妹妹,幾乎可以肯定,妹妹跟我一樣咬定沒事。

開學了,一切漸漸淡去。我收到了妹妹的信,她說知道我在北京的不愉快,向我道歉。沒有說太具體的緣由,但能道歉已很難得。我想,我也一定做得不好,她才會那樣對我。再往後,自己慢慢成長了,才漸漸明白了當時的輪廓。原來妹妹一直把我當作她的驕傲,在同學面前一直誇耀我,她叫我去北京,原本希望我這個姐姐能在她的同學面前好好表現吧。

卻不料我對她的同學淡淡的,妹妹一定覺得很失臉面了,因為好強又不肯說出來,全換成對我的冷眼。她不知道我當時心情並不好吧,但就算心情好我也不會太熱情。我在學校一帆風順,從來沒有不被認可的感覺,也就沒有急切要與別人融合的意識和習慣。對自己的同學尚且如此,對妹妹那些陌生的同學我更覺得禮貌點頭已經足夠,這當中絕沒有刻意的成分,不料妹妹卻不能理解。就像過於自我的我,忽略了她只身一人在遙遠的北京求學會有怎樣的壓力,我只看到她信中偽裝的堅強,還以為帶著落寞的心情去她那裡散心理所應當,卻不料她也那麼脆弱,那麼在乎自己和家人在同學心中的形像。

於是,妹妹想讓我做一支火炬,我卻懵然不知地潑了她一盆冷水。很多年以後,我才明白這九曲十八彎的女孩心思。妹妹早已度過那段不自信的青澀時光,現在返璞歸真,對家人比對任何同學朋友都好。我則把我的淡漠一分為二地做了改進,對於不相干的人變本加厲地不計較和不在乎,對於親人和朋友則寧願假設他們都比我心思更敏感更需要照顧,盡管實情往往並不如此。

對北京,一直不願再觸及。但工作之後,還是多次出差到那裡。工作的時候多,游玩的時候少。城內去過一次不完整的胡同游,太多的建築寓意和細節都記不住,只記得一個門當戶對。郊外的記憶深刻一點,夏天在天漠公園坐卡丁車也挺好玩,但我還是不能忘記沙漠出現代表環境惡化的事實。延慶的古崖居在我看來很有特別的價值,鑿在山崖上的狹小洞穴,究竟是古代某個民族費勁的居所,還是另有其他起源和用途?反正史料未曾記載而眼前活生生存在的景物,最能引人遐想。不過,我的遐想也僅止於遐想,而且稍縱即逝。真正能深入民間破解歷史、自然、人文之謎的高人就不同了,比如尚昌平。

那一次,和同事一起去看她。很難想像,她對於我這個只有一面之緣的普通人一直那麼熱情,為了這次拜訪還特地准備了一塊和田玉飾送給我。更難以想像的是她沁入骨髓的淡泊,那天北京高燒40度,紅色高溫預警信號高掛。她的家裡居然沒有空調沒有風扇,為了我的到來,她到鄰居家借了一台小風扇,又買了西瓜。問她不熱嗎,她說不覺得,心靜自然涼。或者,這就是境界。想起北京還有這麼一個人,關於這個城市的記憶也就不那麼毛糙了。盡管大部分時間裡,這個人的蹤跡要在昆侖山下,胡楊林深處的大漠人家裡,才能尋找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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