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大漠周天創世圖
離開了哈波特圖書館,本地向導與我們分手了,我們快步朝城外走去。城區與沙漠沒有明顯的界限,欣蓋提已經逐漸成了沙漠的一部分。城區向外四面延伸全是白色連綿的沙丘,大的沙丘高度超過20米。本來應該有充裕的時間找一個最佳位置觀看日落,結果參觀圖書館占用了幾乎三個小時的時間。
奧利威爾顯然還沒有完全從激烈的討論中擺脫出來。
“這是我遇到過的最有學識的一位穆斯林,我們的討論非常有益處。”他轉向我,“看來你對宗教信仰很有興趣,對嗎?”
“也對也不對。信仰談不上,興趣而已。”我回答。
過了一會兒,奧利威爾說:“你覺到沒有,進入圖書館後一直到剛才分手,那個本地向導變得對我們特別友好。?/P>我沒有感覺到有多大區別。但在以後的日子裡,我的確注意到了一個事實,對來自於非穆斯林地區的人表示的對伊斯蘭信仰的關注,不管這個人的宗教傾向如何,當地穆斯林是持感謝態度的。人心相通,多一分理解,少一分誤會。
雖然太陽還沒有沒入地平線,但沙丘擋住了視野。我們加快腳步朝日落方向走,希望找到一個不再遮擋視線的制高點。翻過幾個沙丘,更糟糕了,既看不到太陽,也看不到地平線。用不了幾分鐘就要日落,喘著粗氣登上又一個沙丘後,我建議放棄,下一天傍晚還有一次看日落的機會。
休息了一會兒,掉頭慢慢往回走,天色逐漸暗下來。
“你相信上帝嗎?”奧利威爾突然問我,我沒有回答。
站在一個高處,前方出現了螢火一樣的亮點,光線穩定,是電燈。我不知道原來欣蓋提晚上還有電。奧利威爾說據他所知,是一部舊柴油發電機每晚幾個小時供電。電話線是肯定沒有的,如果能吸引更多游客來這裡,也許幾年後會有電視看。我極少看電視,我告訴奧利威爾,所以那是我最不關心的事情。
由於交通極為不便,每年只有少量外來人員訪問欣蓋提,主要是歐美游客。沒有大量投資,欣蓋提恐怕很難起死回生。如果毛裡塔尼亞政府能改善交通狀況,發展旅游觀光肯定有很大的潛力,沒准兒若干年後,這裡會成為新的世界級旅游勝地。
談何容易,我想起了支撐毛裡塔尼亞經濟命脈已經運行了幾十年的沙漠鐵礦列車。
我們不再講話,默默地走著。天完全暗下來,欣蓋提成了一個模糊的輪廓,如同黑夜大海中的孤島,神秘,荒涼。
進入城區前,我打破了沉默:“回答你問我是否相信上帝的問題。”我停頓了一下,搜索准確的英文表達,“對於我來說,上帝的存在是不可想像的,上帝的不存在也是不可想像的。”又停頓了一下,我接著說,“聽起來是自我矛盾的廢話,但這是我實在的感覺。當然,有時我會在兩個極端不可想像中,哪一個更加不可想像上面搖擺。”
“我明白你的意思。”奧利威爾回答。
巴哈中午時就警告過我們,想洗澡日落前必須趕回旅店。每天晚上停電前,旅店在屋頂蓄水桶內抽滿水,次日一天日照,水溫正好,日落後,水溫會急劇下降。我睡前衝了個冷水淋浴,凍得渾身發抖,牙齒好一陣子上下打架,怎麼勸架也不管用。
早上四點三十分,摸黑飲過幾杯熱甜茶之後,我們離開了欣蓋提。當天要趕很多的路。
藍黑色晴朗的天空。凌晨時分,沙漠中沒有一絲風。正是農歷十六,明月懸在頭頂,照亮了凝固的丘濤,與穿行於其中的我們的沙海方舟。
我們坐在後車廂的睡墊上,靜靜的等候即將到來的黎明。
月光下遠方出現了一個瘦高的身影,長袍飄逸,像是大漠中的幽靈。幾秒鐘後,我們從這位孤身客身邊幾米外駛過。他身穿黑色阿拉伯長袍,牽著一頭駱駝,裹著黑色頭巾,只有兩只眼睛露在外面。他沒有停下,目視前方繼續走他的路,似乎根本就沒有注意到我們。他是朝欣蓋提走,不管他從哪裡來,這一夜他是在路上。
東方地平線出現了橙紅色的霞光,很快,霞光開始向四面八方擴展。此刻的撒哈拉大沙漠,正站在向東旋轉迎接太陽的地球的西側邊緣。奧利威爾爬到駕駛棚後面,在後窗上敲打了幾下,巴哈把車停下來。我們爬上了車棚頂,站起來向四面望去。
這是我生平見過的最壯麗的日出。全周天360度地平線上,同時映射著紅色橙色黃色的霞光。面向東方,即將日出的區段格外輝煌亮麗,面向南方北方,浮雲層迭交錯溢彩流光,面向西方,月亮懸在60度空中,如同碩大的銀盤,盤中景物清晰可辨。月亮下面,流雲用粗曠的筆法勾出來一幅船形圖案,像是航行在天際的彩色巨輪。
隨著日出的迫近,四野的光線也在不斷變幻,幾分鐘以後,太陽湧出地平線,照亮蒼茫大地,撒哈拉開始了新的一天。
沙漠之風是大自然藝術家,清早陽光斜射之下,它所創作的每一個沙丘,都展現著氣勢磅礡的奇妙造型,動態之中的靜態美。如同生活中傑出藝術家的雕塑,沙丘雕塑件件精致入微,每一粒沙子,都在最完美的位置上,構成流暢曲面上的一個點。與生活中藝術家不同的是,沙漠之風以它無限的想像力,永不疲倦的修飾著舊作品,設計著新作品,然後再以千百萬倍的規模,無邊無際的呈現在我們眼前。
生活在歷史長河的這個區段,凝立在時間流程的這個瞬間,處身在撒哈拉大沙漠的這個點上,整整十幾分鐘,我們靜默無言。不見古人,不見來者,唯有晨光燦燦天地悠悠。此時此刻,無言也許是唯一能表達心情的語言。
我喜歡平湖雪域高原大海,我也喜歡紅花綠葉碧水青山,那都是大自然的美,但它們都只是一個巨幅畫面上的精巧點綴,莽莽大漠日出時無與倫比的氣魄,模擬的才是大宇宙誕生時的本原,只有從那裡啟動,才會揮灑出面前周天的巨畫,它只能出自於天地間的大手筆,它必定是上帝創世構思時的第一張草圖。
正是在中東沙漠環境中,誕生了以猶太基督伊斯蘭為核心的一元體系的偉大信仰。這一信仰對於人類文明的影響,遠超出了神學的範圍。
我想起了前一天我們關於上帝是否存在的議論。我覺得在人類文明發展史上,信仰本身的歷史價值與信仰對像的真理性並不相關。前者是客觀具體的,後者是主觀抽像的;前者以歷史為舞台,後者既無法被證明,也無法被反證明。更具體的說,欣賞一元體系的思維方式,是因為它極大的推動了人類文明的進步,從這個意義上,我覺得不應當以上帝是否真正有形存在作為衡量的標准。
1916年,愛因斯坦發表了廣義相對論,開創了科學的新紀元。盡管科學家們意識到了相對論劃時代的意義,由於當時實驗手段的限制,暫時還無法承認這個全新的理論。在首次通過日全食驗證相對論的使命開始前,愛因斯坦表示,如果實驗觀測結果不支持他的理論,那麼必然是實驗有錯誤,“上帝只能用相對論來管理宇宙”。
愛因斯坦的信心來自於嚴密的科學推斷,也來自於根本的哲學意識:管理整個宇宙的物理法則是一元的體系,同一個思想,同一項設計,同一套施工,同一張藍圖。許多世紀以來,大批優秀的科學家們努力探索自然的規律,他們的起點出於同樣的哲學意識,宇宙是可知的,宇宙的神秘之處,不在於它的復雜,而在於它的簡單。
我們探索生命起源的奧秘,是因為我們堅信生命存在基本要素的同一性;而只要有運載手段,我們可以把人送到宇宙中的任何一點,是因為我們堅信150億光年跨距的浩瀚宇宙,遵循同樣的法律,像鐘表一樣精密的運行。
一元體系的信仰是猶太基督伊斯蘭對人類文明做出的最大貢獻。它起源於大沙漠,也許完全是巧合,也許是只有大沙漠縱橫環宇的氣勢,才能夠孕育出偉大的信念。結果是,上帝自身在推動人類文明進步中的作用,反而變得無關緊要了。
上午八點,我們在一個沙漠村落中草草用過早餐。村落裡一個五十來歲身穿灰色阿拉伯長袍的人搭我們的車去下一站。他把一個束住口的尼龍編織袋丟在我們旁邊,然後去前面坐進了駕駛室。忽然,編織袋內傳出來似乎是哭泣的微弱叫聲,我著實嚇了一跳。奧利威爾也聽到了,我們兩個盯著袋子。“裡面不會是個嬰兒吧?”我半開玩笑半認真,奧利威爾仔細聽了聽:“不太像是個孩子,像是只小貓。”我用手摸索著找到了裡面小生命的頭部,的確是一只小貓。我用手指輕輕搔著小貓兩耳之間的部分,叫聲停止,我住手不理它,它又開始叫。
早飯後這一長段路景色相對平淡,無邊無際空曠的沙野,偶爾幾個小沙丘,沒有任何生命的痕跡。一個多小時後,車停下來,灰衣人從駕駛室出來,爬上後車廂坐在了我們旁邊。他與我們打了個招呼,隨手把編織袋提過去放在腳下。車很快又動起來,烈日當頭干沙撲面,我覺得有些困倦,用頭巾裹住頭臉,兩只眼睛半睜半閉。沒過多久,灰衣人把編織袋束口解開,用手捏住,人移動到車尾,探身車外,編織袋也到了車外。
我突然意識到他打算做什麼。“NO!”,已經太晚了。一只小花貓從編織袋裡被抖出來,落在沙路上,幾個跳躍上了路邊的沙丘頂,扭過頭來望著我們。汽車絕塵而去,幾秒鐘後,小貓變成了一個點,又過幾秒鐘後,從視線中完全消失了。
我們繼續向東偏北方向行駛。起風了,穿過白沙飛揚蒼茫的平野,透視天盡處略呈紫色朦朧的山巒,大漠瑰麗凄迷。
中午過後,我們到了又一個聯合國世界文化遺產城市瓦代。在毛裡塔尼亞的這片縱橫各200公裡左右的沙漠區中,兩南兩北,一共有四座古城被劃定為聯合國世界文化遺產,可見這個地區中世紀曾經歷過怎樣的繁榮。
歷史上瓦代的地位與重要性不如欣蓋提,今天當它突然闖入我們的視野,第一印像卻絕對非同小可。從沙漠中的遠方仰望建在高地上的瓦代古城,我覺得如同看到了夢幻般的幽靈古堡,高大黝黑的城牆,與沙漠形成強烈反差,即使是已經坍塌的部分,殘垣斷壁巋然屹立仍不失舊日威嚴。這裡地下水豐富,我們來到古城頂端向城外觀望,可見成片的綠色沙漠棕櫚。
瓦代是阿拉伯語中兩個字的縮寫合拼,意指信仰的深谷與知識的長河。前者無需解釋,後者隱喻此地文化蘊涵之深厚。與欣蓋提相同,這裡也曾是大漠中重要的文化中心。
城中有幾家小圖書館,有兩個古清真寺,其中一個已經有700年歷史。在瓦代鼎盛時期,連接兩個清真寺的路叫做四十學者街,當時只有最有學問的人才有資格住在那條街上。逝者如斯,傳統性的對文化的尊重也許是燦爛久遠的阿拉伯文明中最寶貴的財富。
瓦代之後我們轉向西南方向,傍晚前到達了極不尋常的著名的沙漠綠洲,阿塔南方40公裡處的泰爾吉特。
泰爾吉特沙漠綠洲位於狹長深谷中的一端。從峽谷頂向下望去,黃沙覆蓋的谷底中間突出一圍翠綠,像是畫家在深谷黃沙圖中點上了幾筆濃彩。汽車盤旋而下,停在谷底綠洲邊緣。我們沿著小徑步行深入,腳下雖然仍是沙地,但路兩邊植被繁茂生機盎然,如同穿行熱帶雨林。緩步行到谷底最深處,小溪從中間緩緩流過,山泉從周邊峽壁滲出,一滴滴落入蓄水容器,清甜甘洌。幾處隱在綠蔭之下的簡單居所,宛如世外桃源。
我步行向上攀登又走出峽谷,立刻回到現實環境,夕陽下,不見生命赤裸的山巒。重回谷底,在綠洲桃源中間渡過了此行的最後一晚。
第二天上午,我們起程返回阿塔,很長一段行駛在山路上,經常是貼近峽谷的邊緣。
撒哈拉為我們展示了全新的地貌。大漠風沙在山體上篆刻下它對於歲月的理解,粗曠豪放。陽光照射在峽谷岩壁上,呈現著不同的色彩,加上黃沙的襯托,造就一幅幅超凡的圖畫。“如果你想像谷底有一條河流,”在停車拍照時,我告訴奧利威爾,“那麼我們面前就是一個縮小版本的美國亞利桑那大峽谷。”
正午前回到了阿塔,下一站計劃去毛裡塔尼亞首都努瓦克肖特。午飯後,我們在城中逛了逛街,然後來到城外公路檢查站。與我們一塊兒等車的還有一位馬裡過來的二十來歲的打工仔,他在努瓦克肖特聽說阿塔有工可做,三天前坐車來到阿塔,找不到事做,准備返回努瓦克肖特。他肩上背著一個小包裹,已經是身無分文。“你為什麼要從馬裡來這兒打工?”我問他,我們面對面坐在兩只舊輪胎上。“聽說毛裡塔尼亞錢好賺。”他說,失神的望著通向遠方的公路。
下午四點,我們三個人截到一輛去努瓦克肖特的集裝箱貨車。生平第一次坐在大貨車的駕駛樓裡,高高在上,巨大的玻璃窗,著實八面威風。阿塔到努瓦克肖特之間通有沙漠高速公路,總計六個小時的行程,途中遇到了不超過五輛過往汽車。
第二天我和奧利威爾分手了。他動身去鄰國塞內加爾首都達卡,然後去南方海濱區,然後去崗比亞,從那裡返回法國。我稍後也要去塞內加爾的達卡,從那裡轉向東去馬裡共和國。我需要在努瓦克肖特停留辦理進入馬裡的簽證。我們告別互道珍重,相約在巴黎或者北京再見。
兩天後的上午十點,我在努瓦克肖特長途出租車站找到了去南部邊境的汽車。這裡長途出租車的規矩是,後排三人座席額定滿員五個人,司機旁邊一人座席額定滿員兩個人,達不到滿員汽車是不會動的。我買了兩張票,自己占了司機旁邊的“雙人”座位。
五個小時以後,長途出租車停在邊境口岸一道鐵柵欄外面。我下了汽車,從車後取下行李。鐵柵欄外面站著一群人,五六個人一擁而上把我圍在中間,爭搶著我的背包,意思要協助我過境。出租車司機走過來,分開人群,把我拉出來,帶我來到鐵門旁邊。門裡面一位邊防軍人把鐵門拉開一道縫隙,我走了進去。
另一位邊防軍人走過來,拿過我的護照略微看了看,隨手還給了我。旁邊不知何時多出來一個穿平民服裝帶茶色眼鏡講英文的青年人。“去塞內加爾?”茶色眼鏡問我,沒錯,我回答,是去塞內加爾。我提起背包,朝左前方一所看起來像是口岸辦公室的二層建築走過去,兩個人跟在我旁邊。
“出境手續費兩千奧吉亞。”茶色眼鏡說。我轉過頭看著他:“噢,是嗎?我不認為是 那樣。我付了入境簽證費,沒理由再交一次出境費。”“不交錢,你走不成!”茶色眼鏡口氣很堅決,軍人在旁邊聽著,默不作聲。我停住腳步,把背包放在路邊,“好啊,我不走了,在這扎營怎麼樣?”轉眼間,兩個人不見了蹤影。
建築物的另一面是出入境管理處。窗口後面一位軍官仔細檢查了我護照中相關簽證頁以後,在上面蓋了出境章。我伸出手來,准備接過護照,軍官把我的護照本拿在手中,望著我:“你有什麼禮物給我嗎?”
我忍不住笑了,從北到南跨越整個毛裡塔尼亞國土,兩個邊境站的官員怎麼好像跟的是同一個英文老師。
“抱歉我沒有准備禮物,”我微笑著再次伸出手來,“你看,我馬上就要走了,你也沒記得為我准備紀念品,是吧?”軍官笑了,把護照遞給我,沒有再說什麼。
幾十米以外是界河,河面最多有一百米寬。兩岸之間每天有四班免費輪渡,一群人聚在渡口等候下一班渡輪。渡口旁邊停著幾只私人經營可以容納十來個人的狹長的木船,渡河費要二百奧吉亞。即將出發那條木船上幾排橫板上已坐滿了人,橫板下堆放著行李雜物。船長招呼我上船,看看表,已是下午四點。我不再猶豫,把背包提在手中,踩著一塊搖搖晃晃的木板上了船。船上已經沒有座位,船長安排我坐在船尾一只四蹄捆在一起正在打盹的山羊旁邊。坐穩後,我拍拍山羊頭,咱們是好鄰居,山羊抬頭瞪我一眼,翹了翹胡子,我心想山羊你要認准了,冤有頭債有主,捆你的可不是我。
十幾分鐘後,我進入了塞內加爾共和國。

(沙漠景觀1:瓦代古城)

(沙漠景觀2:綠洲)

(沙漠景觀3:峽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