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來第一次踏上故鄉的土地,卻被一場突如其來的豪雨打亂了行程,無奈何只得駐足窗前,臨街興嘆。待到驟雨初歇,便按耐不住焦急的心情,如同衝出囚籠的小鳥一般飛奔而去。
走在街道上,有一種陌生的新鮮感,因為地處南方,植被生長茂密,雖是陽春三月,路邊的行道樹早已冠蓋豐茂。此時空氣中的水氣尚未散盡,蒸騰而起氤氳環繞著粉色的花朵;樹影婆娑下綠葉也好似碧綠生煙般,亦幻亦真。道路隨地勢起伏,我也跟著漫無目的得走馬看花,本就閑來無事,見臨街有一古色古香的食肆就踱了進去。
家鄉的小食細致精美,雖然上海有海納百川的胸襟,然而少小離家在上海生活了大半輩子的奶奶生前卻唯獨對家鄉的那些甜品點心念念不忘。或許人一旦上了年紀,總會絮絮叨叨,近來的事情常常記不住,久遠的事情反倒歷歷在目。少不更事的我總以為奶奶有點糊塗,現在想來那些應該都是深深鐫刻在她心底難以抹去的印記,歷久而彌新。接過餐牌,是一串串再熟悉不過的名字,仿佛又回到兒時,耳邊響起了奶奶輕輕的嘆息。我循著記憶點了幾樣。不知是否精雕細琢之故,甜品上的有些慢,枯坐干等略覺厭氣,環顧四周,店堂空落落的,應該是還未到點吧。窗外倒是人來人往川流不息,百無聊賴之下只得看過往的行人打發時間,卻也有新奇的發現。因為這一日才剛剛降溫,於是街上眾人的著裝著實有趣。有短袖短褲,一身輕裝上陣的;有風衣長褲,包得嚴嚴實實的。細加留意,不難發現那身短打不懼寒冷的,多是當地人;層層包裹的不用說十之八九是外鄉人。還有的人,從你窗前經過的時候倒也無甚礙眼之處,及至走遠才看清,山青水綠的著裝之下,竟是赤腳著一雙拖鞋,叫人大跌眼鏡。總算等到甜品上桌,原本想和店裡的小妹搭訕兩句,誰知卻是誰都不明白對方在講些什麼。我唯一聽懂的一句話是:你講什麼我聽不懂。鄉音不識,胸悶至極。唯一讓我略覺欣慰的是至少我的胃對這些食物還是熟悉的。
嘗過“甜頭”,重新回到街上,走著走著就轉進了一座公園裡。通常我們都會選在陽光燦爛的日子裡逛公園,而此刻雨後的公園裡濕漉漉的,花香摻雜著泥土的清新,有一種久違的自然的氣息。沿著湖畔步上一條小徑,濃蔭蔽日,落紅滿徑,叫人不忍踏足。曲曲折折的小徑再無旁人,只湖對岸影影綽綽的似有人影。我正猶豫是否前行,竟是一朵鮮花自我眼前悄無聲息得飄落。四周很靜,我卻恍惚聽見初夏燥熱的空氣的振動。古人曾雲:閑聽桂花落。我輕輕閉上眼,分明聽見那花朵落地時輕聲的嘆息。我仰起頭來,樹很高,光線又很陰暗,看不真切,只分得出一片片的花海,淡粉色的清新淡雅,深紫色的濃郁熱烈。落在地上的花朵大多開始凋殘,好似美人遲暮,叫人不忍直面。卻在不經意間於路旁的草叢上發現了一朵嬌艷欲滴的花骨朵,兀自帶著露珠,應是受了暴雨的衝洗,早早地離開了枝頭。采擷起來,攤開掌心細細的觀察,纖細嬌弱宛如初生,卻偏托身於高處目力難及,叫人無從憐惜,及至零落才現驚鴻一瞥。你究竟是秉承了花的嬌媚還是樹的剛毅?只是淚眼問花花不語,落紅滿地無人收。園子很大,有山有水,甚至還有一段明城牆,一座巍峨的樓宇,應是明朝重要的軍事御防體系,現今改做地方博物館。在裡面逛上一圈,倒也耗去了半天的光景。
來了幾日,常常一個人跑到街上瞎溜達。同為大都市,少不得要去兜兜轉轉,給親朋好友帶些土特產,也替自己置辦些新奇有趣的紀念品。卻在那著名的商業街上看到了久違的騎樓。記得很小的時候,家對面就是一溜長排的騎樓,隨著馬路的拓寬,騎樓逐漸消失在我的童年,而今連舊宅也在市政動遷中夷為平地。我想在那一刻我終於明白了爺爺對於舊宅的偏愛以及奶奶臨去世前堅持要回家的執著。
於是我發現自己陷入了莫名的尷尬之中,在這個名叫故鄉的城市中,我迷失了自我。這是我祖祖輩輩生活的地方,而我卻並不屬於這兒。這裡有太多爺爺奶奶的追思與期盼,可對於我,那只是記憶深處只鱗片爪的碎片。千年文化的襲承,炎黃子孫堅持著完成葉落歸根的宿命,然而站在故鄉熙熙攘攘的街頭,我卻迷惘了。鄉關何處?或許心安即是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