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二十一日:毒品工廠
早上醒來,天剛朦朦亮。一夜沒睡好,頭痛得厲害。
沃特與兩個廚師已經起來,正為我們准備早餐。我喝了一杯熱咖啡,感覺好了一些。看看兩條腿上,幾十處蚊子叮咬過的紅點,有幾處已經抓破了。看來結果證明,還是蚊子更厲害,厚厚的褲子居然擋不住它們的長矛。
昨晚換下的衣服襪子還是濕的,登山鞋也是裡外全濕,我重新又穿回了這些行頭,沒有辦法,一套干衣服要留在夜裡穿。離開聖瑪它前,我問圖卡爾旅行社辦公室裡胖胖的女工作人員,需不需要帶什麼雨具,她笑著連說不需要不需要,我當時覺得她笑聲中藏著什麼沒說出來的話。上路後只經過一天就弄懂了,反正渾身上下從早到晚總是濕的,雨具實在是這條路上最不需要考慮的東西。
上午第一項安排,是去附近叢林中參觀一間家庭可卡因毒品工廠,這是昨晚臨時決定的項目。晚餐時,有人向沃特提出了參觀要求,結果得到全體一致支持。沃特與他認識的一個廠主聯系,確定了參觀費用,今早八點准時前往。
提起哥倫比亞,有人會聯想到咖啡,有人會聯想到雨林,但大多數人都會聯想到毒品。這樣一個美麗的國家,她的名字竟然如此緊密的與“毒”聯在一起,實在是一個悲哀。然而,嚴酷的現實無法否認。
上世紀七十年代,哥倫比亞的毒品團伙開始可卡因毒物的生產走私。從起初分散的小規模經營操作,很快發展成大集團壟斷操作,大毒梟埃斯克巴領導的美德因集團成了哥倫比亞頭號制毒販毒集團。1990年,政府對毒品工業采取了空前嚴厲的鎮壓措施,毒品集團則策劃了全國範圍內從街頭暗殺到爆破民航的恐怖活動。1992年夏天,一支1500人的政府特種部隊,經過499天戲劇性的追捕,在美德因擊斃了埃斯克巴,美德因集團隨之瓦解。奧利胡威拉兄弟領導的卡裡毒品集團很快取代了美德因集團的位置。1995年,奧利胡維拉兄弟倆被捕入獄,卡裡集團也垮台了。
大毒品集團的覆滅並沒有終止哥倫比亞的毒品工業。兩支力量最大的本來以反政府為目標的游擊隊組織,九十年代初期放棄了各自的政治追求,投入了毒品制造走私。而以反游擊隊為主的我們古城行的保護者民兵自衛聯盟,也相當規模地染指毒品行業。加上許多小毒品集團,分散了的制毒販毒業比過去更加興旺,而保護毒品業的武裝力量也比過去更為強大。
哥倫比亞毒品每年出口額接近百億美元。近年來,制毒集團更是變本加厲,開始生產出口海洛因。據說南美罌粟的質量高於亞洲地區同類產品的質量,海洛因交易有迅速擴大的趨勢。天文數字級別的巨額利潤,使毒犯們不計後果不擇手段,給全社會帶來巨大的災難。現今哥倫比亞國內所有嚴重社會問題的根源,幾乎都歸結圍繞在一個“毒”字上面。普通老百姓成了最大的受害者。
來接我們的工廠主看上去有六十多歲,矮矮的個頭,戴一頂舊巴拿馬式草帽,眼神很和氣。長年的風吹日曬,刻出來一張滿是深深皺紋的面孔,顯示著大半生的辛勞。他看上去像個老實農民,不像是廠主,更不像是毒品工廠的廠主。
去他的工廠要穿過密密的叢林,距離我們營地大約二十分鐘路程。
工廠相當的寒酸。面積不超過八十平方米,沒有牆壁,四面透風,三角形黑色防水尼龍布屋頂,粗木制房架,看上去很穩固。這個所謂的工廠,其實只不過是一個簡陋的家庭作坊,工人都是這個家庭裡的成員。進入工作區,地面潮濕光線很暗,幾只大木桶內盛著已經初步清理過的可卡樹葉子,四周散放著一些器皿,靠中間處有一座爐子,兩邊木板架上一些瓶瓶罐罐,裝著生產過程需要的化學藥物。
廠主給我們簡單示範了提取可卡因的過程:把可卡樹葉與清水,煤油,某種酸性化學藥物等材料混在一起,放在凹形容器內長時間人工踩壓攪拌,直到可卡因鹼(古柯鹼)從葉子中被分解出來,浮在煤油裡。利用煤油不混於水的特點,濾掉清水剔除可卡樹葉,再進一步把可卡因鹼與煤油分離,然後加入另一種化學藥物,最後得到的沉澱物質,就是叫做可卡因膏的東西。
可卡因膏是最初級的毒品。更純更高級的毒品,可卡因粉,可卡因基,等等,都是將可卡因膏進一步加工後制取的。制取高級毒品需要耗費大量的能源,需要復雜得多的機械設備,化學材料,與工藝技術。
我有些半信半疑,大名鼎鼎的可卡因毒品,竟會起始於這樣一個簡陋的家庭工棚。
“可卡因膏都是從像你這樣的家庭工廠出來的?有沒有設備更復雜,生產效率更高的工廠?出成品後,有沒有質量上的區別?”我們提了一串問題。
“造膏的工廠大小差不太多,就這個樣子。”老廠主說,“技術差的工廠,每公斤葉子出膏率低一些,制作過程基本相同,完成後,質量沒什麼區別。”
可卡因膏是初級產品,價格比較低,一部分直接銷往拉丁美洲毒品消費市場,據說很受歡迎。高級可卡因產品需要進一步加工提純,主要是供應歐美市場,銷售價格要高出幾十倍幾百倍。
我用手指挑起些許可卡因膏,放在舌尖上。一股很獨特的苦味,幾秒鐘後,舌尖開始發麻,沒錯,就是這個東西。特殊苦味加麻感,是確認包含可卡因鹼成份的簡單辦法,可卡因的各級產品都會呈現相同的口感特征。
我相信老廠主的解釋,也許會有規模更大一些的工廠,但初級產品的生產條件應當不會有什麼區別。我忽然覺得很有點諷刺意味。在大毒梟的豪宅內,在紐約巴黎倫敦的夜總會中,在明星們藝術家們的沙龍裡,那身價不菲的白色粉末,原來是出身於這些陰暗潮濕看起來髒兮兮的地方。
多年來,為了遏制毒患,幾乎所有國家都參加了廣泛合作下的反毒戰。僅是美國過去五年中花在哥倫比亞國內的反毒經費,就高達四十億美元。前些年,美國飛機在可卡種植區上空大面積噴灑農藥,殺死可卡植物樹叢,但這樣做同時也損壞了雨林環境,嚴重傷害了種植合法作物農民的利益。在我們所在的地區,當前反毒戰主要集中在堵截傳輸渠道,摧毀毒品加工業中間環節上面。
主人告訴我們,美國與哥倫比亞緝毒部門的武裝直升機有時會飛來,在空中盤旋搜索林中的毒品加工可疑建築。一旦確定目標,他們會就地降落,燒毀工廠與設備。“我這個工廠建在樹蔭底下,棚頂上是綠葉,上頭的飛機看不到”,語氣中頗有幾分自豪。
能說什麼呢?我不覺在心裡嘆了口氣。幾年前,一架美國緝毒部門的直升飛機在哥倫比亞的亞馬遜流域出故障迫降,三名緝毒人員落入游擊隊手中,至今仍被關押。這是一場極為艱難的戰爭。
原定三十分鐘參觀時間,結果拖了將近一個小時。我們全都深知濫用毒品問題的嚴重程度,而在現代文明社會中生活的許多人,都可能直接或間接的受到過毒品的引誘,對於毒源的好奇心是很自然的。
征得老廠主同意,我們的一個歐洲團友,把示範過程中制取的可卡因膏小心翼翼用紙包起來,放在自己的衣袋裡。
離開工廠,沿著山路走上坡頂。我回過頭又看了看,果然,簡陋的工廠棚頂大部份掩蓋在綠蔭下面。除非是有目標超低空搜索,否則直升飛機確實不容易發現這樣巧妙隱蔽起來的建築。
舉目四顧,漫無邊際的綠蔭中,還有多少隱藏的毒品工廠?反毒戰爭,哪裡是盡頭?
憑心而論,這位老廠主只是一個普通的農民。在我個人的感覺中,實在難以把他與印像中的制毒犯們相提並論。不錯,他是毒品鏈條中不可缺少的一環,但准確地說,在這樣的低層次,他只是在加工處理一種世代相傳的植物,做著一件能比務農有更多收入的事情。他不會去想,也不懂得去想,從他簡陋的工棚裡流出去的那白褐色的膏,輾轉若干次以後,最後給全人類帶來了多麼大的禍害。
是那一雙雙直接間接操縱毒品傳輸交易從中牟取暴利的黑手,擾亂了社會,毀掉了家庭,葬送了青春,制造了數不清的罪惡。
然而,沒有“求”,哪會有“供”?全世界對“毒”的巨大需求,難道不正是造就一代代毒梟的溫床?要想從根本上消除毒患,必須打破供與求的惡性互動。強制手段是必要的,但在強制手段之外,社會需要更有力的武器。我確實不是很清楚,為什麼,那逃避開現實世界的短短幾分鐘的幻覺,並且明知幻覺之後,是更深更可怕的消沉,會使眾多包括社會各階層的人如此痴迷?現代科學技術每天都在創造奇跡,什麼時候人類社會才能找到一劑藥方,阻止心的悲哀與墮落?
上午十點鐘,我們重新走上了通往古城之路。今天的路程包括登上一座海拔600米的大山,然後下到山底海拔200米,接著再攀登第二座山,晚上宿營地在第二座山半山腰海拔550米。全程距離與前一天相同,也是6公裡。
出發後不久,進入了整條古城路上最長的一段沒有樹蔭的山路。由於某種原因,這段路兩邊的植被相對矮小,結果是我們長時間完全暴露在烈日之下。早上去工廠參觀耽擱的太久,比原定上路時間晚了近兩個小時,這下子吃到了苦頭。接近正午,眩目的陽光非常強烈,更糟糕的是空氣中濕度大,整個隊伍的行進速度比昨天慢了很多,大家都感覺到了不適應。
昨天我比其他人多走了兩個小時路,加上夜裡沒有休息好,尤其感覺到體力不支。上路後不久,又落到了隊伍的最後面。以前我在烈日下爬山,從沒有過問題,今天不曉得是怎麼了,一陣陣頭暈惡心,弄不清是不是中暑症狀。我堅持跟住隊尾,無論如何,絕不能再掉隊了。沃特吸取了昨天的教訓,派了廚師胡塞押住隊尾。
山路兩旁,常會見到結有果實的植物,有的可以食用。胡塞手中有一根長木棍,不時打落一些果子,分給我們。有一種像石榴一樣的果子,汁液豐富,酸甜可口,我心想返程的時候,可以順便采集一些,帶回聖瑪它送給別人。
不久,我們經過了旅途中的第一個印第安人村落。
在歐洲人到來之前,據估計有至少3000萬印第安人生活在美洲大陸。今天,還保留有印第安文化特征的人已經越來越稀少。生活在哥倫比亞的土著印第安人占全國總人口的比例,在整個美洲是相對比較高的,他們分散居住在人跡罕至的熱帶林區中。
美洲殖民史中最黑暗的篇章,恐怕就是眾多印第安文化的毀滅。即使是在今天,許多地區的印第安人仍然不能受到平等的對待,得到有效的保護。在哥倫比亞,長期內戰不斷的迫使部分地區的印第安人逃離自己被戰亂波及的家園。
在古城路上遇到的哥倫比亞印第安人,可以說是我在旅行中走過的美洲國家中見到的最“印第安”的印第安人。生活在這個地區的印第安人基本上與外界隔絕,他們安於簡單的山林生活,與世無涉,與世無爭。他們的村落一般很小,最大的也只有十幾戶人家。很原始的生活方式,幾乎看不到什麼現代社會的痕跡。
與這裡的土著印第安人相遇,並不是想像中那樣富有詩意的事情。他們對過往外國游客的態度,可以用“冷漠”兩個字准確描述。他們中間大多數人的態度是,既不敵視,也不歡迎。大約是正午時分,我們穿過的這個村落中,靜悄悄只有少量婦女兒童,他們面無表情,默默的注視著我們經過。
六天往返行程中,每天一次在清流中游泳是最受歡迎的時刻。今天的戲水點位於高山上流下來的一股山泉下面。清澈的泉水打在巨石上,激起一片片水霧,置身其中,頓時燥氣全消。游泳之後,我突然覺得體力奇跡般的恢復了。遠足登山與長跑一樣,經過初始的困難期之後,人體會自行調節,適應新的活動節奏與能量需求。
每隔一段時間,我往腿上手臂上裸露部位噴灑一些驅蚊藥水。古城路上的蚊子實行兩班制作業,有白班蚊子,有夜班蚊子。白班蚊子數量雖少一些,但攻擊手段更為歹毒。如同大胡子告訴我的,驅蚊藥水沒有什麼效果。至少在古城路上,驅蚊藥水只是心理安慰作用,蚊子怕不怕本就難說,不管施用多少,汗水河水很快會衝掉它們。
今晚的營地坐落在半山腰一塊平整的林地中間,與前一天類似,露天大棚下,一排系在木樁上的吊床。不同的是,今天到達營地的時間比較早,太陽還沒有落山。
冷水淋浴之後,把濕衣服搭在欄杆上掛在樹枝上,然後換上了干衣服。從隊友英國人理查德那裡借來一本小說,躺在吊床上悠悠蕩蕩,透過樹葉間隙望望藍天,兩天來,第一次松弛下來。
今天碰巧是妲妮拉的生日。
“你是為了慶祝生日特別安排來古城嗎?”晚餐前我問她。也是也不是,她回答。妲妮拉與她的男友鮑伯半年前就已經離家,從美洲南端阿根廷開始一點點北上,六個月後剛好來到哥倫比亞。此後,他們計劃繼續北上中美洲,明年三月份經墨西哥返回美國。整整一年的中南美行。
晚餐時,妲妮拉不知從哪裡找到兩個紅色扁長氣球,充氣後系在頭上,像是只米老鼠。沃特坐在桌子另外一端,開始發表演說:
“感謝你們從四面八方來到這條古城路上,尤其是妲妮拉,感謝她選擇在這裡度過她的生日。”他接著詢問了一下每個人都從哪裡來,“今天晚上能坐在一起,這是我們大家的緣份。”
前兩句聽起來是西方人的口氣,後兩句聽起來像中國人類似場合的說法。大概沃特自己也知道,他長的像聯合國秘書長,沒事兒研究語言,開口就像在安理會演講,說世界各國流行的漂亮話。
廚師胡塞走過來,拿一只鐵鍋當手鼓,邊打邊唱,算是為妲妮拉慶祝生日。我猜想是印第安土著音樂,歡快的節奏感染了每個人。胡塞家住山區,有一兒一女,他在圖卡爾旅行社工作,每個月有一次回去看望家人的機會。
今晚的營地附近,有自衛聯盟設立的檢查站,按規矩應當有人過來清點人數,檢查游客們的證件。結果一直到上吊床睡覺,也沒見他們的蹤影,我心中有些失望。本想看看南美洲的綠林好漢什麼樣,是不是也像西部電影中的角色,纏著頭巾,腰間掛幾把槍,可惜看來是沒戲了。當然也不排除夜色朦朧之中,他們來過,沃特與他們私下完成了檢驗手續,沒有驚動我們。
在這條路上導游多年,周旋於黑白兩道之間,沃特這個家伙肚子裡藏的鬼,肯定少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