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二十四日:重返人間(上)
今天是整個六天行程中走路最多的一天。我們要從古城出發,一直走回到第一天晚上宿營的地方。盡管途中還是要翻幾座山,好在下行路遠多於上行路。出發地古城頂海拔1300米,今晚宿營地海拔250米,下降大約1000米。
俗話說上山容易下山難,我的體會是這話也對也不對。上山需要體力耐力,如果海拔超過三千米,一些人還會有高山反應。下山主要是容易摔倒,膝關節承受壓力大,時間長了會酸痛。如果把這句話改成“上山吃力下山險”,就比較准確了。
昨晚暴雨,清晨下古城必經的1600個石階變得非常光滑,上面布滿青苔的窄石階更是處處危險。我找到一根大枯樹枝,做成一個長拐杖,增加一個支撐點,下行路可以減輕膝蓋的壓力。我患有腰椎間盤突出,不怕登山走路,最怕意外滑倒摔倒。
盡管是做了准備,在接近石階路的底部還是滑倒了,並且連續兩次。每次倒下,都會順光滑的石階向下溜一段,第二次下溜更是擦傷了右肘。馬上就要集體渡河,我無法照料傷口,干脆索性不去看它,渾身上下,狼狽不堪。
盡管後半夜雨停了,河水退下去不少,但與來時相比,水位還是增高了許多。困難加大,渡河速度相應慢了下來。相對來說水深流急的地方,三個工作人員在關鍵部位照料,我們十一個人手拉手,順利的完成了又一輪七次渡河。
整整十四公裡的崎嶇山路,下午五點鐘,全體到達了第一天晚上的營地。
晚飯時沃特沒有過來,他在公共區域和兩個廚師外加幾個當地人聚在一起,看來他突然發現,與朋友們聊天比在安理會演講更有吸引力。
今天走的路多,腳起了泡。本來不至於這麼不中用,主要原因是反復渡河,鞋子內一直有水,走路時腳在裡面打滑,結果硬磨出了泡。我穿的是防水登山鞋,特點是水進不去,一旦進了水,特點是水出不來。腳上起泡的地方,位置放得越低,越痛得厲害,晚飯後,我索性早早上了吊床,把腳擱在吊網沿上。
古城路最後一夜了。在吊床上躺著,不知道為什麼沒有了睡意,看看表,還不到九點鐘。爬起來,走到公共區域,妲妮拉和她的男朋友鮑伯,導游沃特和兩個廚師,幾個人還坐在那裡聊天,我加入了他們的圈子。回憶過去幾天的辛勞,談論起沃特他們幾個工作人員的收入,家庭,妻子兒女,他們長年奔波的導游生活,不容易,實在是很不容易。
“你知道嗎,”沃特對我說,“你是我帶去古城的第一個中國人。”
“真的嗎?那太好了,你以後不會忘記我了。”我回答,“不過,這並不意味著我是訪問過古城的第一個中國人,對嗎?”沃特想了一會兒,“我不記得公司什麼時候接待過中國游客,有過日本人沒錯,中國人?沒有印像。”
我說:“好吧,等我回去以後,寫篇東西,在中國介紹介紹古城,哥倫比亞。”
重新回到吊床上,還是睡不著,認真想著寫古城行文章的事。如果寫完整的經歷,就像你現在正在讀的這樣,我不能肯定文章產生的效果,會是正面的多,還是負面的多。如果把範圍擴大,包括整個哥倫比亞,那麼怎樣才能准確地介紹這個國家?這塊土地是如此的多姿多彩,這個社會又是如此的錯綜復雜,我敢說自己真的理解她嗎?
有一點是肯定的,哥倫比亞不是常規意義上的旅游天堂。但話說回來,旅游為什麼一定要去天堂?當年我們的祖先亞當與夏娃,會不會是因為天堂伊甸園裡的生活太單調,才去偷嘗智慧果?
九月二十五日:重返人間(下)
古城行最後一天,今天的行程是反向重復第一天走過的路。
早上出發前,湯姆對我說:“你注意到沒有,這幾天我們在路上行走的時候,從來也沒有下過雨。”是有些奇怪,這和我們聽到的其他團隊的經歷很不一樣。“今天還有大半天,說不定會碰上雨。”我回答。
游客的心態有時會很奇怪,或者說很孩子氣。下雨無疑會增加走路的困難,但號稱穿越雨林區去了古城,全程居然沒有一顆雨點落在頭上,侃起來豈不是有些掃興?
中午剛過,我們到達了瑪梅依,古城行起點的小山村。
我問走在旁邊的史蒂夫,他來自加拿大的溫哥華,比我要年輕得多。“在你的徒步經歷中,你把咱們這幾天徒步排在怎麼樣的困難等級?”史蒂夫想了想,回答我:“如果把所有因素都包括進去,我覺得是屬於比較困難的。剛剛從那段海拔500米山路下來時,我很驚訝第一天攀登時,怎麼就沒有覺察到,山路竟然會是那麼陡峭。你怎麼認為?”
對我來說,我認為這是一次難度相當大的徒步。
坐在路邊小店內等候大吉普車,我又想起了六天前坐在路邊的大胡子英國人。只是短短的六天時間,感覺上似乎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情。我記起了大胡子說的話:棒極了。他說的一點不錯,真的是棒極了。可惜我沒有機會像大胡子那樣擺老資格把這句話告訴新來的人。圖卡爾花花綠綠的大吉普車不久就到了,空車,今天沒有去古城的團隊。
我們坐進了吉普車,這時候突然開始下雨了。我看了看湯姆,他搖搖頭。我同意,這個時候下雨,是不能算數的。
大吉普車在公路上飛馳,路邊一些行人向我們招手致意。下午三點,我們進入了聖瑪它市區。吉普車一直把我們送到了各自旅店的門口,終於到家了。下得車來,只覺得渾身酸痛,舉步艱難,也許是心理上突然放松後的自然反應。
旅店內,小服務員臉上滿是笑意,“歡迎歡迎,是去古城了吧?!”我看了看全身上下的狼狽相,反過來問她:“你去過古城嗎?”“我?”她做了個艱難爬山的動作,“我才不去呢!”我抬起右臂,給她看了看背後的傷口,又指給她看腿上成片的蚊蟲叮咬,“去吧去吧,好玩兒著呢。”小服務員背轉身走開,舉起一只手在頭頂上搖動:“謝謝謝謝,不去不去!”
尾聲
返回聖瑪它後第二天早上,我檢查了一下“戰果”。左膝蓋一處撞傷,是第二天摔倒的記錄,多半會留下永久傷疤;右臂肘下一道至少五寸長的劃傷,是第五天下山時滑坡的記錄,看上去挺嚇人,但傷口不深,估計有個把星期就能愈合。小傷若干,不值一提。相比之下蚊子最為凶狠,僅是右腿膝蓋以下部分,就有134處明顯的叮咬痕跡。也許是因為顧客稀少,古城路上的蚊子工作中特別敬業,向外注射的液體質高量足,回來後,叮咬處足足又癢了三天。
中午又遇到了旅店的小服務員。我對她說,不管哪裡還有類似古城這樣的地方,我立刻打背包再度出發。沒有人喜歡自找苦吃,而是古城行付出的代價與整體上的收獲相比,實在是微不足道。在我的旅行經歷中,很少有其它什麼地方,為游客提供歷史與自然如此完美的結合。
午後去網吧。新聞報道卡裡毒品集團的首領奧利胡維拉兄弟前一天在美國邁阿密被判無期徒刑。美國與哥倫比亞反毒部門對他們的家屬不再追究,條件是他們家族放棄已查明的二十多億美元非法財產。據估計,他們實際上獲得的毒品利潤遠不止這個數目。法庭宣判時兄弟二人表示,他們從心底向美國人民和哥倫比亞人民道歉。
故事結束前,我想會有讀者關心古城發現者塞普貝達父子倆的結局。
在古城內,塞普貝達父子沒有發現黃金,只找到了一些古代彩色石項鏈。返程路上,他們賣掉了這些文物。回家後,他們沒有守口如瓶,布力它卡河上流某處有一座古城的消息迅速傳開。其他盜墓團伙很快確定了古城的准確位置,掠奪開始了。在瘋狂的盜竊活動中,團伙間爭奪古城控制權的激烈的武裝衝突隨之爆發,以致於在盜墓者之間,古城被稱為“綠色地獄”。
在一次槍戰中,胡裡歐中彈身亡,草草葬在了“綠色地獄”的邊緣上。
聖瑪它古董市場上突然出現的塔依羅納文物引起了地方政府管理部門的警覺。終於,官方也知道了古城的秘密。考古專家來到了古城,隨後,在犯罪團伙對古城文物造成毀滅性破壞之前,哥倫比亞政府接管了這座“失去的城市”。
許多年後,塞普貝達在古城邊找到了兒子的遺骨,帶回安葬在了內地家鄉。其後不久,七十多歲高齡的塞普貝達也在憂傷潦倒中死去。自始至終,父子倆在古城沒有找到半分黃金,整個盜墓生涯也沒有能帶給他們財富。兩代人,一場夢,破碎的黃金夢。
離開哥倫比亞共和國前夕,我在首都波哥大加印了與特雷斯全家合影的照片,跑了半個城市,買到一本西班牙文的中國風景畫冊,一道寄給了沃特,請他務必設法把書和照片轉交到那個山裡人家。我希望特雷斯家人很久以後也能憶起,那一年,深山密林中那個秋天的夜晚,他們全家幫助過一個迷路的中國人。
在哥倫比亞期間,我曾經許多次受到過素不相識的人無條件的幫助。在外界人們的印像中,哥倫比亞是個不安全的國家,也許是那樣,但當地人的熱情友善是沒有界限的。與哥倫比亞人交談,最常遇到的問題是:“你覺得我們的國家美麗嗎?”他們希望外國人喜歡這塊土地,希望外國人能感受他們生活中最好的一面。告別哥倫比亞時,心裡很難抑制對如此友好的人們深深的留戀。不管外界認為這個國家有多麼危險,正是他們使我堅信,在這個表面上冷酷的世界上,千千萬萬普通人人性的善良。
對於大多數幫助過我的人,我無法與他們建立聯系,也永遠難有機會做點什麼回報他們的善意。我唯一有機會能做的,是每當回顧逝去的歲月時,記起他們的笑容,記起他們的身影,和他們美麗的家鄉。
<全文完>

(沃特帶一個河邊遇到的印第安姑娘過河)

(營地內)

(最後看一眼古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