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西出長城
八月下旬,從北京直達蒙古國首都烏蘭巴托的火車,兩星期內的車票全部售馨。我決定改乘汽車,到達中蒙邊境後,再轉火車去烏蘭巴托。每年六月到九月,是蒙古氣候最好的時候,這個黃金時間段,自然而然成為去蒙古旅行的旺季。
下午五點剛過,我來到了北京木樨園長途汽車站。六點三十分開往中蒙邊境二連浩特的長途客車,停在車場左邊一個不起眼的角落裡。
大客車下,有幾個看上去是一家的人。年輕姑娘正在協助司機往貨艙內裝行李,大大小小不下十幾件。兩個五十歲左右的人站在旁邊,衣著整齊,像是老夫婦倆,我猜想他們是姑娘的父母。幾個人都有明顯的蒙古人容貌特征。
“你們是去烏蘭巴托?”我試探著問,他們茫然的望著我。
“蒙古人?”我改變了詢問方式,用英文的“蒙古人”。
這回他們聽懂了,笑著點頭。我猜得不錯,他們是從蒙古過來中國旅游觀光,返回時順便購買了許多商品。蒙古經濟支柱是畜牧業,有一定規模的食品加工業,工業產品種類不多。商品豐富的中國,是蒙古人心目中的購物天堂。
接近六點鐘,旅客逐漸增多,其中蒙古人約占四分之一。安置好各自的行李後,大家站在車下面,等候開車時間到來。這種中國特有的改裝的臥鋪客車,車裡沒有座位,活動空間很小,上去後只能躺在鋪上。司機此時坐在一條小板凳上,一個中年婦女蹲在他面前,賣力的給他擦皮鞋。
很快就要開車了,我走出去買了瓶水和一些食物。回來後,從前門登上汽車,聽到中門處爆發了一場爭執。站內的一個男清潔工,正在驅趕不知何時上了車,正在搜索車內垃圾袋的擦皮鞋婦女,她在收集丟棄的空塑料水瓶。
“司機答應給我的!”擦皮鞋婦女手把住車門,掙扎著不肯下車,聽起來像是河北口音,話語中帶著哭聲,“我擦他的皮鞋沒收錢,他說的,車上這些塑料瓶都歸我,不信,你去問問他!”
空塑料瓶回收,大的每只三角錢,小的每只一角錢。
我找到了自己的鋪位,爬了上去。買票時,特別要了右側第一排上鋪位置。我把車上棉被放在身後,靠在上面,透過正前方大車窗向外看,視野極佳。
汽車沿著八達嶺高速公路向西北方向行駛。舒舒服服靠在鋪上,我開始回憶起我的目的地,那個人煙稀少,帶有些世外神秘感的國家。兩年的時間,過得會是這麼快。
2005年八月份,我第一次去蒙古旅游,在那裡渡過了兩個星期。本來的計劃,是去北部的庫蘇古爾湖,後來因故改成了去南部的戈壁。戈壁行之後,返程期迫近,只能再安排去了烏蘭巴托附近的特爾勒吉國家公園,在那渡過了最後三天。短短兩個星期的走馬觀花,蒙古給我留下了很好的印像。離開的時候,我決心有機會一定再來,至少要完成去庫蘇古爾湖的願望。
回來以後與朋友聚會時,我提到剛剛去過蒙古,有人推薦一本很流行的描寫游牧文化的小說<狼圖騰>。我在網上找到這部小說,開了個頭,而後去書店買了一本,從頭到尾認真讀了一遍。
作者以親身的經歷,描寫了文革中北京知識青年在內蒙古的插隊生活。他以內蒙古大草原為廣闊的寫作背景,以蒙古族的狼圖騰為討論基礎,提出了兩個大主題:關於自然環境的生態平衡,關於歷史發展的規律與動力。關於自然環境,作者描寫了在農耕思想指導下,內蒙古草原生態遭到的破壞;關於歷史發展,在分析了全部中國歷史以後,作者得出的結論是,以狼性格為圖騰的北方少數民族,其游牧文化代表著積極進取,以羊性格為特征的華夏民族,其農耕文化代表著保守消極。游牧文化是狼文化,農耕文化是羊文化,農耕民族的出路,是學習狼文化。否則,“嚴厲又慈愛的騰格裡天父,就會派狼性的游牧民族衝進中原,給羊性化的農耕民族輸血”。
騰格裡在蒙文中是“天”的意思,騰格裡天父,就是蒙古民族自古以來信仰的薩滿教中最高的“長生天”。
草原自然生態環境的破壞,早已引起人們關注,而更廣泛意義下的環境破壞,今天已成為世界性的難題,也沒有特別令人驚訝之處。但游牧文化對歷史進步起決定性作用的見解,卻是相當的新穎,至少對我來說是這樣。兩年前去蒙古的時候,我沒有留意到狼圖騰現像,也沒有去體會由狼圖騰衍生出來的游牧精神。
既然引起了興趣,此後又讀了些與蒙古族有關的材料。其中最好的一奔書,法國學者勒內.格魯塞的蒙古系列,文字流暢,情節很引人入勝。在他所著<成吉思汗>一書中,我讀到了有關蒙古民族狼圖騰起源的描述:
“一只蒼狼,確切地說是一只青色的狼,從山洞裡走出來。後來,這只蒼狼碰到了一只白鹿,雙雙一起到了後來的蒙古國土。成吉思汗家族傳記的作者說,這只狼和這只鹿從貝加爾湖來到斡難河源頭,即今日之肯特山脈,定居下來。肯特山脈海拔2800米,山頂是光禿禿的花岡岩石和片麻岩石。這裡是聖地,蒙古人信仰中至高無上的神長生天就住在山頂上。。。蒼狼和白鹿在上天安排的地方相愛,生下一個兒子名叫巴塔赤罕。巴塔赤罕是成吉思汗家族的祖先。”
勒內.格魯塞所引用的材料,來自於我後面要提到的中世紀不朽著作<蒙古秘史>。正是在那部民族史詩一樣的作品中,成吉思汗的蒙古民族,成為天狼的後裔。
出自於好奇心,也是為了彌補上次的缺憾,我真的需要再去一次天狼的家鄉。蒙古國值得探索的東西,不僅僅是美麗的自然風光。這次去蒙古,我要增加對人文歷史方面的觀察,記錄下天狼民族的故事,恐怕那才算是去過了蒙古。
“司機師傅,”我鄰居上鋪的姑娘探出頭大聲對司機說話,打斷了我的思路,“請問離長城還有多遠?”
“再有個十幾分鐘就到了。”司機回答。
想起來了,這條路是經過長城。我開始注意盯著右前方,也想看一眼長城。
立秋後不久,白天還很長。日落前,客車經過了水關長城,隨後不久,又經過了八達嶺長城。透過車窗,夕陽斜射,遠方蜿蜒起伏的長城段落,如同一條巨龍,靜靜盤臥在青山峻嶺之間。我多次去過長城。我去過北京附近修整與沒有修整過的長城,我去過敦煌附近最古老的漢長城。
長城屬於那樣的地方,無論去多少次,都會給人帶來無盡的聯想,而我們民族的歷史文化寶庫,特別是那些不朽的詩詞篇章,為我們提供了豐富的聯想素材。特別如果你是古詩詞愛好者,那麼不管到中國哪裡,你都會有佳作相隨,到了長城更是如此。
還是在少年時代,有段時間我迷上了邊塞作品,唐詩宋詞背了大把。以後雖然讀了理工科,但對人文學科興趣不減,只不過碌碌人生,疲於奔命,越來越少接觸人文歷史方面的東西。以前背誦下來的邊塞詩詞,在記憶中退化成了零散的句子,多是或凄涼悲壯或豪氣干雲的名句:“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爭戰幾人回”,“但使龍城飛將在,不叫胡馬度陰山”。
當然如果認真發掘,還是能完整的背下來幾首詩詞,自然是曾經最喜愛的東西。其中一首能倒背如流的,是蘇軾四十歲密州知州任上寫的<密州出獵>。
熙寧三年(1070),西夏大舉進攻環、慶二州。四年,陷撫寧諸城。蘇軾以文人之身,渴望赴西北疆場引弓殺敵,是有此作:
“老夫聊發少年狂。左牽黃,右擎蒼。錦帽貂裘,千騎卷平岡。為報傾城隨太守,親射虎,看孫郎。
酒酣胸膽尚開張。鬢微霜,又何妨。持節雲中,何日遣馮唐。會挽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 ”
古人認為天狼星主侵掠,此處喻西夏。
萬裡長城,集中的代表了我們民族的屈辱與苦難,奮鬥與輝煌。天狼的征戰,停留在書本上,我們民族奮起抗爭的不朽的詩篇,融化在血液中。歷史上與我們有過無數次碰撞的蒙古之行,勢必會帶來文化上的思考。
八達嶺以後,天慢慢黑下來。我們繼續向西行,不久又轉向北行。司機開車很謹慎,客車平穩的在高速公路上行駛,我在鋪上昏昏沉沉睡著了。第一次乘坐這種改裝型臥鋪長途客車,我覺得挺好玩兒,遠不像傳說中那樣的不舒適。
午夜時分,長途客車在一個內蒙古小鎮上停車休息,與北京相比,這裡的夜間氣溫低了很多。乘客們紛紛下車來,活動,進餐。
上車前遇到的蒙古家庭在路邊小餐館內吃飯,見我走進來,友好的打招呼。我繞到他們旁邊坐下。那個年輕姑娘能說點簡單的英文。
“你們是一家嗎?從蒙古哪個地方來?”
他們是一家人,從烏蘭巴托過來。這是全家第二次來北京,呆了一個星期。
“去北京哪裡玩了?去過長城了嗎?”
沒有,兩次全部都是在北京市內活動,逛街購物為主。我很難想像外國人來到北京,甚至來到中國,會不想著去長城看看。
“路上在車裡看到過好幾次了。”姑娘解釋。
沒有更多的話題,我在餐館內買了點小食品,回到了車上。
客車到達二連浩特時,還不到凌晨四點,比我預想的早了很多。我知道火車站附近有幾家賓館,但苦於天黑,看不清賓館的標志。出租車司機把我拉到了一家幾條街外,質次價高,他可以拿回扣的關系賓館。
上午九點,我來到二連火車站對面的國際列車售票處,購買當日下午從二連發車前往烏蘭巴托的火車票。十點鐘開始售票,烈日下,人們排成了不長不短的隊。排隊購票者中間,中國人與蒙古人大約各占一半。
售票開始以後,夾塞也跟著開始。先是原先在隊伍外面游蕩的人夾塞,後來排在隊尾的規矩人,也紛紛去前面夾塞。我們中國人夾塞時羞羞答答,采取的戰術是,先在隊伍旁站一會兒,若無其事隨著慢慢移動,等後面的人眼球習慣了,瞅冷子夾進去;蒙古人夾塞時理直氣壯,走過來前看看後看看,喜歡哪個位置,直接就站進去。
下一個就輪到我去賣票窗口,一位妙齡蒙古女郎走過來,招呼沒打,大模大樣站到了我的前面。我開口說了半句話:“對不起,您是。。。”,她回過頭來,朝我笑笑,一副絕對天真無辜的模樣,我頓時語塞,把下半句話咽了回去。我被笑糊塗了,一時間想不清楚是我問錯了,還是她做錯了。也許這地方適用魯迅筆下孔已己的邏輯:“買火車票夾塞,那也叫夾塞嗎?”
下午上火車前,我在二連城裡轉了轉。年紀大點的人都知道,上世紀六七十年代中蘇交惡的時候,這裡是邊防前線。蒙古國當時完全在蘇聯控制之下,中蘇在邊境線兩側各數十萬駐軍。如今這座邊境小城,與國內其它小城市一樣,寬敞的街道繁榮的市場。許多生活在烏蘭巴托的蒙古人,都會專程坐火車跑來二連購物。
上車以後很快找到了我的車廂。一位早上買車票時排在我前面的人,與我恰好買在同一車廂。買票時,我們都是老實排隊的規矩人,彼此面熟。通報了一下籍貫,原來我們兩個還是同鄉。老鄉遇老鄉,兩眼淚汪汪,旅途中相遇,自然有很多的話題。他在中國派往蒙古的築路工程隊裡工作。
過了邊界以後,老鄉取出來新舊兩本中國護照,進入蒙古工作的簽證,是在嚴重破損的舊護照上。臨行前,他聽從中國邊境工作人員建議,申請了一本新護照。我覺得他多半會有麻煩,可是已經過了中蒙邊界,返回是辦不到了,只好聽天由命。他所面臨的問題是,恐怕在哪個國家都一樣,出入境公民只能持有一本有效護照,以他的情形,有效的自然是那本新護照。頒發新護照時,舊護照必定會標明作廢,上面的所有簽證自然也隨之作廢,即便上面的簽證本身是合法有效的。
半小時後,乘客們在列車上履行蒙古方面的邊檢手續,我的老鄉被迫下了車,蒙古警察板著面孔,毫無通融的意思。他要提著行李自己想辦法再找車,限期當天內返回中國。車上的乘客都同情他,但誰也無能為力,責任在他自己。
通過邊界後,列車在夜色中的茫茫戈壁灘上,繼續向西北方向奔馳。
第二天早上,我到達了蒙古國首都烏蘭巴托。

(烏蘭巴托郊外中世紀蒙古騎兵對抗表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