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法國牛人與美國牛仔
旅店裡住進來一個名叫賽伯的法國人,是我歷年旅行經歷中,遇到過的頭號牛人。第二天上午,從山裡返回三個美國西部牛仔,山姆,戴維,還有肯尼斯。他們不久前從得克薩斯州來,在中國一段時間,隨後來到了蒙古。牛人遇到牛仔,中間還有如我等老中青若干混混,近兩日有些冷清的這所小旅店,一下子變得熱熱鬧鬧。
賽伯是個單車客。兩年前,他只身離開法國,騎著一輛山地自行車,在西歐國家穿梭幾個星期,經意大利經斯洛文尼亞到達巴爾干半島,經波斯尼亞,科索沃,等等,到達東歐的保加利亞,經南歐的希腊,土耳其,亞美尼亞,等等,到達西亞,經阿塞拜疆,伊朗,走過中亞地區的幾個“斯坦”國,再經吉爾吉斯斯坦到達中國新疆,經西藏出境到南亞的尼泊爾,印度,孟加拉,再轉東南亞的泰國,柬埔寨,老撾重新入境到達中國雲南,經過東南沿海,中部地區,到達北京。在北京稍事休整,沿著我乘車走過的同樣路線,經過中蒙邊界,最後到達烏蘭巴托。
賽伯隨身攜帶著帳篷,睡袋,和一些最基本的野外生存必需品,自行車上帶不了太多的東西。兩年多的時間內,除了極特殊的情況,比如在西藏被拘留,公安局裡呆了一夜,其余全部是在野外宿營。
大伙聽得目瞪口呆。
“你從中蒙邊界的二連浩特,到這裡烏蘭巴托,騎車走了多少天?”我問賽伯。
他算了算:“大概是10天吧。”
想一想我來的時候,列車穿行過的茫茫大戈壁,這個年輕的法國人,兩個字:牛人。
我們一塊走出去,看賽伯的自行車。遵照店主人的指示,賽伯把車鎖在了旅店門外樓梯金屬扶欄上面。
普通的變速山地車。跨越兩大洲數萬公裡的行程,給車體留下了許多傷痕。賽伯說,除了大梁車把以外,其它部件都更換過。裝載的行李物品,自然都已經卸掉了,剩下一個大號中國產冰紅茶空瓶,頭朝下倒插在水瓶支架裡。最有趣的是,橫梁與兩邊側梁上,歪歪扭扭漆著許多中文字。我湊近彎腰仔細辨認,兩根側梁上面,一側寫的是“不懼艱險”,另一側寫的是“法力無邊”,橫梁上面,寫的是“如此之美麗世界”,靠近車座的地方,寫著“勞拉”兩個字。
“誰給你寫的這些字?”我問賽伯。
“在北京修車,車行裡的技工寫上去的。”賽伯回答,“你看得懂嗎?”
我點點頭,當然看得懂。
“勞拉是誰,女朋友的名字嗎?漆在車上,挺浪漫的嘛。”勞拉是常見的女性名字。
“我給這輛車起的名字。她就是我的女朋友。”
賽伯解釋說,在法語中,“自行車”是個陰性詞,也就是說,如果是用法語給自行車起名的話,應當是使用女性的名字。
大伙都笑了。這個家伙也只配有這麼個女朋友。兩年多天天風餐露宿,也只有這麼個有苦訴不出來的女朋友肯跟著他。
幾個美國西部牛仔講述他們的經歷,也挺有趣。
山姆,戴維,肯尼斯都是在德克薩斯州農場長大,大學畢業後,兩個留在德州,肯尼斯去了加利福尼亞。三個人都喜歡騎馬,從小和馬在一起,也都是帥哥,都自命與西部電影中的牛仔有一拼。這次三人結伴,來到蒙古,想在蒙古大草原顯顯身手。他們的計劃是在烏蘭巴托找牧民買馬,用兩個星期時間,騎馬去中北部的杭愛山脈,返回烏蘭巴托後,再把馬賣掉。
買馬不順利。好馬蒙古牧民不肯賣,或者是天價;差的馬他們不想買,這幾個人不是冒牌牛仔,還是懂行的。交易不成,最後他們改成了租馬,看到他們確實懂得馬性,一個牧民家庭租給了他們五匹馬,三匹乘馬,兩匹馱馬。“東市租駿馬,西市買鞍韉,南市買轡頭,北市買長鞭”,幾個人裝備齊全,用不著辭別爹娘,興衝衝動身出征。
沒想到蒙古不是美國,這個小小馬隊從頭到尾不順利:氣候無常,山區寒冷;沒有成形的道路,方向復雜多變;草場分布不均,GPS也幫不上忙,結果鬧得馬沒東西吃;等等等等。終於有一天夜裡,災難降臨,五匹馬一起溜號了。
在蒙古野外過夜,晚上天黑前,習慣是把馬的兩只前腿與兩只後腿,分別用繩子松松的綁在一起,然後放開馬,隨它們夜裡周圍去找草吃。因為腿被縛住,它們走不遠,第二天早上,很容易就可以全部找回來。
也許是跟三個美國人混了幾天,經常挨餓,蒙古馬剛開始還忍氣吞聲,後來終於悟出了“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的道理,商量商量趁著夜色靜悄悄,集體開小差遠走高飛。不管是什麼原因,反正第二天早上幾個人鑽出帳篷,五匹馬都不見了,並且都不在附近區域。
長話短說,花了三天時間找馬。第一天找到兩匹,第二天找到兩匹,第三天找到的最後一匹馬,已經被一個牧民家收留。幸好找馬路上,遇到一個聯合國工作人員,能夠講蒙語,算是最後跟牧民把馬要了回來。三天時間,幾個人在方圓幾公裡內兜圈子,又不能離開這個區域,碰巧附近沒有地方補充食物,這回輪到了他們自己餓肚子,個個搞得精疲力盡。重新上路後,又迷失了方向,浪費了不少時間,最後不得不在到達目的地之前掉頭,垂頭喪氣返回烏蘭巴托。
本來這幾個人的找馬插曲,一般人沒經歷過,走到哪都可以拿出來侃一侃,自然會招來其他游客的敬仰,不料碰上了賽伯。美國牛仔聽了法國牛人的故事,覺得自己的經歷實在比不上人家,只好承認賽伯比他們更酷,甘拜下風。
隔天中午,我和賽伯出去吃午飯。旅店主人推薦給我們,出門後向左拐,有一家很不錯的“guanz”。“官茲(guanz)”是漢語裡面“館子”的諧音,蒙語中也是飯館的意思。這家飯館專門經營“buz”,“布茲(buz)”是漢語裡面“包子”的諧音。
蒙語中還有不少這樣的受漢語影響的外來詞。
沒費多大功夫,就找到了那家“官茲”,坐下來以後,各點了幾個羊肉“布茲”,各要了一杯蒙古奶茶。“布茲”的形狀制作與我們南方的小籠包相似,不同之處是,裡面是純羊肉餡,沒有其它配料。
到了蒙古,不管你以前對羊肉是恨之入骨,還是愛它沒商量,你注定要跟羊肉結成生死冤家。你如果想,吃素總可以吧,在烏蘭巴托還勉強可以,到了牧區,游牧人家看著你吃生的青菜,心裡會覺得跟看著牛羊吃青草沒什麼不一樣。
“你在西藏犯了什麼事兒?”我問賽伯。
“你知道外國人想進西藏,要先申請許可嗎?”
我知道。賽伯於是向我講述了事情的經過。
從新疆西部入境後,他騎車一路奔西藏,再奔尼泊爾,沿途沒有在大城市停留,因此也沒有特別去辦理許可,直接騎車進了西藏。他走的多是小路,也沒有人注意到他。“到西藏後,有一次連續兩天時間荒無人煙,我走的又餓又累,傍晚突然發現一個小村子,我騎了進去。那地方的人大概從沒見過外國人,一下子把我圍起來,半天走不出去,驚動了當地警察,問我要外國人進藏許可,我沒有,結果就地被帶走。”
“真的把你拘留了?”我特別強調了“拘留”兩個字。
賽伯笑道:“也真也不真,看怎麼去想了。警察實際上對我挺客氣,但還是把我帶回公安局過了一夜。不過話說回來,當時天也確實是晚了。第二天他們上班以後,我交了罰款走人,他們開車把我送出去好遠。”
賽伯從錢包裡摸出一張罰款收據,上面蓋著某某公安局紅印章。
“你在中國呆的時間可不短,感覺怎麼樣?”我問他。
“好極了!中國人很友好。”他給我講了一段在北京的故事。
他騎車到北京市中心的時候,已經下午很晚了。約好了和北京的一個朋友在天安門廣場見面,他直接騎車進了廣場。當時游客很多,接近日落,一群人在等著看降國旗儀式。他也湊了過去。
“我穿著兩條短褲,外面一條已經破爛,連續野外露營,髒兮兮的幾天沒洗澡。我的自行車,背包行頭,樣子絕對比我還狼狽。有個小伙子問我從哪裡來,我說我從昆明騎車過來,沒過兩分鐘,周圍的人都知道了,一下子把我圍在中間。”
圍著他的中國游客,照相機快門哢哢不斷,幾個漂亮女孩兒擠過來,手扶車把,靠在他身上擺姿勢與他合影,賣水的往他袋子裡塞礦泉水,有人遞過來冰激淋雪糕。他的朋友後來告訴他,本來還擔心找不到他,好遠就看到圍著一群人,猜想准是他這個怪物在中間。後來他們一道離開廣場,捧著一抱人們塞過來的飲料。
我們的“布茲”吃得差不多了,我又要了一杯奶茶。我對蒙古食物的感覺還行,只是花樣太少,太單調了。
“你真幸運,能認中國字。”賽伯突然說。
我揚揚眉毛,不解的望著他。
“那麼多的食物品種,你知道怎麼去選擇。”
我想起了在“孤星”論壇上看到過的,某老外對准備來中國的老外傳授他在中國吃飯的“秘訣”:你如果去中國的食品城,記住預先看好麥當勞在什麼地方。你一旦進了食品城,保證看得眼花繚亂,你不懂中文,不知道該怎麼辦好,最後你還是得跑去麥當勞裡避難,with your tail between your legs(尾巴夾在兩腿中間)。
停了一會兒,賽伯突然又說:“中國是個奇怪的國家。”
“怎麼個奇怪法?”我問他。
“比如說,在上海,到處是一片奢華,比歐洲都闊氣,在網吧裡,那些電腦,說實話比我們法國人用的電腦好。可是距離上海不要太遠,你就能看到簡陋的,沒有自來水的農民家庭。更不必說在雲南的鄉村了。”
我本以為他只喜歡走彎彎小路,原來還去過上海。像他這樣見多識廣的旅行者,經年走在路上,看慣人間悲喜,世態炎涼,本應當沒什麼大驚小怪,看來是強烈的反差,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像。我沒說什麼,在國內沒有特別關注這些,也許是習以為常了。
休整兩天後,賽伯離開了烏蘭巴托。他帶上了足夠維持十天的食品,騎車向蒙古西部走去。“飲水怎麼辦?”大家下樓為他送行時,我問他。他有個全球衛星定位器,已經提前下載了蒙古天然水源所在地的經緯數據。他的自行車頭鑲著一個太陽能轉換器,滿足幾件電器的充電需求。西行路上人煙稀少,十天八天不見人影,是經常的事情。
賽伯走後第二天,我們的庫蘇古爾湖團也出發了。當天晚上,我們在蒙格爾沙丘地帶露營。司機巴薩只管開車,小姑娘佐拉是導游兼廚師,還是個不錯的廚師。
我們的第一個主要目的地,是蒙古帝國全盛時期的都城,位於烏蘭巴托西南370公裡的哈拉和林。

(牧民在采馬奶)

(河邊牧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