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夜訪女薩滿(女巫)
離開哈拉和林之後,我們繼續向西偏北方向行駛。下一個目的地,是後杭愛省會車車爾勒格附近的臣赫爾溫泉。
在哈拉和林耽擱的時間久了一些,為了能在天黑前按原計劃趕到臣赫爾溫泉,巴薩把車開得很快。從烏蘭巴托到哈拉和林的高等級公路,到這裡已經變成了土路。
越忙越容易出事,在距離車車爾勒格不遠處,我們的這輛俄國吉普拋錨了。轉向系統出了機械故障,不能正常導向。
俄國吉普車最常出現的故障是發動機過熱,兩年前去戈壁旅游,就已經領教過。眼下已經是秋季,過熱問題並不嚴重,但是幾乎每一天,我們的車都會出點問題。蒙古司機全都是修車高手,小問題會很快解決,但這次的問題比較嚴重,需要找到替換零件。巴薩截下一輛過往摩托車,騎車去幾公裡外的車車爾勒格購買零件,我們幾個人沒有別的事好做,只能耐心等待。
導游佐拉雖然只有十九歲,做起事情來有條有理,遇到了麻煩也從不發慌,天生的樂天性格。巴薩走開去買配件,她坐到駕駛位上,找出隨身帶的音樂磁帶。她邊聽邊輕輕打著節拍,自己也低聲隨唱。我辨別出了熟悉的旋律,走近駕駛室,靠在門邊。
“我喜歡這位女歌星的歌曲。這是她的專輯嗎?”我問佐拉。
“是的,斯日其瑪的歌。你以前聽到過?”佐拉轉過來,有些驚訝的望著我。
我點點頭。正在播放的,是蒙古電影“夢中的媽媽”的主題曲。幾天前在烏蘭巴托旅店裡,店主人看影碟的時候,我正好在旁邊。故事內容是一個劇組在某城市拍母子題材的電影,為了更加真實,他們從偏遠牧區找到一個12歲的孤兒巴雅爾,告訴他找到了他的母親,並把他領回城市。巴雅爾終於看到了美麗慈愛卻雙目失明的“媽媽”,他在自己的人生中第一次感受到母親的溫暖。電影拍完了,誰也不願意把真實情況告訴巴雅爾,只能欺騙他說母親為了治好眼睛,把房子賣了,去了很遠的地方。巴雅爾被送到孤兒院,從此以後,他每天出去,盡自己一切所能掙錢,到了晚上,把掙到的錢送到“媽媽”以前的房東那裡,讓她轉交給媽媽。劇組的人再不忍心欺騙巴雅爾,於是告訴了他實情。巴雅爾離開了孤兒院,消失在茫茫人海中。“母親”知道了這件事情,無法抑制自己的悲哀,她收拾好行李,決定永遠離開這個傷心的城市。當她登上火車,忽然發現在站台流浪的巴雅爾……。
歌聲婉轉,蕩氣回腸,訴說著人間的情誼與哀傷:
“父親曾經形容草原的清香,讓他在天涯海角也從不能相忘;母親總愛描摹那大河浩蕩,奔流在蒙古高原我遙遠的家鄉…… 站在芬芳的草原上我淚落如雨,河水在傳唱著祖先的祝福,保佑漂泊的孩子找到回家的路……”。
斯日其瑪的歌聲極富感染力,我們靜靜的聽著。我突然想起了烏蘭巴托市中心路邊賣唱的孩子。
“你自己的聲音條件很好,以後想當專業歌手嗎?”曲終後,我問佐拉。“不會的。我喜歡美術設計,以後我想去歐洲學習。”她的姐姐在法國。
我們聊了一會兒蒙古民族音樂。蒙古歌曲多數與自然有關,大氣奔放,是音樂創作整體上的格調。當然不乏愛情歌曲,聽起來很少矯柔造作。他們的主要民族樂器,是著名的馬頭琴,表現力非常的強。我曾在烏蘭巴托特意去了一次音樂會,印像很深。
巴薩回來了,還帶來一個幫手。顧不上休息一下喘口氣,兩個人忙得滿頭大汗,換上了新零件,轉向系統好用了。
重新上路後,天下起毛毛雨。才剛剛九月初,沒有太陽的時候,已經是有了寒意。巴薩匆匆趕路,想盡量補回浪費掉的時間。有時為了抄近路,從草原中直接開過去,碾出一道新的車痕。也不能怪他,草原上有許多這樣的車痕。看樣子這個地區最近下過一場大雨,前面的路越來越難走。有好幾次,巴薩橫穿溪流,每次大家都捏一把汗,萬一車輪陷到裡面,那可就沒救了。天逐漸暗下來,我們肯定到不了目的地了。
巴薩與佐拉商量了幾句,然後征求我們的意見。剛下過雨,地面很潮濕,就地露營會有些問題,唯一可行的辦法是找牧民蒙古包借宿。兩個人對眼下所在的地方不熟悉,只好繼續開車在大草原上碰運氣,尋找願意接納我們過夜的牧民家庭。
蒙古牧民以熱情好客聞名,對旅途中的人夜晚求宿,一般不會拒絕。牧民的好客,是民族性格,也是游牧生活方式的需要。他們沒有固定的家,即使是旅途路過的地方有熟人朋友,也不見得能找到。從而每個出門在外的人,都有需要幫助的時候,每個人也都有幫助他人的習慣。
雨還是淅淅瀝瀝的下著,暮色裡的草原,是一天中最迷人的時候。
烏雲仍然遮蓋著天空,雲層很低,雲朵黑白相間,變幻莫測。西方地平線上,露出了大片橙紅。豐富的色彩層次,與綠色的草原融合,渾然一體。偶爾看到返家的羊群,和騎在馬上的牧羊人。一代又一代,從古老的聖經,到塞外的蘇武,到現代影視作品,重復了許多世紀似曾相識的畫面,給人厚重的滄桑感。
遇到的第一個牧民家庭,住不下我們七個人。運氣還算不錯,第二個遇到的,就是個牧民大家庭,他們有兩個蒙古包。他們絲毫沒有猶豫,接受了我們留宿的請求。
蒙古包是游牧民族的一大發明,非常適合於設立臨時家居。蒙古包的構造簡單:四到五片可折疊的牆架,一扇低矮的木門,一個車輪形的屋頂,八到十根頂梁,兩個室內支撐屋頂的柱子,室外用幾束捆扎繩索,綁住外牆的保暖氈片。如果全家一起動手,拆卸或者安裝一個蒙古包,花不到一個小時。
蒙古包內不會有很多家具,盡可能利用有限的空間。門總是南向,火爐在正中間。油漆的木櫃,以及家中值錢的物品,擺放在包內的後側,床擺放在包內的兩側。客人進入蒙古包以後,有些要遵守的規矩,最重要的是不要踩到門檻,不要靠在屋中間的支撐柱子上。對於外國客人來說,違犯了規矩固然不好,但還不至於真的觸犯主人。
當然,這也要看是踩到了誰家門檻。
公元1253年,法國修道士魯伯汝克與他的隨從,旅行來到哈拉和林,晉見蒙哥大汗。如同多數蒙古人一樣,蒙哥不喜歡住在城裡的宮殿內,他在自己城外的大蒙古包接見了魯伯汝克。魯伯汝克向蒙哥表達了他的祝福:上帝賜予了大汗管理世界的權力,祝大汗健康長壽。蒙哥回答說他接受祝福:“如同撒向大地的陽光,我的權力也布滿四方。”魯伯汝克向大汗轉交了法國國王的信件。
“他大概有四十五歲左右,”魯伯汝克這樣描述蒙哥,“塌鼻子,中等身材,穿著狐皮外套,正在玩賞他的獵鷹。”坐在蒙哥旁邊的是年青的王後和一位公主,“他們的女兒長的很醜。”
當時的蒙古首都是世界的中心,聚集著各種各樣的人物,魯伯汝克有機會記載了許多有趣的故事。比如西藏喇嘛告訴他,向南走穿過戈壁,大約二十天的路程以後,有一個地方,那裡的人使用紙做的錢,用刷子寫字。“他們的一個字的含義,我們得用好多字母才能表達。”魯伯汝克的記載,是歐洲文獻中首次涉及到漢字。當蒙古人在歐亞兩線同時做戰的時候,這兩個大陸甚至從來沒有互相聽說過,是蒙古人,不管他們起始的動機是什麼,為兩個大陸建造了橋梁。
後來有一次,魯伯汝克與他的隨從晉見大汗,險些出了亂子。離開大汗蒙古包時,按規矩要倒退著出去,魯伯汝克的隨從不慎被門檻絆倒了。衛兵們立刻逮捕了他,腳碰大汗門檻,是殺頭大罪。魯伯汝克以不懂規矩為由,為隨從求情。蒙哥網開一面,釋放了冒犯者,但下令這個隨從永遠不准再接近大汗的蒙古包。
魯伯汝克對十三世紀蒙古包的裡外結構,有過翔實的描述。七個半世紀過去了,今天在我們眼中,蒙古包並沒有什麼改變,同樣的材料,同樣的布局,同樣的設計。
主人把我們迎進他們的蒙古包。這是我見過的蒙古包裡,比較簡樸的一個。安放在後牆家裡最尊貴位置的櫃子,已經很陳舊。櫃子上面,擺著一架我們八十年代熟悉的大收錄兩用機,沒有看到電視機。櫃子正中央有一尊銅佛像,側上方懸掛著一個大玻璃鏡框,裡面是許多照片,有胸前佩戴勛章的老人,有全家福,許多是早年的黑白照。
兩側沿著圓形內牆放著幾張床鋪,我們把行李堆在門口,在床上板凳上坐了下來。女主人與她的大女兒正在准備晚飯。這個家庭是第一次來外國人,很快全家都過來看我們。包裡面坐滿了人。
女主人給我們捧來剛剛煮好的奶茶,這是蒙古人招待客人的慣例。奶茶的制作方法很簡單,把茶磚放在奶裡,煮些時候,再加點鹽,就成了奶茶,一般是放在暖瓶內,常備隨時取用。我們一邊飲茶,一邊與主人聊天。
這是一個很普通的牧民家庭。男女主人都是四十歲出頭,有七個子女,五個女孩,兩個男孩。最大的是女孩,與佐拉同年,十九歲,最小的也是女孩,剛剛四歲。年齡大些的孩子與父母分開,住在另外的蒙古包內。
不久就是晚餐時間,突然增加這麼多人,難為了主婦。傳統的蒙古族食品,發面餅,奶酪,馬鈴薯羊肉湯。晚餐後,我們的數碼機成了超級明星。全家人都是第一次見到這種新玩意,驚訝的程度可想而知。特別是年齡小的孩子,對我們敬佩得一塌糊塗。小小的卓瑪,六七歲的樣子,圓圓的臉,細細的眼睛,看著我給她拍的照片,大概是認定我會魔術,坐在旁邊目不轉睛盯著我,等著我拿出新花樣。荷蘭夫婦有個帶顯示屏的數碼照片存儲器,裡面有過去幾個星期內他們拍攝的大量照片,全家大人孩子湊在一起,佐拉當翻譯,看得津津有味。
稍晚些時候,主人把整個蒙古包騰出來給了我們,他們全家擠進另一個蒙古包裡。已經睡下了,又有人打開門,兩個男孩子抱來幾條毛毯,輕輕蓋在我們身上。
第二天清晨,我早早醒來,抬眼看看,屋頂上門縫裡透進來幾絲光亮。其他人都還在沉睡。我爬起來穿好衣服,躡手躡腳走出了蒙古包。
太陽剛從東方的天邊露頭,夜裡又下過雨,空氣濕潤,夾雜著靄靄的霧氣,還有家畜散發出來的氣息。離蒙古包幾十米外,是一個木欄杆圍起來的羊圈,裡面有上百只羊,有立有臥,看到我走近,發出咩咩的叫聲。羊圈十多米外,幾匹馬拴在兩根高高馬樁間的橫梁上。周圍都是起伏的丘陵草原,我朝著百米外的高坡走過去。
站在高坡上,回過頭看,金色的朝陽斜射之下,綠毯一樣的草地,擁抱著兩個白色的蒙古包。蒙古包後面,幾只奶牛在低頭吃草,昨夜主人家裡人住的蒙古包頂上,升起來一縷炊煙。距離最近的鄰居,也是在幾公裡之外,他們過著相對隔絕的生活。
蒙古的故事中,最使人難以想像的,是當年的成吉思汗,是怎樣的從千千萬萬這樣的帳篷裡,召集起了征服世界無堅不摧的大軍。然而不管成吉思汗業績多麼顯赫,牧民的習慣卻不會改變。當蒙古帝國最後崩潰,走向世界的牧民們回到草原,他們還是重新開始了世代相傳的生活。如果成吉思汗今天來到這裡,走進蒙古包,他不會有太多陌生的感覺,他不會意識到,外面的世界,已經又走過了八百年翻天覆地的光陰。
游牧民族的安於傳統生活方式,已經到了令人驚訝的程度。
已經是秋季,再過幾個星期,我們主人的家庭將離開這裡,移動到相對穩定的,能夠較好遮蔽風寒的越冬地。平均一年之中,他們一共要游牧七次到八次,為牛羊尋找新的草場,每次搬家移動的距離,一般不會超過20公裡。
“你去過烏蘭巴托嗎?”昨天晚飯後閑聊的時候,我問過大男孩。沒有。後來我又問男女主人,他們也沒有去過。這裡距離烏蘭巴托,只不過是幾百公裡。不是不能去,而是不想去。為什麼要去那個地方?牧民們的生活,遵循著一個固定的習慣模式,他們很少有突破這個模式的願望。
當這個游牧人家離去,如果一年兩年沒有新的家庭移來,這裡將完全變成草場,不會有任何痕跡,標志著這裡曾經有過人的存在。還是那句話,意識由存在決定,我懂得了游牧文化無法與世界同步發展的根本原因。
游牧文化說到底,是具體的游牧生活方式的綜合,缺乏超出現實空間的抽像思維。游牧的生活方式,不可能產生鑄造商鼎的願望,因為他們帶不動;不可能產生發達的文字藝術,因為他們沒有太多相互的交流;不可能珍視在時間空間留下自己走過的痕跡,因為他們的生活本身不穩定,處於永無休止的動態。
動態的生活方式,並不意味著動態的思維方式。游牧只是為了簡單的生存,充其量是滿足人類原始的需求。不斷遷徙而生的動態,純粹是物理上的,不是精神上的。為生存而移動,是它全部的內容。從而,游牧生活方式所帶來的游牧文化,只能產生最為局限的思維,而所謂衍生於游牧文化的開拓進取的游牧精神,只不過是神話而已。
回到我們住的蒙古包,大伙都已經起來了。佐拉正蹲在爐子口,朝裡面吹氣。爐子裡的火苗半死不活。她是個城市姑娘,生火技術還不過關。這時,女主人端過來在另外一個蒙古包內燒好的奶茶。不久,全家人又都聚在我們的蒙古包。
早餐時,凱瑟琳詢問女主人,孩子們在哪裡讀書。不遠不近,家裡有三個孩子,每天要步行幾公裡去學校。兩個大孩子已經讀完了,回家幫助父母做事,放牧牛羊。
“烏蘭巴托的大學裡,有許多牧區來的孩子,為什麼不要姑娘去大學讀書呢?”我問男主人。
“唉,家裡事情多,讀點書也就夠了。”老實巴交的男主人回答。
雖然是隔了一夜,小卓瑪卻沒有忘記我,又坐到了我旁邊。我取出數碼機,掛在她的脖子上,教給她如何使用。看著她自己的作品,卓瑪樂得合不上嘴。我請佐拉告訴主人和孩子們,過一小段時間,我會把所有的照片都寄給他們。出發的時候到了,孩子們和我們玩得高興,戀戀不舍。
“我帶她走得了,”我指著卓瑪,對女主人說,“他們帶他走,”我又指著荷蘭夫婦,他們早晨一直和一個男孩子玩耍。佐拉把我的話翻譯過去。
我站起來,做勢去拉卓瑪,同時招呼荷蘭夫婦:“走吧,咱們帶他們走。”
兩個孩子跑到父母身邊,卓瑪抱住媽媽,回頭驚恐的望著我。
女主人摟著心愛的女兒,笑道:“別怕,媽媽不讓他們帶你走。”
告別了游牧人家,我們向北轉上了去庫蘇古爾湖的路。
我們這個團除我以外,其他幾個人都是第一次見到游牧家庭。我們很幸運,接觸到了不是特別為游客准備的,真正的蒙古包生活。
“近十幾年來,越來越多的牧民搬去了烏蘭巴托,”行車中,佐拉對我們說;“這家的主人告訴我,他們也在考慮是不是放棄游牧生活。說來說去,他們何嘗不想給孩子一個更好的機會,唉,世代相傳的生活,不那麼容易改變得了。”
“那太可惜了,”布萊恩說:“草原上如果沒有了游牧民族。”
“我不同意你的看法,”凱瑟琳對他說,“沒有了游牧民族,沒有了蒙古包,說穿了只是對游客不利。我們來草原看蒙古包,坦率地說,是出於獵奇的目的。我不覺得蒙古牧民應當堅守已經被世界上大多數民族拋棄的生活方式。當然這不意味著牧業消失,只意味著游牧生活方式的消失。”
是那樣的。當歐美游客來到蒙古草原,訪問游牧家庭的時候,在他們的心裡,與前往亞馬遜訪問印第安人,前往非洲訪問部落民族,並無什麼本質區別。趕最後一班車的獵奇心態,不管他們口頭上說什麼。
沿途觀光走走停停,三天後,我們到達了此行的主要目的地庫蘇古爾湖。
庫蘇古爾湖位於蒙古北部,最北端距離俄國西伯利亞,只有幾公裡。湖面海拔2000米以上,屬於高山湖泊。總面積2760平方公裡,最深處262米,淡水儲量3800億立方米,占全球淡水總儲量的2%。蒙古政府把包括山林在內的,大約8400平方公裡的整個沿湖區域,指定為國家公園保護區。
庫蘇古爾湖環境清幽,完全沒有污染,各類資源非常豐富。最常見的樹木是生於寒冷地區的針葉林帶,同時還有多種多樣的其它植物。湖中生長著大量的魚類,其中不乏珍稀品種。湖區林中有200多種鳥類,有麋鹿,狍,狼,狐狸,野豬,棕熊等多種哺乳動物。春夏二季,漫山遍野開滿野花,秋季絢麗的紅葉,號稱一絕,冬季寒冷而又漫長,但許多人說,那是庫蘇古爾湖區一年中最美的時候。
來蒙古旅游,庫蘇古爾湖是多數人的首選地。
我們下午四點鐘到了國家公園入口,這裡距離第一晚的露營地,還有將近一個小時的車程。公園範圍內有牧民人家,也有專門為游客准備的蒙古包。如果天氣條件許可,露營無疑是最好的選擇。
游客在湖區內可以有許多種選擇,登山,騎馬,木舟,探洞,釣魚,觀鳥,呆上幾個星期也不會覺得寂寞。可以安排騎馬繞湖一周,飽覽水光山色,但那需要至少十天以上的時間。釣魚也是件有趣的事情,重要原因是蒙古人不吃魚,像庫蘇古爾湖這裡,水生資源本就極為豐富,魚兒們平時沒有咬鉤上當的經驗,就是姜太公那樣的釣魚技術,一天下來也會是滿載而歸。
我們的安排是從到達次日算起,在湖區停留兩天三夜。騎馬訪問部份湖區,是我們活動的主要項目。時間太短,沒有辦法安排其它活動。到達露營地後,佐拉出去聯系未來兩天的馬匹向導,巴薩卸載後,開車去了不知哪裡,我們幾個人自己動手,很快搭好了帳篷。營地位於大湖的西南角一片密林之中。安頓好以後,我們分頭出發,在林中收集干枯樹枝,准備晚上生篝火。
日落不久佐拉回來,帶來了另外兩個人,他們將是我們明後兩天的向導。一共牽來了十匹馬,總共八個人的坐騎,外加兩匹馱馬。
大家動手准備晚餐,我把帶來的啤酒裝在尼龍網袋裡,走到河邊,把尼龍網袋浸泡在冰涼的河水中。這是我第一次來蒙古學到的訣竅。蒙古大部份地區晝夜溫差大,天然水源水溫都很低,用來制冷啤酒效果相當理想。
熊熊篝火旁,向導們不由自主唱起了蒙族歌曲。越唱越高興,比較年長的那位給大家表演了“喉麥”,蒙古特有的模擬大自然聲音的演唱技巧。佐拉唱了首有些纏綿哀怨的愛情歌曲,算是不同的風格。巴薩的水平比較低,但也只是相對而言。
蒙古族無疑是一個擁有聲樂天賦的民族。兩次去蒙古,見識到幾回歌唱的場面,每回印像都很好,而我所見識的,烏蘭巴托看演出除外,都不是來自專業人員。喜愛音樂的民族很多,但那並不意味著普遍較高的水平。能夠像蒙古人這樣,幾乎無例外的給人留下良好的印像,恐怕只能歸結為是這個民族的天賦。
輪到我的時候,我已經預先想好了怎麼辦。我選擇了“莫斯科郊外的晚上”,考慮到蘇聯長期的文化影響,我猜想這至少會引起蒙古人的共鳴。果然不出所料,我的歌曲很受歡迎。隨後的一首“喀秋莎”,引起了所有人的共鳴,包括歐洲人。看來這首蘇聯衛國戰爭時期的歌曲,已經是屬於了世界。凱瑟琳也不錯,來自於音樂之都維也納,莫扎特的故鄉,感覺上是理所應當的。
八點三十分,我和佐拉騎上了兩匹白馬,由一個向導帶領,前去一小時路程以外的查騰部落,拜會一位在當地名氣很大的女薩滿。這是在烏蘭巴托組團的時候,我對旅行社的一項特別要求,那就是來到庫蘇古爾後,希望能夠訪問薩滿。
世界上的每一個文化,都無例外在其發展過程中,受到宗教信仰的影響,如果想比較多的了解一種文化,從宗教信仰入手,往往會收到好的效果。
薩滿教是人類最古老的信仰,在游牧文化中的地位至關重要。成吉思汗自己非常虔誠的信仰薩滿教,統一蒙古部落後,他將薩滿教定為國教,在做出重大決策時,他極重視身邊薩滿的意見,把自己的成功看成是大神“長生天”的保佑。蒙古帝國大擴張帶回來了其它信仰,但沒有根本動搖薩滿教在蒙古的首要地位。十六世紀末,西藏格魯派喇嘛教傳入蒙古,並被奉為國教,薩滿信仰開始遭到遏制。
蒙古革命後,在蘇聯統治時期,所有的宗教活動全部屬於非法,其中佛教受到的打擊最為嚴重。薩滿教的活動依然存在,只是轉入了地下。九十年代初,蒙古民主改革,開放宗教信仰自由,薩滿教也浮出水面。薩滿教的主要活動範圍集中在北部,其中庫蘇古爾湖所在區域,是薩滿信仰的中心之一。
薩滿教算不算嚴格意義上的宗教信仰,是個學術界爭論不休的問題。我把薩滿現像歸入民間自發信仰的範疇,應當更接近於原始的自然崇拜。薩滿教不具備構成宗教信仰的一些基本要素。
我在“西非漫記”文章中,描述過馬裡共和國的多根人所信仰的“萬物有靈”。薩滿教的核心也是“萬物有靈”。這兩種信仰的相同之處,都是對大自然萬物的崇拜,不同之處,是“萬物有靈”的信仰者,可以與靈界直接交流,薩滿教的信仰者,必須通過薩滿作為中間的媒介。
薩滿就是巫師,有男薩滿,也有女薩滿。薩滿的家族繼承性很強,他們中間多數人,上一代人也是薩滿,可說是世代相傳的行業。薩滿與靈界溝通的方式因地區而異,但基本程序差不太多。我國東北農村的“跳大神”,就有薩滿儀式的影響,應當是屬於比較低級的一種。薩滿教的流行區域,遠超出蒙古或者中亞,可以說是世界性的。據說最早的美洲居民,是來自於亞洲的移民,他們是在上一次冰河期中,跨過白令海峽尋找獵物的西伯利亞居民。這種說法的主要根據,容貌特征是其一,更重要的,是這兩個地區都信奉薩滿教,有相當類似的薩滿儀式。
我們約定9點30分與薩滿會面,時間還早。
月亮還沒有升起,滿天的星光。這一帶的林木比較稀疏,走在草地中間路上,周圍影影綽綽。都是踏出來的小路,但路面還比較寬,兩邊野草地中間,不時傳來蟋蟀的叫聲。我們的向導走在前面,我和佐拉並馬跟在後面,邊走邊聊天。
有趣的是,佐拉自己也信仰薩滿教,這很出乎我的意料。
“我以為這年頭你們大學生都奔教堂,”我對佐拉說,“你怎麼這麼例外?”
近年來基督教在蒙古年輕人中間,特別是大學生中間,發展得很快。
“我父母都很信薩滿教,可以說是由於家庭影響。”她回答。
“那就是說你自己並不真的相信。如今你父母有事情,還會去找薩滿嗎?”我接著問。
“他們還是會去的。你說得不對,我是真的相信。可是我從來沒見過薩滿,爸爸說要等我年齡再大些,領我去見薩滿。”
“好啊,咱們都是第一次。你准備好了要請教神靈的問題了嗎?”我問她。
“我沒有准備問題。你來問吧,我給你當翻譯。”她回答。
“我哪知道你想問什麼。這樣吧,咱們每人准備兩個問題,到時候一塊兒問。”
我們做好的安排是,見面以後,我先給女薩滿提一般的問題,而後,女薩滿施行與靈界溝通的儀式,等神靈降臨後,我們通過她向神靈請教自己的私人問題。
女薩滿的家在一片林子的邊緣,周圍沒有其它住戶。直到離得很近了,我才看到了她住的蒙古包。不知為什麼,接近女薩滿的蒙古包時,感覺上光線非常暗,很難分辨出周圍的景物。她的蒙古包外面圍著欄杆,顯然她沒有養狗,也沒有其它家畜。
蒙古包裡走出來一個三十來歲的漢子迎接我們,向導介紹說他是女薩滿的徒弟。我們把馬在樹上拴好,隨著漢子走進了蒙古包。佐拉告訴向導,不必在這裡等候我們,她知道回營地的路怎麼走。
蒙古包內,一個五十多歲穿長袍的女人,倚在靠左後牆的床鋪上,見到我們進來,略微直起身點了點頭。漢子介紹,這就是我們要見的女薩滿。來到湖區前我就已經知道,這位女薩滿在這個地區很有點名氣,西北部山區裡的薩滿,有些是她的弟子。
當地人找薩滿做一次儀式,一般只是像征性的收費,但是對於外國人,漫天要價,那是毫不留情的。她原本是查騰族人,北部山區以養殖馴鹿為生的一個狩獵民族。
室中央懸掛著一盞電燈,光線暗淡。蒙古包裡面積不大,家具也很陳舊。靠後牆櫃面上擺著一台電視機,一台錄像機。庫蘇古爾地區沒有電視信號,這些設備顯然是為了能夠放錄像。地面中間生著火爐,室內溫度非常高。中間的柱梁上,掛著一只皮鼓,靠右牆的角落裡,床鋪上一動不動,睡著一個十幾歲的男孩子。包內空氣污濁,一股奇怪的霉味,與濃重的香煙味混在一起。
女薩滿戴著一副顏色極深的墨鏡,給人陰森森的感覺。她的臉色蒼白,左手拿著一方手帕,右手指縫內夾著一只香煙。每隔兩分鐘,她把手帕探入到墨鏡裡面,擦一擦右眼。漢子給我搬來把椅子,我在距離女薩滿兩米外坐下來。佐拉伸手拉過來一只板凳,坐在我的身邊。我覺得燥熱,去掉一件外衣。
“你知道她為什麼總擦眼睛?”我低頭附耳輕聲問佐拉。
“聽說她以前在割鹿茸的時候,眼睛中濺入了鹿血,受了傷。”女薩滿是查騰人,飼養馴鹿是查騰民族的重要經濟來源。
眼睛中進血會帶來永久的傷害?我不知道,也許是鹿血比較邪門。
佐拉向女薩滿解釋了我們的計劃,先是提一般問題,而後才是薩滿的儀式。女薩滿把頭轉向我,面無表情,聲音低沉略有些沙啞:“你有什麼問題要問我?”
她戴著墨鏡,完全看不到她的眼睛,黑鏡片後面蒼白無血色的面孔,使人很不舒服。
“你是怎麼成為薩滿的?”我的第一個問題。
她今年58歲,是家庭中的第五代薩滿。在她25歲的時候,突然生病,病因不明,長期不見好轉。三年後,她的身上出現了藍斑,同時有神靈附體。有了這些征兆,做不做薩滿已經不由她了:一旦神靈附體,她只有兩個選擇,或者成為薩滿,或者死亡。
她結過婚,有四個孩子,最大的18歲。也就是說,她40歲時才生第一胎。
我接著問她,蒙古民族最興盛的時候,薩滿教也最興盛,蒙古民族衰落了,薩滿教也衰落了,這裡面有什麼內在聯系嗎?
你這個問題提的好,她回答我,你問到了根子上。薩滿教與蒙古人的聯系是,前者造就了後者,蒙古民族如果要復興,首先薩滿教要復興。至於現在更為流行的佛教、基督教那些東西,不適合蒙古人。
我心中暗想,恐怕是外來信仰占主導地位後,抑制了薩滿教的發展,才是她不滿意的更重要的原因。
“圖騰呢?”我接著問她,“圖騰是不是薩滿教的一部份?它起過什麼作用?”
“圖騰?”她重復了一遍,顯然她對這個概念不熟悉。佐拉說你給她解釋一下。
根據我對圖騰的理解,我略微說明了一下圖騰的含義,簡單說就是對祖先的崇拜,多半是與某些動物聯系在一起。以蒙古民族作為例子,世代以鹿和狼為圖騰,因為這兩種動物是傳說中蒙古人的祖先。
“你說得那是很久前的事情了,現在沒有人相信那些東西,沒有現實的用處。”女薩滿回答,“圖騰能幫你做什麼?祖先沒有左右命運的力量,薩滿教能改變命運。”
我詢問薩滿教有沒有關於宇宙起源的解釋,或者通俗點說,生命的起源,比如說,你我他,人是從哪裡來的。
“猴子變來的。”她露出一絲笑容,整個晚上唯一的一次笑容。
她沒有現成的關於生命起源的答案。說不定在她當薩滿的經歷中,第一次有人問這樣奇怪的問題。薩滿教不關心起源,表明它確實不屬於嚴格意義上的宗教。
時間過得很快,佐拉悄悄對我說,應當開始薩滿的通靈儀式了。
女薩滿吃力的站起身來,徒弟此時已經准備好了全套行頭,幫助她穿戴整齊。腦袋上戴著方形的頭飾,頭飾正面畫著一個口鼻俱全的臉譜,頭飾頂插著高高黑色的羽毛,額頭處下垂著長長的彩色簾子,遮住了整個面孔;一件寬大的寶藍色蒙古長袍,上面垂下寬窄不同白色的布帶,閃亮的金屬片項鏈,成串的動物骨骼;腳下深棕色的長靴,靴尖朝上彎曲,像古時候武士的戰靴。
徒弟從柱梁上取下皮鼓,交到女薩滿手中。她靜默片刻,開始輕微的扭動身軀,手中輕輕的擊打皮鼓,口中不斷念誦咒語。幾分鐘後,她擺動幅度增加,鼓點越來越響,念誦的聲音也越來越大,再後來,變成了近乎瘋狂的舞蹈。她始終面向我們。
“她念誦的是什麼?”我輕聲問佐拉。
“我也聽不大懂,”佐拉猶豫著回答,眼睛瞪得大大的,“沒有什麼意義的句子,像是在召喚什麼。”
當然了,她是在召喚神靈下降。整個舞蹈過程中,助手一直站在她身後,防止她摔倒。
舞蹈持續了足有十分鐘,突然,女薩滿舉起雙臂,似乎在迎接什麼,身體向後倒下,後面的助手,剛好撐住了她。她渾身抽觸,頭部左右擺動,在助手扶持下,步履踉蹌,靠在衣櫃邊上。
佐拉看得聚精會神,我坐在那裡不動聲色。女薩滿像是進入了夢游狀態。
“人們啊,你們有什麼事情要問我?”調子低沉鼻音很重,聽起來似乎很遙遠,像一個在一段距離外講話的患傷風的男人,附體神靈終於通過女薩滿開口說話了。
“請問您是什麼神靈?”我問。
“天地間的靈氣,一切的神。”這答案有些出乎意料。看來我心夠誠,感動得全神下界,不過我還是願意與有名有姓的神打交道。
我決定先問眼前關心的事情:“一周以後,我准備一個人去達達勒蘇木,成吉思汗出生的地方。我語言不通,交通又不便,在路上會不會遇到很多麻煩?”
“你放心去吧,”神靈回答,“沒有大麻煩,路上注意吃好休息好,有人會幫你。”
下個問題:“我母親兩年前去世了,我很想念她。她現在哪裡?她過得好嗎?”
女薩滿頭部前後晃動,然後停下來面向我,透過彩色布條的面紗盯著我:“你有沒有經常在傍晚的時候,看到一只黃顏色的飛鳥?”
我思索了一下:“沒有。”
“可憐的人,以後多留意。你母親有時會化成黃色飛鳥,過來看你,她也很想念你。”稍微停頓了一下,神靈接著說:“你不用掛念,她過得很快樂。你要記住,從此以後,善待天空中的飛鳥,那就是報答你母親了。”
佐拉接著問了自己的兩個問題,神靈也作了解答。我不曉得她們在說什麼。
又過了片刻,女薩滿突然打了個冷戰,隨後手扶著衣櫃,身軀僵直,一步步艱難的回到床邊,坐了下來。她顯然是在調理氣息,畢竟已經是快60歲的人了。
據她後來講,整個對話她完全不知情,神靈下降後,她只是個失去了自我意識的載體。
我們離開女薩滿家的時候,已經是接近午夜了。走出來以後,眼前又是漆黑一片,辨認不准方向。向導沒有在這裡等候我們,可能早已經離開了。我們摸索著走出去,找到了拴在外面樹上的兩匹白馬。
“你都請教了些什麼問題?”我問佐拉。
“我問她我是應當出國呢,還是應當留在蒙古。她說我不應該出國,出去之後會遇到危險。”佐拉的情緒大概為此受到了影響。
“你真信這個?”我覺得有些不可思議,她輕輕的點頭。
“還有一個問題呢?”
佐拉抬眼看看我,搖搖頭沒有回答。夜色中,她黑白分明的眼睛很清澈。
一顆流星劃過天際,我用手指著流星的方位:“你看那邊。”
佐拉也看到了。
“許個願吧。”我對她說。
走出一段距離後,能見度突然大大好轉,原野中灑滿慘淡的月光。我們的馬知道回家的方向,不用人引導,不慌不忙的走著。
“不早了,”我招呼佐拉,“咱們快些走吧。”
佐拉驅動白馬,跑到了前面。
“驅、驅”,我提了提手中韁繩,兩腳輕擊馬腹,跟在了後面。月光下,兩匹白馬一路碎步小跑。回到營地時,已經是過了午夜。
我一直到今天也沒想明白,為什麼拜會女薩滿結束後離開,剛出門會有那種漆黑不見物的感覺。顯然不是由於室內外光線強度的變化,因為來的時候也是一樣。

(58歲的女薩滿)

(牧民兒童)

(典型的蒙古包)

(路邊賣馬奶的牧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