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草原兒女
第二天早上,我們全體備馬出發。大件東西留在吉普車裡,巴薩負責照管,我們只帶隨身必需品,輕裝上陣。我還是昨晚的白馬,這匹馬的奔跑意識強,只需要略微暗示,就可以產生效果。佐拉也還是她的那匹白馬。其他六個人,四名游客,兩個向導兼後勤,使用另外六匹坐騎,另外還有兩匹馱馬。
到蒙古旅游,最大的樂趣就是騎馬。在庫蘇古爾湖區騎馬,又是好中之好,名列世界上最佳旅游騎馬點。這裡不僅風景秀麗,綠色的森林草原,連綿的山巒,並且還有豐富的游牧文化。其中,世代以馴鹿為生的查騰民族,是世界上保留最好最有特色的土著游牧文化之一。
因此來到蒙古,一定要騎馬。如果沒有足夠時間到庫蘇古爾湖區,在烏蘭巴托附近也能做出安排。從烏蘭巴托遠郊出發,到特爾勒吉國家公園結束,就是一條不錯的路線。
如果有10天到15天的時間,那麼來庫蘇古爾湖騎馬沿湖轉一圈,無疑是非常吸引人的選擇。否則的話,把活動集中在湖區的一個區段,二天到四天也可以。我們幾個人的騎馬活動,計劃使用兩個整天的時間。
蒙古馬體型不高,但非常耐勞。與在國內許多地方騎馬相比,蒙古的好處是,他們假定所有的人都能駕馭馬匹,因此只要他們覺得安全上沒有太大問題,一般不會給游客施加限制。當然這確實意味著事故風險增加,但騎馬的體驗也會豐富得多。給游客們使用的馬,一般都是比較溫順的。
蒙古馬體型較小,當地人不喜歡聽人說這個,盡管這是事實。許多蒙古人可能不知道,正是蒙古馬相對較小的體型,在當年征服世界的時候,給了他們的騎兵很大的戰術優勢。蒙古軍可以在拼殺中迅速的上馬下馬,大大增加了消滅敵人策略上的靈活性。
馬和人一樣,不同的馬有不同的個性。騎手應當熟悉馬的個性習慣,而馬也會判斷騎手的個性習慣。上馬以後,馬就知道你的騎術水平,雙方的配合很重要。馬的個性千變萬化,膽大的,膽小的,忠厚的,狡猾的,勤勤懇懇的,欺軟怕硬的,心地善良的,貪吃好色的,如果覺得與你的馬搞不攏,應當換一換,否則會影響旅程的質量。
蒙古人要馬兒前進的口令是連續的“驅驅”聲。有趣的是,蒙古人沒有要馬兒停下來的口令,只能靠使用馬韁繩。我特別問過牧民,這是什麼原因,他們也說不出來。我猜想這裡面的原因是,要馬兒停下來的口令最管用的場合是趕大馬車,我不記得在蒙古見到過大馬車,遷徙搬運的時候,牧民們多使用牛車或駱駝車。而正在奔跑中的馬,本來就不可能只靠口令使它停下來。
離開營地兩個小時後,我們的馬隊到了第一個停留點,一個查騰部落人家。查騰族是蒙古人口最少的民族,很可能也是世界上人口最少的民族,總計只有三百多人,大約四十多戶人家,全部居住在蒙古庫蘇古爾省地區。我不懂得民族學,想不通只有三百多人的人口基數,這個民族怎麼能夠正常維持下去。
查騰人以狩獵為生,養殖馴鹿是他們的傳統家庭副業,每個家庭都飼養馴鹿,從幾十頭到一百多頭。馴鹿對於他們就如同牛羊對於牧民,喝鹿奶,食鹿肉,用鹿皮,鹿車是運輸工具,鹿茸是珍貴藥材。查騰人的住所是用木架加固的帳篷,一人多高呈圓錐形,木架外面是帆布與馴鹿皮,裡面的空間很狹小。
他們在歷史上,沒有留下什麼文字記錄,只知道最早的時候,歸清朝政府管理,蒙古革命後,成為無國籍民族。上世紀三十年代,蘇聯人曾經要他們加盟蘇聯,被他們拒絕。查騰人在1956年決定加入蒙古人民共和國,但拒絕搬出原住地改變生活方式。結果是,他們仍然保留了許多古老的傳統。
我們停下來的地方,只有一戶查騰人家,帳篷孤令令坐落在針葉樹林中間。在帳篷的周圍,有二十幾頭馴鹿,或立或臥,其中有些剛被割過鹿角,傷口還很鮮明。真正靠近馴鹿的身邊,才會體會到它們的風采,強壯的肌肉,頭頂上面曲線優美的大角架。這是我第一次見到寒帶地區的馴鹿。
帳篷裡走出來一個中年女人,著紫紅色蒙古長袍,是這個查騰人家的主婦。在佐拉的幫助下,我們上前與她交談幾句。原來查騰人的氣節性遷徙,比草原上牧民們的遷徙還要頻繁。馴鹿是他們最重要的生活與經濟來源,他們按照馴鹿的習性,每過幾個星期就要換次地方。他們自己使用馴鹿產品,把鹿茸賣給來此收購的商人,偶爾也會賣給過往的外國游客。我問了一下鹿茸的價格,感覺上是偏高。即便是在這樣邊遠的地方,旅游業無疑也在衝擊著他們與世隔絕傳統的生活方式。
上午10點鐘,我們上馬繼續進發。時而沿湖邊行走,身畔碧波千頃,清洌如鏡,顧盼之間但覺神清氣爽;時而進開闊草地,揚鞭馬兒四蹄翻飛,身子在鞍上起伏,耳邊聽呼呼風聲,如同是在騰雲駕霧。
我騎過許多次馬,印像最深的一個畫面,是兩年前來蒙古時,在烏蘭巴托附近的大草原上。那天,我們的五人馬隊,連同兩匹馱馬,正在草原上不緊不慢的走著,突然,一群數十匹野馬,從右側飛奔而來。蹄聲轟鳴由遠而近,旋風一樣,從我們幾十米外的前方掠過。領頭的是一匹黃鬃馬,長長鬃毛飄起,神駿非常。我們的兩匹馱馬受驚,掙脫了向導的控制,追隨著野馬群狂奔而去,把我們的行李物品,天女散花般撒了一路。向導招呼我們趕緊跳下馬來,用力拉住各自的馬韁。另一個向導抄起套馬杆,抓回來了造反的兩匹馬,重新裝載上我們的隨身物資,結果耽擱了一個多小時。那天晚上直到天黑後很久,我們才趕到宿營地。正是從那以後,我懂得了為什麼駿馬圖是畫家們喜愛的素材,因為奔馳的駿馬群,如果還是在大草原上,那真正是速度的像征,力量的像征,動態美的像征,更令人神往的,自由精神的像征。
走了一段時間後,我們向左側切入,進入了盤旋山路。兩個後勤向導牽著馱馬繼續原來的湖邊路,約定好下午與我們在湖邊彙合。平均海拔2000米的群山,林木蔥郁,多數是寒帶地區的大面積針葉林。不時也會有一片片其它樹種,樹葉變色的時期,蒼山林海披紅掛綠,美不勝收。
林木越來越密,佐拉告訴我們下馬來,牽著馬步行。地面上有許多落葉,最近幾天沒有下雨,否則這樣的路會非常滑。道路蜿蜒崎嶇向上,有時候大樹枝橫在路上,需要我們自己動手,清出一條通路。繼續不斷的向山頂走,坡度逐漸增加,只有人能通過。我們找了一塊相對平坦的地方,把馬匹在樹上拴好。最後一段登山路山勢陡峭,手腳並用氣喘吁吁,三十多分鐘後,我們攀上了山頂。
山頂面積很大,布滿了密集的林木植被,我們幾個人走了不同的方向。我穿過厚密植被間的小路,來到懸崖邊上。下面是綠色的深谷,配以紅黃相間的絢麗秋色。向前方看過去,面對的是泛藍色的庫蘇古爾湖。廣闊平靜的湖面,美麗寂靜的群山,這裡是地球上少有的沒有人類污染,得以保持原始環境的地方。眺望大湖對岸遠方,那裡是俄國的西伯利亞。湖光山色背後,是俄羅斯漫長的歷史,千百年變幻的風雲。
半小時後,佐拉從遠處招呼我,到時間了,我們沿山路一點點下了山,回到了拴著馬匹的地方。除了荷蘭人夫婦以外,其他都到齊了。我們等候了15分鐘,這對夫婦還是沒有下來。佐拉說,她要再上去看看。
爬山是很辛苦的,佐拉昨晚陪我去見女薩滿,回來得晚,今早又是第一個起來,一直在跑前跑後。
“要麼就再等一會兒吧。”我對她說。
“不行,時間不夠了,再說我有點不放心,也許他們走岔路了。”
說完,她轉身回頭又朝山頂走去。大約過了半個多小時,三個人一塊兒回來了。佐拉在快到山頂處遇到這對夫婦,他們正在往山下走。
牽馬走出了密林地帶,我們重新上馬。剛開始一大段路是沿著湖邊走,左邊是山,右邊是湖。我取出相機請凱瑟琳拍一張在馬上的照片,結果不理想,相機拿不穩。走了一會兒以後,我們又拐入了一條岔路,可以並排走開幾匹馬。佐拉停在路口,看著每個人通過,我走在最前面,荷蘭夫婦在我後面。
五分鐘以後,隊伍拉開了距離。突然,我聽到左後方急促的馬蹄聲,心想誰會在這地方放馬奔跑?急忙偏過頭看,一匹白馬從我左邊飛掠而過,再定睛看,馬上有鞍韉,但騎馬的人不在上面。我突然醒悟到,出事了,佐拉從馬上摔下去了。
我掉轉馬頭,朝來路上奔去。荷蘭夫婦也正在撥轉馬頭。我心裡一陣緊縮,不曉得她是在什麼情況下摔下了馬,但願沒有傷及頭部,否則後果會很嚴重,她才只有十九歲。
佐拉躺在路邊,凱瑟琳半跪在她旁邊,正在安慰她。我跳下馬,匆匆把馬拴在路邊樹上,跑了過去。佐拉閉著眼睛,額頭上一塊擦傷,淚水順著臉頰流下來。
“你能聽到我們說話嗎?”我問她。她點點頭。
“你是頭部先著地嗎?”我問她。點點頭,隨後又搖搖頭。凱瑟琳說,她問過了同樣的問題,佐拉說不記得了。凱瑟琳邊說邊檢查佐拉的頭部。
“看不到有撞擊的傷口,她大概是受了驚嚇,想不起來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其他幾個人這時都先後趕到了,大家把佐拉圍在中間。仔細檢查之後,結果是頭部確實沒有發現撞傷。多半是胳膊先著地,因為肘上腿上手上都有不同程度的傷口,看起來似乎也沒有骨折。大家從攜帶的救助包裡找到消毒包扎物品,幫助佐拉清洗處理好傷口。幸好沒有出大事故,這地方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緊急救援是不可能的。
在前方不太遠的山坡上找到了佐拉那匹白馬。馬是動物,與其它動物一樣,有很多原因可能使其受到驚嚇,但驚嚇的根源一旦消失,會很快恢復平靜,不會走出去很遠。休息了一會,我們重新上馬接著走,佐拉執意還是騎她的那匹白馬。
一段時間內,大家都變得小心翼翼,沒有人再放馬快跑。佐拉在最前面默默地走著,可能還在從震驚中慢慢恢復。我驅馬快走幾步,走到與她並行的位置:
“你沒事吧?”我問她。佐拉笑了笑,沒事。
“實在是很抱歉,”我說,確實覺得過意不去,“昨晚回來那麼晚,你沒休息好,一定是太疲勞了。”
“我挺好,真的沒事。”她接著說,“喂,你來教教我中國話裡面,12345怎麼說。我會說好幾種語言的12345,不信你聽著。”她開始用幾種不同語言,說這幾個數字,說來慚愧,我只聽得懂英文和西班牙文的這幾個數字。
過了不長時間,佐拉坐在馬上,心情好起來,又開始輕聲唱起了歌,驅馬跑到隊尾,看看其他人怎麼樣了,好像剛才什麼事也沒有發生一樣。
我們終於到了湖邊。這裡有一大片開闊的沙灘。我們的馱馬早已經到了,兩個後勤向導為我們准備好了午餐,這時候已經是下午三點多鐘了。與他們在一起的,還有一個七八歲的男孩子,圓頭圓臉圓眼睛,長得虎頭虎腦。我們在湖邊進餐休息了兩個小時,太陽西斜,動身去一小時之外今晚的住處。我們今晚將住在湖區內的一個蒙古包裡,這個男孩子是蒙古包主人的小兒子,專門趕過來給我們帶路。上路時,向導把男孩舉起來,放在一匹無鞍馬背上,男孩的雙腿垂下,剛剛夠到馬腹中間。
夕陽下,我們走在湖邊,一側是波光瀲灩的湖水,周圍是開闊的草地。男孩子手裡拿著一個樹枝,當成馬鞭用,走在最前面。走了一會兒,他勒住馬,回頭打個招呼,然後揚起樹枝摧馬跑起來。我們跟住他,七匹馬迎著夕陽,在原野上奔馳。跑了一陣子,進入一片樹林中,大家又都聚在一起。男孩還是走在最前面。他挺胸抬頭,好像我們後面的人根本不存在,用稚嫩的童音,唱起了大草原的歌曲,一曲又一曲。
我們靜靜的跟著,沒有人再說話。我扭過頭來,和其他幾個人交流目光,能看得出我們每個人心中的感動。無論是佐拉這樣生長在城市中的姑娘,還是眼前這個牧民男孩,他們的血液中,都流動著祖先馳騁天涯的豪邁。
他們,是大草原的兒女。

(庫蘇古爾湖)

(河畔的蒙古包)

(長鬃馬)

(遷徙中的游牧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