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在林彪死去的地方
庫蘇古爾湖之行結束,返回烏蘭巴托後,我開始認真研究去達達勒蘇木的最佳方式。
前往達達勒蘇木,可以走幾條不同的路線,偶爾還會有從烏蘭巴托出發的直達車。我對著地圖,請“戈壁旅游”旅店漂亮的女店主作參謀,策劃最佳的東行路線。達達勒蘇木位於肯特省境內。
我先在地圖上找到了肯特省的省會。我有一個習慣,見到新的外語地名,總是看看我會怎麼把它翻譯成為中文。我研究著這個肯特省會城市的英文名稱:“Ondorkhaan”,反復拼讀,想把它准確念出來,蒙古地名真是要多別扭有多別扭。不知道怎麼回事,我覺得好像對這個名字有印像。念了幾遍,突然靈機一動,知道了為什麼。溫都爾汗,林彪全家出逃飛機墜毀的地方。
兩次來蒙古,我竟然忘記了上世紀70年代初,在蒙古曾經發生過這樣一件大事。在地圖上描了描,基本上是順路,自然沒有什麼可猶豫的,我選擇了先到溫都爾汗,然後轉車去達達勒蘇木的路線。
我當即去汽車站,買了兩天後早上八點鐘由烏蘭巴托發車去溫都爾汗的車票。在蒙古的省會轉車去更小的地方,肯定不是件容易的事,但好奇心還是占了上風。林彪事件已經過去了這麼多年,但從頭到尾都還有著許多未解之迷。
幫助我出謀劃策的女店主40歲左右,在蘇聯讀的大學,使我驚訝的是,她居然不知道有林彪墜機這回事。我下樓出去,在大門外遇到了包洛德,會四國語言的那位店主,他的店在“戈壁旅游”店的下層樓。他正在衝洗他的豐田四輪驅動。
“我說,你去過溫都爾汗嗎?”我問包洛德。
“去過好多次,怎麼樣?”
“你可知道那裡發生過什麼與中國有關的重大事件。”
他困惑的望著我。
“給你點提示,三十六年前。”我接著說。
“啊,對對對,我知道,你說的是林彪墜機的事情,後來我專門去了一次現場。”他說的“林彪”二個字聽起來怪怪的,我糾正了一下他的發音。
“跟我說說,你都知道什麼?”
“林彪是你們的二號領導人,對吧?許多年前了,啊,十九年前,我去的墜機現場。當時飛機還在那,我記得機頭朝上,機身和尾部都融化了。後來俄國人走了,那架飛機殘骸也被人拉走了。”
“誰拉走了飛機殘骸?”
“聽說當地牧民把剩下的東西做價,當成廢金屬賣給了中國人。”
“對於墜機原因,你們蒙古政府的官方解釋是什麼?”“我不記得有過官方解釋。很長一段時間內,老百姓傳說是中國的林彪,政府對此事嚴加保密。後來聽當地人說,飛機墜毀十幾分鐘以後,就有軍人趕到了現場,設立了封鎖線,以後若干天時間內,沒有人能接近現場。”
我是第一次聽到這種說法。那就是說,蒙古(蘇聯)方面在飛機墜毀前,就已經對其有緊密的跟蹤,並且提前做了相應的封鎖現場的部署。
“我還聽人說過,林彪根本沒在那架機裡面。哎,你覺得他在不在裡面?”包洛德反過來問我。
“我也聽說過這種說法,所謂林彪已經在飛機墜毀前一天死亡。但後來我覺得,可能性不大。原因是近年來,幾個很接近林彪的當事人的回憶,基本上都符合中國政府的林彪死於墜機的說法。那些當事人有些已經在國外定居,似乎沒有再保守秘密的必要。”
還是沒有謎底,不管怎麼樣,實地去看看。
九月中旬的烏蘭巴托,寒意漸濃,清晨時分尤甚。我來到了汽車站。背著一個雙肩跨包,提著一個小手提包,帶上了旅游指南,照相機,衛生日用品,幾件替換衣服,少量食品,蒙古語簡單會話手冊。我計劃離開10天左右。
蒙古屬於世界上背包旅行最困難的國家之一,交通落後,旅游服務設施欠缺,問題相當突出。此外,蒙古語好多不包含元音的發聲,大大增加了模仿的難度,自然也增加了利用會話手冊進行交流的難度。
我坐在左面靠窗的位置,是前後兩排間距不大,坐著很不舒服的那種中型客車。我旁邊是一位胖胖的中年女性,隨身帶著個大號編織袋,她比我來得晚,上車後,我站起來幫她把編織袋放到頭頂行李架上。她往座位上一坐,我再往窗口擠一擠。
溫都爾汗是肯特省的省會。從烏蘭巴托到溫都爾汗全程330公裡,行車8小時,大部份是高等級公路,汽車走的平穩,在蒙古旅行,算得上是難得的享受。
肯特省由西北部的肯特山脈和東部的大平原組成,離開烏蘭巴托,向東走不太久,就進入了省界。路兩邊都是大草原,這個季節,草地已經失去了碧綠。
可能是早晨起得早,車裡的許多人在打瞌睡。我沒有睡意,取出旅游指南,翻看尋找上面的肯特省地圖。旁邊的婦女說了句什麼,我朝她笑了笑,搖搖頭,表示聽不懂。她用手指著左面的車窗,意思是你向外看。
離開公路不遠的平原上,矗立著一座超巨大的銀色雕像,騎在戰馬上的成吉思汗雕像。成吉思汗身披鎧甲,面向東方,雕像下面是高大的基座。我們的客車沒有減速,雕像從車窗外掠過,我回頭向側後方望去,只見廣闊的草原背景下,陽光灑在巋然傲立的成吉思汗身上,給人橫空出世的感覺。沒想到路上有這麼個漂亮風景。我扭頭朝鄰座女士感謝的笑笑,伸出拇指表示贊賞,她點點頭。
客車到達溫都爾汗,已經是下午四點。按照旅游指南的推薦,我住進了城東邊的額爾德斯賓館。蒙古的建築絕大多數是前蘇聯設計,大而粗糙,千篇一律。如果是到了比較小的城市,這種特點尤其明顯。賓館房間很大,擺放著幾件簡單粗笨的家具,至少有十幾只蒼蠅在房間內飛舞。
溫都爾汗是省會,有兩萬人口,城裡平時看不到幾個人。城中心有一個廣場,廣場正中一輛蘇式坦克紀念蘇聯衛國戰爭。廣場北面是博物館,圖書館,市政廳,以及其它政府部門。值得一提的還有位於城西的一座佛教寺廟,裡面有十幾個喇嘛。十七世紀時,這座寺廟本是蒙古的第一所佛學院,全盛時期,曾經有過1000名喇嘛。1938年春,在蘇聯指揮下,逮捕了喇嘛們,毀掉了原有的建築。
我計劃雇輛車,去林彪飛機墜毀的地方。網上資料顯示,准確的墜機地點,是在溫都爾汗北70公裡處的貝爾赫蘇木附近。沒有當地人的幫助,我不可能找到那個地方,從而我的當務之急,是找到一個英文翻譯。
借助於手邊的會話手冊,我在投宿的賓館內,在市郵電局內,在郵電局旁的網吧內,在城裡的幾家飯店內,到處打聽有沒有誰能夠講英文,結果是一無所獲。第二天是星期六周末,我繼續尋找,結果在市圖書館得到了一點有用的線索。女館員比劃著建議,星期一上班後,我去當地的中學試一試,學校裡面有英文老師,她給我寫下了英文老師的名字。這個方案似乎可行,問題是,老師可能抽不出時間陪我。
出師不利,比原來想的更困難,我心裡很沮喪。
傍晚前後,我在賓館呆不住,走出門漫無目標,從城東逛到城西。肚子有些餓了,走進了加油站後面的一家飯店。飯店的營業面積不小,空蕩蕩沒有客人。吧台前,一個看上去很有風度的中年女士,旁邊還有兩個小姑娘服務員。我選擇了靠門口的餐桌,拿起菜單本看,上面的菜居然有中蒙兩種文字。
中年女士走過來,用蒙語問:“您想吃點什麼?”
我問她:“您能說中文嗎?”
幾句話過後,原來她是蒙族人,住在內蒙古新巴爾虎右旗。她的丈夫是那邊一家酒店的廚師。這家飯店的老板是肯特省的省長,去中國訪問時,邀請她們夫婦兩個來這裡,幫省長經營這家飯店。因為她會蒙語,能與當地人交流,實際上可以算是這的經理。她把丈夫叫出來,丈夫是漢族人,中等身材,長得很精干,話不是特別多,人非常和氣。
“你是來考察生意的吧?”中年女士問我,她姓包。
“不是,我是個游客。”我回答她。
她很驚訝,你怎麼會一個人旅游來到這裡?我向她解釋,我的旅游計劃是去北邊的達達勒蘇木,因為是順路,決定在溫都爾汗拐個小彎,看看林彪飛機墜毀的地方。我需要請個英文翻譯陪我一塊去,現在還沒有著落。
原來是這樣。夫妻兩個開始幫我想主意。兩個人都沒有去過墜機現場,對具體行程說不出什麼來。但是,他們有個現成的人選,應當能幫上我的忙,只是不知道時間安排上是不是能合適。省長有個外甥,名字叫欽日格,由於生意上的原因,經常在溫都爾汗與達達勒蘇木之間來回走,他的英文講的非常好。
“說來真是湊巧,”包女士說,“前幾天我碰到欽日格,他說新買了一本書,這的蒙古人寫的,說的就是林彪事件。他還問了我一些問題。說不定他會有興趣也去墜機地點看一看。”
真是無巧不成書。我請她無論如何幫我聯系一下,沒問題,她說,不過要等到星期天晚上欽日格才會過來。我告訴她,我的時間可以靈活,大不了在溫都爾汗多等兩天。困擾了我兩天的問題,突然就這樣解決了。
我點好了菜,邊吃邊與夫妻兩個人聊天,丈夫姓季。
“你們在這生活習慣嗎?”我問他們。
季先生搖頭:“不習慣。這地方太荒涼,物資貧乏,物價又高,電視看不懂,連個聊天的人都找不到,我是盼望早點回去。”
他妻子沒有說什麼,盡管她沒有語言障礙,其它不方便是一樣的。從日常生活角度上講,中蒙兩個國家的差距是很大的。
一個衣著整潔,精神健旺的老太太從後面走過來,包女士趕緊站起來迎上去,兩個人用蒙語交談。季先生悄悄告訴我,那是省長的母親,已經八十多歲了,住在飯店後面的那排房子裡。“這家人不錯,幾年前從烏蘭巴托搬過來,待人接物都很好。”
原來省長家就在飯店後面。這老太太信佛,常去廟裡面祭拜,最近省長大選,她去得更勤了,希望佛祖保佑她兒子再次當選。“別看這麼大歲數,這老太太可不簡單,腦筋特別清楚。”包女士返回來後,對我說。
我問她有沒有可能安排我和老太太談談,我沒有特別目的,老太太親身經歷過蒙古近代變遷,必然是見多識廣。她說那要看機會,不敢保證能不能行。晚上我沒有地方消磨時間,索性要了啤酒,坐在吧台旁觀察來往顧客。秋季到來後,飯店進入了淡季。整個晚上,一共也就來了幾桌客人。
一對情侶來晚餐,點了木須肉,酸辣湯,米飯,要了兩杯伏特加。飯店裡中國炒菜的價格,比當地蒙古菜要貴兩倍,主要是原材料貴,都要從中國運過來。
兩個行路踉蹌的中年男人走進來,要了一份菜單,在我旁邊的桌子邊坐下,仔細研究著菜單,明顯他們已經是喝醉了。我沒動地方,冷眼看他們想做什麼。幾分鐘後,兩個人走到吧台前問了一句話,還回了菜單,轉身又一路歪斜離開了飯店。
“他們想買一杯伏特加,錢不夠。”季先生告訴我。
稍晚些時候,幾個年輕人進來,要了一瓶伏特加,圍著角落裡的桌子坐下。過了不一會兒,在廚房裡工作的一個女工出來,走過去同其中的一個男人說話。原來那個人是她的丈夫,沒有固定職業,每天晚上和朋友出來找酒喝。
過量飲酒給蒙古帶來嚴重社會問題,許多男人,手裡有了錢,比如說開了工資,往往第一件事就是痛飲。很快錢花光了,只好苦熬日子,一旦有了錢,又想去飲酒。婦女們也喝酒,但量要小許多。走在各個城市裡的大街小巷,大白天碰上東倒西歪的醉鬼,絕不是什麼稀奇場面。
許多人覺得蒙古人嗜酒是一種文化傳統,其實不然。在成吉思汗時代,對於飲酒就有嚴格的限制,觸犯規矩的人要受重罰。資料記載,蒙古帝國曾一度禁止40歲以下的人接觸酒類。蒙古人把今天的過飲現像,歸罪於俄國人的不良影響。
長話短說,當我坐上欽日格開的豐田面包車,前往貝爾赫蘇木時,已是三天後了。我們一行總共四個人,欽日格帶著兩個助手。林彪葬身之地位於貝爾赫蘇木附近,去過那裡以後,我們的最終目的地,是要去達達勒蘇木。
欽日格今年26歲,烏蘭巴托人,大學畢業後,來到肯特省發展,英語講的很流利。他目前的主要工作,是負責監工正在達達勒蘇木建造的一處旅游村。對於林彪事件,他知道得很少,近來才開始感興趣。
“聽說你手頭有本關於林彪的書?”我問他。行駛中,我坐在駕駛位旁邊,欽日格的兩個助手坐在後面。
欽日格一只手在身邊皮包內搜索,摸出來一本書,遞給了我。是本蒙文書,書中封面封底有許多照片。我已經許多年沒有特別關心過這件事,看這些照片還是覺得新奇,一個逝去的荒唐年代的記錄。其中有蒙古方面拍攝的現場照片,我是第一次見到。
“這本書裡有沒有講飛機是如何墜毀的?”這是我真正好奇的問題。
“沒有肯定的結論。如果說有人知道真相,那也只能是俄國人。但據書上講,俄國人也是被搞了個措手不及。”
林彪出逃的時候,蒙古的邊防實際上是前蘇聯在操作,蒙古政府只是擺設而已。
“說說看,你有何高見?”欽日格反過來問我,“是不是中國導彈打下來的?”
“我不知道,但如果你一定要我回答,那麼我認為不是中國方面打下來的,因為既不合乎常識,也不合乎邏輯。”說到這裡,突然想起包洛德說的,蘇聯人很快封鎖現場的事情,我接著說:“不過我同意你剛才的話,墜機的原因可能真的沒有人知道。但如果有人知道,那一定是俄國人,他們裝啞巴,這件事就永遠是個謎。”
兩個小時後,上午十一點鐘左右,我們到達了貝爾赫蘇木。欽日格要我們幾個人在車裡稍等,他下去找當地人問問,墜機地點是在哪個方向,怎麼個走法。地點是在離貝爾赫蘇木不到10公裡外,這點是肯定的。問題是一旦走到草原上,地貌處處相似,找到具體的墜機位置,絕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我們轉向朝東南方行駛。車窗外面,仍然是在蒙古到處可見的風光,茫茫的草原,起伏的丘陵,泛黃的秋草,偶爾的羊群與蒙古包。大約半小時後,欽日格把車停在路邊,我抬眼四面一看,目光之中,全都是荒野。
“是這裡嗎?”我有些疑惑。
“我還拿不准。”欽日格回答。
我們從車上走下來。這時候我看到了,路的另外一面,距離我們大約百米外的荒野之中,有一座欄杆圍起來的,孤零零的白色佛塔。
“也許是這兒吧,你看看,是不是林彪死後,有人來這立了一座塔。”我半開玩笑半認真。
“我想不會的。”欽日格說,“這塔確實是親屬立的,為了紀念家中死去的親人,不過這肯定是當地人的塔,並且是在1990年以後。在那之前,這樣的塔是不允許建立的。”
他說的有道理,但怎麼會前不著村後不著店,荒野裡冒出來這麼個佛塔?莫非曾經有過哪個游牧人家,住在這裡的時候,家中沒了親人?從佛塔的形狀規模,好像不是普通牧民人家立的,如果是有勢力的人家,怎麼會在這樣的荒野?
欽日格回到車上,找到了他的那本書。他四面八方轉了轉,看看書,抬頭望望遠方,再看看書,反復了好幾遍。我知道了,他是在根據書中的現場照片,對比遠處的山形。
“咱們走,”欽日格招呼大家上車,“不是這裡。”
我們必須找到一個當地的向導。靠自己這樣瞎碰,看來沒有多大希望。
往北邊望過去,很遠的地方有個蒙古包,欽日格打方向盤,把車轉上了草原,直接朝蒙古包開過去。我用手托住棚頂,草地坑窪很多,不小心顛起來會撞腦袋。
“林彪家裡,還有親人嗎?”欽日格突然問我。
“他出逃的時候,女兒沒有跟著走,如果沒有意外,他應當還有活著的親人。”我在心裡算了算,“他女兒現在是60幾歲的人了。”
“他只有一個女兒嗎?”
“如果我沒有記錯,應當是一兒一女,妻子和兒子都在飛機上。”我回憶了一下,“對了想起來了,據說正是他的女兒,把全家出逃的行動報告給了當時的總理,以致他們走的非常匆忙,好像是飛機起飛時,撞在了什麼東西上。”
欽日格扭頭看著我:“真的嗎?那他女兒不是要了全家的命?”
我沒有回答。瘋狂的造神運動,殘酷的政治鬥爭,再與人性攪和在一起,我說不清楚。
我們一共走訪了四個蒙古包,才最後找到了一個可以帶路的牧人。第一家蒙古包內只有女主人在,她甚至從來沒聽說過有飛機墜毀這件事。後兩家都聽說過,也知道現場就在附近,但都沒法說出准確的位置。
十幾分鐘後,牧人把我們直接帶到了墜機現場。
這是塊碩大的半沙漠草原盆地,現場比較平坦,周圍遠方是隆起來的山丘。我從欽日格手中拿過來他的那本書,就著照片對了一下山形,准確無誤,就是這個地方。數十載歲月的侵蝕,離開墜機現場百米開外,根本不會注意到這裡有什麼特殊之處。靠近一些,在方圓幾百平方米的圈內,可以明顯感覺到與周圍不一樣。
我走進了墜機中心圈內。一只印著成吉思汗肖像的伏特加酒瓶,端端正正立在墜毀地的正中央。成吉思汗伏特加是蒙古生產的最好的伏特加,價格比較昂貴,不是生活在這裡半沙漠區的牧民消費得起的飲料。酒瓶內沒有酒,但瓶子內外幾乎一塵不染。看起來近一兩天中,有人曾經從遠處來過這個地方,留下了這只空酒瓶。酒呢?喝掉了?還是灑掉了?誰還能記得這裡呢?
曾經燒焦的土地,已經稀稀拉拉長出了青草,畢竟36年過去了。我彎下腰在地面上仔細查看,尋找墜毀飛機上殘留的小物件。只不過十幾分鐘,我撿到了五件東西:一只鏽的很厲害的螺栓,一個扭曲的線軸形狀的金屬零件,一塊溶化後重新凝結的鋁合金鉈,一個半邊燒焦了的電容器,還有一塊質地很好的白色細磁茶杯的殘片。
欽日格和他的兩個助手,也在聚精會神彎腰搜索。他們撿到的最好的東西,是一只燒焦的變壓器線圈,應當是儀表裡面的東西,比我的電容器大得多。想跟他把線圈要過來,沒好意思開口。看他們認真的樣子,顯然也想留幾件紀念品。
還是無法推測飛機墜毀的原因,但有一點可以肯定,飛機在接觸地面時,沒有發生猛烈的撞擊,因此爆炸是發生在飛機降落之後。盡管含沙地面非常堅硬,從天而降的撞擊不會不留下一個深坑。另一個證據是,這是個相對於四周比較平坦的地區,有可能飛行員在迫降時,對地面條件做過選擇。
在蒙古草原上起降中小型飛機,並非不可能的事情。據說早年的蒙古民航駕駛員,會把蘇制小型民航機直接降落在草原上:“看到下面的蒙古包了嗎?”他會告訴乘客,“我有個哥們兒住在那,好久不見,我下去看看,你們也進去休息喝杯茶。”看完朋友後,開飛機接著走,跟公共汽車一樣。
再向北二百公裡以外,就是蒙俄邊界。林彪全家的死亡帶有些宿命的色彩。
回到車上重新上路後,欽日格突然對林彪事件興趣大增。他一邊接著開車,一邊向我提了一籮筐問題。他屬於以後的一代人了,我先測驗一下他的歷史知識。
“知道毛澤東吧?”
欽日格點頭。
“上世紀六十年代,毛澤東在中國搞過一場文化革命,這個你也知道嗎?”
“當然知道,雖然那時候我還沒有出生。這些在中學歷史課裡都學過,”他伸手拍拍皮包,“我的這本書裡面也有介紹。”
對了,這小子還有本書,我必須認真一點,不能被蒙古人寫的書蓋過去。
近年來有些新史料逐漸面世,刊登在國內的一些網站,我碰巧讀過一點。於是我盡可能從我所理解的角度,向他簡單分析了林彪事件的來龍去脈。
毛澤東發動文化革命的時候,林彪是最重要的支持者,三年後,他正式成為毛澤東的接班人,並寫入了中共黨章。因此,在文革初期,他起到了非常惡劣的作用。但當他的接班人地位確定後,在下一步的政策方向上,他與毛澤東產生了分歧。新的歷史分析資料表明,林彪當時認為,中國應當開始更重視國家經濟建設。這樣的看法,意味著結束甚至否定文革,當然是毛澤東所無法容忍的。於是林彪在利用權術登上了自己政治生涯頂峰的同時,逐漸失去了毛澤東對其忠誠的信任。此後,政治聯盟間爭奪權力的激烈鬥爭又持續了兩年,終於在1971年9月,林彪攜全家出逃國外,葬身蒙古荒原。
林彪出逃事件爆發時,中國仍然處於已持續了五年的文革狂熱之中。這個突發的惡性事件,對中國民眾尤其是對知識階層心理上的震動,怎樣形容也不過份。人們開始冷靜下來思考,這個國家是不是出了根本的問題。林彪死後的1972年,文革勢力收斂,中國社會出現短暫解凍。可惜好景不長,在毛澤東的默許下,極左勢力反撲,開始了新一輪的災難。然而,林彪事件所引起的強烈震動,導致了人們對文革的態度,有了本質上的變化。以後的幾年中,盡管極左勢力花樣不斷翻新,但已經逐漸失去了民心支持,強弩之末,越來越處於守勢了。
“可以這樣來理解,”我對欽日格說,“林彪事件為中國擺脫極左思潮,七年後啟動偉大的改革開放,做了意識上轉彎的准備。即使不去討論林彪當時的主觀願望,因為確實還有太多的謎團,只著眼於實際效果,也應當承認,在決定中國命運的重要關頭,林彪事件客觀上促成了文革的結束,以及後來的根本轉折。”
欽日格靜靜的聽著,似乎在琢磨著什麼事情。後來我發覺,這個家伙真正感興趣的,是想著如何利用飛機墜毀地,吸引中國游客,在肯特省未來旅游發展中牟利。
“等我過些天回到溫都爾汗,”他說,“我去省博物館跟他們談談,看看能不能在歷史展區裡增加個有關林彪的欄目。”思索了片刻,他接著說:“你估計會有好多中國游客來這訪問?我得追蹤一下那架飛機殘骸去了哪裡。”
“沒錯呀,”我說,“回去後,跟你的省長舅舅說說,在博物館開辟一個專欄。將來有多少中國游客會來這兒?那我可說不出來,但不管怎麼樣,發生在你們鄰國領導人身上這麼大的事情,總該在地區的博物館裡有個位置吧。”
隨後一段時間,我們不再說話。與其他蒙古汽車駕駛員一樣,欽日格車開的很瘋,面包車在半沙漠的土路上下顛簸。我從口袋裡取出撿來的紀念品,用紙巾拂去塵土,一件件仔細端詳。金屬部件鏽蝕嚴重,看不出個所以然,但小小的鍍膜電容器上,還能清晰辨認出“BRUSH”這幾個字母。BRUSH是英國一家電子產品公司的名稱,三叉戟飛機制造廠的電子零件供應商。
“你在想什麼?”看到我盯著這些東西沉思,欽日格又忍不住問我。
“沒什麼,”我說,覺得有些唐突,又加上了幾句話,“我突然想起來中國古詩詞,告訴你也白搭,你聽不懂。”
我指的是因林彪事件而出了名的一首唐詩,杜牧的<赤壁>。那首七絕,起句前四個字是“折戟沉沙”,人們喜歡用這四個字來形容林彪墜機事件,想一想確實是貼切得很。但我此時正在回憶的,是這首詩的全部四句:
“折戟沉沙鐵未消,自將磨洗認前朝。東風不與周郎便,銅雀春深鎖二喬。”

(溫都爾汗中心廣場)

(荒原佛塔)

(墜機現場地)

(蒙古南戈壁風光(舊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