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英雄詠嘆調
早上起床後,整個樓上靜悄悄,起居室內一片狼籍。另外房間內的幾位室友,看來還都在熟睡,也不知道開車出去的那位是否已經回來,按照計劃,他們中午前後必須動身回溫都爾汗。我簡單清理了一下起居室,擺正了茶幾與沙發,丟掉了一堆空酒瓶,清早斷水,沒有清潔工具,做不了更多的事情。
天氣很好,風也停了。湛藍的天空上,初秋的陽光驅走了大部份的寒冷。我帶上背包,出發去尋找成吉思汗的蹤跡。
據<蒙古秘史>記載,肯特省是成吉思汗出生的地方,也是他死後安葬的地方,史學界普遍接受上面這些結論。成吉思汗的墓地究竟在哪裡還是歷史上最大的謎團之一。那本<蒙古秘史>,蒙古民族的不朽篇章,據信也是在肯特省成書。
上面提到的這些歷史記錄中,唯一可以完全確定的,是成吉思汗的出生地點,就是在這裡,肯特山的達達勒蘇木。在成吉思汗研究不斷升溫的今天,這個地區自然擁有其歷史上獨特的重要性。
走出達達勒蘇木鎮中心,向東二公裡,我來到一個叫做三湖度假村的地方,這裡有一座非常漂亮的成吉思汗紀念碑。圍繞著這座紀念碑,有一段引人深思的故事。
1924年蒙古建國後,很快被蘇聯全面控制。為了遏制蒙古人的民族自豪感,蘇聯把成吉思汗當成了一個重要的打擊目標。在蘇聯政府的壓力下,蒙古與蘇聯口徑保持一致,成吉思汗被劃定為“反動封建勢力”,“野蠻暴君”,關於他的研究自然完全中止。七十年的時間裡,成吉思汗是一個在蒙古不能提起的名字,與他有關的紀念性場所,大多數被銷毀,從境外帶入的與他有關的材料,屬於非法物品,在海關全部沒收。
六十年代初期,蘇聯國內出現了短時間政治自由化,蒙古正好也在這時候加入了聯合國,這些事件使得蒙古政府中的一些大膽人士,發起了紀念成吉思汗的活動。在成吉思汗誕辰800周年的1962年,蒙古共產黨中央政治局委員,政府二號人物鐵木耳·奧其爾組織修建了三湖度假村的紀念碑,修建紀念碑的同時,還發行了一套紀念郵票。
蘇聯的政治自由化不久流產,蘇聯當局發覺了蒙古紀念成吉思汗的活動,隨之以對黨的方針不忠實的罪名,撤銷了鐵木耳·奧其爾的黨政職務,將他流放到庫蘇古爾湖以北西伯利亞邊界地區。1985年,不明凶手在鐵木耳·奧其爾的流放地用斧頭將其殺害。所有其他參與設計建造這座紀念碑的人員,全都或被捕或流放,直到今天,一些當事人仍然下落不明。然而出於無法解釋的原因,紀念碑本身,卻得以保留下來。
我到紀念碑前的時候,還不到上午九點。紀念碑坐落在度假村的空地上,前方幾十米外是一個大湖,湖中可以看到水鳥;後方是一片樹林,林中掩映著圓木搭就的供游客住宿的木屋子。達達勒蘇木只有很少一些蒙古包,多數居民都住在這種木屋子裡,給人留下與自然交融返樸歸真的畫面。
白色的紀念碑呈三角形,高15米,正面用粗獷的線條,刻下了成吉思汗威武的立像。成吉思汗是生活在十三世紀的人物,沒有留下同時代准確的寫生畫像,只留下了一幅他去世後,宮廷畫師憑記憶繪制的肖像。原作肖像畫把成吉思汗繪成了一個和善老人,形態像個中國皇帝。因為它是唯一流傳下來的成吉思汗畫像,因此後世所有與他形像有關的作品,都仿照那副畫像。那幅畫的原本現藏於台灣故宮博物院。
與常見的成吉思汗畫像比較,紀念碑上的成吉思汗顯得蒼老一些,更威嚴一些。紀念碑的左上方,刻下的是一面蘇勒德戰旗,成吉思汗統率蒙古軍隊的標志。據說蘇勒德是長生天特別賜予成吉思汗,保佑他戰無不勝的神物。紀念碑前,矗立著小型實物蘇勒德,被固定在一個小小熬包上。
熬包是蒙古人祭天地的像征物,一般是安置在高地上的錐形的石頭堆。蒙古人經過熬包時,傳統習慣上要下馬來,在熬包加塊石頭,撒上點酒,放上點錢,表示敬意。
蘇勒德頂端是矛形,下面一個圓盤底座,盤沿一周有81個穿孔,綁扎馬鬃作為垂纓。相傳,成吉思汗在一次戰鬥中損失慘重,祈求蒼天給他以戰勝敵人的力量,突然半空一道閃電,一把矛狀物懸在眾人頭頂。成吉思汗命大將木華黎接下,幾次都沒有成功,最後成吉思汗許諾了一千匹馬一萬只羊的祭祀,矛狀物才落下,變成為蘇勒德,蒙古民族強大與勝利的像征。
從紀念碑出發,向北偏西不到四公裡,就是根據<蒙古秘史>記載確認了的,成吉思汗的出生地德倫寶力德格山。
離開紀念碑之後,我又回到了鎮子裡的旅店。二樓起居室已經收拾干淨,幾個年輕室友不知開車又去了哪裡,他們的行李還在。我在茶幾上給他們留了個告別的紙條,真心誠意對他們的熱情表示感謝,然後再次出發,朝著鎮子北偏西方向的德倫寶力德格山方向走去。
出鎮子後,先是一片白樺樹林,穿過樹林,眼前是寬闊的土路。沿著土路再向北走,身後的房屋逐漸遠去,四面八方都是荒野樹林草原,以及連綿不斷的山丘。走了好一會兒功夫,仍不見什麼高山,前後左右望一望,我肯定方向沒有錯。大路拐了個彎,路邊有一伙六七個人,圍在推土機旁,正在商量什麼事情,是一個修路施工隊。我走過去問路,他們告訴我,沿著這條路繼續向前走,不遠了。
我後來懂得了為什麼這一路總有走錯方向的感覺,原來在我的意識中,是期待著遠遠看到高山,豐碑,殿宇,一個與成吉思汗這位震鑠古今的人物相匹配的巨幅畫面,而實際的成吉思汗出生地,卻是樸素得令人驚訝。
幾輛摩托車從我身邊呼嘯而過,原來是築路隊的幾個人從我後面趕上,朝著同樣的方向疾馳。坐在車尾後座上的人,頻頻朝我擺手。
當我走近德倫寶力德格山時,才最終接受了現實,成吉思汗的出生地,只是一個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小山丘。山下面,一圈用小石塊擺放起來的界標,劃定了這個蒙古民族聖地的範圍。我走到山頂,山頂中間有一個敖包,那幾個築路工人圍成一圈正在喝酒。我猜想這應當是中午休息時間,他們可能已經用過午餐,來這裡休息。他們做手勢邀請我坐下來,其中一個手持酒碗的人,把酒遞給了我。
我把右手無名指尖在酒碗中蘸了一下,把酒向四方彈出去祭拜天地,然後把手指在前額上擦擦。完成了基本步驟,我端起碗,喝了一口酒,是比較低檔的伏特加。看著我飲酒,幾個築路工人贊許的點頭。我把酒碗傳給旁邊的人,從背包裡取出了一盒餅干分給大伙。十幾分鐘以後,餅干吃完酒喝完,我又從背包中取出飲用水。這時,坐在我旁邊的人碰了碰我。他遞過來一個水瓶,告訴我,那是從附近的卡術布拉格礦泉取來的礦泉水。我知道這裡面的像征意義,旅游指南上介紹過那個礦泉,據<蒙古秘史>記載,那是成吉思汗平時飲水的地方。
幾個蒙古築路工人離開之前,圍著熬包順時針轉了幾圈,這個熬包,大概是全蒙古最神聖的了。隨後一陣摩托車轟鳴,山頂上剩下了我一個人。
我站起來,仔細觀察這個世界最大征服者出生的地方。山頂方圓有數百平方米,敖包中間豎立著一塊石碑,上面刻寫著傳統蒙文,意思是1162年,成吉思汗出生於此,石碑上方斜向伸出長長的樹枝,上面纏繞著天藍色的緞帶。熬包背後山坡上,是大片蒼翠的樟子松林。
從這裡向西望去,平原上靜靜的臥著一條彎曲的河流,河水在陽光下閃著銀光,河流的旁邊,一群牛正在慢悠悠的吃草,周圍不見牧人。平原上高高的白樺林帶,點綴在綠色中間,周圍的山巒,伸向無邊無際的遠方。除了微風拂面,沒有音響,沒有時空,沒有任何干擾,在這個晴朗的秋日,天地萬物融合在了一起。
這個看上去田園詩歌一樣的地方,怎麼會造就出成吉思汗那樣的人物?生活在達達勒蘇木寧靜村莊的孩子,是如何的從草原走向了世界?這個歷史上最大征服者的生平資料非常稀少,現有的記載,幾乎全部來自於<蒙古秘史>。
成吉思汗的父親是部族首領,在他九歲的時候,父親被仇人毒殺。成吉思汗的整個少年時期,一方面要支撐保護自己的家庭,一方面要不斷躲避仇敵的追殺。如果成吉思汗只是個普通牧民人家的孩子,有一個溫暖的童年,他可能日後不會去做出那樣一番驚天動地的事業。少年時代的顛沛流離,鑄造了他不屈與復仇的性格,西伯利亞邊緣嚴酷的生存環境,錘煉了他鋼鐵的意志。
在他出生時,他的左手握著血塊,長生天神,已經預示了他的喋血人生。長大以後,他冷酷、殘忍,十幾歲的時候,為了小小的爭執,殺死了同父異母兄弟,但他非凡的堅毅與卓越的領袖才能,使得他最終統一爭戰不息的部落,奠定了蒙古大帝國的基礎。
十三世紀旅行到蒙古,曾經見過成吉思汗的一位波斯學者這樣描述他:“高大健壯,精力旺盛,白胡須,貓眼睛,給人的感覺,他是魔鬼的朋友。”這也是長期以來,西方歷史學家筆下成吉思汗的形像。直到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以後,歐洲自己制造了殺人魔王希特勒,歷史上還沒有哪個人,像成吉思汗那樣在西方世界背負如此嚴重的惡名。西方歷史學家妖魔化成吉思汗的主要原因,是蒙古軍隊征服世界時的殘忍與破壞。
毫無疑問,成吉思汗親手建立起來的戰爭機器,造成的災難是巨大的。這架令人難以置信高效率的戰爭機器,使得十三世紀成為人類歷史上僅次於二十世紀的最血腥的時代。舉幾個城市的屠城數字,伊朗的沙布爾,170萬人;伊拉克的巴格達,80萬人;阿富汗的赫拉特,160萬人,據載只留下40個活人。編年史學者們估計,在蒙古帝國的征服活動中,占整個中亞地區30%的人口,死於蒙古大軍刀劍之下。
戰爭的破壞,當然不會只局限於人員的死亡。戰爭中斷了經濟活動,摧毀了農業生產所依賴的操作體系,而游牧民族對於定居文化的蔑視,使得中亞地區中東地區大量輝煌的歷史文化瑰寶,慘遭戰亂洗劫之後,再無恢復重建的可能。
中世紀席卷歐洲可怕的黑死病,許多學者也認為是蒙古征服戰帶來的結果。1345年,蒙古軍隊圍攻克裡米亞半島的卡法城,戰爭期間,士兵們感染了亞洲傳來的鼠疫,以至被迫撤軍。蒙軍統帥命令用三人多高的巨大拋石機,將病亡士兵死屍拋射入城,制造了人類歷史上第一場細菌戰。不到幾天時間,卡法人紛紛病倒喪命,由於死者全身皮膚呈黑紫色,故稱“黑死病”。而後,卡法的一個熱那亞商人,將攜帶病菌的跳蚤又帶到了意大利,於是黑死病開始在歐洲蔓延,導致2500萬人死亡。
可能是歷史的諷刺,雖然成吉思汗擁有人類史上最大的權威,他卻沒有能改變自己民族的命運,蒙古帝國崩潰之後,蒙古民族重新進入了持久的磨難;雖然成吉思汗擁有人類史上最遼闊的疆土,但他沒有能留下有形的痕跡,他沒有建立城市,他沒有鋪設道路,他沒有向外輸出文化,因為所有這些,都需要對於永久價值的理解,出於他自身游牧意識的局限,他沒有或許也不可能做得更好。
然而不管外國人怎麼看,成吉思汗首先是一個蒙古人。對於蒙古民族來說,他不僅僅受到極大的尊重,而是成為全民族崇拜的偶像。造成這種崇拜現像的,首先是民族心理上的因素。作為一個歷史上經常被其他國家欺辱,以至於經常需要依附於其他國家的民族,成吉思汗是蒙古族自豪與強大的像征,是民族歷史性驕傲的無可爭辯的源泉,哪怕這種驕傲只是一個閃亮的瞬間。
強大的軍事帝國,並不代表成吉思汗為蒙古民族做出的全部貢獻。在其它領域,他也有了不起的建樹。
他正式確認了建立在回鶻文基礎上的蒙古文字;他把被征服地區的工匠帶回蒙古,推動了蒙古自身的藝術創造;他建立了被稱為“札撒”的蒙古公共法典,第一次為蒙古民族制訂了嚴格法紀:謀殺、盜竊、密謀、通奸、以幻術惑人、貪贓受賄者均處死刑,法無貴賤,違令者無論軍、民,官員,無論是何身份,同樣論罪。札撒既是民法典,又是行政法典,許多個世紀以來一直影響著蒙古政府的運作。
近年來許多專家學者重新研究成吉思汗,探討他在人類文明發展史上的地位,給這個歷史上特殊的人物,一個更為客觀的全面的評價。作為一個極為復雜的歷史人物,破壞的同時,他還擁有廣闊的寬容,野蠻的同時,他還擁有超人的智慧。
他有意識的摧毀了數不清的有形的文明與財富,但他無意識的留給了世界無形的但是非常寶貴的遺產。
成吉思汗開辟了東西方的接觸。在蒙古帝國控制的龐大疆域內,一個多世紀的和平,打開了洲與洲國與國間的壁壘。包括馬可·波羅在內的探索先驅,把信息帶來中國然後帶回他們的本土家鄉。十三世紀意大利人佩戈洛蒂在他撰寫的<貿易實踐>中告訴歐洲商人們:“從歐洲到中國的道路,現在暢通無阻。”
這樣的接觸具有超出時代的深遠意義。蒙古帝國之後,十四世紀中期,橫跨歐亞的奧斯曼帝國崛起,阻擋了歐亞大陸間的貿易,而同時期的中國,再次退回長城以內關閉了國門,貿易通路切斷了。但是,歐洲沒有忘記他們在蒙古帝國時代看到的東西。蒙古帝國之前,東方對於歐洲來說是傳奇,蒙古帝國之後,東方對於歐洲來說是記憶。隨後年代的文藝復興,給歐洲帶來了巨大的活力,航海家們開使尋找海洋貿易通路,通向他們記憶中東方繁榮的國家。從麥哲倫到哥倫布,探險家們堅持不懈的努力,都是為了尋找東方的財富,重建曾經存在的,在蒙古帝國時代所享有的,那樣的跨大陸貿易自由。
十三世紀蒙古帝國崩潰以後,蒙古人返回了草原,重新拾起了他們的游牧生活,似乎什麼也沒有發生過。但他們衝擊過的這個世界,再也不是以前的那個世界。或許這就是長生天賦予成吉思汗的歷史使命:打破常規秩序,把世界置於前所未有的動態之中。
成吉思汗帶來了帝國疆域內許多地區藝術上的繁榮,這應當歸功於他對於不同文化一視同仁的態度。戰爭期間對於定居地區文明的破壞,並不意味著蒙古人把摧毀文明當成了使命。事實恰恰相反,秩序建立之後,他們對不同民族文化的存在,表現了極大的容忍。只要沒有政治上的壓抑與破壞,文化的傳播以致於繁榮,就必然會發生。
以中原為例,元朝就是藝術上豐收的時期,無論是文學創作還是戲曲創作,都達到了新的高度。元朝統治者對於中原民族的統治是很殘酷的,但如果只從文化創造角度上看,元朝是個相對繁榮的時期。
成吉思汗開創了蒙古隨後幾代統治者共同遵循的,對於不同宗教信仰的尊重寬容,從而直接的促進了蒙古帝國範圍內廣泛的文化交流。1206年成吉思汗統一蒙古諸部後,蒙古人南侵中原、西征歐亞,各民族的宗教開始碰撞。成吉思汗自己信奉薩滿教:“自信有一主宰,並崇拜太陽,而遵從薩滿教……。”但他對其他宗教取寬容態度:“切勿偏重何種宗教,應對各教之人待遇平等。”在中世紀,宗教信仰無例外是任何一種文化中最重要的部份,沒有對不同信仰的寬容,有意義的文化交流是不可能實現的。成吉思汗對於宗教信仰的寬容政策,可以說是超時代的明智之舉。
前面提到過的法國修道士魯伯汝克,1253年旅行來到了蒙古帝國首都哈拉和林,在成吉思汗的孫子蒙哥大汗帳下度過了一段時間。在他後來出版的回憶錄中,曾經記述了一段有趣的故事。
蒙哥大汗想比較一下在哈拉和林的諸多教派的學說,於是他下令在朝廷內當面開一次宗教辯論會:“都聽仔細了,你們這些基督徒,穆斯林,佛教徒。你們每一家都聲稱自己的信仰更優越,我要聽一聽你們各自的道理。”蒙哥指示帳下的官員做出安排,辯論時間最後定在聖靈節當天。魯伯汝克作為基督徒代表,參加了辯論大會。
安排好之後,蒙哥進一步規定了辯論規則:“任何人也不准對他方使用挑釁性或侮辱性的語言,任何人也不准在辯論中制造混亂或者妨礙辯論進程,違規者將被嚴懲。”
聖靈節那天到了,各個陣營的許多宗教人員聚集在蒙哥大汗帳下,其中佛教徒的陣營最為龐大。從中國來的一位僧人首先發言。他問魯伯汝克,想首先辯論什麼問題:世界從何而來?還是死後靈魂的歸宿?魯伯汝克回答說,因為一切始於上帝,首先應當辯論與上帝直接有關的神學問題。魯伯汝克相信,這是佛教的一個薄弱環節。
佛教僧人發言說,只有愚蠢的人才會相信只存在一個上帝。然後,他打了個比喻,明顯是想獲得蒙哥的認同:“就如同在這裡,我們有我們偉大的蒙哥大汗,在你們各自的國家裡,不是也有偉大的君王嗎?道理是一樣的,不同的地方就要有不同的神。”
魯伯汝克解釋了基督教唯一的全能上帝的概念。佛教陣營的僧人們立刻抓住了這裡面的可乘之機:“如果你的上帝是像你說的那樣全能,為什麼他造出來的世界有一半是邪惡的?”
“上帝沒有創造邪惡。現有的東西都是好的。”魯伯汝克辯解。
這兩句話聽起來,像是把球踢進了自家球門。佛教陣營一鼓作氣乘勝追擊:“那麼你說說,魔鬼是從哪裡來的?”
魯伯汝克這時候意識到,他實在是低估了這幫和尚。他嘗試把話題轉回到起點:“回到起初的問題,你們相信不相信,有那麼個神是全能的?”
佛教僧人回答,沒有哪個神是全能的。聽到這樣的說法,旁聽的穆斯林們都笑了。
魯伯汝克找到了好的進攻點:“原來是這樣。你們的神中間,沒有哪個是全能的,也就是說,在你們遇到危險的時候,沒有神會來救你,因為你們的神都沒有力量。”他也學佛教僧人們的戰術,嘗試著討好正在聚精會神聽辯論的蒙哥:“沒有哪個人可以侍奉兩個君王,你們怎麼可以侍奉那麼多神呢?”
據魯伯汝克的記載,這下子佛教陣營傻了眼,沒有人回答。辯論會繼續。基督教方面另一個人開始介紹西方神學中的上帝三位一體,聖父聖子聖靈,一個很可能上帝自己也沒搞明白的概念。自此往後直到辯論會結束,魯伯汝克沒有再發言。
辯論會以後,蒙哥沒有裁定誰輸誰贏,估計他自己聽了一頭霧水。基督徒與穆斯林們相信他們是贏家,魯伯汝克的記載:“辯論會以後,我們大聲歌唱,而那些佛教和尚們都沉默不語。”回到住處,這些上帝的僕人們,取出蒙哥款待各國使者的成桶的馬奶酒,狂飲慶祝,很快個個爛醉如泥。
我把這個故事記述在這裡,只是為了用實例表明,在對待其它宗教信仰上,蒙古大汗們開明的作風。應當說這在歷史上是罕見的:強者沒有壓迫弱者接受自己的文化,即便弱者所實踐的,是完全不同的東西。正是因為有了這樣的胸懷,成吉思汗和他的子孫們,才促成了一個前所未有的文化大交流的時代。
這就是成吉思汗的詠嘆調。
我知道,把它稱做英雄詠嘆調,會使太多的人,包括我自己在內,感到心中不安。因為無論如何,成吉思汗是人類歷史上最大的殺手,十三世紀時他與他的子孫,曾給中亞國家的民族,給我們中原的華夏民族,帶來了空前的災難。
然而,歲月能夠修正對歷史的認識,對影響了歷史進程的人物的認識。
時光流逝,轉眼已是八百年的光陰。
當二十一世紀到來的時候,世界進入了文明進步的新的時代。經貿文化的全球擴展,使不同國家變為相互依存的整體,信息思想的自由傳播,把天涯海角變成比鄰村莊。作為文明像征的普世的價值觀念,正在被全人類所接受所認同。
秋風瑟瑟,站在德倫寶力德格山頂熬包的旁邊,望穿達達勒蘇木茫茫的草原,在通往外面廣闊世界的路上,仿佛有一個男孩兒的身影。八百年前,是那個握著血塊在這裡出生的男孩兒,為我們今天全人類的村莊,鋪下了第一塊基石。
回旅店前,我去了卡術布拉格礦泉,雖然只有兩公裡距離,花了好長時間才找到。再次回到旅店的時候,已經是下午三點。幾位溫都爾汗朋友業已離去,拿走了我留下的感謝的紙條。我通知店主要續住兩天,尋找離開達達勒蘇木的交通工具。
等我動身前往烏蘭巴托的時候,已經是三天以後了。我找到了直達烏蘭巴托的小型客運車,這種客運車屬於私人經營,湊夠人數就發車,平均每個星期能有一班。七個客位的車,大家擠了擠,坐上了九個人,全是當地蒙古人。下午兩點發車,隨後幾個小時,走走停停,有人想順路看望朋友,有人要給親戚往烏蘭巴托稍帶東西。
乘客中沒有人能講英文,有我在場,剛開始氣氛有些尷尬。我取出簡易會話手冊,加上打手勢,居然能大致交流。蒙古人與陌生人來往,喜不喜歡擺在面上,很少故意做作。沒過多久,我們相處變得自如,等到車停下晚餐的時候,已經很融洽了。司機能說幾句英文,晚餐時他特別找到我,幫助我點好了食物。我們坐在一張桌旁,邊吃飯邊聊天,很快像老熟人一樣。他來過中國幾次,屬於邊界貿易的性質。
第二天凌晨三點,我們到了烏蘭巴托。汽車停在我要去的旅店街斜對面,那裡有個臨時停車位。兩個站在陰影處的女人走過來,和司機說了幾句話,又回到老地方。
司機幫我取出背包,叮囑我:“她們兩個不是好人,這個鐘點,你留心一點安全。”
我笑了:“沒事兒,你放心吧。”
道別時突然記起來,我還沒有付司機車錢。如果不是我主動,他有可能都不會提起。
走過等待顧客的兩個妓女身邊,我輕輕搖搖頭,她們面無表情,沒動地方。繞到街對面,進入旅店大院門之前,我回頭望了一眼。小客車還停在那裡,前後車窗打開,司機與靠窗的乘客,探出頭來,還在守望著我安全回家。
我朝他們揮手,他們也朝我揮手,車子很快打著火,沿著和平大道向西,消失在凌晨夜色之中。

(公元1162年,成吉思汗出生於此)

(三湖度假村成吉思汗紀念碑)

(蒙古南戈壁(舊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