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死人墓”,金庸筆下焯焯生輝,掠走千萬粉絲的心。現實中確有一座“活死人墓”,非常安寧地藏在陝西省戶縣的祖庵鎮,可惜它的主人不是“小龍女”,而是:一代宗師,創教全真的王重陽。07年11月,我從西安驅車專程前往探秘,想尋覓他的仙蹤,讀懂他的道貌。祖庵,一座現代氣息漸濃的小鎮,商業街的盡頭,重檐歇山醒目地提示過往行人,這裡有座山門凝重的古道院。它,就是全真道三大叢林之一的重陽宮。青磚朱門內,想必仙氣充盈。進院,滿地鋪生碧葉草,蔥郁盎然,兩眼綠透忘了秋!高高的台基,巍巍的大殿,朱紅鎏黃,滿堂生輝。裡面的檀龕中,安坐著一位亦神亦仙的道人。人逝了,但他仍在。千百年來,王重陽就這樣靜靜享受著人間的香火,默視著世俗的頂禮膜拜。驀然回首,王真人正頷首微笑,兩眼慢慢放出精光,朦朧中浮映著他的一生過往:公元1112年的一天,陝西鹹陽的大魏村,一個富戶人家傳出新生兒瓜瓜落地的啼鳴聲,刺穿長空,響絕後世。少年時期,王重陽就只身獨赴長安城中的京兆府學求讀,遍覽儒釋道三教經典,兼習武略。親眼目睹了入陝金兵的殘暴行徑,他企圖通過科舉之途來實現自己的效國抱負。無奈,文科武舉應試皆未及第。也許是才識不夠,也許是略欠火候。既然“天遣文武之進兩無成”,王重陽滿懷對宋朝的向往和思念,憤而離別長安城,遷居終南山腳下的劉蔣村,自此不問家事。金正隆四年(公元1159年)的一天,早已變得狂妄無羈的人稱“王害風”的王重陽像往常一樣,踱步村外的甘河橋頭,或察水,或觀魚,或悶思。突然,有人仙風鶴骨,吟訣踏橋而來。兩人相視,對掌大笑。道士自稱姓劉,名海蟾。喝完王重陽遞過來的一瓢水酒,劉仙人口授其秘語五篇,勸他回避現實,獨闖一條修身養性之路。後來,王重陽特作《遇仙》詩紀念:“四十八上得遭逢,口訣傳來便有功,一粒丹砂色愈好,玉華山上現殷紅”。兩年後,王重陽惜別心愛的妻子,開始與世隔絕,閉關修練。千古奇觀,他來了個驚世之舉:移步鄰界的南時村(今祖庵鎮成道宮村)挖個地洞穴居煉丹,上立高達數尺的墓塚,豎木牌曰“活死人墓”。他還自我戲謔,即興賦詩一首:“活死人兮王詰乖,水雲別是一般諧。道名喚作重陽子,謔號稱為沒地埋。來者路,不忘懷,行殯須是掛靈牌。”墓中的王重陽雖日月無光卻自感逍遙,也煉成了絕世內丹。真的是:“活死人兮活死人,風火地水要只因。墓中日服真丹藥,換了凡軀一點塵。活死人兮活死人,活中得死是良因。墓中閑寂真虛靜,隔斷凡間世上塵。”塵消丹漸長,壁照燭逐光。歲月悠悠。又過了三年,王重陽破土而出,離開墓穴,回到劉蔣村結廬而居,繼續潛心修煉。金大定七年(公元1167年)四月二十五日,他突然放火點燃了自己親手搭蓋的茅庵。望著熊熊大火,王重陽手舞足蹈,唱吟高歌:“數載殷勤,慢居劉蔣庵中,日日塵勞長豁然。真火瞥然開,便教燒了歸無上。奉勸諸公,莫生悒怏,我咱別有深深況,惟留灰燼不重游,蓬萊路上知來往。”面對前來救火的鄉親們的責備,他一笑而過:“茅庵燒了事休休,決有仁人卻要修。便做惺惺誠猛烈,怎生學得我風流。三年之後,別有人修。”由此,王重陽毅然決然告別終南山,一路風餐露宿,一心問道修身,最終到達山東寧海。帶著緣路而來的七大弟子,登上昆崳山,“拆洗”舊道教,獨創“全真教”,完成了道教內丹派的傳承和發展(見拙作《雪漫昆崳》)。他自己,也榮登“北五祖”寶座,位列王玄甫、鐘離權、呂洞賓、劉海蟾之後。出於對全真教的敬重,元世祖至元六年(公元1269年)王重陽被追封為“重陽全真開化真君”。武宗至大三年(公元1310年),他再被加封為“重陽全真開化輔極帝君”。一代宗師,遺存有《重陽全真集》、《立教十五論》等傳世。“敬香嗎?”耳邊響起一聲輕輕的問候。我微笑施禮,跟中年道士簡單的交流了幾句。出殿,夕陽斜林,金星耀眼。我在想:真真實實的歷史人物能進入道教宮觀主殿祭祀台的寥若星辰,王重陽用自己畢生的艱辛和輝煌做到了,他被世人奉若神明。當然,這並非其修道創教之本意。觀中,兩棵翠綠泛黃的小葉黃楊連枝並生,歷經六百多年的風霜而形同姐妹,萼華姿茜。一塊碧綠簇擁的七彩岩石,流傳著道韻十足的神奇:王重陽祖師鞋中一粒丹砂不慎沾染仙氣而瘋狂生長,他只好跺足石上卻留下了自己碩大的腳印。人不在,足跡在,真仙人也!萌蔭叢中,靈官殿裡的神仙,無論春夏秋冬,一概笑納虔誠信徒、各方香客的參謁跪拜;七真殿裡的真人,無論酸甜苦辣,默然祈願天下滄桑、黎民百姓的安康吉祥。還有那殘留的殿柱基石、道人石棺,精雕細鑿,無不展示著道教飄逸的風華和妙倫的藝術,令人嘆為觀止。大殿後,有一座堪稱國之瑰寶的“祖庵碑林”。盡管比西安的碑林小,裡頭收藏的31通巨型元碑卻塊塊都是珍品。尤其是“三絕碑”,更是價值連城。《王重陽祖師及七真畫像》碑,細線白描,祖師栩栩如生,道貌灑脫。《無夢令》碑,祖師手跡,飄舞的33字道出了修身煉丹之脈。《大元敕藏御服之碑》,可是元代大書法家趙孟顓的墨寶,無上之品哦!另有幾通蒙漢文合刻碑,既是研究古代蒙古語言及蒙漢對譯的第一手資料,也宣示著漢蒙文化的交融。撩眼看見了:一棵碩大的“千年銀抱柏”。蒼勁的古銀杏樹腹中,滋生著一株翠柏,兩樹茂盛,相擁共生。這棵由馬鈺親植的神樹,好像在向過往游人訴說著當年作為王重陽大弟子的他為祖師守靈的艱辛和光大祖庭的矢志,也見證著師徒之間的道義和友情。金大定七年(公元1167年),馬鈺巧遇王重陽,兩人一見如故,齊心合道,亦師亦友。大定十年(公元1170年)正月,王重陽仙逝於大梁,其過程也是跌宕起伏。他先即興作《竹杖歌》詩示四弟子:“一條竹杖名無著,節節生輝輝灼灼。偉矣虛心直又端,裡頭都是靈丹藥。不搖不動自閑閑,應揚隨機能做作。海上專尋知友來,有誰堪可教誰托。昨霄夢裡見諸虯,內有四虯能跳躍。杖一引,移一腳,頂中迸進銀絲索。攢眉露目振精神,吐出靈珠光閃灼。明艷挑來固然樂,白雲不負紅霞約。”馬鈺聽罷悲泣不已,當即跪立“三誓”:全力印行《全真集》廣弘道法;守服師傅三年;勸十方父母舍俗修仙。王重陽聽完再順口吟唱:“地肺重陽子,呼為王害風。來時長日月,去時任西東。作伴雲和水,為鄰虛與空。一靈真性在,不與眾心同。”言畢,閉目而逝。此情此景,眾弟子忍不住嚎嚎大哭。未料,王重陽又睜開眼睛囑咐:“你們的命運、前程全靠丹陽子,今後聽他的”。吩咐研墨,提筆又題詩一首:“一弟一侄兩個兒,和予五逸作修持。結成物外真親眷,擺脫塵中假合屍。周匝種成清靜景,遞相傳授紫靈芝。山頭並赴金華會,我赴蓬萊先禮師”。筆一擲,目即閉。這次,一代宗師真正仙逝別世啦。大弟子馬鈺謹遵師傅遺命,親率丘處機、譚處端、劉處玄等三位師弟一路乞化入陝,尋訪到劉蔣村,重建茅庵,修治葬所。這,正應了祖師當年放火燒庵時丟下的預言:“三年之後,別有人修”。大定十二年(公元1172年),四人恭迎師祖遺蛻,安葬於此,共同守墓兩年。隨後,三位師弟明志各赴東西傳道,獨留馬丹陽再守五年。他改庵名為祖庭,力倡清靜簡樸。只是到後來,元代當朝者青睞全真教,祖庭重陽宮才得以逐步走向輝煌。據史書記載,鼎盛時期的重陽宮,殿宇房舍達5千余間,住宮道士近萬人。可如今真正是“祖庭心死”,蕭瑟寂靜。也好,留。杖片淨土好道丹。沿著王重陽紀念塔轉,臨蓮池的一隅,穹天的墓,質樸的碑,一代宗師就靜靜的躺在這裡,實實在在的弘化著自己的丹道。原以為找到了“活死人墓”,但這不是!回到矮小的道室,一位道姑好心送我條平安紅綢帶。目光落在《全真七子》這本書上,翻了翻,喜歡。買下,放入囊中。順便打聽到“活死人墓”的確切位置,它在附近的重陽成道宮裡。趕緊出重陽宮門,沿左邊方向的鄉村水泥路拐彎前行。三裡多的路程一閃而過。堆滿玉米秸稈的黑土上,座落著破舊的農舍;沾滿灰塵的牌匾上,題額“重陽成道宮”。問蹲在地上吃飯的村民:“活死人墓”在哪?一位老者疑惑地看著我,反問:“你信啊?”他轉身進宮去參禮,我虔誠的跟著往裡走。穿過陋舊的堂廳,裡面仙境洞開。不大的小庭院,祖師當年親植的海棠婆娑起舞,樹蔭下立著“活死人墓”的木牌。欽佩祖師爺的堅毅和道行,躬身三拜。問守護的人,她指著一座磚砌的碑龕,那下面才是真正的地宮。久久佇立不願轉身。我仿若遇到了祖師,與地宮中的他不斷對話。兩顆心,默默的流暢……念頭,閃閃的。一座道教宮觀,便是一座“活死人墓”,裡面有著附於泥塑的仙真妄念,有世俗精神寄托的“木乃伊”。然而,它又是永遠鮮活的:建築修繕著,破了除舊,舊了刷新;謁者出入著,來了又去,去了再往;檀香飄裊著,焚了即熄,熄了再燃;故事演繹著,奇了更添,添了廣傳;福田心存著,想了就祈,祈了必盼。“活死人墓”,既然進去了,那就走走吧,未准不經意間拾塊“玉”呢!

(祖庭巍巍)

(祖庭深深)

(祖庭靈塔)

(成道唯艱)

(活死人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