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旅篇
一個包廂,六個人。LULU健談,黃小姐沉穩,葉子溫和,八寶箱率真。
還有習慣操心的妹妹,以及習慣沉默的我。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我心不在焉,想著被我“拋棄”的同學,如何安排這多雨的清明時分。
同學本來滿腔熱情要跟我到婺源,但孩子保姆齊上陣的架勢讓我無法招架。拖兒挈女的合家歡態勢,與我的驢行設想格格不入。
狠狠心拒絕。同學通情達理,並沒有抱怨,但連鎖反應,共同進退,本來超員的隊伍一下只剩我和妹妹兩人。
因果相襲,理所應當。時間只剩數日,解釋已無意義,只能抱一絲希望,轉而在網上發貼約人。
有賴於婺源的名氣,很快應者雲集。六個人的全女班,妹妹也迅速買好六張火車票。
出發在即,最年幼的MM卻發來短信,說臨時接到家中命令,清明一定要回家去。
全體動員,找替補,談退票,曲折的過程,峰回路轉如同坐過山車。最後,黃小姐通過朋友的朋友找來了葉子,成員中唯一的男生。
最怕麻煩的我,多少因為這出發前的折騰而厭煩。不禁想,前方還有怎樣的變數,一如陰郁的清明雨。
想提前定好住宿和車子,卻因清明旺季無法如意。同伴們並不著急,都帶著攻略呢,經驗豐富的驢子,習慣了見步行步的隨意。
天亮時到上饒,出現第一個料想不到。到婺源的汽車完全不像攻略上說的那麼多,最近一班有座位的要到十點才開。我們的行程經不起那麼長時間耽擱,但是包車吧,出租車太貴,也搭載不了六個人。六個人的組合,適合坐小面包車,上饒的街上,偏偏找不到。
正在細雨中茫然,有人過來搭訕,讓我們再等一個小時,他將組織一輛車去婺源。
看來是私家生意,一個小時的等待,是為了讓他有時間去兜攬其他客人。
妹妹建議大家先去吃早餐。
她的聲音沙啞得幾近失聲。想來是太勞累了,行前小外甥突然生病,妹妹整夜整夜陪護,根本無法休息。我想現在她心裡還記掛著病未全好的兒子吧,但她還是跟我來了。
不能不來,車票已經買好。車票就是妹妹買的,她墊的車資,她打印的行程,她確認的同伴,她發的聯絡通知,就連葉子帶打火機,八寶箱管財務,都是她分配的任務。
難怪黃小姐和LULU從一開始就把我們搞混,疑惑了幾天終於忍不住問:這次行動是姐姐還是妹妹策劃的?
妹妹手一指我:她策劃,我執行。
其實我是甩手掌櫃。所謂策劃,就是說一聲我要去婺源和三清山,你去不去?
等著一呼百應。沒人應也無所謂,那就一個人走。
妹妹響應,而且發下宏願:你去哪我去哪,我要保護你的嘛,是不是啊?
爸爸在一旁拼命點頭,對!
我笑。妹妹走過的地方,不知道有沒有我的十分之一呢。保護我,很可愛的玩笑。
心裡卻仍然有一絲溫暖掠過。
妹妹自動自覺做了沒人任命的執行官。但我們都沒有料到,會有這麼多狀況發生。
冷雨霏霏,我也開始不停流鼻涕。人還沒到婺源,卻已周身疲累。忽然就不想見步行步了,只想把一切都敲定下來。
同伴們吃早餐的時候,我按照網上抄來的電話,和婺源一位司機說好,兩天都包她的車,也讓她幫我們找住宿。
司機滿口答應,告訴同伴們,大家也沒有異議。我以為此後不用再費腦筋了,卻不知道,波折這才開始。
吃完早餐,雨還在下。妹妹和八寶箱去買雨鞋,我陪著她們。
超市就在不遠處。買完雨鞋出來,正好看到一輛中巴呼嘯而過。那就是去婺源的車啊,妹妹奔跑著揮手,車子卻不管不顧地走了。
同伴們說,車子本來停了一下,見人沒齊,也就不再等。
但現在明明離約定的時間還有半小時,而且車子已經看到我們了。
生意太好,不用擔心無人到婺源吧。信用與承諾,自然無須對我們幾個背包客遵守。
錯愕的妹妹拿出手機,和剛才那位信誓旦旦一定讓我們上車的車主交涉。對方終於答應,八點再派一輛車過來。
又要再浪費一個小時。經不起浪費的還不是時間,是我們已經不敢相信的這人的信用。
同伴們開始攔截出租車,講價。最後,六個人加上路邊一對同樣等車去婺源的情侶,包了兩部出租車直奔婺源。
路上,中巴車主來了電話。妹妹婉言向他解釋,仿佛沒有在原地等到八點是我們的錯。
婺源的女司機也來了電話,詢問是否確定住宿,妹妹急切地說,要的,我用人格擔保。
病中的她,被意想不到的出爾反爾弄得心煩意亂了吧,話說得這麼凄慘。我正被感冒折磨得只能張口呼吸,像條瀕危的魚,聽到這話卻忍不住笑。這年頭,還有誰講人格啊。
只是玩笑而已,我絕沒想到,後來竟成了預言。
中午時分,到了紫陽,婺源縣城。
接我們的是女司機的丈夫,姓王,開著一輛五菱之光。女司機遠在清華,電話遙控一切。她說話時有一種斬釘截鐵的氣勢。問她北線怎麼走,她說思溪、延村、清華、大鄣山。
同伴們不同意,要去理坑,不去大鄣山。女司機在電話那頭炸鍋一般地叫,說理坑的路如何如何難走,一定要去也不是不可以,但其他的行程就不能保證啦。
同伴們都研究過攻略,對這種說法很是懷疑,於是不加理會,催促王師傅先去理坑。
王師傅先是要我們和他妻子溝通,但終於拗不過我們。事實證明,前往理坑的路只是比較狹窄而已,根本不難走。但這位王師傅顯然不認識路,需要問人。
他的車技也很生疏,總是出現停車後溜的狀況。從理坑出來時,車子堵在狹窄的路上。王師傅安之若素,沒有辦法,也並不著急。倒是葉子積極地跑到前面去了解情況,通傳信息。
同伴們悄悄議論開了。這位王師傅基本上是個不能溝通的扯線木偶,而遠程遙控的女司機顯然是王熙鳳一類的厲害角色,話語中太多疑點,不可信。
理坑並不難走,她卻說得那麼可怕。
理坑還有住的地方,她卻說北線住宿已滿。
從北線到東線不需要經過縣城,她卻說無論怎麼走都要先回縣城。
所以,就急匆匆幫我們訂了縣城的住宿了,還聲稱墊付了所有房費。但她一直在縣城以外帶客人,哪有工夫回去訂房交費呢?
黃小姐准備打電話找另外的司機。
我有些尷尬,畢竟是我急性子地和女司機約定了兩天的包車加住宿。
因為這一段堵車,到清華時已近傍晚。彩虹橋附近有很多旅店,黃小姐和LULU隨意問了一家,居然還有房間,條件比女司機說的好,價格比女司機報的低。
同伴們決定就在這裡住。妹妹很為難,她說她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跟對方說了。
先前確實是她代替了我,用那麼迫切的語氣和措辭請求女司機幫忙。對方一再強調說話要算數,現在想來正是以退為進。妹妹本來是長於談判的,但卻忘了是在別人的地盤,而對手顯然更高一籌。
大家沉默著。我想,只能由不懂談判的我來交涉了,畢竟婁子是我捅的。
打通女司機的電話。那邊的反應很是歇斯底裡,句句指責我的不講誠信。我沒有反駁的水平,只能重復問幾個問題。
你說已經交了訂金,到底交了多少呢?
全部!所有房費!旅店是一分錢也不退的!
你說一直在外面帶客人,那你什麼時候去交的錢呢?
天哪!你說確定要住,我就急急忙忙叫人送錢過去了!你們怎麼能這樣啊,這麼不守信用啊!我都問了你是不是一定要住,你說一定是的!錢已經交了,不能退的!
我看不到女司機的表情有多悲憤,只能在心裡嘆一口氣,把電話掛掉。
現在,沒有人格的人成了我。盡管同伴們都肯定女司機在說謊,但她堅持這麼說,我們又能怎麼樣?
王師傅遠遠地站在一邊,一副置身事外的樣子。忽然覺得,這夫妻檔配合還真默契。
天色陰沉,飄著小雨。彩虹橋在煙雨中靜默著,大家默默地走過去。
到了橋上,女司機的電話卻又來了。沒等我開口,妹妹把電話接了過去。
她的聲音還是很嘶啞。她一定很為難,但她知道我沒有和女司機對話的能力。
談判的結果,我們自己找住宿,明天也不再租她的車子。但作為違反約定的賠償,今天要多付一百元。
也只能這樣了。
黃小姐和LULU即時打電話聯系剛才那家旅店,誰知就在這短短的十來分鐘,那家店就住滿人了。
這樣不行的!妹妹忽然煩躁地叫起來。退路沒有了,我想,她忍耐得太辛苦了吧。
我又在心裡嘆了口氣。既來之則安之吧,我說。
煩躁卻像凝聚不散的煙霾,讓我也無法避免心不在焉。又一件意想不到的事發生了,我手裡的相機不小心砸在欄杆上,鏡頭再也縮不回來,所有按鈕都無法操作。
相機是借的,看來弄不好要賠償。但這不是關鍵,我對出行花費一向不在乎,否則也不會隨隨便便就和女司機約定所有項目,導致連串周折。關鍵是我無法拍照了,出游而不能拍照,這才讓我難以容忍。
而今天僅僅是第一天,因為包車與住宿浪費了太多時間,還基本沒看到什麼風景。
接下來的行程怎麼辦?我很郁悶。
原來清明住宿真的緊張,黃小姐和LULU剛才的運氣已經沒有了。彩虹橋附近的旅館家家客滿。
我打定主意不再插手吃住安排的具體事務,那已經證明是我的弱項。此刻我只關心壞了的相機。於是同伴們繼續詢問,我跑到外面去找照相館,試圖看看有沒有修復的可能。
徒勞無功。只能怏怏地和妹妹、八寶箱、葉子一起去思溪、延村,雖然天色已晚,計劃中的行程還是要完成。
黃小姐和LULU留在清華找住宿。八寶箱後來對她們說思溪、延村沒什麼意思,我不知道是不是為了安慰她們。也許在沉沉暮色中,這兩個挨在一起的小村子的確顯得太黯淡。村旁海洋一般的油菜花田,也不過是即將淹沒在黑暗中的磅礡剪影吧。
我卻覺得這是一天當中最有價值的風景。油菜花的氣勢自不用說,整個村落都是古老的清代徽派建築,但並不如理坑那般殘舊,因而也更有生氣和韻味。石板小巷,白牆灰瓦,雕花的門欞,油燈下吃晚飯的人家,在含糊不清的暮色中,反而帶上了幾分暈染時空的意境。
也許耿耿於懷無法用相機記錄,潛意識裡才賦予了這村子美好的評語。遺憾總是制造美麗,盡管從理論上說,天色已黑,也不可能拍照了。
回來的時候,王師傅再次證明他的司機資格令人懷疑。他迷路了,在黑漆漆的沒有任何照明的鄉間小路上,來來回回兜圈子。同伴們卻很團結地說不著急,我們不趕時間,然後若無其事地談笑風生。葉子順便看路牌,八寶箱順便提醒王師傅開大燈,妹妹順便告訴他手剎沒有拉。終於回到清華鎮,妹妹第一時間把錢給了他,包括女司機要求的一百元賠付。
我的同伴們,原來都是處理問題的高手。
黃小姐和LULU已經找到住宿,飯桌上就等著上菜了。一天的奔波,到這裡總算有個安穩結局。吃飯果然是讓人放松的,最開心的當屬LULU,這位開朗的語文老師,沒完沒了地講她難忘的雨崩旅程。我懷疑她若去了她想去的西藏,會更加興奮還是回歸沉默。我和黃小姐、葉子就屬於後者。也許走過太多地方之後,連說話都有些累。
葉子就是那種一有空就行走的驢。LULU問他,這樣的習慣會帶來怎樣的心態變化。
葉子說,也沒什麼變化,就是心態會很平吧,不會再去爭什麼。
不用再去爭什麼,也不用作多余的解釋吧。我想我本該為今天乏善可陳的旅程負責,但最終我還是沉默了。看同伴們多開心,就知道波折已經過去。長年行走的驢子,總會有這樣一份平靜的默契,平靜的心情。
早晨起來,滿眼陽光,庭院裡迎春和茶花正開得燦爛。忽然很想謝謝黃小姐和LULU,如果不是她們找到這藏在阡陌深深處的客棧,我就無緣得見清華老街質樸本色的一面。高大的白灰門牆,狹窄的石板小巷,夜裡一片沉寂,早晨的門扉卻紛紛打開,主人或是烘烤早點,或是收拾小魚,或是編織花環,勃勃生機,忽然就撲面而來。
八寶箱在出發前短暫失蹤,再出現時滿面春風。原來她找人編花環去了,新摘的映山紅,還有粉色杜鵑和金黃的油菜花,花瓣上帶著點點晨露。
美麗的花環很受歡迎,在慶源吃午飯時LULU還不肯從頭上摘下,盡管花兒都已蔫了。
慶源很偏遠,黃小姐聯系的新司機開始並不願去,說路難走。我們堅持要去。結果證明司機是對的,但正因為顛簸崎嶇的道路隔絕了外界,慶源才沒辜負小桃源的美名。
到達這小村子之前,先在月亮灣稍加停駐,又被江嶺漫山遍野的油菜花拖住腳步。將近中午才到慶源,卻正是陽光最明媚最煦暖的時候。村頭的油菜花海金光璀璨,耀眼得讓人無法把視線移開。
油菜花的美麗,很依賴陽光。我想,我也越來越依賴陽光了。
心情本來很有些沉郁,相機損壞之後,進一步發現存儲卡也讀不了。1G的卡呢,現在卻連理坑和清華的那些照片都丟失了。這趟旅程我將空手而回麼?真是從未經歷過的事故。
一度執拗地要去買膠卷相機,被妹妹阻攔了。她不能理解,怎麼會擔心回去沒照片?那麼多人都帶著相機!所以她的簡約行李中連相機都省了下來。
妹妹對攝影沒興趣,自然不明白我很在意旅途中的親手拍攝,否則她就會帶上相機了,此刻一定交給我使用,皆大歡喜。
只好安慰自己,只用眼睛記錄風景,似乎更符合漫游的真諦。畢竟習慣只是一種束縛,失去了未嘗不是另一種自由。
自我安慰始終無力。最後幫助我掃去郁悶的,除了燦爛的陽光,還有熱心的同伴。
LULU最可愛,會突然大叫說,哎呀我忘了你相機壞了!然後把相機遞給我:用我的,隨便拍,想怎麼拍怎麼拍!
八寶箱的單反,也被妹妹以熟不拘禮的口吻,幾度轉到我手中。
畢竟還是拘束的,只能像征性按幾下快門。更多的時候,恢復常規游人姿態,在鏡頭前到處留影,證明到此一游。
心思細密的同伴,在旅程結束後連風景照都給我發了過來。動作最快的是黃小姐,大概對我的遭遇感同身受吧。在慶源,她的卡一度輸不進數碼伴侶,騰不出空間拍攝新照片,情緒一下就低落了,被LULU形容為抑郁症發作。幸好這技術問題很快解決,黃小姐的臉上,馬上又是陽光燦爛。
最陽光的還是LULU,一路歡聲笑語。吃飯時張羅著要喝酒,又要拍下所有菜式。離開慶源再度到江嶺,我們穿過油菜花梯田往山下走。這時天色已轉陰沉,還飄起微雨,LULU卻把白色外套脫去,露出紅色衣服。她拉著一身紅衣還撐把紅傘的我,不時駐足,朝山頂上長槍短炮的攝影者揮手、叫喊。紅色夠搶眼,一定要露出來,她說,一不小心我們就成了獲獎作品裡的人物啦,到時再去跟作者打侵權官司,下半生就不用辛苦工作了!
大家笑噴。我不禁想,課堂上不苟言笑的LULU老師會是什麼樣子呢?
在慶源和江嶺流連太久,我們放棄曉起直奔李坑。傍晚時分,一個寧靜的小村莊出現在眼前。流水幽幽,楊柳依依,坐著竹筏進入村子,再踏上青石板小路,仿佛走進一幅水墨畫。雖然游人如鯽,同伴們還是當即決定,今晚就住這裡。
黃小姐和LULU很是費了些時間去找住宿,但最後總算順利解決,還請客棧老板幫忙找了一輛去三清山的車。夜幕已經降臨,紅燈籠亮了起來,李坑隱隱然變成另一個驢友天堂。
吃飯時,LULU選擇的位子很配合這種氛圍。她讓老板把桌子搬到一個居高臨下的露天平台。平台砌在山丘上,雜草叢生的山坡,就在我面前幾米遠。我一邊喝著溫暖的土雞湯,一邊看著對面的野草山牆,恍惚中仿佛走進了聊齋世界。
其他食客擠在下一層有遮蓬的地方看著我們。LULU很得意,認定他們在羨慕我們風涼水冷的寫意。不料天有不測風雲,忽然下起一陣急雨。我們急忙撐傘護住桌上的飯菜,連聲呼叫老板。偏偏食店生意興隆,老板千呼萬喚不出來。不得已,只好一邊打傘一邊抬著大木桌往遮蓬裡面擠。食客們哄笑一片,可憐LULU營造的浪漫,就這樣虎頭蛇尾不堪一擊。
一直低調的葉子,吃飯時躲到一邊打電話。還是很低調,一個小時裡基本上只聽不說,引起我們嚴重猜疑。妹妹覺得他的臉色很凝重,我說是工作失誤被上司批評吧,卻被有經驗的同伴們否定了。她們一致認為這麼長時間的電話一定是打給女友的,葉子可能正經歷分手危機。LULU說,像他這樣長年出游,女孩子肯定受不了冷落。八寶箱說,大概女孩正在電話那頭哭泣呢。黃小姐開始悲觀地設想,明天葉子一定不會和我們一起去三清山了。
同伴們決定要好好勸解一下葉子,並開始討論誰是適合的知心大姐人選。
葉子漫長的電話終於結束。同伴們趕緊讓老板加菜,熱湯,妹妹親自盛了一碗飯放他面前。然後大家小心翼翼地問,剛才給誰打電話啊?
葉子一臉無邪地說,給我媽啊。
大家暈倒。擔心半天,卻是一個孝順孩子打長途電話聽媽媽嘮叨家裡瑣事。所謂經驗,原來有時並不可靠。
妹妹指定八寶箱處理財務,原本出於熟稔。不料八寶箱卻很迷糊,一天下來出現三次多付錢給人的錯誤。妹妹恨恨地說,不行,得收回你的職務。一次兩次出錯是你的問題,三次出錯就是我的問題了。
雖是玩笑,卻讓我醍醐灌頂。若事情一再出錯,就該反省是否選對了人。
清晨的李坑,帶著些氤氳濕潤,有點童話的感覺。送我們上三清山的那輛車就更童話了,居然是一輛鮮黃色的接送幼兒園小朋友的車!但司機的心地並沒孩子那麼單純,明明說好要去南山,司機還是把我們送到了住宿和交通都不怎麼便利的北山。
顧不了那麼多,放下行李,我們乘坐纜車上山。
葉子在這一站跟我們告別。他背起大背囊,健步如飛地走開。他准備徒步翻過這座山。當我們得知山路在雪災後就已封掉時趕緊通知他,葉子卻說他已經翻越了路障。
後來葉子繼續報告行蹤。我們上山後不久,他已經步行到達山上的索道站。我們沒時間去的三清宮景區,他也去了。我們最後緊趕慢趕,終於在索道關閉前乘坐纜車原路下山,葉子也已經從山的那一邊徒步下去。
黃小姐不停地慨嘆,偶像啊。
我笑。這才是典型的驢子,葉子這幾天跟我們在一起拖拖拉拉的,估計早悶壞了。
暴露出另一面的還有LULU。一上纜車,愛說愛笑的她立刻沉默,低垂著頭不肯抬起來。原來LULU有恐高症,若不是葉子的路線跟我們不同,她寧肯跟葉子一起爬山。
除了纜車,讓LULU恐懼的還有陡峭、狹長的階梯,如一線天。但為了不拖後腿,她還是勇敢地跟著我們一起走。低著頭,閉著眼睛,緊緊抓著鐵索,一步步往下探,不停地問還有多遠,但不管我們怎麼哄,她就是不肯抬起頭來。她只要求我們前後左右守護,圍成緊密的包圍圈。這樣她才覺得安全吧。
我把手伸過去,LULU立刻緊緊抓住。那一刻,她像一個孩子一樣軟弱無助。
山上濃霧深鎖,看不到以奇崛著稱的峰岩,本是一種遺憾,但也未嘗不是好事,至少LULU也可以順利走完西海岸凌空開鑿的三千米棧道。下山時雲霧散開,LULU坐在纜車上,依然和我十指相扣,但她終於大膽地睜開了眼睛。
看到山坡上美麗的玉蘭時,LULU心裡也為自己驕傲吧。
終於踏上回程。一早從北山坐車去玉山,從玉山坐車去上饒。同伴們本想去買點禮物,當地最大的一家超市卻正好盤點。
不用給行李添加累贅,也好。妹妹和八寶箱買了雨鞋沒用上,本想帶回家,帶到李坑終於還是嫌麻煩,留給了客棧老板。
我也在李坑遺忘了隨身帶的感冒藥,沒想到卻引來嚴重後果。
本已漸漸好轉的感冒,在離開三清山的早晨忽然加重。忍著,想著上了火車換個臥鋪,好好休息就是了。
卻原來事情永遠不能計劃。
車上水泄不通的擁擠出人意料,難怪幾天前在上饒火車站已買不到臥鋪票。不但臥鋪全滿,硬座也嚴重超員。列車廣播號召大家盡量擠擠,兩人座的坐三人,三人座的坐四人。
我數了一下,兩排面對面的座位本來最多坐十人,但從座位到過道,狹小的空間一共擠了十六人,外加無法放上行李架的行李。
密封罐頭一般。原來我們能夠買到硬座已屬萬幸。
就在一天前,我們還在三清山的纜車上,由折斷的樹木談到雪災,由雪災談到春運,由春運談到多年前學生時代體驗過的火車,又慢又擠又沒空調。同伴們篤定地說,現在的火車不會再那樣了,除了今年春運那種特別事件。
但原來經驗也好,想像也罷,分析再合理,也不代表必然可靠。
決定一切的,只是運氣。
葉子在三清山和我們分手,本來打算繼續漫游,後來卻因臨時有事要回廣州。他坐上了和我們同一天發出的另一趟車,車上很空,臨時買的站票,卻可以有舒服的座位。
而我們恰巧坐上了一輛沒有空調沒有風扇的慢車,還恰巧坐了最擠的一列車廂,所有人都從起點站堅持到終點站,中途只有上的沒有下的。
時光很怪異地倒流,只是自己和周圍的人都不再是青春年少的學子。
從對面民工的交談中得知,很多人因為雪災本來在春運就沒能回家,又恰逢第一個清明假,人們紛紛回家探親,返程車自然也人們為患了。
比春節還擠,對面的女孩感慨著。
本來同伴們還計劃著要在車上打牌,但現在為免上廁所,連吃喝都省了。大家在各自的座位上,木乃伊般一動不動地熬了十多個小時。
最難受的大概是我。妹妹的感冒好了很多,我卻傳染了她失聲的症狀。迫不得已開口說話時,用盡力氣也只能發出沙啞的嘶嘶聲,惹來周圍一片奇怪眼光。妹妹每隔一段時間,就把感冒藥彎彎曲曲地穿過眾多胳膊組成的叢林遞給我。她想跟我換座位,但那種形勢顯然難以動彈。我只好坐在靠過道的位置,梗著脖子過了一夜。
精力過人的LULU充分發揮了靠窗優勢,她開始趴在桌板上寫一路的見聞。我瞄了幾眼,LULU正在寫早晨從三清山到玉山的路上看到的一群示威者,他們舉著“沒田沒地沒飯吃”的牌子。我們當時問了一下車上的人,才知道又是一起農民受騙事件。他們用自己的土地換取所謂每戶可以有一人安排工作的承諾,結果工作名額全落入村官親戚手中。
中國社會的縮影。語文老師LULU用她漂亮的字,寫下言簡意賅的結語。
我看著周圍的民工,不知道他們當中有多少經歷過類似的事件。一路走來,在車上和餐館裡,總有人和我們攀談,說他們也曾經到廣東打工,現在回來了,或者留在家鄉開拓自己的事業,或者准備轉戰江浙,繼續謀生。
同伴們由此看到江西與廣東的關系密切,我卻看到風水輪流轉。人一撥撥地去了,又一撥撥地來。
一夜無話。早晨列車到站,所有的人迅速散開,尋找他們在這個城市棲身的角落。
同伴們有的還要馬上趕去上班。我們友好地道別,然後坐地鐵,坐公交,坐出租,像一顆顆水滴,從不同的方向融入大海。
又一趟旅程結束。下一站會是哪裡,順利還是曲折,我想,我還是無法預測。
無法預測,也許,行走的本意就在這裡。
(2008.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