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蘭,木蘭,依蘭,香蘭
— 那道最美的風景之二
在下鄉當知青前的那年夏天, 我和同學們天天泡在松花江裡。我們經常從道裡的九站碼頭下水游到江北上岸, 再走到太陽島的上游游回來。 這樣, 我們就可以在防汛塔前的沙灘上岸, 沿著中央大街走回家了。要是哪天不太餓, 同學們興致又高, 我們會再過一趟。 不會水的同學會幫我們照看衣服。
有天回游的時候, 天色看起來就快要下雨了。 我們猶豫了一陣, 還是下了水, 因為在江北也無法避雨。 游進水中, 暴雨尾隨而至。 碩大的雨點打在江面上, 濺起一個個碗大的水窩,好看得很。 我們十分興奮, 因為這樣的景像從來沒有見過。 誰知好景不好玩, 眼睛一會兒就被濺起的水花打得生痛, 幾乎睜不開了。 俄傾風雨大作, 江風夾雨瓢潑而至,江上頓時一片混白, 什麼都看不見了,這才知道害怕。 橫下心來把頭埋在水面下潛游, 聽得見頭頂上暴雨打在江面上的聲音, “嘭嘭嘭”的如戰鼓顰擂。
同學們都給衝得不見蹤影, 剛想招呼喊叫, 馬上被灌了滿口江水。游了一陣, 不辯江南江北, 但也只好奮力劃水撲騰。 待雨勢稍小抬頭一看, 已經就要靠岸, 比平時游回來上岸的江沿兒還往上一大截, 靠近江畔餐廳。 可見是游得相當用力。 有個同學則沒那麼幸運, 他說是看見船來, 只好回游, 最後被衝過江橋, 在道外上的岸。 第二天, 同學們打趣他說,再不上岸, 就要衝到呼蘭河那邊去了。 我就這樣知道松花江下游有一條呼蘭河, 還有一個呼蘭縣。那時, 還不知道作家蕭紅。
呼蘭縣城其實不在松花江邊。 但松花江上, 有許多地方的名字,卻都是以“蘭”作結尾。 這個蘭, 應該不是蘭心蕙質的蘭, 因為這裡原來住的是滿族, 南方人喜歡的蘭花蘭草還沒有流傳過來。這些地名非常好聽, 呼蘭, 木蘭,依蘭,香蘭, 牡丹江那邊還有一個地方叫沙蘭。 除了呼蘭河, 松花江還有一條支流叫巴蘭河,河口叫迎蘭。 吉林有一處地方叫舒蘭, 也在松花江流域。 遼寧還有一個地方叫扎蘭, 更有滿蒙的味道。
呼蘭的有名自不用說。 一條呼蘭河, 從小興安嶺上疾疾而下, 滿載著山林的清新, 攜帶著原始的神秘。進入平原, 河流變得寬闊平和。 這樣文靜的河流, 卻孕育出叛逆的女性。左翼作家蕭紅的名字, 給她的母親河帶來榮光。 她的作品, 跟那生她養她的河流真有點兒相像, 有時激越, 有時舒緩。
“蘭”在滿語中, 應該與土地, 原野有關。 比如木蘭, 是圍場, 打獵的地方。 庫蘭, 在滿語蒙語中都是寨子, 營盤的意思。 我有時想, 這個“蘭”, 是不是印歐語系中, 日爾曼語族中的Land呢? Land也是土地的意思, 延伸為國家。 England, Scotland, Ireland, Holland,還有Finland,Deutschland 不都是的嗎? 滿語所屬的通古斯語相對接近西語, 其中也許有些聯系。也有人說, 這個字音也就是漢語裡的“原”, 不知是否如此。如果是的話, 那麼這些地名可以叫做呼原,木原,依原,香原,也很好聽。
“屯”也許亦是如此。 日爾曼語族中的村莊尾音也常用“ton”,比如有名的萊克辛頓, 普林斯頓, 原詞“Lexington”“Princeton”裡的屯就是指地方,村莊。也許跟我們的什麼“三姓屯”“王兆屯”差不多。 屯很可能更早就由漠北影響到北中國, 已經成為北方漢語的一個詞彙。或者是漢語裡的詞彙被匈奴人帶走, 影響了他們的語言發展。 就像他們學到我們的印刷術或指南針那樣。
這些聯想, 留待人類學家或語言學家去探索。 但每當我經過這些廣袤而又豐饒的土地, 舟楫這美麗而又壯闊的河流, 讀著這些普普通通但又饒有意味的地名, 我都會贊美, 聯想, 猜測, 感嘆。
一九三一年的“九一八”事變, 喚醒了沉睡中的全國人民。國土淪喪, 民族存亡, 中國和中國人到了最危急的時刻。一首“松花江上”,激發了全民的抗日激情。中國人終於拿起武器, 用血肉築成新的長城, 挽救了國家, 拯救了自己, 也喚醒世界人民起來抵御法西斯的侵略。
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
那裡有森林煤礦,
還有那滿山遍野大豆高粱… …
歌裡面唱得好,松花江兩岸, 是滿山遍野的莊稼, 是森林煤礦, 是無窮無盡的寶藏。 除此之外, 松花江流域還出產亞麻和甜菜。 前者, 有特殊的工業用途, 後者, 則是食糖的重要來源。
除了岸上的莊稼,松花江本身更是一條富庶的河流。 最有名的, 是她盛產大馬哈魚和魚子醬。 千百年來, 河流兩岸的各民族都是以漁獵為生, 哈爾濱本身, 不就也是個曬網場嗎? 可自從上世紀六十年代中國和蘇聯交惡以來, 蘇聯人在黑龍江上的松花江口攔了鐵網, 原來溯流而上的大馬哈魚就再也無法到松花江和她的支流產卵孚化了。松花江裡沒了大馬哈魚, 蘇聯人自己也沒有得到多少。 老馬識途的大馬哈魚們並不像蘇聯人盤算的那樣只到它們的地盤上產卵。大馬哈魚, 找不到自己祖祖輩輩生育的地方, 就此衰敗下去, 瀕於滅絕。 這類損人不利己的事, 蘇聯人沒少做。
在哈爾濱到佳木斯的鐵路修通以前, 兩地的交通主要是靠水運。 松花江上, 有俄國人經營的輪船公司。 當時的輪船是真輪船, 船的尾部有一個大輪子在打水推進, 不是後來常用的螺旋槳。 有些船的輪子是在船的兩側, 像馬克.吐溫在密西西比河上描繪的那樣。 我總覺得密西西比河有點兒像松花江和黑龍江, 是平原上的河流, 北方的河流。
在哈爾濱成為交通樞鈕之前, 呼蘭是北滿的重鎮。 人們從這裡去北面的兵站。 這些兵站直達黑龍江邊, 是清朝為了防御俄國侵略而設。 人們也可以從這裡旅行至松花江的下游, 去佳木斯, 伯力, 以及黑龍江,烏蘇裡江上的其他地方。
從呼蘭出來的名人, 除了蕭紅之外, 還有一位歌手王雙印。王雙印之有名, 是因為他的那首革命歌曲《大海航行靠舵手》。 說實話, 那首歌還真寫的不錯, 尤其是曲譜得好, 簡單易學, 好記上口, 只是在文革中被唱濫了。 王雙印與郭頌在黑龍江爭奪第一男高音,一山不容二虎。 相比之下, 我還是更加喜歡郭頌, 他的東北味兒更多, 鄉土味兒更濃。
呼蘭的下游, 就是木蘭。 這個木蘭, 不是河北承德壩上那個木蘭圍場, 而是黑龍江省松花江上的一個行政縣。木蘭以前屬於合蘭府, 大致相當於後來的松花江地區。 合蘭府後來撤銷, 名字也不用了。 就好像綏蘭一樣, 地名也廢棄了, 變成綏化。 地名變了, 但地方沒有變, 尤其是地方之美沒有變。木蘭盛產蘑菇木耳,木蘭牌的木耳, 肯定銷路很廣。 另外, 我喜歡木蘭這個名字, 是因為她跟傳奇女俠花木蘭同名, 同時, 還有木蘭樹, 木蘭花, 木蘭草等等。
木蘭的下游是依蘭, 中間還有一個通河縣。通河縣的名稱太普通, 我覺得應該稱為通蘭。 也許叫做松蘭, 松花江的土地, 不是好聽多了? 我們的地名, 好聽的不多, 像神樹聖浪那樣優美的就更少了。
依蘭有著名的金朝北部古城遺址, 北宋靖康事變之後, 宋徽宗和宋欽宗就被掠到這裡“坐井觀天”, 最後客死於此。 依蘭城向來是松花江上的重鎮, 因為牡丹江在這裡流入松花江。 如果東北開發早,依蘭很可能成為武漢,重慶那樣的河港。 就是現在, 她倚山面水, 有國道省道過境, 加上江北的迎蘭鎮, 一個小武漢已經成型, 假以時日, 一定大有發展。 順便說一句, 這裡的依蘭, 跟香水植物依蘭草沒有關系,依蘭草是熱帶植物, 這裡接近寒帶。 不過,依蘭出美女卻是有名的, 據傳是宋朝宮室的美女後裔。
順江再往下, 就進入湯原縣境的香蘭了。香蘭的名字好聽, 也有一種植物叫香蘭草, 但她的歷史卻也很不幸。 當年俄國人借口護路, 居然在這麼一個小小的鎮子上駐軍。 日本人為了侵略, 故意移入朝鮮移民,占了最好的水田和水資源。 我們當知青的時候, 漢族與鮮族還經常械鬥爭水, 漢人稱為高麗棒子起哄。 每當這樣的時候, 政府都以民族政策為由, 向鮮族方面傾斜, 勸告漢族民眾忍讓,不鬧大就好。 我認為這個民族政策很有問題, 應該是公平才對, 不應該有任何傾斜。
痛苦的歷史,正在被江水慢慢撫平。但松花江水, 好像也快要被自己扶平了似的。 怎麼說呢, 也不過二三十年的光景,松花江成功瘦身, 河灘多過江水了。 記得以前水漲時, 全民皆兵, 如臨大敵。 那一九五六年修的防汛塔, 就是為紀念那年戰勝特大洪水而修。但現在站在防汛塔前的石階上, 腳下沙灘寬闊, 快要連到對岸去了。松花江當然還不至於成為涓涓細流, 但如此弱勢的水, 肯定無法承載船舶航運, 好像也當不起“松花江上”那樣壯闊的歌曲了。
不過, 你如果有機會旅行在松花江上, 你一定會喜歡這串珍珠似的地名: 呼蘭, 木蘭, 依蘭,香蘭; 還有迎蘭,巴蘭; 遠方的舒蘭, 沙蘭, 扎蘭; 過去的綏蘭, 合蘭, 也許將來的通蘭, 松蘭… …有的時候, 到一個地方去旅行, 不為別的, 就為了那些美麗的地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