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巴思的前一周,BBC正在播一個關於簡·奧斯丁的短片;去哈渥斯的時候,BBC剛好放完關於勃朗特一家的傳記片。前一回是巧合,後一次則是有意。這倒不是說我對夏洛特姐妹的喜愛超過了簡(實情恰恰相反),不過電視裡那個扮演埃米莉的女演員倚著大樹朝著一望無際的沼澤地眺望的樣子,讓我突然對那個號稱有著全英國最荒涼景色的地方向往起來。 諷刺的是,我去巴思的時候是一月份,而去哈渥斯時是夏天。八月對於英國來說,意味著的是陽光。但是我卻等不得天氣轉冷,周末,我固執地獨自北上。這一段路並不好走。巴斯本來就是度假勝地,交通很方便。而哈渥斯就不一樣了,如果沒有勃朗特姐妹的話,她很可能就像英國許多其他的村莊那樣,隱沒在地圖中了。我從劍橋出發,經彼得保羅到約克,再從約克到利茲,最後輾轉到肯斯裡,那是火車能通到的離哈渥斯最近的小鎮。據伍爾夫夫人揣測,夏洛特當年就是在這裡去置辦她的嫁妝的。大約一百年前,當時還是弗吉尼亞·斯提芬小姐的她從倫敦出發尋訪那所牧師住宅,也曾在這裡停留。這一段經歷,被寫入了《哈渥斯,1904年11月》,發表在《衛報》上。這也是弗吉尼亞所發表的第一篇作品。 從肯斯裡到哈渥斯是三英裡。汽車是通常的選擇,不過還有一種更吸引人的交通工具——蒸汽火車。在肯斯裡地區,有一段獨立的鐵路連接哈渥斯和其他的幾個村子。這倒不是為了紀念勃朗特一家,而是英國六十年代有部著名的電影《鐵路的孩子》就是在這裡拍的。我沒有看過那部電影,但是那開滿鮮花的月台和古樸的蒸汽火車,讓我想起了電視裡那個大偵探波羅就常常坐著火車跑到英國這樣的小鄉村裡去探案的。那一刻,我忙著裡裡外外地拍照,倒把勃朗特姐妹等拋在腦後了。三英裡的路程在火車的停停開開裡很快就走完了。九點多鐘,我是最早的游客之一。牧師住宅就在山坡頂上。 唯一的一條商業街,不過一二百米,卻充滿了旅游的味道。銀飾掛毯明信片,還有三姐妹的小說和詩歌;連勃家唯一的男孩布蘭威爾買鴉片的藥房(現在是一家禮品店)都變成了一個景點。勃朗特已經成為了一個商標,就像紹興的鹹亨酒家和孔乙己牌茴香豆一樣。我們吃了雞蛋,總是不免俗地想去見見那只雞,哪怕是看看雞生活過的地方的也好。也許對我來說,這最後一點也許遠遠比雞蛋本身更重要。安的小說我一篇也沒看過,埃米莉的那部我也沒有讀完,電影倒是看了兩個版本;夏洛特的雖然要熟悉一些,但我其實並不很喜歡她的文字。然而,沒有勃朗特,現在這些人會怎麼樣?誰會到這樣一個地方來?但是哈渥斯又算什麼呢,想想兵馬俑和長城,或者想想金字塔。這個類比就更不好了,就好像伍爾夫夫人把希特勒和那些認為婦女應該呆在家裡的人相提並論一樣。這樣的假設和追問必然會引向一個很無聊的答案,連我此刻也不會在這裡。所以當我慢慢踱到街的另一端時,背包裡已經塞滿了各式各樣的紀念品。 現在,所有的景點都在眼前了。街的左邊是教堂,斜對面則是布蘭威爾常去的黑牛酒吧;教堂後面有一塊墓地,墓地後面就是那所著名的牧師府邸了。一家子擠在這幢兩層樓的房子,再加上佣人,確實也夠緊湊了。埃米莉的房間是由嬰兒房改建成的,小得可憐。夏洛特的稍微大些,兩扇窗戶正對著墓地和教堂。然而不論如何,她們都算是有了一間自己的屋子。房間正中成列著夏洛特當年的行頭:一條素色裙子,一塊紅色披肩,一雙羊皮靴,白手套,還有一把小的可笑的陽傘。看著這些裝束,我才明白為什麼作者反復地強調簡·愛是多麼的瘦小了…… 對於我來說,每次旅行往往都有遺憾和殘缺。漸漸地,我甚至有些刻意去制造或保存一些遺憾和殘缺。那個星期天,我的遺憾是陽光徹底蓋住了哈渥斯的底色。中午,我坐在臨街的小店裡,品嘗著用錢包裡的所有銀兩換來的一只熱氣騰騰的約克布丁和一杯味道很淡的約克紅茶。我的周圍是陌生的微笑。我想我可能在英國的任何一個城鎮,卻不應該是哈渥斯。可是誰又能肯定哪個才是哈渥斯呢,一定要守候著那一百多年前的荒涼嗎?殘缺的部分是埃米莉的沼澤——旅游中心的人告訴我一來一回大約有十公裡的路,而我還要在當天下午趕回約克,然後回劍橋。遺憾和殘缺連在一起的時候,我就安心地學會了放棄,也學會了等待。 從哈沃斯到肯斯裡還是三英裡。 三英裡,我對這個數字還有另一個記憶。小時候我一遍又一遍地讀《傲慢與偏見》——這多少要感謝王科一,他的譯本實在很精彩——把小說裡的每個細節都記了下來(我當時的確這樣以為,可是後來看到奧斯丁的網站轉了一圈,才知道自己比起簡迷們來差得太遠)。伊麗莎白去彬格萊的尼斐爾莊園看望她生病的姐姐,獨自走了三英裡路。巧合的是,從利茲到肯斯裡火車便要經過一個叫彬格萊的小鎮。我對距離本來就沒什麼概念,而且仗著自己天生能走路的特長,便很想效仿一下伊麗莎白。但兩天的輾轉已經讓我精疲力竭,何況今天我還不知有多少個三英裡要走,更何況那只布丁開始在我肚子裡做怪……我去超市的提款機裡取了錢,坐上了雙層巴士。 班耐特小姐是騎著馬趕那三英裡的,結果淋了雨生了病,受到彬格萊先生無微不至的照料;伊麗莎白是走著去的,她的襯裙因為沾了泥而遭到彬格萊小姐的嘲笑,她的眼睛因為長途跋涉變得更加明亮而贏得了達西先生的愛慕。姐妹倆的三英裡都為她們贏得了美好姻緣。奧斯丁那麼愛她的女主角,想來她必定知道在泥濘的草地獨自漫步三英裡的感覺。簡·愛動不動就要去散步,夏洛特自己又是怎麼走這段路的呢? 伍爾夫夫人曾經把這兩位女作家作比較:簡·奧斯丁是個真正的小說家,而夏洛特在寫小說時總是要想起自己不得不補破襪子的事實。這一點上我同意。相比之下,斯提芬小姐自己至少在客觀條件上要幸運得多,她從小就享用著父親那典藏豐富的圖書室,不斷地在倫敦西區的高尚住宅裡搬來搬去,她的兄弟讀的是劍橋,三十歲的時候她嫁給了志同道合的列昂納多。而奧斯丁偷偷摸摸地把書稿藏在了針線活底下,她的一生幾乎都在做著這樣的平衡:當一名作家,同時又不失小姐身份。埃米莉的一生則是在貧窮、疾病和惡劣的天氣裡度過的,這位勃朗特家最漂亮也可能是最有才氣的女兒三十歲就躺進了那只有十六英寸寬的棺材裡,她甚至都沒有機會寫她的第二部小說。夏洛特雖然活得更長久一些,她的文字卻只能忠實於她那些並不快樂的故事。有誰能知道三十八歲的她在經過兩次無望的愛情的期待後,是如何答應下嫁父親的副牧師的。 那天的早些時候,我走進那間小教堂,正好開始做禮拜。我坐在二三十個當地的居民中間,在邊上一名友善的中年婦人指點下,跟著唱贊美詩:主啊,永遠不要讓我的心變冷,永遠不要讓我離開……那會不會是當年牧師的女兒們唱的句子呢?這溫柔的祈禱在埃米莉那裡變成了有力的宣言。如果我們去讀在那片終年難見陽光的沼澤上留下的句子,如果我們去讀那首後來被叫做《夜在我周圍暗了下來》的詩,如果我能翻譯,但是我不能—— Clouds beyond clouds above me, / Wastes beyond wastes below; / But nothing drear can move me; / I will not, cannot go. 花生小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