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你問一個伊斯蘭教徒,為什麼要去麥加朝聖。他會回答你,因為他必須去。必需的意思是,這裡面沒有選擇,沒有推理、邏輯和因果關系,只有答案。選擇是相互的,你選擇了一樣東西,它同時也選擇了你,這確定性裡面有一種神聖的味道。
世界上最高的城市有一種異常遼闊的感覺,它沒有四季之分,只有旱季和雨季。1995年夏天,當酷暑籠罩了中國由南到北的大部分城市時,拉薩的涼風第一次吹在我臉上,天氣好像初秋,讓人想放聲歌唱,微風不冷不熱,帶點潮氣,太陽也不很曬,只是時局非常混亂。
日喀則的暴動已經失控了。政府在電視裡面忠告游客,最好不要上街,還沒有去日喀則的游客,就不要去了。我拿出硬幣來占蔔,也說是凶,到底惜命,想想還是算了。離開拉薩的那個晚上,半夜在夢裡突然聽到聲沉悶的巨響,好像炮聲一樣從遠處曠野嗡嗡的傳過來,震的假日酒店十幾層的房子在高空中喝醉了酒一樣搖晃了一下。第二天黎明,空無一人的青藏公路上,司機指著一座折斷的氣派尖碑對我說,這就是青藏公路紀念碑,就昨天晚上,一個藏民把自己綁在上面,拉了炸藥。這就是我對拉薩的第一印像。
布達拉宮門口,有很多些赤著腳在灰塵裡跑來跑去的孩子,追在外國人後面伸著一支髒而細的胳膊。站在宮殿房頂,能看見圍繞拉薩的荒瘠的雪山,遼闊的草場,人群在你腳下走過,空氣裡面,有一種冷漠的味道,使俗世的一切都變得無關緊要。旅游巴士載著工業社會的獵奇者匆匆忙忙奔馳在古老的高原上,而當地人總是不緊不慢,搖著轉經輪,在這裡和那裡,邁著兩條腿慢悠悠的前進,因為並無必要著急從一個地方趕到另一個地方。假如要離開拉薩去附近遠些的鎮子,可以在城郊一個簡陋的汽車站,參考小黑板上用粉筆寫的時刻表。這座生意清淡的,快要倒塌的建築蓋在一片塵土飛揚的坡地上,聚集著一些結伴而行,或托兒帶口的在固定時刻來往與固定線路的當地藏民,破舊的氈帽下面一張張醬紅色的臉,五彩斑斕的繁復的項鏈,手鐲,誇張的藏刀在一層層馬鞍那樣硬邦邦的毛皮中間晃來晃去。因為出生以後就沒有洗過一次澡,他們像一群田裡面站了二十年的稻草人,只是一點也不如它們和氣。
到公元2000年的時候,西藏已經很安全了,拉薩,日喀則,靈芝,那曲,喜馬拉雅山4000,6000,7000米的營地,只要有錢,都可以去。藏族兄弟們雖然未必喜歡你,但已經不會用炸藥來表達情緒了。
拉薩的街頭豎起了燈箱和廣告,以及紅綠燈,八車道的馬路鋪滿了燦爛的陽光和夏利汽車,到處是美發廳、西藥店、科達膠卷。八角街的商人出售假的古董玉器,被半信半疑的人買走,到晚上,街燈通徹,酒吧人聲鼎沸,擠滿了導游、翻譯、金發碧眼的外國人,在煙霧中高聲說笑。然而布達拉宮還是和從前一樣,並沒有變得更加古老,落滿了千年的雪花和灰塵,地基下還是一千三百年前公羊馱來的土,大殿裡供奉著釋加牟尼的舍利、佛像、達賴的靈骨。到處都很黑,這是構成神秘的主要的特質。洶湧的人潮沒有使宮殿變得更溫暖,到處都冷冰冰的,看不到一間完整的房間或者大殿,一米以外的東西,而只有零星的片斷。一扇黑洞洞的門,接著一扇黑洞洞的門,黃而破舊的門框,刻著密密麻麻繁復的圖案,曾經金光閃閃。喇嘛的房間,潮濕而陰冷,小小的窗戶,鑿在面朝雪山的石牆上,寒風雨雪和藍天下遼遠的山巒,時不時地從裡面灌一些進來,除此之外,只有一張齊膝的矮榻,上面蓋著不知道放了多少年的毛皮。殿堂裡的佛像一尊尊都很巨大,用了上千公斤黃金和珍珠瑪瑙造出來的,長著細細的眉毛和銅鈴一樣的眼睛,缺乏同情心的冷酷的面容。僧人在巨大的柱子下分成兩排,昏暗的光線中,蒲團上搖晃著身體,念念有詞。一些藏族婦女坐在供台前面,一人一個麻袋,用青稞打磨佛器,發出稀裡嘩啦的聲音,作為開過光的聖物出售出去。酥油的味道四散彌漫,混合了時間的厚度,在幽暗高深的佛殿裡,細雨一樣打濕了來來往往的行人。他們頭腦之中,關於巴達拉宮的想像和布達拉宮的詭秘,財富和傳說,重生轉世,金身佛塔,人骨法器,屠殺,陰謀,無可解釋的故事和酥油燈的濃烈味道,在一片陌生而興奮的人潮中,混合成了一幅難以忘卻的,熱鬧而孤獨的圖畫。
拉薩以外,去靈芝、那曲,以及很多更加偏遠的地方,可以看到沿途變幻的風景,戈壁灘、羊皮筏子,蜿蜒寬廣的河流,黃色的草原一望無垠,起伏在荒涼的山脈之間。太陽高高照著,照在草原上的黑白旗幡,和油畫一樣漂亮的藏民窗戶上,偶爾,能看到翻下懸崖的一部車子,鐵皮骸骨,和一個故事,像一個永久的廣告牌,豎立在那裡。高山之巔,隱藏著海一樣翡翠色的羊卓雍措湖,那種藍色讓人說不出話來。五六千米的雪山巍峨連綿,覆著茫茫白雪,在寒冷的高原上連成一片。慘白的太陽在山頂投下月亮那樣凄冷的光,反射在沒有腳印的赤裸裸的積雪上。游客站在海拔5000米的紀念碑旁拍照留念,然後四散在山坡上走走,感覺最純淨的空氣滑過口腔,卻吸不到肺裡的奇異的難過,一邊強忍著這難過,拖著兩條灌了鉛似的腿,一步三停挪到坡頂,氣喘吁吁,用屁股坐著滑下來,相互扔雪球,小孩一樣高聲尖叫。海拔低的地方,有水草豐美的平原,笑容純樸的小姑娘趕著幾百只羊走過瑪瑙色的聖湖。寧靜的村落裡,屋檐下掛著洗好的衣服,狗生氣的大叫,周圍是無邊的樹林和碉堡。一切都是大寫的,像是特寫鏡頭。
無論是喇嘛還是平民,生活多少和從前有些不同了。從農奴社會一下子跨入到社會主義社會,空氣裡有一種共產主義的味道,僧侶的光環受到了損壞。醫務所的大夫能夠給人看病,收費低廉,比喇嘛要少。家裡有困難,銀行能借錢給你,利息也比喇嘛低。電視機開進了寺院,僧侶們變得不太好管教,不再言聽計從,心無旁騖了。天葬的傳統受到挑戰,被讀過書,受過教育的一些人徹底拋棄了。
但是去拉薩朝聖,依然是人一輩子要做的最神聖和崇高的事情。只要你是一個藏人。每一天,在這片空氣稀薄的,相當於9個半英國的高原上面,朝聖者絡繹不絕。轉山,轉湖,轉寺,或者終於下定決心,打點行囊,托付田地,磕著等身長頭從家鄉走去拉薩大昭寺。有時候,是一兩個人,一路磕頭過去,有時候是三五十個鄉親結伙,馬車、驢車馱著帳篷、柴鍋和一年的干糧,推選一名首領在前面磕頭。動作是蔚然可觀的。唱戲一樣,走三步,跪下,雙手合十,套著木片的兩個手掌擦著地面向前飛去,整個人伸平,像衝浪運動員趴在滑板上俯衝下來,非常舒展漂亮。站起來的時候,好像電影倒放,從後往前重復一邊同樣的動作,然後再飛出去。從容不迫。
假如你問一個伊斯蘭教徒,為什麼要去麥加朝聖。他會回答你,因為他必須去。必需的意思是,這裡面沒有選擇,沒有推理、邏輯和因果關系,只有答案。選擇是相互的,你選擇了一樣東西,它同時也選擇了你,這確定性裡面有一種神聖的味道。如果真有來世,一個人先被安排做一名穆斯林教徒,之後再做一名西藏教徒,那麼他可以對比一下兩種生活。我覺得穆斯林的日子應該會更加舒服。他們的朝聖像一次漫長的郊游,不需要磕頭,翻越雪山,風餐露宿,天氣也沒有那麼冷,一路上經過很多熱鬧的城市,吃上新鮮的食物、和人交流。可西藏的朝聖就沒有那麼簡單了。雪山、聖湖,無人的荒漠後面,是另一個雪山,聖湖,無人的荒漠。不光是幾千公裡的磕頭和走路,迷路的危險,狼群,疾病,更了不起的,是當這場漫長的自虐進行的時候,很多情況下,沒有一個人在旁邊,監督或者贊美,對他的行為投以關注。這個人既是完全自由的,也是完全孤獨的。他可以選擇抄近路,搭車或者減少磕頭的次數,因為沒有人看得見,但是他決對不會。就像一台事先設定好的機器,一旦開動起來,就會按照既定的程序走下去,直到終點。這種行為的意義,他或許從沒認真思考過,但是通過儀式一般反反復復的身體動作,他自然而然抵達了答案。即在這個艱苦卓絕的過程中,他逐漸獲得了一種力量,證明人可以不必依賴於任何社會關系,或權威,而僅憑自己賦予行為以意義。他克服掉懷疑,恐懼,肉體的惰性,和日復一日單調爬行的枯燥,在孤立無援的,黑暗的旅行中,逐漸把自己的靈魂和審判者上帝融為一體。這種強大的力量,在茫茫西藏高原上留下了很多雙磨破的鞋子、手套、羊皮圍裙,木板,以及死在半路的無數朝聖者。
倒下的人,會被同伴帶上他的一顆牙齒繼續前進,在抵達終點以後,把它嵌在大昭寺的一根柱子上。代表他完成了這次朝聖。那顆柱子,在黑暗的大殿裡看起來和其他柱子沒有什麼不同,只有在光線滑過它身體的時候,才能看到上面白森森的布滿了骨釘。
魔女的心髒,拉薩最古老神聖的寺院,在陽光底下,反射著輝煌的金色,上千盞酥油燈像黃昏時候,一片成熟的麥田,順著銅台,流下蒼老的眼淚。金色的轉經筒一排排穿過圍廊,裝著密密麻麻古老的祈文,寫在長長的沙草紙卷上,沉睡發黃,被陽光慢慢烤脆。
西方的教堂,有高高的穹頂,一塵不染的桌椅和五彩琉璃過濾過的柔和太陽;中原的寺廟,有開闊的庭院,青蔥翠柏,前後暢通的大殿,繞山環水。而這裡,所有傳說中的寶藏都沉睡在黑暗裡,籠罩著神秘的光環,不願被打擾。藏人、漢人、外國人、僧人、狗,大昭寺的每個白天都沸騰熱鬧,充滿了欲望,它們氣息陌生,穿行萬裡在這裡交彙,然後又相背而去。
微風蕩漾,金幡拂動,到處人頭濟濟。敞開的圍廊上擺滿了做法事的僧人的靴子,嗡嗡的祈禱聲從黑洞洞的大殿傳出,消散在明媚陽光下黑白旗幡的樂章裡。酥油燈在昏暗長廊搖曳,投下金色的陰影,在7世紀的門廊地磚上。衣衫襤褸的朝聖者雙手合十,舉向藍天,彎腰,跪倒,匍匐,貼住大地,念念有詞,溶化在一片祈禱的海洋中。
假如幸福是一種單純的信念,他們得到了幸福,假如幸福是一種周圍人的羨慕,他們得到了幸福,假如幸福是歷經千辛萬苦之後達到了預定的目標,他們得到了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