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別回身,有些美好的希望在哈巴那裡等你!)
唐僧騎馬東那個東,後面跟著個孫悟空;孫悟空,跑得快,後面跟著個豬八戒;豬八戒鼻子長,後面跟著個沙和尚;沙和尚,挑著籮,後面跟著個老妖婆;老妖婆,心眼壞,騙過了唐僧和八戒;唐僧八戒真糊塗,多虧孫悟空眼睛亮,眼睛亮,冒金光;高高舉起金箍棒,金箍棒,有力量;妖魔鬼怪消滅光!
這幾天,榕樺樹高高的樹杆上,在這個季節開出黃黃的花,落來地上,那些花的蜜糖粘在矮處的石頭、泥土、樹葉上;我記得在三川,這個季節栽秧了、山上羊奶果紅紅;地裡,學校背後繞過中流河的田埂上,桑椹把田埂都染紅了……
不知怎麼,最近,對於人世的抱怨和期盼總是顯得很多,怪自己錯失了這,那;使得自己的心亂,夢也是亂的。
而我們童年時,在三川,能用三四樣口音順溜地念叨這個好聽好看的歌謠,在那時已是莫大的樂趣。
三川這個名,因為盟川、濟川還彙川三條河流彙聚於平壩中央的中流河而得名。而我們生活的地方,是名字叫做板山河的,那就是濟川。
濟川河的源,應該是屬於永北府境內海拔最高的山峰他爾布子。經過了山高路遠的跋涉,等冬天她來到三川的時候,已只剩下涓涓的細流了。然而這樣的季節河,縱然不是四季水量都一樣的,催生不出楊柳依依芳草萋萋的水色;卻因為四季水量和形態的不斷變化,使我們這些河岸上的孩童,和河一道,跟進了四季的腳步。
魏春蘭、謝金梅、黃燕還我,都就是這樣的孩童,全是女的。
小時候,不知怎麼,心裡總是害怕魏這樣的姓;還有點害怕袁這樣的姓。而且那時,魏春蘭家的門是唯一用圓木頭,而不是木板訂起來,對他們家就更是有太多忌猜。然而真正最能引起我們忌猜的,則是謝家。
謝家的爹,是精明的生意人,在彙川橋的附近,開了大旅舍的,從來往的人客處得了銀錢,養育謝金梅和她的弟弟謝金華。那時候每當講到謝金華的名字,我就要聯想到金華火腿,沒來由地愛笑,那時人的心很細,很小的味道,都可從中嗅出甜或者香來,所以愛著笑。
冬天我們看到風吹,來路上灰沙蒙住行人的臉,看到那樣皺巴巴的,在灰沙中的臉,我們就要瘋笑;夏天早晨起來,西邊光草老包的山頂有一朵雲,有點像兩個人在擁抱又有點像一個妖艷的舞者,也要笑;有一個腦筋急轉彎,說的是遠看是條狗近看是條狗就是不會走,答案是死狗,更要瘋笑;笑得最多的,該是從濟川河一路走到學校去,三四個人在桑樹林、豆田邊,梨園裡所發的那些痴呆。
走吧,去梨園去吧。
梨園在濟川河才繞出大山的那裡,橋的一邊是謝家的旅舍,另外一邊就是梨園,過了橋,抬腳爬坡就是了。梨園裡的春天爛漫,夏天馥郁,秋天豐碩,冬天則是蕭瑟。因為看過梨園傳奇這個書,我就還歡喜梨園這個名字,只是到了後來後來才知道這個梨園不是那個梨園。
當時的情況,我們夜晚的居所幾乎都為白天的居所所占據了。
梨園裡,花開花落的時節自是不消說的,我們坐在那些枝椏上、草地上,看那一樹一樹的花,開了,謝了,講了和花瓣一樣多的故事,裡面的東西幾乎還和國家大事有關的,也有言情,可是男主角,總是一個模糊的符號,另外的那些,也有友情有正直有古代那些事兒。
末了,又去等那一顆一顆青澀的果兒一天天大起來,後來那些青澀的果兒,真的大了,然後青澀褪去,成熟了。我在那時看了一篇文字,說是勿要在沒有成熟的時候摘下果子,又看了那句正當年齡的得意話,心裡都很以為是。
芝麻梨、黑地梨、寶珠梨,在梨園邊地的灌木叢裡,還有次生的棠梨,她們在開花的時候,甚至比大的梨樹還要春帶雨!有一回,我們摘了大大小小的梨回家,在路邊停了一張高大的車,車窗玻璃也沒搖起來,我們就約定,一人投一個梨進去,給來的人最後驚喜,可好!
由我帶頭,先就上了。我選一個上好的茶餅梨,舉起來,躡手躡腳靠過去,輕輕把梨放下去,還沒等謝金梅上,車窗裡忽然冒出一個女人的頭來,抄著一口牛街話問:你們搞什麼!
我們立刻魂飛天外,跑開了,朝謝家的旅舍狂奔。
人們會以為冬天總是冷寒和凄涼的,然而在三川那裡,原野上,冬天的豆田其實是最豐富的。豆田裡的景色是柔和、翠綠;經過了一冬的沉澱,溝渠裡的水是清亮、透明,是安靜;在水底的泥土上,你甚至看得見蚯蚓在什麼時候偷偷爬過了,留下長長的凸起痕跡;這裡水和泥在一起並不混濁,這裡冬天花草依然瘋長,長滿青草的田埂上,白色星點的野花,黃的苦菜花,紫花的綠豆草……原野像端莊的少女,嫻熟而雅致,溫柔又富於活力。
豆苗長到觸膝高,有些豆筍子,躲在裡面了,和老豆娘不同,豆筍子像小女孩一樣軟呵呵,嫩呵呵,葉片仿佛吹彈可破,筍子又是生翠甘甜。那時候謝家的廚娘,在每年冬天用水澤邊的紅廖草捂出最好的醬餅,選好日子在瓦罐裡加了水和佐料,經過半年時間的醞釀,作出鮮紅醇香的大醬來,正好給我們腌吃豆筍備了最好的香料。
那時只知好玩好吃,也全不去管豆筍子是要給農人結出最好的豆莢來的。四個人一小伙的女孩兒,仿佛羊群出沒於廣袤的草原,這裡鑽進去,過了好久,那邊又冒出來,遠處的路上,四個人的單車悄悄放在水溝裡,斜靠在溝埂上,隱約剩下單車龍頭翹得有些高高。
路上也沒有人,風吹豆浪,隱約看見遠處遠處的田野有一兩個勤勞的農人在投入地勞作,再遠處的人家戶,炊煙已經淡開去,我們一人手裡一捆豆筍子,盆缽俱已滿了。四個人大搖大擺回到路上,把車從溝裡拉出來,把書倒在車前的簍裡,把筍子放進書包,跨上單車你追我趕朝學校去。
那晚,下晚自習回來的女生樓,是為謝家的大醬味道和豆筍子豆葉子的清甜所彌漫占據著的。能得離家住校的女生也是最令人羨慕的女學生。那晚,我們的夢也曾經為青色的豆麥飄香的田野充盈過,夢裡的香就仿佛余家那男孩所提及過的腊梅香。
桑林在學校背後,出了大門,偷偷拐下去,過了彙川河,河埂下面就是層層疊疊的桑林,一躲進桑林,人們就猶如猛虎放歸了山林,石頭沉入了大海,學校裡的那些條條框框,還有那駭人的老班早都攆到九霄雲外去了。
我吃到過桑林的桑葚,卻沒有去過桑林,這裡所指的不是濟川河坎上的那些,而是學校後面彙川那邊的。
那天的下午,不知道我是去了哪裡,原來的老班是要調離了,臨走的時候預備把我們兩個得意的門生也要帶走,其時學校教務處的一個老師,後來成為了校長的,竭力阻止我們的老班那樣做。我們這些孩子,不知道所有的跡像究竟意味著什麼的,跟著老班去了一個新、大而且好的學校。
我坐在那新好的大教室裡,滿腦子竟然是我的學校操場上的綬草,聖誕樹林裡我們藏著在樹洞裡的信,還有學校後面的桑園,甚至教學樓四樓看出去,牆外面有一戶人家的生活起居都一一為我記起,想這個時候他家的老人,該拿一些玉麥出來,在太陽底下漫漫剝了罷……
等回到學校,老謝和黃燕子俱烏黑著她們的嘴唇,問我去了哪裡,我不說去了哪裡,她們就拿出飯盒裝好的桑葚來,說下午老師讓上自習,人就都走了,全班女生都逃課去了桑林,我就不作聲了,再說話就要哭出來。其實,我在從那新大的學校折回來的路上遇到英語老師校長他們,他們正騎單車來找我們,預備把我們從老班的那裡奪回。我看著他們也不說話,是我們自己想好了的事情,基本上說什麼也是沒有用了。我覺得少年時代,我們最自信最勇敢了。
在采摘桑葚的人群裡,唯獨沒有了魏春蘭。
冬天三川的山是很凡高倫勃朗的,因為那種瘋長的荒草,又密又粗,等到了冬天金黃一片,在高大猙獰的山體上,襯托著滇西的藍天,實在是詭異得緊。在濟川河兩岸的高高山上,這樣詭異的草叢裡長滿了蝦脊蘭、橄欖還有一群群蜜蜂,蜂巢在檳榔一類低矮的灌木叢裡,一天比一天狀大;其中有一些其實不是蜜蜂蜂巢,是危險的馬蜂窩。
魏春蘭,金梅子們,不知道約集了什麼些伙伴,去山裡摘橄欖。就在山坡上遭遇了馬蜂的追殺,我們這些小的,沒有經驗不知道山裡有黑殺。魏春蘭可能是走在最前面,說是恰好踩上去了,大大觸怒了馬蜂們,蜂擁而上將她包圍了,人們都競相逃命,也沒有誰認得抵御蜂群務必趴在地上去之類的策略。
春蘭死去了!等最後蜂群散去,她的鼻眼血脈俱已被腫起的肌膚封堵,人們,大大小小的伙伴,哭喊著背她下山,走到謝家的旅舍,幾乎就快沒氣息了,消息傳到我這裡,我母親死活不讓去看,說是蜜蜂蟄傷的人形容是異常駭人的,死活不准去。
那時候人的心,還是很細,會為家人的誤解憂愁,也為家人的自私憤慨,也為伙伴的遭遇感覺到小小的心,會劇烈疼痛,痛得喘不過氣來。我也時刻不相信春蘭的死去是真,翻了好多的書去找尋一個醫治蟄傷的方法,後來終於找到一個地方,說馬蜂蟄傷的時候,只要拿許多的青苔,把蟄傷的地方嚴嚴實實敷上就會好。
我於是一遍一遍怪那同去的伙伴無知,就在濟川河裡,每年冬天河水減小的時候,在滴坎的地方留下許多處的深潭,裡面有蝌蚪、牛蛙、水蛇,還有一直順著水流飄到老遠的青苔,好多青苔,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青苔!我相信萬物一物降一物,只要耐心找,一定能找到解藥。
不知道怎麼,初中就那麼畢業了,我騎單車穿過田野去取一些留在宿舍的東西,田野裡稻谷俱已收割掉,剩下一些枯黃進而枯朽了的稻草人,站在蕭瑟的田野裡。
學校沒有什麼人,單車棚、操場上……單車棚是由我們這一屆學生集資修建的,一個叫黃旗和的奸商,在鋼管裡摻了石塊,以此來增加鋼材的重量,後來這樣的醜行敗露了,我們的校長召集全校師生在操場開緊急大會,講述所發生的事情。
黃老板做醜事也依然懼怕名聲敗露的,不知立刻從哪裡得了消息,闖進學校來罵校長,不許校長把事情講給我們。我們在人群中起哄,叫把他趕出去趕出去,奸商奸商!
車棚拆除了,為了找證據,是直接鋸斷拆除的,留在地面以下的那些鋼管,看得見裡面卡滿了石頭……那些事情仿佛就在昨天才發生掉,今天,現在連我們經常打滾的草地,草也更加茂密,那些鋼管也漸漸為伏地草淹沒。
宿舍裡沒有人,沒有那些不停歇的悄悄話,床鋪都搬空了,一切更是顯得荒寂。
多年以後,我回到三川,金梅燕子他們俱已為人父母,離的離,散的散。我們曾經背著斧頭去爬山,金梅的母親說背著斧頭在身上,猛獸就不會來冒犯,母親她們畢竟迷信,斧頭,猛獸來了我們有力氣去拿斧頭嗎,現在猛獸也就怕人,人是猛於虎的。
有一天我約集了她們去梨園,在那裡打牌、野炊一下午。聽到喧鬧,守園的人趕來了,天色已晚,我們卻絲毫沒有離開的意思。守園人繞著我們走一遍又走一遍,我們發現了感覺好有趣,故意更是不走。
天都黑了,守園的人心急如焚,主動走過來說:你們喜歡哪一棵,自己去摘幾個走了罷,我也要回家了!人心顯然已經不古,但是這一樣幽默的請求,逗得我哈哈大笑,豆大的淚水隨著滾落而出,他很詫異,她們也都詫異了。
堅決的人在人前是不會輕易落淚的,她們知道我這一樣脾性,然而我還我的伙伴們離開童年,漸漸都去為生活所困,有時已經不堪負累了,她們不確知什麼擊中了我的要害:梨園還是那時的梨園,我們不再是我們的我們,我仿佛喝醉了酒,拼命想跑回到過去,然而回不去了,只有一個守梨園的人,因為被自己的梨園栓牢了,想走走不得,想留留不得,考慮良久,只好舍些梨來,想引我們這些執著的人,速速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