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心底,那些深藏於浙南崇山峻嶺間的美麗廊橋和拙樸村莊,是不肯輕易觸及的一個角落,集資料看圖片想了幾年,就是下不了決心,怕時令不好、或行色匆匆地造訪,破壞了這個太熟悉又神往已久的夢。終於在如此油菜花桃李花紛呈的溫暖早春,收拾起心情,像與心儀多年卻素未謀面的愛人相會一樣,飛越千山萬水,到溫州來了。夾纈靛青染布的黃檀硐
黃昏辦完大堆公事才上廣州乘機,盡管頭很疼,但能暫離俗世裡為生存而掙扎的不愉快,心情真好。半夜才抵溫州,次晨到軍供大廈與李玉祥君和《溫州人》雜志記者張琴會合,去樂清采訪一個尚傳古夾纈法染布的偏僻山村。我的老毛病又犯了,每次出門都這樣,痛楚要相伴一路,這就是“痛並快樂著”,誰讓我那麼不安分呢。
夾纈染法盛於唐,敦煌莫高窟的唐代彩塑菩薩身上穿的多是夾纈織物。因宋皇室禁民間流通此染法而漸式微,近代已基本失傳,僅在浙南的一些山區保存至20世紀80年代。目前夾纈染織物在日本、印度等地是極其昂貴的高檔消費品,古老傳統的夾纈樣式備受矚目。近年來人們在偏僻的黃檀硐村發現了以木刻雕版相夾、以靛青染布的工藝仍相傳著並大量盛產靛青原料板藍根,吸引了許多人文研究者前往。我們此行是為玉祥張琴合作的一本關於古法織染的書補資料。1小時到樂清,玉祥的朋友派車送我們,山路彎道很多,過李張村後拐入更難走的土路,中午到了北雁蕩深深山坳裡的黃檀硐村。
村子房舍均為片石壘成的大小不一的院落繞著黑瓦木屋石屋,直欞窗子開得很隨意,石徑沿小溪蜿蜒至每一處,小拱石橋爬滿青藤,最有趣的是石廁,敞開式不說,無蹲位中間還橫一根木杠,我研究了半天也不知怎麼上。找到一藏有大量染布雕版的老太太家,這些刻著繁復百子圖、百花圖案的雕版祖祖輩輩傳了好幾代,老太太邊示範如何將兩塊雕版夾住棉布浸入染缸,邊叨敘可惜染坊師傅去年去世了、徒弟也遷出了山,年輕人不肯學,現在已無人用這些雕版,只好任它們落灰塵去。老人抱來幾床夾纈染的被罩,每床由12幅雕版染的方塊圖案組成,中間留一掌寬的純藍底色,拙樸美觀。舊時這一帶姑娘出嫁,沒一床這樣的夾纈被子娘家必是看不起的。接著我們又去找藏染料靛青的植物板藍根枝條的地窖,每年開春將枝條插在地裡,成長期半年多,陰歷10月底采摘葉及嫩枝搗碎倒入田邊的發酵池,加入石灰搗拌發酵成靛青,就可以用於自家染布或賣錢了,黃檀硐靛青之好是遠近聞名的。
回樂清經李張村采訪制靛青的吳宣法老人,現場看了靛青發酵池。老人看我們喜歡夾纈被,帶我們一戶戶村民家去問,這種粗布被罩因工藝復雜,大部分家庭只有一兩床,年輕人早已不用,老人存著一般也舍不得用,更不情願賣,好容易買到5塊夾纈染藍的百子圖被罩,一塊圖案上的娃娃戴五星帽持紅纓槍像紅小兵呢,一定是文革時染的。拙撲的土布晾曬在黑瓦屋檐下,翠竹映襯,溪流潺潺,古老的村子就這樣寧靜了上千年。
回溫州見到玉祥的好友、《泰順》一書的文字作者劉傑,一個思維極其活躍的小伙子,我們很談得來。明天就要踏上尋訪廊橋的旅途了,我把《泰順》和劉傑的《庫村》書稿讀透,心裡裝滿了期望。
桃花掩映新浦古村
早6點便起,衝了公仔面吃,300元包劉傑聯系好從泰順來的士去新浦鄉。車過瑞安後轉入大山,公路蜿蜒,山勢逶迤。路上遇一基督教徒的喪禮,劉傑感嘆中國農民心靈的悲苦,在這與世阻隔的窮鄉僻壤,老百姓的精神還能依托於什麼呢。3個半小時才到新山,直接到山邊的吳宅村去。
除廊橋獨具特色外,浙南山區廣布著古老的血緣村落,屋宅選址多面水、案
山,背倚修竹山林,以蠻石砌山牆,講究屋角“懸魚”和脊飾,建築風格渾然天
成。吳宅村是這些古村落的代表,唐代規劃的村落布局仍維持完好,家家院落寬敞、水系科學。村子唐時稱庫村,後也叫祭頭村,最早定居於此的是唐代名士吳畦,後唐德宗年間的進士包全也看中了這塊風水寶地而舉家遷來。玉祥他們去采訪30年代畢業於國立交大後一直在家鄉教書伺奉母親終老的吳時訣老人,我獨自在村裡徜徉,一枝桃花開在黑瓦屋的一角,三兩雞狗在卵石、青石相間的巷道上悠閑著,古井旁老人在打水,古老騎樓下店鋪門口婦女在織毛衣……徜徉到後山桃林,爬上一棵很高的桃樹俯瞰村子全景,黑壓壓的老房子鱗次櫛比地嵌在油菜花田間,幾枝粉粉的桃花點綴其間,中午的炊煙飄上來,實在太寧靜了,烈日裡蜜蜂在耳邊嗡嗡,我汗流浹背,手也被樹枝劃傷了,還不肯離去。
下午3點上了去縣城羅陽的班車,要過筱村,玉祥和劉傑有事得趕到縣城去,我獨自在筱村鎮前一點的村子下了車,去找文興橋。
踏著夕陽訪筱村
扛著腳架走在窄窄的田埂上,陽光從烏雲裡剛透出臉的一剎那,圖片上見過多次的那座秀美的虹橋文興橋躍入眼簾。終於見到彩虹般的廊橋了,好像見到熟悉卻一直未謀面的愛人,我心裡砰了一下,幾乎要落下淚來。
在橋底流連了半個多小時,這橋造於清鹹豐年間,橋長46米,橋拱高11.5米,一頭高一頭低,正是書上介紹的徒弟為趕工期而瞞著師傅施工造成誤差的那座。過橋爬坡後見一小村,姑娘在井邊洗頭,村婦擔著大擔草晃過。夕陽這麼地好,我走出公路,大步流星地過筱村鎮,到徐嶴底古村。村口有參天柏樹兩株,下立石碑刻著建村始末,徐嶴始祖自宋代由柏樹底遷來,已有28代在此居住了。祠堂在村外田頭,村裡完好保留著好幾座清初大宅院,均背靠茂林修竹的青山,面向開闊田野,小溪從門前流過,戶戶人家的後院桃花掩映,古井悄然。村中巷道和場院均以卵石鋪地,已被歲月磨得十分光滑。乾隆年間浙江鄉試的第37名吳舉人大屋門口地面鋪就的卵石圖案是鯉魚跳龍門,屋裡書案旁有一把很大的青龍關刀,據說舉人讀書累了會舉來揮舞一番,這可是個文武兼施的讀書人呢。
踏著夕陽歸去,走到公路邊打聽東佯橋,人人都說就在前面,可我足足走了2公裡才到東佯村,得一曬粉條的婦人指路,終於找到田間小溪上古樸的伸臂式木平廊橋,這類構造比虹橋略簡單、與侗鄉風雨橋類似的廊橋一般散布於水流不大寬闊的溪澗田間,在泰順有22座。
太陽已下山,沒車回縣城了,我在東佯村的公路上疲憊不堪地走著,一13歲男孩騎單車路過,熱心帶我一程,半道見路邊停一輛搶修電訊設施的小車,男孩停下一問,人家竟肯帶我回羅陽。還沒來得及謝這個小弟弟,他已騎上單車一溜煙走遠了。此去羅陽尚有1個多小時車程,與車主寧波電信局的蔔大哥等5位師傅一路攀談,小轎車擠了他們5個大男人還加上我,交通如此不便,要不是他們我今晚是回不到羅陽的。跟他們到泗溪鎮又修了一會設施,回到縣城已8點,想請好心的師傅們等吃飯,他們還要趕去溫州,只好匆匆道別,心裡默祝好人一生平安。自己順著熱鬧的小河夜市逛到一小店吃了碗粉,肚子餓壞了覺得真香。怕玉祥等擔心,趕緊回泰順賓館,正巧泰順攝影家協會副主席毛延年老師和古建保護辦主任李名權等來看玉祥和劉傑,聽說最垂危的仙稔鄉仙居橋正拆卸重修,頗感欣慰。毛老師力薦犀溪古樸秀美,於是決定明日到那去。
犀溪柳色新
早餐後玉祥和劉傑要去仙居橋現場拍電視節目,我的時間再犧牲不起,與他倆告別,自己搭上去犀溪的班車,開始了一個人尋訪廊橋的旅程。犀溪西去泰順17公裡,屬福建壽寧縣境,正在修路,中巴顛簸得厲害,全是灰土。我把《泰順》那幅犀溪的照片指給賣票的帥小伙讓到那時喊我下車,到犀溪鎮車壞了,好心的小伙子抱歉地解釋還差1裡路才到我要去的地方,並特地交代一輛當地三輪摩托免費送我到壩頭溪口。
一架古舊的單層廊橋凌空架於寬闊的溪面上,橋頭有瓚先亭和祭祀處,問路過的當地人,答曰名福壽橋,為嘉慶19年建。過曬滿菜干的橋廊,橋的另一頭新建了座祭祀陳靖姑的臨水宮,陳靖姑為福州蒼山下渡人,是婦幼的保護神,在福建與媽祖齊名。宮裡聚集了許多老人,葉於耀老先生介紹說本地多為葉氏,先祖居河南南陽,遷至浙南麗水,南宋建業年間遷於此。原建於清初的臨水宮文革被毀,因鄉民十分信奉陳靖姑,且臨水宮向來為村民老人聚會場所,故集資新修了此宮,所用石柱礎為原址搬來,梁柱上醒目的對聯為葉於耀老先生所題:“卅年前遭浩劫文跡無形留礎石,新世紀逢跨越聖德有幸復生輝。”老人們爭先恐後為我端茶遞水,這裡習慣用山蒼子與綠茶摻和泡水以去暑防痧,入口清涼,一位魏姓阿姨看我喜歡喝,立即包了一大包塞給我,並叫來26歲女兒葉花陪我去西浦村和狀元坊。
沿溪邊小路下行,緣岸才抽芽的株株嫩柳綠絲絛垂入溪裡,和遠處低矮起伏的山巒一一倒影在清澈的水中,現在我才明白王維那句“客舍青青柳色新”的“新”字用得有多妙了。過一溜廊棚,長長的碇步接連岸邊的古樟,這就是玉祥那張照片的出處,早春的西浦村真是清新得讓人依依難舍。村裡大人小孩都忙著挑選和炒制春茶,我過每家門口,人家都熱情送一把讓嘗嘗新,轉眼手上已抱了大包,那清香後來伴了我一路。
狀元坊在離村1裡的山坡上,為紀念本村人、南宋紹興2年已醜科狀元、理宗皇帝的駙馬繆蟾而建,94年重修。如此偏僻山鄉能出個狀元兼駙馬的確值得紀念。從狀元坊下來已近中午,葉花邀我到家裡午飯。穿過寧靜古老的村巷,一戶人家天井熱鬧地開著大蓬的桃花,我們從拱形的寨門進去,爬上人家木樓回廊來回拍照,諸多房間全大門洞開,可許久都沒見一個人,這裡真是門不閉戶、路不拾遺啊。回到鎮中心北浦,葉花買菜做飯,我再走街竄巷,嵌著“鳳閣三千字,鰲陽第一家”對聯的葉氏宗祠方正氣派,大書毛主席語錄的深巷蹣跚過提小手爐的阿婆,蠻石山牆壘的高牆深院密匝匝地相連。我靜靜鑽入各家拍桃李掩映的後院,古井悄然,水系科學,老人媳婦洗衣燒飯,炊煙在屋角飄起,平常人家的日子就這樣過了上千年。
葉花張羅了魚、雞腿菇和雞蛋湯好幾個菜,她退了休的父母這段在臨水宮幫忙,中午都不回來。她在鄉政府打字,哥哥弟弟都跑運輸,家裡收入挺好,住的雖是高牆木樓的老房子,但內裡是新式裝修,清涼舒服,這一帶人文氣息厚重建築古樸,要不是行色匆匆,我真想在她家住兩天。善良的姑娘把我送到路邊上中巴,開出好遠了她還在招手。
雨霧上洲嶺
回泰順縣城路過明正德年間修建的木平廊橋登雲橋。攔了輛人力三輪想買明信片,遍找不著,2:30趕上往洲嶺最後一班車,為等客經三魁時停了半小時,沒辦法,洲嶺的車太少,下午的光線那麼好,可惜時間都耽誤了。終於車子駛上了蜿蜒山道,過西佯、葉瑞佯等蔥綠的村鎮,同車鄉人指著一叫可溪的桃花菜花開著、小石拱橋爬著青藤的小村告訴說這離去三條橋的路口不遠。翻越一座大山時,夕陽透過雲層折射的耶酥光剛好打在油菜花田裡黑瓦屋鱗次櫛比的小村上,可惜班車一帶而過,若是自己包車慢慢拍照該多過癮啊。
到洲嶺已過5點,投宿鄉唯一的小旅社。穿過洲邊村的油菜花田,找到了水尾古色古香的毓文橋,這座清道光19年建的廊橋雄踞兩山缺口處,橋頭古老遒勁的樟樹掩映著文昌閣,石平橋面上聳立著飛檐翹角的三層樓閣,一股急流衝過石橋墩跌下山崖,形成落差不小的瀑布。今天不用再趕路了,我坐在橋東面峽谷頂端寫游記,四野只有流水聲,偶有擔柴草的鄉人路過,好奇地看著我。黃昏的涼風吹來炊煙的味道,我想起了6年前那個夏天,獨行蜀道時在梓潼七曲山坳裡對著夕陽寫游記的同樣情景,歲月匆匆而過,惟有這些在大自然裡真誠享受生命自我空間和獨自思索的時刻讓我記憶猶新。平日顯得太過浮躁的日子裡難得有這樣的閑暇和安然的心境,我坐至暮色四合,雖舟車勞頓了一天也心滿意足。
回到旅社先洗了個透心澡,下樓吃店主吳金汝做的蛋炒飯、雪菜煮冬筍、醬黃豆,吳父原是鄉書記,生了4個女兒,大女金汝招女婿上門,當了家。他們搞什麼祭祀剛擺完酒席,我一個人在廳堂吃飯,大群老人圍著問長問短,我拿出《泰順》一書,他們興致勃勃地傳閱,時不時發出驚喜的認同聲。知我明天要上瑞嶺,金汝找來鄰居杜叔,讓我明早搭他的拉石頭車進山。
晚上下起雨來,我早早鑽進被窩,看書,寫游記。山裡很潮,雨夜愈發顯得小鎮的靜了。
被子蓋厚了,夜裡熱醒後一直睡不著,窗外雨聲大作,獨自投宿這偏荒的山野小鎮,整層樓只住了我一個,的確有點怕人。想著雨後深山裡的老村子應籠在煙霧裡,6點便起來,一推門,果然如我所願,雨住了,微明的天色裡山嵐輕攏,趕緊洗漱下樓,坐上杜叔的破柴油拉石頭農用車上瑞嶺。5公裡的山路,轟隆隆的破車顛了半個多小時,發動機吵得我耳朵幾乎聾掉。霧很大,太陽快出來了,但還是什麼也看不見。
瑞嶺這只勉強通簡易公路的深山裡的村子竟有過千人,清鹹豐年間建造的全縣最大的文昌閣樓高4層,原作了瑞嶺小學,現學校雖搬走,但這荒嶺間古樸秀美的建築似乎仍有飄渺的書香。霧裡隱約可見油菜花田間參天的古樹,嬌姿欲滴的山桃一溜溜繞著幢幢古屋,初升的太陽照在森森鳳尾竹頂端,如此與世隔絕的環境和好風水才使村子繁衍了一帶又一帶。我這些年總在四處尋覓世外桃源,這裡何嘗不如是呢。
艱辛尋訪三條橋
回到洲嶺已8點半,岫煙飄在山腰,毓文橋遠遠望去,古樟、急流、樓閣、石橋孔古樸生動。我躍入山谷仰拍,那攏在高聳廊橋頂上的山嵐使這一切看起來更似仙境。穿行於金燦燦的油菜花田,頻頻回望這幅絕美的圖畫,可惜我總是這樣地行色匆匆,無法盡情享受大自然的恩惠!雨後初晴的清晨,整個洲嶺仿佛從乳白的雲海裡凸現而出,古石橋邊垂著的嫩柳、菜花裡蜿蜒田埂上慢悠悠的老牛、飄著炊煙的黑瓦老屋,全在白茫茫的雲霧背景上,真真的“白雲生處有人家”……
盤桓田間太久,上午出山的唯一中巴已開走。金汝讓我就醬蘿蔔、淹老姜吃稀飯,她全家出去為我找車,打聽到鄉農技站長蘇為津要出去為農民檢查白術種植,便讓我搭上他的摩托去三條橋。
沿公路走到一個叫老鷹嘴的地方,摩托拐入小道,雨後的泥路十分濕滑,我說下來,小蘇不讓,說怕等會還有得走的,直開完這大約1公裡的山路。山坳裡坐落著一戶孤零零的人家,場院對著幾汪漂浮著紅沼的梯田,幾畦旱地開著油菜花,粉粉的桃樹下放著幾只山羊,真像《西游記》裡妖怪變的。小蘇用本地話跟看家的老人說明我的來意,老人熱情泡茶倒水,讓把行李放下。問她一家獨自住在這山裡頭不孤獨嗎,老人說習慣了,的確,這麼風涼水好又有田有地的不用與其他俗人過往,只要有相親相愛的一家人,何樂而不為。小蘇擔心我一人背腳架走那麼遠山路,自告奮勇陪我下山。
往山谷山走了20分鐘,聽見溪流的潺潺聲,那座深深山谷底高架於清清溪流
上、始建於唐貞觀年間、清道光重修的三條橋躍然入眼,這是古時泰順南去閩福安官道的必經之路,是我國最古老的木拱廊橋。古樸的橋下橫溪碧藍,石澗開著三兩枝粉紫的野花。橋下的橫溪是洋溪鄉與洲嶺鄉的分界,山道蜿蜒、溪流阻隔,彩虹般的廊橋寄托了鄉民對天塹變通途的美好願望。
天氣真好,陽光透進悠長的橋廊,廊壁上一首《點降唇》寫得逍遙:“常憶青,與君依依解笑趣。山青水碧,人面何處去?人自多情,吟吟水邊立。千萬縷,溪水難寄,任是東流去。”我大聲吟著,和小蘇不禁失笑。邊爬山回去邊和小蘇聊,他這兩年輔導農民種植白術、玉竹,玉竹畝產可2000斤、三年一收,每斤賣到5元,是一條脫貧的路子。他是洋溪人,在比家鄉更偏僻的洲嶺已工作快10年了,覺得自己的職業蠻滿足的,從未想過要到外地去發展,因為農民離不開農技站呢。
回到老鷹嘴,小蘇把我載到公路邊,這爛滑的山道,要不是他,我自己肯定要背行李負重近1小時才能走出來。怕我一人在公路邊等車不安全,小蘇一直把我帶到溪頭村,跟路邊一戶人家打了招呼讓我坐下喝茶,這才放心離去。
我坐在樹陰底下等車,鄉人照例過來圍觀,正午的習習涼風輕撫我的長發,鄉民為我衝來的清茶香氣裊裊,幾只雞在腳下咕咕,我和鄉親攀談了一會又開始寫游記。1小時後車才來,下午1點才到三魁鎮,肚子餓得發暈。找了間車站邊上新開的華美旅社,50元住兩天,房間寬敞床單雪白,老板和我同姓。匆匆在路邊小店吃一碗香甜的米粉,趕車去仕陽。
春雨仕陽和大溪源
中巴上不知不覺睡著,被人推醒,方發覺窗外大雨,仕陽鎮到了。不少戴碩大鬥笠的鄉民在廊棚下避雨,我鑽進一維修店躲雨,店主熱情介紹附近一叫“四房底”的老宅很古且卵石鋪地,但記不得怎麼走了。打摩的去不遠的仕陽碇步,為清嘉慶年間建造,以花崗岩和青石兩色石料砌成高低雙層以便夜行辨認,長136米、有223齒,據說為中國之最。老實的摩的司機為我打傘拍照,自己肩頭全淋濕。大雨哪兒也不好去,回車站搭往縣城方向的車,經過油菜花點綴的一個個鄉村,山道彎彎,1個多小時到了上洪村。
上洪為自稱軒轅黃帝後裔的黃氏聚居地,自明代遷來,繁衍生息,清嘉慶年間出過武狀元黃宗堯。村口的黃氏宗祠造得精巧,北側大屋院裡幾個婦女廊下織毛衣,很合作地趕鴨子到院中央讓我拍照。緣溪而上,一溜古屋臨溪,小石橋畔開著一株桃花,雨又下來了,一30多歲的婦女看我淋著雨,過來為我打傘讓我拍照,她叫黃細榮,住溪上頭的黃宅,正是我要去找的武狀元宅旁邊。她陪我溯溪上行,峰回路轉,眼前展現了一幅寫意水墨畫:郁郁蔥蔥的山坳下,田疇間黑壓壓一片建築活潑變化的大屋,溪流蜿蜒其間。這就是黃氏始祖最初相中的大溪源。先到細榮住的外邊一側小黃宅,這近200年的大宅子背倚著山,其余三面都用蠻石山牆砌得嚴嚴實實,甚為壯觀。屋裡住了8戶人家,一93歲的阿公坐於廊下讓我拍照,看上去最多70來歲。再前行至山腳溪邊,玉祥多次誇贊的乾隆年造的黃宗堯老宅躍入眼簾,高牆臨溪,翹掾飛角,門樓側開,接連小石橋。為配合我拍照,細榮進屋叫來兩位老太冒雨走過石橋,將溪裡的鴨子趕入我的鏡頭裡,正好一只小狗也跟著過橋,我拍得過癮,心底對細榮和這些質樸的老人們萬分感謝。登門謝過灶間忙碌的老人,孩子們在碩大的殺豬盆邊玩耍。從黃宅後院出去又繞了一圈,這幾幢古拙的老宅襯著後山森森竹林,面向開闊稻田,臨溪一條彎彎石徑伸向綠林深處,如此風水怎不讓人流連。別過細榮,慢慢沿溪踱出小村,雨住了,家家黑瓦屋角飄起了炊煙,我真舍不得走了。
回到下榻的華美旅館,主人邱氏夫婦請幫忙裝修的木工晚飯,邀我一起吃,還特地加了菜,夫妻倆死活不肯收飯錢,說我獨自出門在外吃上住家飯比什麼都好,讓明晚也回來吃。我一直還在猜忌人家呢,心裡十分地內疚。
流連泗溪
早起大霧,搭車半小時,7點多到泗溪鎮,在北澗橋旁下車,擔心下雨,抓緊拍。北澗橋中間天花藻井上寫著乾隆十年建,造型優美的虹橋兩層20間橋屋與店鋪街、民居、村落建築自然巧妙地連接成一體,橋頭千年古樟、森森鳳尾竹和籠著晨霧的遠山相襯,橋下兩條溪流相會處另有碇步與小石橋相接,清晨的溪邊三兩婦女在浣衣,擔水的阿伯悠悠晃過小石橋,遠遠的田間開著油菜花,我在橋頭兩側和河岸流連好久,早起的老人捂著手爐,鄉民趕牛走過,大聲跟我打著招呼。
步行5分鐘到泗溪姊妹橋的另一座虹橋溪東橋,與北澗橋建築年份相差不遠,橋身略短,有橋屋15間。她與北澗橋兩座姊妹橋被建築學家譽為世界上最美麗的虹橋,橋的一側規模不小的臨水宮現作了泰順二中。跳入橋底的蘿蔔花田以白花作前景,潺潺東溪緩緩流過,鏡頭裡那精美絕倫的虹橋,簡直令人著迷。
在橋頭的豆漿店休息,與中學林老師攀談,他建議我到白粉牆村即現在的鎮中心老街走走。太陽出來了,天一下子藍得透透的,我扛著腳架吃著紅紅的草莓穿行於熱鬧的泗溪街頭,一只大狗跟著我,早晨的陽光灑向青石板古巷擁擠的店鋪和坐在竹椅上的老人,好一幅鬧市一隅的特寫畫。白粉牆村人文發達,清皇帝曾賜“忠孝”一匾,現尚保存的古街仍是商業中心。
打三輪摩托到臨近的玉岩村找包氏祠堂,同車買菜回家的姑娘包麗華是包氏後裔,她熱情邀我至家歇腳,逐一帶我去祠堂、牌樓、玉岩橋。包氏祠堂系明代建築,主殿橫梁為明末典型的“胖頭肥梁”,像鼻鬥拱,體現拙樸風格。祠堂現作了小學,一側廂房裡歷史老師正在給孩子們講鴉片戰爭,窗外陽光映著一畦金色的油菜,這場景晃若隔世。祠堂對開大幅場院和一池半月塘,兜轉穿過大片田地方見古樸精巧的門樓,可想當時祠堂有多麼地恢弘氣派。玉岩橋為木平廊橋,清中期建。包麗華留我午飯,我還得去雪溪和三魁,婉拒了她。
回到泗溪因舍不得姊妹橋再到北澗橋補了幾張片子,春天的陽光下泗水回瀾處鄉人在釣魚、洗衣,五顏六色的孩子們在戲水,遠遠的將軍山、獅子山青蔥靈動。最後深情地飽覽了這美麗的地方,到下橋村路邊等車,菜花田後一嵌著“文元”的門樓又吸引了我的目光,停下來拍照,一群村人圍過來給我介紹這家是清初進士,並帶我下溪涉過碇步,看李花深處幾座保留完好的明代老宅。南宋末年林姓一族陸續從福建遷於此,繁衍至明代最盛,現從各宅院留下的建築仍可見當年的氣勢。鄉人指我到1公裡外的泗溪寺,這翻新不久的寺廟掩映在山坡的林間,面對小河,風水極講究。正午烈日下等車近1小時,四野無人煙,又渴又餓,幾乎發暈。
徜徉三魁古宅院
好容易等到車乘至大龍口,轉車雪溪鄉。胡氏一族從清嘉慶奉直隸大夫的胡朝桂開始在此繁衍,至今已21代逾千人,其子胡東偉於道光25年建的石門樓可謂泰順建築的精品,規劃布局精巧而不失大氣,門罩、脊飾、懸魚十分講究,鬥拱更是雕花刻鳳,體現了耕讀傳家的思想和清盛時的建築風格,最美是那棵從正對中軸線的坡上擎天而立的風水樹。
今天是正月二十九,過兩天是二月二“龍抬頭”,胡氏宗祠的戲台正唱著紹興戲《正德王下廣德州》,熱鬧非凡。一中年男子過來招呼我,他叫胡敘金,在南京一帶做建材生意,這次二月二祈福祭祀活動由他和另13戶較富裕的人家合份,除請戲班子連唱五天、每天兩本戲外,還要擺百家宴,請胡氏幾百鄉民聚餐,這樣的習俗每年都搞,有的村或鄉過正月十五、有的過二月二,基本是大家族輪流出資。胡敘金知我沒吃午飯,馬上叫人買來米面卷、涼茶和甘蔗給我。我們坐在雪溪邊的樹蔭下攀談,胡氏分居河東、河西兩村,說著已有人拿來線裝的磚頭厚的胡氏族譜給我看,好幾位老人圍過來給我講古,邀我留下晚上參加百家宴。這裡的人們衣著講究,彬彬有禮,熱誠善良,可惜我是明天的回程機票,還有這麼多地方沒去,只好忍痛割舍。
下午3點半,光線好極了,我匆匆告別胡氏,去劉宅村。車過建於北宋的油車嶺石板橋,這是泰順地區現存歷史最早的橋。劉宅橋建於明永樂三年,是泰順木平廊橋裡最為古老的一座,兩側橋頭都有二層橋屋共6間。一枝桃花開在橋下溪邊,田裡三兩老牛悠閑著,逆光效果非常好。眼看太陽已西墜,我大步流星地穿過田野石徑,走得汗流浹背,遠遠劉氏宗祠鼓樂聲傳來,聽鄉人說那兒正在擺百家宴,可我總是這樣行色匆匆,無法參與了。
回到三魁去拍此行的最後一座虹橋薛宅橋,熱鬧的街頭一道攔溪壩上溪水嘩嘩,夕陽裡古老的單層木拱廊橋走過一批批放學的孩子。眼看太陽就下山了,我著急在鎮上找車去3公裡外的下武佯庵前村,一時找不著,情急之下攔了一輛過路摩托車要求帶我一程,車主是到幼兒園接孩子的中學董老師,他聽我說要趕光線,竟然答應了,帶上我飛一般地趕到庵前,還問要不要等著接我回鎮。塞給他錢,怎麼也不肯要。
“榴”是福建、浙南對開間的俗稱。庵前是張氏的血緣村落,九榴大宅初建於康熙年間,光緒年間失火重建,緊鄰的乾隆年間建的七榴成為村裡現存最老的房子。夕陽金色的光線照著古老寧靜的廊坊、梁柱和門樓,我竄上七榴二樓的一角俯拍九榴全景,一棵古柏立於宅前,兩座門樓從兩側對開,正面是一溜厚重的鏤花石牆,牆外大片田疇,小溪蜿蜒過兩宅間,宅後青山連綿。背山、面水、卵石鋪地、蠻石壘山牆,典型的泰順鄉居建築,與大自然是這麼地融合。已是旅途的最後一站了,我踱到田野裡張氏祖屋原址的青石條上坐下,黃昏徐徐的涼風裡荷鋤而歸的老農悠然走過。我依依目送最後一縷陽光墜向樹梢,心裡滿是恬靜和安然。
旅行提示
一、 關於廊橋:明、清所建的疊梁式木構廊橋多位於黔東南、湘西和浙南,
但疊梁木拱廊橋現僅浙南獨存,其中“九山半田半溪水”的泰順現存木拱廊橋6座、木平廊橋22座和石平廊橋幾十座,可謂中國廊橋的博覽館。
二、 交通:乘火車或飛機抵溫州,廣州有往返溫州的晚班機;溫州-泰順210
公裡,汽車南站每日有幾班往泰順的快巴,35元、4小時達三魁鎮、近5小時至縣城羅陽鎮;或乘快巴至蒼南縣城轉車,蒼南-泰順的中巴很多。以三魁為中心點尋訪古橋古村比縣城更便捷。除洲嶺鄉班車難搭外,泰順縣內各鄉鎮之間與毗鄰的福建各鎮來往中巴較方便,但山路彎道極多,路況普遍不大好。溫州-樂清1小時車程,快巴15分鐘一班,樂清-黃檀硐車程1個半小時,班車每天只兩班,趕不上就得包車,路較難走。尋訪古橋古村多需徒步鄉間小徑,要有一定體力和防滑鞋。
三、 食宿:當地物價低廉,飲食清淡,最好在村民家吃飯,自產蔬菜家雞甜
極。三魁住車站邊新開的華美旅社,25元/人,床單雪白,店主夫婦很好;洲嶺只一家旅社,20元/人;溫州則物價較高,二星賓館標間打折後也得200多元。
四、 民風:浙南山區因自古與外界隔絕,民風極為淳樸,鄉民無論貧富,看
到外人都會熱情指路、邀至自家衝春茶、設飯局視為座上客,翻出傳家寶講古。我一路得到了許多人的幫助,小鎮和農村裡留我吃飯不肯收錢、雨中為我和相機打傘、用單車摩托拖拉機搭我一程或帶我徒步十數裡到目的地的人多不勝舉。
五、 氣候和游程:浙南氣候溫和,四季皆可旅行,農歷正月十五和二月二鄉
間節慶較多。有近一周時間,晨出晚歸的話可尋到大部分木拱廊橋和典型古村,若時間寬裕,到一個個古村落住幾天,收獲更不同。
六、 其他景點:泰順西北的司前有國家級自然保護區烏岩嶺,東南的雅陽有
承天氡溫泉度假區;樂清市東北有著名的雁蕩山;臨近的永嘉縣有我國古代山水文學的搖籃楠溪江,交通方便且景色優美。
七、 劉傑、李玉祥編撰,三聯出版的《鄉土中國—泰順》一書是最好的旅行
指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