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美麗的童年,好像漂在餛飩湯裡油亮油亮的蔥花》
記憶中的童年,不但是彩色的,還伴隨著背景音樂。這幻化成我畢生鄉愁的背景音樂,就是祖屋外邊青石板鋪成的老巷被木屐敲擊出的悅耳的交響曲。踢噠、踢噠的響,很清脆也很有節奏。長大後讀到在同一地方寓居過的冰心的同樣感受,在雲南麗江古城又看到久違了的青石板路,真有恍若隔世之感。
聽同鄉說三坊七巷正在復舊,鋼筋鐵骨水泥路要翻修成原來的青石板路,要下血本打造三坊七巷旅游品牌。好事固然是好事,但木屐碰撞環佩玎珰呢?著蘭色印花布衣汲踏木屐的丁香般的女子呢?那曲悠揚美妙的人間天籟呢?特別是,那自晨至夜逡巡於青石板老巷之中的令人饞涎欲滴的零食小販的吆喝聲呢?
童年的記憶裡,零食小販似乎就該和青石板老巷泥在一起。
俗話說“剃頭挑子一頭熱”, 剃頭挑子打記事起就沒見過,倒是同樣是“一頭熱”的餛飩挑子、魚丸挑子、元宵挑子絡繹不絕地在記憶中的青石板老巷逡巡穿梭。
餛飩歷史相當悠久,無分南北到處有之。不過榕城餛飩有點特殊。餛飩擔販從不吆喝,他只需一副瓷碗瓷湯匙敲擊出玎珰聲,便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了。
餛飩都是現點現包現煮現吃,食客圍得再多擔販也不怵頭,像變戲法一樣,用單支筷子頭撥一點肉餡往薄如蟬翼的餛飩皮上一抹,鬼斧神工的左手就勢一捏,就是一個個挺拔舒翹非常俏式的餛飩。我總懷疑,如果他再往空中輕輕那麼一彈,這些餛飩就會像小白鴿一樣展開翅膀飛起來。
餛飩皮極薄餡極少,若不是現包現煮,皮就會把餡的水分吸走,皮糊餡燥的真成渾沌一團了。一手餛飩下鍋,一手這邊擺開三五小碗,佐料極簡單,油亮油亮的蔥花加些蝦油而已,妙在那湯既清且醇厚,配合著清爽俏滑的餛飩,色白而腴,味脆且鮮,兩極其美,實在是色香味形俱佳的神品。
後來有精於易牙之術的人,揣測那餛飩湯是蛇肉蛇骨熬制的,否則焉有那樣好的味道?我卻覺得即便如此也不足以揭示此中秘訣。
我認為,餛飩擔販做的是一篇極盡起承轉合之妙的好文章,你想吃,就得先看他精妙的手法舉重若輕叱詫立辦,吊足你的胃口而又不至於不耐煩,而餛飩之清爽與湯之醇厚,相反相承,對立統一,風韻十足地挑逗你的味蕾,想再細細辨別時,早已一碗下肚,卻毫無飽漲之感。
實際上,每次吃完剛放下餛飩碗,心裡面就已經開始期待下次再吃了。這也正是餛飩擔販的獨門絕活,也是它最令人趨之若鶩的原因。
相對於“桃李不言下自成蹊”的餛飩挑子,榕城特產的魚丸挑子卻須多費點勁。他也是一副瓷碗瓷湯匙快板似的敲擊著,但遇到有人探頭,他要趕緊補充吆喝一句:“魚丸”,以免被誤認為餛飩挑子。
正宗的魚丸不愧精工細料四個字,是過年過節才好享用的奢侈品,好原料自然本錢貴,以連江海鰻為上品,而且技術要求高,百年老店密不授人,所以魚丸挑子只好賣些等而次之的廉價貨色,慰情聊勝於無。我打小嘴刁,只看好價廉物美的餛飩挑子,對魚丸挑子一貫置若罔聞。
不過元宵挑子又是另一回事。元宵在外地都叫“湯圓”,據說是袁世凱稱帝時因與“袁消”二字音同,遂改稱湯圓。榕城天高皇帝遠,還來不及改就已經“袁消”了,又或許,袁世凱就是被榕城人唱衰的?
總之元宵是深受喜愛的高檔零食,非家長格外開恩難得一膏饞吻。榕城元宵講究純精肉制餡,而且肉汁要濃要多。
吃這種元宵是需要技巧的,要用大瓷湯匙兜著湯把元宵舀起來,趁元宵沒有破裂,找准皮最薄的地方下口,輕輕咬破糯米皮,把其中的又濃又多的肉汁吸飲下肚,莫不驚為美味。
這肉汁要趁熱才好吃,但又不能燙到舌頭。常有猴急猴急的小伙伴,一口咬下去,元宵裡的肉汁直飆出來,把紅領巾和的確良白襯衫噴了個滿臉花。那醬色肉汁是怎麼也洗不掉的,又有一頓“麻筍干炒肉”的皮肉之災在所難免。
肉汁吸完,再咬開糯米皮,就會發現裡層原本該是潔白的糯米皮已被肉汁染成醬色。有肉汁的滲透,糯米皮就夠好吃的了。圓滾滾的精肉餡,照例是要留下來下飯,那可是最好的菜肴,常常一粒元宵肉餡就可罄一海碗稀飯。
好玩的是,元宵挑子他也是一副瓷碗瓷湯匙快板似的敲擊著,他敲擊出的節奏與餛飩挑子不同,所以也好整以暇地不需要任何吆喝,食客們便都分辨得出來。反倒是榕城特產的魚丸不尷不尬地夾雜在兩者中間,跟做了什麼虧心事似的,需要時時替自己口頭辯白。
除了這三副“一頭熱”的挑子,還有一道夏令零食擔販,也是用一副瓷碗瓷湯匙,快板似的在青石板老巷清脆地敲擊著,他也不需要發聲吆喝。因為他的的挑子是“兩頭熱”,食客們一眼就能分辨出花木蘭。這道零食,現今已銷聲匿跡了,空余敲擊的回聲縈繞心頭。
那就是豆腐腦。有看官不屑地撇嘴了:“豆腐腦何處無之?”我幼童時代的豆腐腦,異於現在軟啪啪的豆腐腦,是哆裡哆嗦的軟嫩熱豆腐,用特制的淺而薄的鋼勺撇出豆腐腦薄片,白如凝脂、溫如暖玉,上面澆一勺冰鎮的淡竹與甘草熬成的甜涼茶,再用鋼勺將瓷碗裡的豆腐腦薄片橫豎切成四角見方的小塊,讓涼茶的冰甜滲透入軟嫩的熱豆腐中,我們再熱乎乎冰涼涼地連吸帶喝一口氣啜完,洋溢著清爽而滑嫩柔軟的感覺。
榕城夏季暑熱難當,在當時,那算是一道很普通的夏令零食,價格極廉,老少鹹宜。我至今難解的是那熱乎乎冰涼涼的怪異組合,軟熱與冰甜既各自獨立為政,又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儼然演出著夏令時節的風物詩。
大夏天誰都想吃一點涼的東西。我臆斷,那麼熱的大暑天,豆腐腦仍需保溫,是為了配合冰鎮甜涼茶,用冰火兩重天騙過味蕾,讓人忽略豆制品那股特殊的異味,只留下哈根達斯一般的軟糯甘美,這不能不說是樸素的美食智慧。
這道零食的妙處,不在味道,而是在對我們觸覺的滿足。它的創意,與油炸冰淇淋屬於異曲同工,莫名其妙之余反而有種突兀之美,獨有異趣。
除了這些擔販的瓷碗瓷湯匙的環佩玎珰,青石板老巷幾乎每日不絕於耳,還有金石之聲。
首先在記憶的耳朵裡回響的是大剪刀的哢嚓哢嚓聲。別誤會,這可不是賣剪刀的或磨刀工,而是每天出沒的麥芽糖擔販。
榕城麥芽糖是像白色大蟒蛇那樣盤成圈的,外皮自然是麥芽糖,中間的餡可就豐富了,有碾碎的油炸花生、炒芝麻、瓜子仁、甜蘿蔔絲干、葡萄干、松子、蜜餞之類,不但香甜,而且還是頑童們的重要游戲項目。
因為,麥芽糖是可以拉得很長很長的,兩小兒辯麥芽糖,最後拉斷後,以雙方誰手裡的麥芽糖長度定勝負,輸者埋單,贏者得意非凡地大嚼特嚼,那吃起來是特別香的。於是,研究切磋麥芽糖功略,就成為眾頑童孜孜以求之的日課。
如果是兩塊刨刀片敲擊出的金屬利器聲,那頑童們可就翻箱倒櫃有得忙乎了。因為,這是收破爛的擔販有鳳來儀。可別小覷了他,用破爛換取的,可是有錢買不到的“恰恰糖”。
在頑童們的眼裡,麥芽糖算金輪法王的話,恰恰糖就是蕭峰。這種糖市面上見不到了,口感上應該和我現在吃的日本的“金太郎飴”相去不遠。
收破爛的擔販目測著頑童交來的空玻璃瓶、破人字拖或者漏底鐵鍋的數量,然後用其中一塊鋒利的刨刀片,在整大塊恰恰糖上比出合適的位置,再用另一塊刨刀片在頂部重重一敲,鏗鏘一聲,一小塊甘之如飴的恰恰糖就換到手了。
經常見“家無存貨”的頑童,偷偷拿家裡的好東西充破爛想換恰恰糖,擔販是一概堅決拒收的,並正色地予以口頭警告,厲聲喝斥說趕快拿回家原位放好。所以,我們當年換恰恰糖時,最害怕的就是手裡的破爛不夠破爛而被擔販拒收,那忐忑不安的心情至今婉爾。
金屬利器聲中最讓老少爺們歡呼的是菜刀的奏刀聲。那是神秘莫測的拐腳鹵鴨。
鹵鴨是榕城普通的地方菜,卻讓拐腳占盡風流,獨步了多年。拐腳這個稱呼大概只有用在他的身上才成為一種尊稱,他的真實名字反而無人知曉。
上輩人因小兒麻痹症而拐腳的似乎很多,拐腳鹵鴨屬於異人,無師自通調和鼎鼐之道。他燒制的鹵鴨味之鮮美無與倫比,誰都要輸他特有的一段香。
老巷的人無不贊美,像這麼一致的口有同嗜,很少見的。大人們總是在品嘗美味時不忘加上一句感嘆:“拐腳還是吃長齋的!”那就意味著拐腳從未嘗過味道,也意味著吃長齋與殺生這對水火不相容的矛盾竟然完整地統一在拐腳這個異人身上。他雖身患殘疾孑然一身,但他自食其力廣受尊重,我知道他一定很快樂,因為不快樂的人是燒不出美味來的。
這些是我長大後才想明白的,當年懵懂頑童,一直以為吃長齋是獨門功夫,與美味鹵鴨之間存在因果關系,一直以為因為拐腳吃長齋,所以他的鹵鴨味之鮮美無人能比。
拐腳鹵鴨的挑擔一來,熟識的食客便蜂擁而至,經常是老巷一圈還沒走完就已告罄。我最喜歡從頭看他將整只鹵鴨肢解,看他奏刀,齊刷刷劈成兩截。這時鼻孔翕張,整個人怔住了,異香撲面而來,至今思之猶有余香。
拐腳鹵鴨好的部位佐酒下飯為無上妙品,哪裡輪得上我們這些頑童,拐腳便將鴨頭鴨脖子或零或整賤賣給我們當零食瞎啃。
有的小伙伴愛嚼整個的小腦袋瓜,嚼得呵吱呵吱響,曾見他一口氣連吃三個,據說一個鴨頭能吃出十八種滋味。我則專愛鴨脖子,筋筋道道的,將拐腳鹵鴨的味醇而香的特色發揮得淋漓盡致,令人不忍釋手。
拐腳孑然一身沒有後人,他老了以後就神秘失蹤了,誰也不知道他去了哪裡。大家誰都懷念拐腳鹵鴨的美味,都在四處尋找他。
老人們都說,拐腳是神貓瘸了腳變的,因為只有貓,到了老態時就無影無蹤,不讓任何人看到貓老去的頹態與垂死的遲暮。老人的說法,我選擇相信。一飲一啄,莫非前定。
菜刀的奏刀聲中不夾雜拐棍撞地聲的,那就不是拐腳鹵鴨,而是賣鹵豬頭肉的。除豬頭肉的臉子、豬耳朵、舌頭之外還有腦子、腸、苦腸、蹄筋等等,而以廉價的豬耳朵最受孩子們歡迎。
這道鹵味好像不能登大雅之堂,但是在煨煮熏制中有特殊的風味,特別愛看的是擔販刀口上手藝非凡,能把豬耳朵豬頭肉切得出透明薄如紙,刀法利落,臨了澆上一勺鹵汁調配的蒜頭醬,香味撲鼻。
我從小絕望地艷羨他的精湛刀工,直到留學日本,勤工儉學時,清晨當報童,晚上搖身一變在餐館裡擔任幫廚,每日操刀四五個鐘頭,時薪高達兩千日元,用左手累累傷口練就一手精湛刀工,終於也可以學賣油翁但微頷首:“無他,唯手熟耳。”
見識過我的刀工的朋友驚呼,說就憑這一手足以迷倒很多女孩子的芳心,我矜持地說,賣鹵豬頭肉的那位好像還娶不到老婆呢。
賣白灼羊臉的奏刀聲與賣鹵豬頭肉的沒有區別。他也不需要吆喝,因為是回教徒的獨門絕活,帶著白帽,刀板器皿刷洗得纖塵不染,一望便知。那是山羊,有濃厚的羊味,可又沒有濃厚到膻的地步。
羊皮羊肉都是白灼,其嫩無比,豐美自不待言。做得出神入化,至善至美,本色到讓你懷疑他忘了加調味料,可吃到嘴裡才知道倉頡造字為什麼“以羊大為美”。
我最喜歡吃羊臉。用凝脂來形容它,和用凝脂來形容美女一樣,這比喻不算誇張,並不只是潔白光潤沒有一點瑕疵那麼簡單,其佳妙處只可意會。你若是沒見過如凝脂一般的女子,那是你所見不廣。
傳說賣羊臉的家裡有一個百余年歷史的大沙鍋,可以煮一整只羊,而沙鍋裡的湯百余年從來沒有換過。我一直以為這一定是好事者謅出來的故事。直到後來去了東瀛,發現類似的百年老湯比比皆是,才知天下之大無奇不有。於是很想親眼看看那口大沙鍋、親口嘗嘗那百年老湯,可惜迄今無法如願,連再吃一次白灼羊臉也不可得,思之憮然。
還有種金石之聲是用鐵鏟敲擊鐵鍋發出的。清一色的用鐵皮圓油桶土制出簡易爐灶,底部安了軸承轱轆,可以在青石板老巷游蕩作業。所賣零食不外乎油炸鬼、油炸豆腐香干、生煎包、生煎荸薺糕、春卷、肉粽、燒麥等平民食物。其中最具榕城特色的該數糟肉光餅。
榕城的紅糟是很有名氣的。紅糟細分起來有兩類,一是釀造青紅酒的紅酒糟,二是以做糟為目的直接做出來的紅糟。具體是糯米做成飯,拌以紅曲母,令其發熱,冷卻後灑水再令其發熱,往復幾次即成紅糟。
我的師尊非常羨慕紅曲菌在福州能這麼輕易地茁壯成長,他在日本費盡九牛二虎之力也難以成功。看來一方水土不僅養一方人,還養一方菌。
紅糟做的糟雞糟鴨糟魚糟蛋均是美味,而將紅糟肉夾塞在因抗倭英雄戚繼光而得名的“光餅”裡食之,實在稱得上絕配,嘗試之後便知果然名不虛傳。
以前於光中好像寫過一首詩,叫“鄉愁”,郵票船票什麼的。我的鄉愁沒那麼詩意,卻很具體,具體到就是這糟肉光餅。
純由醇釀紅糟蒸制熟透的五花肉,瘦肉鮮明似火,肥肉依稀透明,紅糟肉的豐腴肥美又被擅長吸油的光餅恰如其分地化解,中和出糟香撲鼻、甘美脆嫩、晶瑩剔透的鄉愁美味來,那是其它地方無從依法炮制的,要讓榕城獨步。可見在什麼地方吃什麼東西,勉強不得。
在這一類中,糟肉光餅屬傳統零食,也有小販發明出新創作,比如用豬大腸灌糯米,上蒸籠蒸熟後切成片片銅錢狀,再用油煎成豐腴適口的金黃色,灑上白砂糖即成噴香的“金錢萬貫”,入口松而脆,較蜜汁糖藕似乎猶勝一籌。
青石板老巷中蕩漾的零食小販,除環佩玎珰與金石之聲外,第三類是絲竹之聲。
每天自晨至夜往返逡巡的,一定有簽筒的聲音。您誤會了,不是算命先生來了,而是賣冰糖葫蘆的。八九根串冰糖葫蘆用的竹簽,放進竹筒裡上下甩動,頑童們也就甩著口水跟上了。
榕城的冰糖葫蘆很特別,不是用山楂做的,而是當地一種叫做於柑的果實。讓榕城人望梅止渴可能他毫無反應,可是一說於柑,他就嘀嗒流口水,因為於柑太酸了。
腌制於柑時滲出的水分,名曰“於柑露”,是很管用的腸胃藥,對積食、消化不良、惡心嘔吐等有特效,現在好像也絕跡了,至少是我好多年見不到了。
用於柑串出的冰糖葫蘆,上口冰涼,甜酸適度,含在嘴裡舍不得下咽。畢業後我第一次去北京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品嘗憧憬已久的正宗的冰糖葫蘆,發現味道遠不如於柑做的“假”冰糖葫蘆,其精粗之差不可以道裡計,從此對正宗二字頗有戒心。
麥芽糖教會頑童們不以蠻力而靠技巧取勝,那麼,冰糖葫蘆則是頑童們最早接觸的博弈游戲。頑童們以大小拇指與食指來與賣冰糖葫蘆的擔販玩類似於錘子剪刀布的游戲,三戰兩勝或一錘定音都可以事先約好,勝之則免費得到冰糖葫蘆,負之乖乖交錢。
不過,冰糖葫蘆擔販只限跟大孩子們玩,像我們這些還拖著綠鼻涕的小頑童,擔販是不肯出手的,在擔販看來,他覺得勝之不武,騙我們小毛孩錢,良心過不去;而在我們當時眼裡,無端喪失了免費吃冰糖葫蘆的權利,覺得好氣憤好委屈。崔建有首歌裡唱道:“我的心在疼痛,像童年的委屈”,我不知道他寫這句歌詞用意所在,我所理解的童年的委屈,就是人家不讓你用本領換免費冰糖葫蘆。
不過也有吃到免費冰糖葫蘆的,那是偶爾某大孩子超常發揮,贏了一大把冰糖葫蘆,驕傲地分給我們,我們一邊貪婪地吃著一邊用追星族的崇拜眼光仰望著他。後來才發現白崇拜了,其實他輸的次數多得多,輸的時候灰溜溜不告訴我們,跟現如今炒股的人一樣的心態。
簽筒聲過後,大概就輪到撥浪鼓了。搖撥浪鼓的零食擔販品種太多,沒有哪一種能一統天下的,所以撥浪鼓聲之後必須加句按語。
其中最香的該屬五香燜蠶豆,至今認為五香味最適宜用來燜蠶豆,讓你真切地感受到美味就像孔雀,五香味可以同時開屏,美麗無比。但是大人們都說蠶豆會吃死小孩,所以我們死磨爛纏地也只能入口數粒,再討卻堅決不肯給,比“多乎哉不多也”的孔已己還小氣。
或許因為小時候的欲求不滿,至今我還特別鐘愛蠶豆,而且每次一看到有小孩子居然吃蠶豆,一定道貌岸然地告誡他說蠶豆會吃死小孩的,弄得他花容失色。心理分析大師一聽這話就知道是我潛意識在搗鬼,把小時候的欲求不滿報復在別人身上。
最想吃而真的不能吃的,是撥浪鼓擔販賣的捏泥人。泥人不是泥做的,而是面團拌上五顏六色鮮艷的顏料捏就的,大多是孫悟空豬八戒等頑童喜聞樂見的人物。因為色彩與造型太誘人了,所以只是把玩而不吃掉,對我們是一大折磨。頑童如我,便常常不顧大人三令五申,把八戒的豬頭一口咬斷吞下肚。
撥浪鼓聲中的蔥油餅、八寶飯、烤芋頭、烤白薯、炸芋馃、牛滑魚滑湯,則為冬夜的青石板寒巷和蕭瑟的大榕樹帶來無盡的溫暖。無處不見的大榕樹的樹冠一向很大,風也蕭蕭,無風也蕭蕭,配上這些擔販縹緲的若有若無的叫賣聲,很有情調。
我所最欣賞的卻別有所在,“鍋邊”是其中之一。
鍋邊的妙處卻在鍋邊皮,半發半不發,薄厚適度,制作上頗有技巧。鍋邊用的不是現在流行的鍋邊面片,而是用米漿,在燒松樹枝子的厚底大鐵鍋邊燙烤出來的,所以帶有特殊香氣。燙鍋邊全靠火候的掌握,灶上的手藝一點也含糊不得。如果火候不到,鍋邊皮裡有夾生的芯,隱隱然和齒牙作對,便非上乘了;如果火候過了,則有無法掩飾的焦味。
鍋邊的佐料不拘一格,用討小海剩下的小蝦小雜魚小紅魷即可,加以特產的蚶干淡菜干提味,真如錦上添花,吃得皆大歡喜。蚶干和淡菜干,其形狀很醜,像是曬干了的知了。它能使湯味格外鮮美,卻好像尚未被老饕們注意,也許是因為我們的美味種類已經太多了,但榕城人見之則眉飛色舞。
作為配料,我並喜歡夾七夾八的東西,雜料太多,徒亂人意。但是鍋邊是個例外。因為鍋邊皮特殊的勁道和吸附外味的強大功能,讓小蝦小雜魚小紅魷不至於釀成喧賓奪主之勢。現在的榕城,多標榜正宗連江鍋邊,但因為條件所限,無法在燒松樹枝子的厚底大鐵鍋邊燙烤出鍋邊皮來,所以與原來風味相去甚遠。往往是濃汁滿溢,跟上了芡粉似的,無復清美之致。我總是對熱糊糊的連吃帶喝連呼有味的食客說,你還沒有吃過真正的榕城鍋邊。
約略歸納為三類聲音大致舉說,只就記憶所及,難免掛一漏萬。大凡烹飪之術,各地不盡相同,知音很難,知味亦不易。
我很感慨,只不過是二三十年時間,許多美味零食蓋已名存實亡,由式微而沒落,無復當年手藝,甚至很多都只能永遠封存在記憶裡頭了。現在的孩子,他們不管身處何方,能吃到的似乎都大致相同。的確,他們的零食更加豐富多彩五花八門琳琅滿目,大超市大貨架應有盡有開袋即食,但卻失去了地方特色與個性,我總覺得有點惋惜。一個人得攢多少年,才能攢出一個想念呢。不管怎樣,每個人的童年,都該是美麗的,快樂的,幸福的。這是每一個孩子的權利,也是我們每一個大人的義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