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桃花源

作者: Eky

導讀這兒的桃花源並非地理意義上的“桃花源”。只因貪戀多年前杜撰的一篇小說的名字,小說雖然夭折了,名字又給我偷天換日接了過來。記得當時寫道:“你相信世上真的有桃花源嗎?我相信。因為,我知道曾經有一個女孩從那裡走出來。”是為序。凌晨一點進的家門,母親早睡了。洗漱停當,端杯冷牛奶坐在不開燈的客廳裡慢慢喝。起風了,氣溫驟降。窗外的樹影投舞在牆� ...

這兒的桃花源並非地理意義上的“桃花源”。只因貪戀多年前杜撰的一篇小說的名字,小說雖然夭折了,名字又給我偷天換日接了過來。記得當時寫道:“你相信世上真的有桃花源嗎?我相信。因為,我知道曾經有一個女孩從那裡走出來。”是為序。凌晨一點進的家門,母親早睡了。洗漱停當,端杯冷牛奶坐在不開燈的客廳裡慢慢喝。起風了,氣溫驟降。窗外的樹影投舞在牆上,搖曳婆娑。腦子清醒又混亂,這個悠長假期仿佛還沒有結束,卻分明已經結束了。

讓我想一想,是從五天前那個陽光燦爛的下午開始的。

“武陵人,捕魚為業,緣溪行,忘路之遠近。忽逢桃花林,夾岸數百步,中無雜樹,芳草鮮美,落英繽紛,漁人甚異之;復前行,欲窮其林。”

5月2日 吃過中飯,像往常出門一樣跟父母道過別 – 母親笑嘻嘻地問我要不要送?她那會兒正和父親在陽台上擺弄晾衣架,外面的陽光好得出奇 – 過江的公車晃悠著出了隧道,卻轉彎停了,我只好橫穿馬路走到約定的站頭去。

遙遙地在人群中找他,一襲白衣,神清氣爽地,忍不住笑起來。他打量一番我:“昨晚睡的不錯?”“哪裡,凌晨三點就被老媽的嘮叨吵醒……”一路談笑,打車去到長途汽車站。

大巴四點才開,嫌站內氣悶,坐在門口的台階上聊天。

要去的是浙江天台,佛教天台宗的發源地,打算找間寺院住下,過過暮鼓晨鐘的日子。計劃中包括從國清寺徒步到石梁飛瀑,聽說那一路風景不錯。聊得興起,對旅途中未知的期待將連日來的低落情緒一掃而光。大太陽底下,禁不住眯起了眼,忽地想起《純真年代》結局裡的那扇窗。

到天台已是晚上八點,在家小店打發完晚飯(蒜茸刀豆估計沒洗就下了鍋,一邊吃一邊擇,“新鮮”的很),開始找住的地方。幾乎走遍了天台縣城,不料賓館家家客滿!二個多小時後,又累又熱的我們終於在位於城鄉結合部的某招待所安頓了下來,只剩6樓的一間三人房。

洗澡間在樓下,依照老板娘的指示調試水溫,要麼冷S,要麼燙S,害我不停地跳腳。正忙活,忽然聽見他敲門並大叫我的名字,幾乎當場嚇死。原來他不放心下來看門,只見熱水器的火平均每兩秒鐘被打起來一次,以為我干嗎呢!我在裡面也不知道他要干嗎,只拼命大喊:“我沒事、我沒事!”

熄了燈,大家很有默契地分睡兩頭,當中隔著一張床,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心裡不是沒有一點緊張的,所以越發要裝作不在乎的樣子。過後他開玩笑說,我的態度是如此自然大方,讓他“即便想怎樣也不好意思怎樣”了。過了十二點,剛要朦朧睡去,他開始鼾聲大作,音效驚人。我的床靠窗,窗臨街,整整一夜,過境的重型車輛隆隆不絕。我眼睜睜瞪著天花板,生平第一次失眠了。

“林盡水源,便得一山,山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屬,阡陌交通,雞犬相聞。其中往來種作,男女衣著,悉如外人;黃發垂髫,並怡然自樂。”

5月3日 好容易捱到天亮,早早下樓洗漱,換好衣服上來,他已經醒了,躺在床上吸煙,場景有幾分曖昧的尷尬。我埋頭整理東西,一時無話。過了一會兒,他指指床上的半筒卷筒紙:“還挺客氣的,不是說要扔枕頭的嗎?”不提則已,我順手抄了自己的枕頭砸過去:“我不好意思扔,你倒還好意思說!”他揀起枕頭塞在頭底,笑著不說話。

到國清寺時間尚早,寺內游人不多。果然好座千年古剎,門前有修竹千竿,滿眼蔥郁。廟宇依山勢而造,氣像萬千。但這幾日因做水陸,客房早已全部定滿。正滿心失望,那老僧又道:“高明寺或許有,你們可以去看一看。”

臨走,在“妙法堂”聽了一場《華嚴經》。我是無可無不可之人,不像他那般虔心向佛,只遠遠揀角落的蒲團坐了。聽那法師講道:“‘放下生死’,即放下對生死的執著……‘昨日種種,比如昨日死。今日種種,比如今日生。’只要放下過去,不再藕斷絲連,沒有什麼是放不下的……”聽了心裡不覺一動。

殿內圍坐聽講的有十數位青年僧人和幾位俗家女弟子。俗家弟子聽的大多認真,倒是一本正經的出家人,有閉目養神的,更有人早已耷拉著腦袋與周公述夢了。再往後講經就有些中學裡政治課照本宣科的味道了,我漸漸地犯起困來。轉頭看雕花木格窗外,數株千年老樹綠的沁人心脾,鳥兒在枝間婉轉地唱……眼皮越來越沉,終於支撐不住打起了瞌睡。一夜未眠,諒佛祖也可憐見的,阿彌陀佛!

出得國清寺約莫九點三刻光景,太陽還不厲害,蔽日的林木下也還清涼,決定徒步改赴高明寺。

沿途風景如畫。山中滿是不知名的花草,開的正艷。間或停下來看奇特的蟲豸,這裡有著各種匪夷所思的美麗生物,在馬路中央快活地爬行。大部分時候路上只有我們兩個人,負著大包隅隅而行,隨心所欲聊著天。有人從擦肩而過的車輛裡探出頭,放肆地地吹聲口哨以示贊賞,心情更好了。太陽越升越高,熱了脫去外套繼續趕路,瓶空了到山民家中討口水喝,累了坐在盤山公路邊,靜靜看正午的陽光照著遍山林木,澗中流水潺潺。不遠處,高高的樹梢上立著一只鳥,正為其絕世姿容所傾倒,它“忽喇”一下從我們頭頂越過,消失不見。

走了近三個小時,太陽漸已升至頭頂,他汗出的厲害,衣服裡外濕了個透。正猶豫還要不要走到底,過來一老一少兩位挑擔的女山民,向其打聽此去高明寺還有多少路程。巧的很,她們也往那裡去:“跟我們走小路,再有一個小時就到了!”她們幾乎是在蠱惑著。所謂小路,即介於兩段盤山公路間的台階。剛開始尚能勉強跟上 - 聽說這樣的路,為了種田她們每天至少要打一個來回 - 很快便力不從心,只得讓她們先行一步。年輕的女山民對他似乎頗為留戀,走出老遠仍頻頻回首。

一點鐘,終於看到“高明寺”的指路牌,山體上刷著極醒目的標語,仿佛專為我們准備的:“急救!請撥90125!”大笑。右轉,穿過隧道,只見群山環抱中澄黃的廟宇露出崢嶸一角,世外桃源般。

又走了半個鐘頭下山路。一點半,站在“高明講寺,康有為題”的匾額下,粗粗一算,距離出發的國清寺,整整四個小時。

長途步行的極點已經過去,現在我們餓得能吃下整只大像。一位老僧領著兩個面帶飢色的人去飯堂,飯時早過了,好心的廚娘仍麻利地端出四菜一湯來。菜是山裡的蔬菜,湯是極淡的紫菜湯,外加兩大碗冷飯,我們卻吃的心滿意足。

飯堂是磚木結構的老房子,高大的四壁與橫梁被多少年的煙熏得面目全非。地上堆著山民剛送來的果蔬,灶上擱著一大桶白米正咕嘟咕嘟冒著熱氣,廚娘們在擇菜添柴,飯堂寂寂無聲。和他對坐吃飯,午後溫暖的陽光從頭頂的天窗灑落下來,心中平靜如水。想那數小時的跋涉,值得了!

兩點半,登記住宿的僧人上班,要了兩間20元的單人房。客房在大殿後面,走過“游人止步”的牌子,心裡有莫名的歡喜。二樓天台上種滿了花草,襯著藍天、白雲、遠山和琉璃瓦的屋頂,交織成一幅明媚鮮妍的美景。

經過辦公室,高高的門檻內一只巴掌大的小白狗在角落裡嗅啊嗅地轉圈,我情不自禁歡呼一聲。他也停了腳步,蹲下身來看。把瓶裡剩余的幾滴礦泉水倒在他掌心,放小狗過去,小狗便“呼哧呼哧”舔將起來,連指縫間也不肯放過,逗的他哈哈大笑。執事僧見得有趣,許是看我們年輕氣盛,建議去住另一處的客房,說“那邊清淨”。

那幢樓果然清淨,一個客人都沒有。挑了樓上盡頭對面的兩間房,小小的,一床一桌一櫃,帶衛浴。一間靠佛堂,一間面後山,風景都不錯。

剛吃飽飯,決定出門轉轉(天生驢命啊)。山門口檢票的老人善意地提醒:“要下雨啦,還出去啊?”笑著答應。出寺左轉過橋,有一岔路,往左“圓通寺”,向右“幽溪亭”,信步往左。看過半山新刻的彌勒佛,再往下。一條幾被半人高的灌木叢淹沒的小徑直通谷底,不見盡頭。此時,人已經在山深處了,滿眼的綠,耳邊是水聲淙淙。正感嘆不虛此行,天邊傳來隆隆雷聲。看天色,真要下雨了。

折返高明寺,雨仍未下,遂又沿寺門前小路向右。小路漸成田埂,大片的梯田布滿了山頭,山下是水稻田,遠遠一位農夫頭戴鬥笠挽著褲腳,彎腰站在齊膝深的水裡插秧,情境極為動人。雷聲低悶地在雲層中翻滾,落下幾滴豆大的雨點,在水面濺起一個個圓暈。青蛙、螞蚱以及各種不知名的小型蛇蟲,紛紛冒出來,在田間活潑地躥來躥去。

回到高明寺,大雨傾盆而至。四五個僧人散坐在抄手游廊下,敞著衣襟,閑談看雨。一旁的長凳空著,我們便也過去坐下。走了整整一天真是累了,情願這樣坐著,什麼也不說,什麼也不想,靜靜看屋檐下雨水彙聚成線。傍晚的山風穿堂過廳地吹過來,夾著雨絲落在臉上身上,透體清涼。

一個年輕的胖和尚搭話道:“你們是從哪裡來的?”

他想跟出家人聊聊,於是坐過去攀談起來。

雨越下越大,倦意不期又至。我靠在牆上,閉上眼睛聽他們說話。

“上海,上海不錯!……一年收入有幾公斤?”

“什麼?”他被問的莫名其妙。

“聽說你們那兒的收入是用磅秤稱的?”

“……”

在長凳上打了個盹,回到客房天色已入黃昏。沒有熱水,胡亂衝了一把,倒頭便睡。不知過了多久,被一陣急亂的拍門聲驚醒。爬起來開門,原來是管事的老阿姨叫我們去吃飯。中午在飯堂看作息表上明明寫的是六點晚飯,且他說好來叫我的。不管她,睡個回籠先。詎料才剛躺下,對面的房門又被擂的山響。好一會兒沒人應,估計他找出家人談心去了。只得再爬起來:“您別敲了!我會通知他的。”“再不去就沒飯吃了!”老太太嘟囔著走遠了,我卻睡意盡失,窗外天色越來越暗 -這間房靠後山,天黑之後頗有些嚇人 -六點也早過了,不禁害怕起來,只得穿好衣服去找他。

先去敲對面房門,他果然不在。下樓經過佛堂,聽見誦經敲鐘,朝裡看了一眼。才要轉彎,有人跑出來叫我,原來他一直在裡面看人做法事。去吃晚飯吧,他說。

六點半,飯堂已經收拾停當,幾位廚娘坐在一旁閑話,見我們來了,熱情地招呼。晚飯的菜蔬換了幾色名目,仍舊是清淡的。出家人天天如此,真要有極大的定力和勇氣。

心裡微微有些不快,講不出來,只不時抬頭看天,悶悶道:“這雨明天要是不停怎麼辦?”

偌大的飯堂這會兒只亮著一只昏黃的燈泡,坐在燈下吃飯,四周圍一片黯淡,有幾分倫勃朗畫裡曖昧不明的調子。

“那就再住一天……它一輩子不停,就在這裡住一輩子。”

我掃了他一眼 - 他眼裡泛著笑意 - 猜不出什麼意思。

吃過飯,無處可去,只好隨他回佛堂看法事。屋中央搭著一座高台,設了三個法壇,三位身披大紅金線袈裟的高僧端坐其後,各持法器,念念有辭。壇下一張長桌,兩側各坐了四五位僧人,隨著壇上的念辭唱和,此起彼伏煞是動聽。曲調是自編的,所以偶爾會冒出兩句“天仙配”之類的熟悉旋律。

他低低告訴我說:“這叫做‘放焰口’,是這些居士們……”,指指坐在我們前面的幾位緇衣婦人:“合力出錢捐助的,為家人祈福,連做七天。聽說這樣做一次要六萬元!”正說著,有僧人示意居士們起立。她們魚貫而出走到門口,一個個寬袍大袖,伏身拜了下去。“嘩啦啦”,壇上高僧們不知灑了些什麼在桌面,響成一片。起先我以為是水(驚嘆彈功了得),後來才知道是米。

看了好一會兒,漸漸有些氣悶:“我想出去看看雨,你聽吧。”他不答言,跟了出來。

在大殿前的廊檐下略站了站。院內無人,建築的輪廓浸在將暗未暗的天色裡,雨滴滴答答地下著,夜晚的空氣微微有些涼。

忘記誰先提議去看小狗的,踩著仄仄的木板樓梯上去,辦公室裡幾位工人正看電視,小狗在桌子底下的紙板箱裡縮成一團,已經睡著了。無聊地退出來。辦公室隔壁是間敞大的客廳,設有古色古香的案幾,牆上掛了許多照片和字畫。他在一幅《般若波羅密多心經》下駐足,低低念誦起來。我一張張看過去,不覺走至客廳另一頭。電燈光極弱,已辨不清牆上的字跡,遂揀了張椅子坐下,遙遙地看他。隔了十幾步的距離,他背對著我,一字一句地讀心經,認真的可愛。

突然停電了,整間屋子登時漆黑一片。

山中遭遇雷雨天氣斷電是常有的事,先前我一個人在客房裡不明就裡,看電燈明了滅滅了明,唬的夠嗆。等了數秒鐘,他掏出打火機,四下喊我的名字。我忍住笑:我就坐在正對面,他竟然看不見!一時起了頑心,悄悄站起身,隱到更暗的角落裡去。

聽見他問辦公室的阿姨:“剛才和我一起的小姑娘上哪去了?”阿姨們說大概是出去了。打火機的光亮遠了,大廳裡重又伸手不見五指。我想這玩笑也許開的有點過分,自己也怕起來。摸索到門口,剛跨出去,見他站在走廊的盡頭張望。他也發現了我,快步過來,扳住我肩膀:“你嚇我?!”笑笑地。

我心下有點著慌,不說話,徑往裡走,到廊端站定,他在我身畔停住。

兩個人都不做聲,靜靜看著天。

一晚的雨,把山洗褪了顏色般,深深淺淺的灰黑色,與天融作一處,像一幅肆意潑灑卻又濃淡相宜的水墨畫。殿頂後,長長的旗杆上挑著一盞長明燈,在蒙蒙水氣和沉沉暮藹裡忽明忽暗。寺裡又敲鐘了,幽幽地傳過來,恍若夢境。

我不禁嘆口氣:“這就是暮鼓。”

沉默。

因為先前的玩笑,空氣中仿佛起了微妙的變化。這沉默讓人不安,緊張,一動不敢動。

他俯身至我耳邊,低低道:“突然很想抱抱你。”

我一震,來不及反應,已被他攬到懷裡。

認識很久了,我們的關系始終在親密與克制間保持著微妙的距離。世事就是這樣的難以預料,如果不是這次陰差陽錯的旅行 - 本是奔國清而去,卻來了高明寺,不然也碰不上這場大雨。而若不是高明寺地處偏僻,也不會停電……仿佛是佛,冥冥中把我們一步步帶到這裡。現在,他的氣息如此熱烈真實,讓我想不起太多從前的人和事,只沉迷在這一刻的耳鬢廝磨。

我惡作劇道:“還以為你要作和尚呢!”

他大笑:“要作也和你一起作!”

兩人一齊笑出聲來。旋即,身後的燈一盞盞亮了。客房來電了?人們被吵醒了?我們驚跳著攜手奔出去。一口氣跑到樓梯口,迎面有僧人上來,手自然地放開了,又忍不住地笑。

回到佛堂,儀式仍在按部就班的進行。唱的正熱鬧,電又斷了,執事僧急急端了高燭進來。一時間,殿外雷電交加,殿內紅燭搖曳,唱經聲、木魚聲、鐘磬聲齊鳴,小小的佛堂充滿了不可言喻的神秘詭異氣息。我簡直被魘住了,低聲跟他說:“好像做夢一樣……”

等儀式結束,追上住持向他討出門前母親交待的平安符。“就是寫在黃箋紙上的經文,開過光,貼在家裡保平安的。”我連說帶比劃。住持爽快地應允了,讓我們明早去取。

心情愉快地回到客房,驚覺屋內燈火通明,數十只飛蛾、蚊蟲、甚至蜘蛛,密密麻麻停在牆上!這才想起出門時沒關窗。關了燈,他拿著報紙上床上桌一通亂打,黑暗中劈啪聲一片。我躲在一旁又怕又笑,只覺渾身癢的很。

掃蕩干淨,又跑一趟辦公室討來兩盤蚊香(笑言再跑下去,這段路都能閉上眼睛來回了),互換房間,道過晚安,終於結束了這漫長的一天。

“見漁人,乃大驚,問所從來,具答之,便要還家,設灑殺雞作食,村中聞有此人,鹹來問訊。自雲先世避秦時亂,率妻子邑人,來此絕境,不復出焉;遂與外人間隔。問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漢,無論魏、晉。”

5月4日 一夜門窗緊閉,人睡的迷迷糊糊,不知何時遙遙傳來三聲鐘響,一下子醒了,驚覺蚊香點了滿室的煙。起來開窗,見樓下佛堂裡一盞孤燈如豆,四下仍是一片寂靜。

拿出CD來聽,悠揚的樂曲聲中,心漸漸平下來。才要睡去,忽聽見“答、答、答”,極有節奏的聲音由遠及近,忍不住趴到窗口探個究竟,正見一位僧人敲著梆子閃過月亮門邊。

這下徹底醒了,再也睡不著。奇怪自己怎麼會在這兒,一座深山裡的千年古寺,既非來處,亦不是去處。按照佛教的說法,也許是幾百年前就注定了,才會在此時此刻來到此地。而今時今日的所作所為,又何嘗不是幾世輪回後的前因?……沒有手機信號,如發生意外,只得一群素不相識的僧人送終(也好,超度便當)。在這裡,我只是我自己,沒有任何身外之物可用來證明我同那大千世界的瓜葛。其實來這世上一遭,到底,也只有我們自己而已……胡思亂想著,上海似乎成了夜海上飄渺的燈光,惟有數小時前擁抱留下的余味,感覺溫暖真實。

晨鐘敲過四下,院子裡漸漸忙碌開來,很響的刷牙聲、自來水聲,腳步聲。天愈發亮了,窗縫中,山、樹、房的輪廓一點一點變的清晰。五點多,飯堂裡坐滿了僧眾,齊齊唱起經來。

我跳起來去敲他房門,叫他來看出早課。門一開,這家伙冒著一嘴泡泡正刷牙,精神很不錯的樣子。咦?我可記得昨晚有人聽說要六點鐘爬起來吃早飯時,一臉欲哭無淚的表情。

吃過飯,提議上山走走。沿著蜿蜒小路漫步,道旁山竹青翠欲滴,澗中流水聲較之昨日大了許多,低頭看去,果真!一夜的雨,水量已可用“湍急”來形容了。步行片刻,到達“幽溪亭”。清晨六點半,遠處的水聲,谷中的鳥鳴,愈加襯出這半山亭的安謐。坐看自山深處飄來的濃霧,將對面山頭漸漸包圍,淹沒,直至白茫茫一片不見。又慢慢的,一點點的,露出來,散開去……周而復始,也不曉得看了多少時候,幾乎疑心身處仙境!

飽吸了這天然的雲霧,打道回寺。途經山澗,見那水大的實在可愛,忍不住脫掉鞋襪下去走了一遭。水底亂石沙礫遍布,水急處難辨深淺,走的又怕又笑又痛。一抬頭,見垂落水面的林葉間,新織成的蛛網沾了露珠,晶瑩透亮。

回到高明寺,四下裡靜悄悄地,僧人們竟都回房休息去了!我們詫異莫名,既如此,何苦起那麼早?想那住持大概也在補眠中,不擾他老人家清修罷!

回房,無聊地做起填字游戲。窗外,天色已然大亮,山嵐散盡,綠樹掩映下的屋頂上裊裊升起炊煙,雨不知不覺已經停了。

十點多,估摸著住持該起身了,上“藏經樓”找他。輕輕推門進去,兩位上了年紀的出家人鄰窗對面而坐,披著鄭重的袈裟,各自潛心研習佛經,室內靜寂無聲。

他惶恐地打個問訊:“師傅您好!請問昨晚主持‘放焰口’的法師在嗎?”

二僧相貌清臒,觀之可親。聞言微微一愣,想了想,恍然。原來那人法號“安德”,並非本寺住持,是特為從外寺請來做法事的。

正說著,安德法師已然滿面春風地回來了。他領我們到臥房,取出兩串掛件 - 細細的紅繩上穿著一塊塑制的《大悲神咒》和一尊小玉觀音 - 殷殷勸道:“我這沒有,是特地從別人處拿來的,已經開過光了!”。我們面面相覷,無言以對。無奈,只得奉上百元錢鈔,領受下來。

退出房門,我解嘲地一人分了一串:“咱們就自個戴了罷!”他嘆口氣,又無限神往地:“你看見剛才那兩位老人了嗎?那才是我心目中真正的出家人!”

原打算一早動身去石梁,這一耽擱只好再去飯堂打尖。和廚娘已經熟了 - 每次去我們都自己取碗筷添飯,吃完洗淨才放回架上,早上又送了些水果給她們聊表心意 - 所以臨走,她們真摯地一遍遍喊:“再來啊!”一路往外走,遇到登記住宿的執事僧、寺門口售票的老者,笑著告別:“走了。”“再來啊。”“好的好的。”

重新上路。忍不住回頭看高明寺,已經一步步遠了,像夢境般不可思議的兩天,轉眼間成了過去無可再尋。那難忘的暮鼓晨鐘,只在多年後某個不經意的時刻才能再聽見了吧。

相形之下,石梁飛瀑只是處尋常名勝,不過如織的游人把我們稍稍拉回人境,讓我們還記得自己是在五一黃金周出游的罷了。

下午返回天台縣城,在汽車站內研究片刻,購次日一早去新昌的車票。理由說來可笑,只因為一張《射雕》劇照,郭靖黃蓉攜手在獨木橋上狂奔,拍的甚美。除此之外,我對新昌一無所知。他比我略強些,會背一句“天姥連天向天橫”。

行程搞定沒了心事,拉輛三輪去城裡吃“餃餅筒”(我老要念作“餃筒餅”)。類似春卷的一種東西,體積巨大,內涵豐富。四十多歲的老板娘與他春風滿面地談笑,不時作少女嬌羞無限狀。我埋頭狂吃,悶笑到肚痛。

晚飯在當地最好的餐館“揚帆”,叫了一桌菜,作為兩日葷腥未沾的補償。

飯罷去“茶院”喝雲霧茶,海聊一通。

宿“中天賓館”。夜裡被他的雷鳴吵得睡不著,狂砸枕頭無用,憤而起床,啃打包帶回來的黃瓜片。

“此人一一為具言所聞,皆嘆惋。余人各復延至其家,皆出酒食。停數日辭去,此中人語雲:‘不足為外人道也!’”

5月5日 從天台至新昌只花了一個半小時。清晨山中濕氣甚重,道路一度被迷霧封鎖,司機卻絲毫沒有減慢車速的意思,看的我們心驚膽戰。

新昌隸屬紹興,規模遠較天台為大,市容整潔,最奇特的是全城居然只看見一個紅綠燈,而交通秩序井然!

宿鼓山中路“華翔”。熱心的接待小姐聽說我們要去沃洲湖,連連擺手:“那裡沒什麼好看的!”白居易在《沃洲山禪院記》中寫道:“東南山水,越為首,剡為面,沃洲天姥為眉目”。樂天先生應當不會騙人,更何況我等驢眾,當行人所不行。(其實是買了次日晚20:40返滬的車票,有整整一天半的時間需要打發而已)

沃洲湖位於城東12公裡,在兔毛衫市場乘開往長詔的小巴(網上誤作“長站”,害我們好找)。因了那一句“沒什麼好看的”,沃洲湖讓人喜出望外。一路上只碰見兩撥游客,人少清淨,愈發襯出一派山明水秀來。坐快艇繞湖急馳一周。放眼望去,重重青山裹住一汪碧綠的湖水,有些疑惑:記得照片上是有座湖心島的?船家輕描淡寫道:“年初水大,已經淹掉了。”

午飯在“夢湖山莊”,味道還算鮮美,價格也並不因為是湖區唯一的飯店而有失公道。吃完飯沿湖邊走出去坐車。風很大,道旁齊人高的狗尾草被吹成“麥浪”狀,一波一波地,煞是好看。

回到賓館,人倦極,卻不敢睡,不然晚上又要一夜無眠到天明(這次第,怎一個“慘”字了得)。

只好強打精神出去逛街。在小吃攤上買了一只巨大的玉米餅,一路走一路自嘲“吃盤子”,吃完了還不用洗,多麼好!他體驗了一回新昌的公廁,大為驚艷,居然提供三種如廁方式供選擇。走到一片居民區,兩人很認真的討論小區裡種的是“玉蘭”還是“菩提”。還擠在一大群民工裡,興致勃勃地圍觀鄉村馬戲團把一只邋遢肥碩的幼熊和一只老態龍鐘的獅子從卡車上卸下來……漫無目的地晃悠了半天,腿酸了,坐在濱江大道的石凳上聊天。夜幕降臨,江對面居民樓裡的燈一家家亮了起來,他認真地數亮了幾盞又關了幾盞,孩子般沒有心事地高興。

晚飯在“風味小吃一條街”,街口第一家叫“天然芋餃館”的。要了烤芋餃、酸菜胴骨芋餃、蔥油蟶子、春餅包馬蘭頭香干,味道甚美,外加啤酒,不過40余元。

老板娘人極好,聽我們想吃“鍋拉頭”,竟親自下廚做了起來。我們連說不用麻煩,她笑言“被你們一說,我們自己也想吃了”。又講起新昌另一樣特產“米海茶”,她說她家就有,讓我們不用買,明天來拿些帶回去就是了。

“既出,得其船,便扶向路,處處志之。及郡下,詣太守說此。太守即遣人隨其往,尋向所志,遂迷不復得路。”

5月6日 今天“立夏”。‘立’是開始,‘夏’是大,表示春天播種的作物長大了。我喜愛中國這些傳統的細枝末節,仿佛都有著雅致悠長的韻味。

沃洲湖若是小家碧玉,穿岩十九峰便可稱得上清秀佳人了。山下遍植櫻桃,山上茂林修竹。拾階而上,太陽透過密密的樹葉星星點點灑落下來,一步步都是金色的光。

其時正是桑葚上市,有山民在道旁賣這種烏紫色的小果實,想像得出酸酸甜甜非常美味,但聽他講吃完以後嘴巴也會變成那樣的烏紫色,只好割愛。

在山頂憑欄遠眺,一只在峭壁上築巢的燕子從高處俯衝而下,在空中滑過一道優美的弧線,繼而來個360度大翻轉……看著那麼自由自在的生命,心似乎也跟它飛到無盡的藍天裡去了。

當地政府花了大力氣開發十九峰景區,山峰之間架設了吊橋。過橋時,他的恐高症突然發作,我以為他開玩笑呢,惡作劇地在橋上使勁跺了兩腳。橋造的非常結實,只微微晃了幾下,他居然一眨眼就衝到了對岸,從沒見過他動作這麼快的!我大笑著朝他招手,示意橋上風景很不錯。他搖頭,氣定神閑地在那廂等著。

下山,見有人在湖上泛舟,驚喜莫名,顧不的餓得咕咕叫的胃,先去招呼艄公靠岸。狹長的竹筏緩緩在江面如鏡般劃過,兩岸青山投影如黛,仿佛又回到了煙雨漓江的十裡畫廊。

午飯在江邊,石梁啤酒加紅燒田雞,看“二八女多嬌,風吹過小橋”。

“千丈幽谷”裡對風景的注釋人為的牽強,卻也很有意思,什麼“生命之母”,“生命之根”,笑言少兒不宜。幽谷盡頭有洞名“西湖底“,傳說是白娘子的修煉處。他看罷直跌足:“怪道我寄給小青的信都石沉大海呢!”這個痴情種子,自從借他一部李碧華的《青蛇》,便對小青戀戀至今。

從“千丈幽谷”出來經過一條奇異的隧道,沒有電燈,只有兩頭遙不可及的光,小火車轟隆隆地開出去,就坐了我們兩個人,黑暗中默不作聲地吃著剛買的西瓜,汁水流了一手。

自晚飯開始人情緒低落的厲害。對著一鍋酸菜魚頭,一點胃口也無。悶頭看報紙,從來不看的《報刊文摘》研究了個底掉兒,中縫也不拉。他笑問我是不是在看“征婚啟事”?我反詰他是不是也常看不然怎麼知道那裡登了些什麼!他說是啊經常得關注一下“市場需求”……雖是說笑,心情卻無端地更郁悶了。

天忽然下起雨來,一時間狂風大作,樹被吹的東倒西歪,雨慢慢地模糊了玻璃窗的視線。

等雨小點,去芋餃館拿“米海茶”。老板娘一見我們便笑了:“還以為你們不來了呢!”她倒了些給我們吃。原來就是將年糕片切成極細的顆粒,放到鍋裡炒熱至爆米花狀,兌糖水喝。她說她上海的親戚不懂,拿回去一袋全都倒進鍋裡炒,結果炒了滿滿一屋子!聽的我們都笑了。味道說實話不過爾爾,可這份濃濃的人情味,讓兩個雨夜裡的異鄉客倍感溫暖。

坐人力車去汽車站。風大雨大,車夫蹬得很吃力,原本還了的價錢又分文不少地付給他。

離發車還有段時間,在候車室裡看電視,在放一部不知所雲的黑白舊片。簡直有點等不下去,心裡空落落又沉甸甸的,十幾分鐘漫長的像一個世紀。恨不得馬上跳上車走人。又趔趄。

8:40,大巴准時啟動,緩緩開出新昌縣城。

新款的奔馳臥鋪車,空調開的足,蜷縮在毯子裡,聽他躺在旁邊絮絮閑話。心裡充滿了無以名狀的失落與傷感,夾雜一點溫柔和喜悅。

窗外,燈火闌珊的城市一點點退去,直至隱沒在沉沉夜色中。

車駛上高速,回家了。

“南陽劉子驥,高士也,聞之,欣然規往,未果,尋病終。後遂無問津者。”

參考連接:

天台 - http://www.tt169.com

新昌 - http://www.xinchangtour.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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