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中的星星很少，但很亮！)城市裡好多堂皇的先生，也很多拾荒的人。 我從泉水清冽的山間來到這裡的時候，常常要找不到回家的道路，在夜裡找、在白日找，在夢裡找、在醒著睡著的時候找；那些堂皇裡面有著冷漠有著假模假式有著一切山谷的風不具有的東西。 為什麼陌生的先生不笑，我常常要問，難道是為了保持那永恆而虛假的威儀；為什麼時髦的小姐那麼凶，要是笑起來她的臉其實也很動人；難道他們是故意的，要拿快樂，去換取那些威儀，但是威儀又怎麼樣了呢，您又不快樂！ 有一天，在最擁擠的一趟車裡，我給一個白胡須的鄉下老人讓座，他在車裡找我找來找去，找到了就用亮亮的眼睛看我，看完了就說，姑娘，你的心，是世界上最好的，他看著全部的人說，所有的人裡，你的心是最好的！ 在這個城市，詆毀人是很自然的事，誇獎人是需要勇氣的；在這個城市，鄙視人是很自然的事，尊重人是需要勇氣的；在這個城市，漠視和粗暴大行其道，真誠的微笑，是需要多麼大的勇氣的。在這個城市，老人孤獨地生活在孩子們的家裡，孩子孤獨地生活中同事們中間，人和人仿佛都是那麼孤立而刀槍不入，仿佛都不是來自於有著父母弟兄手足之情的家庭，而是來自於某個雷劈開的石頭。 人見到人的時候要問：為什麼你對我這麼好，你究竟有什麼企圖的。人見到人的時候要猜：這個會不會騙，帶著那捉摸不透的表情。人見到人的時候要想，我要掠奪傷害要打擊詰問尋釁……我有一次回歸山谷，不停地問人為什麼自己去創設那沒有問候沒有鼓舞沒有笑容沒有從容的展現的生活呢，我們的生境其實是掌握在我們的手裡。 人人都說這個城市變態的人很多，真變態。但是人叢中走著堂皇的先生，像極了那傳說中的一個一個假面舞會。 這個城市，到處彌漫著污泥濁水的味道，到處是大地震後人們心理的陰郁從來沒有被陽光驅散的惶惑和恐懼。小偷其實只有因為生活所迫去當過一次賊，但是自那以後全世界的人都編結起了堅不可摧的防賊的籠，後來那些籠子幾乎把所有的人都裝在裡頭了，讓他們再也沒有走出過那個城市。 花園 我對人微笑的時候，總是碰到那些堂皇先生的冷臉，但是我不習慣也用冷臉去對別的堂皇先生去。我沒有他們堅強，我做不到，我在自己的陽台種花，那是鬥室中的漫步，是城市中的微笑，是在那些污泥濁水中，對曠野和和風的呼應。 陽台只有五尺見方，開頭的時候和這個城市的每一個角落一樣晦澀而毫無生氣。我決計改變她，創設她，使這一片屬於我的城市土地，變成同屬於這個城市的千裡沃野。 這第一顆花園裡的花，其實是一株蘭草。 在城市中有的人既當不了花更不願意去當草，也有許多人不是咒罵花就去厭恨草……母親滿六十歲的時候，是從生養我們的麗江去到怒江峽谷的第八個年頭，母親和我在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到山裡去采摘蘑菇、橄欖和蘭花草。 母親和我經過山間的跋涉，回憶過故去的年代，張望過怒江的峽谷，我們在高黎貢山的林地，真的找到了傳說中的蘭花草。我們都是那麼開心，母親像個小孩一樣收獲一樣一樣的山野的饋贈，而我，我已經不在乎這一株帶著山野之氣的草是虎頭蘭還是建陽蝶，我沉浸於當時的放曠和開心，不再為那些虛妄的名貴所迷惑。 母親和我迷了路，我們在一個傈僳族女子的帶領下走過村寨，然後在仲秋的白月光照耀下，找到了回家的路；母親在月光下找路走，我安慰她不要怕不要怕；母親只知道女兒生活在城裡，其實母親並不知，不知她自己的女兒常常到曠野去對著藍天和草地呼喊，已經長成為一個在戶外從來不知道害怕的人，口袋裡永遠放著三塊厚厚的巧克力；母親也不知，女兒的心永遠這麼向往著山野，從來不曾為城市裡部分的冷漠和浮華所占據。 我把那一株蘭草帶到我的陽台，就用怒江的土栽種在花盆裡；從那原來小小的一株，到現在茂盛的兩大盆，每天我都去看她們，灑水，除草…… 這花園裡的第二株花，是到現在也不知道名字的。 有一年秋天，我到一個秘密的地方去偷看北美鵝掌楸在秋天華貴無比的姿態。在那裡的山坡上，在暮色中，我看見一個白頭發的老人，拿一個塑料袋在山地的草叢找一種干枯植物的種子，老人徒手斬斷了許多那種干枯植物的枝干，然後把那枝干上豆莢一樣的種子又一點一點全裝進那袋子。 老人孤獨寂寥地在山坡上，眉頭輕輕蹙著，腰背有些微駝了，我看著那個孤獨的老人，她的手上戴著一只和母親有的一樣的銀鐲，想到母親，我忽然對這個好心的老人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就上去幫忙她摘那些種子。 老人有些擔心，害怕和外人來往似的，我們一起勞動，過了好久，老人才說她是來自陝西某個偏僻的地方的，她自己已經6年沒有回過家了，老人的孩子是這個園子裡一個醉心於植物學的專家，這些種子，每當老人到一個地方去，都要為她的兒子采下一些植物的種子；我去摸老人的銀鐲，問她是不是麗江買的，老人非常開心，眼睛裡放出明亮的光彩說是的是的，有一次她的兒子還兒媳帶她去麗江玩，兒子就為她買了，老人還說那裡好那裡很好。 我告訴老人，我就是那個地方的人，我的母親也有那樣的鐲子呀。老人好開心，問了我好多老人們愛問的事，我都一一告訴了她，老人就說閨女你真好，好多人都不和我們老的說話，人們聽不懂我說話，老人說她的孩子買了新房子，過一久要搬出到城市裡去…… 我和老人在暮色中道別，走了好遠，老人還不時調頭來看我。那天，老人和我兩個人，把山坡上的種子都采光了，我迷惑這究竟是什麼東西的種子呢。 第二年的春天，我又去了那個地方，看到在那一片山坡上，草叢裡長了一種綠色和萵苣相似的植物，散布的樣式和去年老人我們采摘種子的是很相合，想起那個老人，不知道她是否回歸屬於她的故裡，也不知是否已經跟隨兒女遷往那有著更多陌生先生的城市，這樣想著的時候，我忽然想這種植物一定開花的，到底會開什麼樣的花呢。 我在那山坡上選了一株好的，看去健康壯碩的，把她挖出來藏在自己的衣服袖子裡，趕路回家把她種到了花盆裡，第三天，那些蔫了的葉片都重新精神起來，我知道她們挺過來了，他們會趕在開花的季節，讓我知道那花瓣是黃是紅，更重要的是，楓葉上雖然有一個蟲咬的洞，許多人因此感到缺憾，但其實，有蟲子來過，說明這裡的生態是好的，那裡有著豐富的物種，而且沒有農藥殘留。 這不知道名字的植物，在我的花園越來越高，我最希望她能好好成活開花，我總想這花的背後是有故事的，我的母親老了，我希望她有伙伴，不要孤獨地在山坡上為我采摘一株植物的種子，我害怕她在離家很遠的地方被人冷落更害怕她會感到孤獨。 這花園裡的第三樣植物，是兩盆茂密的紫藤苗。 滇西人養虎頭蘭養令箭荷花甚至曇花，我就沒有見過紫藤。等我見著的時候我就為紫藤所有的那種美深深深深打動了，我看著那種不帶有一絲邪惡的純真和精致，眼淚都湧了出來，我不是一個愛哭的人，遇到比我美好的我都要羨慕，遇到想欺負我的我卻絕不服輸，遇到這樣美麗無以倫比的，我就哭了。 花草和人其實是一樣的，真的。有的樹，站立在城市的田地，有的像老人一樣白衣飄飄，穿著棉布鞋柱著龍頭拐杖氣定神閑氣質風雅；而另外一些樹大多數就是庸庸碌碌的烏合之眾，只有少數的樹，像大家閨秀一樣氣質高雅，真的，有少數的樹，真的是這樣的，我這一樣心得，也是通過看樹得來的。 時間久了，這個城市有幾個地方有紫藤，什麼地方的是什麼形狀的，什麼地方的比較茂密，哪個地方的主人一定也是最愛紫藤花的，我心裡大體上都有了數了。然而我也憂慮過，好多人都對這些東西越來越無心，許多紫藤只是在那古老的牆角苟延殘喘罷了，這急功近利的人群，早遲會把他們連同殘牆們一並毀棄。 有一年下大雪，院子裡紫藤的架子就坍塌了，我趕忙去叫園丁，跑來跑去一定要趕緊把架子重新立起來。又過了兩年，紫藤開花的時候，院子裡的一個老人搖頭說，也許是氣候變化了，總覺得紫藤的花沒有過去紫，連葉子也是沒有過去翠而鮮嫩。 我這麼愛這花，立刻擔心了，當然要到處去奔走。從那時候開始我就開始收集紫藤的種子，一粒一粒，遇到喜歡花草有園子的人也就送幾粒過去，單單保留種子，又擔心種不出來。 我們園子裡的紫藤架下面，是塑膠球場的一條排水溝，上面是鋼鐵的柵欄平鋪地上的。一天，園子裡一個培育郁金香比較在行的愛花人，忽然來和我說，你最喜歡的東西，在一個地方有小苗。我就知道他說的是紫藤，就問在哪裡。他把我帶到排水溝上，讓透過那柵欄看下面，下面陰溝裡，許多枯葉裡面，順溜長了一排一排的紫藤苗，因為經年累月的積蓄，許多塵土和積水，正好給落下來的紫藤種子提供了生長的土壤，她們成功了。 我回去拿了我的鐵鍬，在最不露痕跡的地方把柵欄撬開，把那些紫藤苗悉數搬到了我的陽台，分別栽種在兩個花盆裡，我想，等我有了更廣闊的花園，或者甚至有了土地，我就要讓她們們無限度地繁殖，不計其數地栽種到我的花園裡，紫藤花開的時候，園子該有多麼美，連紫藤謝了的時候，那些豆莢一個一個懸掛在空中，她們有著最金黃和水貂一樣的絨毛，那麼華貴那麼亮。 我的花園裡還有別的一些東西，什麼四季豆、向日葵……以前我忙碌的時候就把他們扔在一邊不管不顧，有一些就那麼渴死了；有一年，本來那四株山茶可以開出四五百朵花來的，我忙不過來澆水，好多花蕾都脫落了……我看著那些花蕾落在地上，好久舍不得扔掉，也為什麼的無知和粗暴慚愧。 現在，我幾乎每天都要去看一遍我的花園，即使我不在家，我也要找可靠的人看管他們；經營一樣東西，即使僅僅是這樣曾經晦澀無比的方寸之地，也是足夠看出一個人的心性的，我們的生境和植物的生境一樣把握在我們手上，如果我們在意，這裡就是陽光燦爛，即使蟲子偶爾會來，但是花園，總有大多數時候是茂盛地生長，散發著那山野一樣的芬芳；我們不應該抱怨，甚至不應該去記取那些不快；我們用心，花就會開，不用的話，花就枯萎了。 這是鬥室中的漫步，我希望自己的步子從容，不再需要跟著迷惘的風飄來飄去，因為這，是屬於我的城市花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