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到園林怎知春色如許

作者: 來的都是客

導讀2008十一行走常州、鎮江、揚州、高郵之間(2) 發明“仁人愛山、智者樂水”的年代一定還沒有“園林”一詞,只能從野外尋找自己的心靈感應,是受一粒米一佛陀的影響,還是別的?總之中國的明清園林似處已經成為中國藝術的最高境界,所有的審美趣味都可以在一個點上觸發,所有的技術手段都是無所不用其極。蘇州園林又是中國園林的代表,可惜直到現在蘇州還未去過� ...

2008十一行走常州、鎮江、揚州、高郵之間(2)

發明“仁人愛山、智者樂水”的年代一定還沒有“園林”一詞,只能從野外尋找自己的心靈感應,是受一粒米一佛陀的影響,還是別的?總之中國的明清園林似處已經成為中國藝術的最高境界,所有的審美趣味都可以在一個點上觸發,所有的技術手段都是無所不用其極。蘇州園林又是中國園林的代表,可惜直到現在蘇州還未去過,是想著那裡是城市什麼都方便,可以考慮年紀大些再去,也更能讀懂園林。現在又多了一層顧慮:還買得起門票嗎?

揚州也以園林著稱,不過大多為鹽商的園林,在中國文化中自比蘇州的文人園林低一個檔次,據說曾被譏為愛用大石。自己將揚州的幾個代表性園子走將下來,倒發現揚州園林正因為主人的不同呈現殊然之風格,又因為實用的商人或官員知道小園只是生活的點綴能看到深宅與園林的配合更顯園林的樸實和親近。

因為住在綠楊旅社,從渡江橋直向東便是徐凝門,右轉不久即是何園,於是先讀了這個晚清官僚人家。園主何芷舠不過才做了道台,竟能有這樣的資本為歸隱揚州,買帶著據說是世間唯一的石濤疊石的片石山房在內的雙槐園改擴建為何園,又稱寄嘯山莊。原來了解何園只是曉得片石山房的疊石,這次細讀介紹,原來園主的名諱裡有個“舠”字,前年,2006年,侄子(侄女)將誕,我給起名,因為十幾年外甥(外甥女)出世前我起名用到《詩經》這次依然在其中找:“誰謂河廣,曾不容刀”,此“刀”即為後來的“舠”,小舟也,鄙姓曾,於是想借音為“曾容刀”,但大家覺得誰知道這“刀”的意思呢,只會認為這麼暴力,要是個女孩豈不麻煩?還是人家道台聰明用了個後起的“舠”字。

反正我沒有去過蘇州,也可能是介紹蘇州園林時,只介紹那些亭啊、橋啊、疊石呀,感覺不著那些文人是怎麼吃飯、睡覺的,過去可是一大家子人啊。揚州的何園(也包括後來的園子)告訴我:前後兩座磚木結構二層西式小樓,有回廊相接,圍成一院,因兩樓之間植有廣玉蘭和繡球,故名“玉繡樓”,從老爺的書房到小姐的閨房,一間挨一間。現在房間門口大多拉著繩,裡面是復原的陳設,過往的游客都留下嘖嘖的感嘆聲,無非是“人家真有錢”的意思,這也是導游詞最好炫耀的,加上過去他們家族都出過什麼大官,現在他們家族都出了幾位院士,如此而已。

何園的介紹裡說這裡有中國造園藝術裡的四個“天下第一”(這話本身就頗不通):首推片石山房的“天下第一山”,那就是石濤和尚疊石的“人間孤本”,何家買來當然不敢造次,恭敬地維護著它的獨立性,自己在周邊建屋添景,只要讓其看上去歸屬自己就可以了。石濤可是了得,揚州重視、中國也重視,特別請陳從周教授給寫了一段話,刻在片石山房的入口處。這入口處也做得頗費了一番思考:普通院門以裡粉壁迎面,小型疊石鋪襯,兩側相錯各開不同形狀的花門,繞將進去,才是山水亭廊的別有洞天。

再說“天下第一廊”的1500米復道回廊,的確是少見,但說實話,無論什麼立交橋之祖啦,回環變化之美啦,我都覺得有些過譽,何家當年修這廊時未見得有整體設計,如果有,也是有些顧此失彼的權宜。首先回廊的風格不統一,有木廊,有鐵欄水泥底,明顯不是一氣呵成的;第二回廊的建築太過樸素,實用的功能絕對超過藝術的需要。從寄嘯山莊題額的圓門中望去,支撐復廊的柱子簡直大煞風景,而且瘦得可惜,哪有美感呢?

另外兩個“天下第一”更是明顯湊數啦,回廊上的漏窗、空窗組成的花窗帶,稱為“天下第一窗”,這是中國園林中最常見,憑什麼認定他家天下第一呢?水心亭是一座中國少有的水心戲台,被稱為聽戲“天下第一亭”,水心亭多,而一亭多用,在水心亭唱戲的絕非何家,且何家如此洋式,會不會搞大規模的堂會還是另說的。

與何園一樣,個園也是旅游團的必到,所以同樣人山人海。園主是著實的商人了,而且是個大鹽商,光名字就好幾個,讓後輩揚州學人好一通考證,最後確定有名、有字、有號,還有店名,總是都是這位愛竹子的黃鹽商!竹子所代表的是文人好標榜的,他個鹽商也好這個,挺風雅,別管是不是附庸的。

所謂“個園”到真是黃宅的附庸,然後進門的一進進院落無非都是展示人多地兒大的勢力派頭,轉到後頭,進個角門,感到森森然的氣息,兩片各有二三十株竹子和兩三個石筍的小園夾著一道三步走到頭的小徑,徑後是一段粉牆,月洞門頂書“個園”, 個園的特點是以運用不同的石頭,表現春夏秋冬景色,號稱“四季假山”,這還未入園,春景就看完啦。不是嗎?選用石筍像征雨後春筍,代表春天。

進園左前方,是以湖石和池水為核心的夏景,雜以石洞、綠蔭,這應該是夏天清涼感覺的來由吧。圍著一小池的水,一撥一撥的游客被導游們引導著看曲折板橋中間的那柱太湖石,聽導游們拿腔拿調地講如何如何地像形於“醜”字,體現太湖石的特點為“瘦、漏、透、皺、醜”,搞得我想照一張像,不是人就是人的倒影。“瘦、漏、透、皺”,哪有什麼“醜”啊,簡直是在曲解古人。

其實夏景是不好模擬,古人是知道藏拙的,所以大片的場地給了秋景,從夏景向右,是個園的主體建築“抱山樓”,繼續向右便是黃石堆成的碩大假山,難道這就是被詬病的商人園林的特別嗎?山體龐大之外,黃石本身也透著雄偉之氣,登山路線復雜,也造成登山之人不能堆聚於一處,遠觀不礙其山大人小的磅礡之感,而山腰之人仿佛置身於群山懷抱、山頂之人更有登高遠望的豪邁。加上黃石的顏色和貌似紅楓的小樹點綴,果然秋色一片,真是人生近於壯年,而事業頗有所成者之寫照。

秋景實際上已經抵達南牆根,冬景被擠在個園粉牆裡的一個角落,前面有一所房子遮擋視線,以與秋景分隔,自成一體。冬景采用宣石,色白似雪,介紹說石之堆疊似獅,我看不出,比較獨特的是宣石後面的南牆上開了幾排圓洞,造出風過有聲的效果,模擬冬天北風呼號的感覺,身在南方的匠人們真是用心良苦啊。冬景的西牆則是圓形漏窗,隱約可見個園門口的春景,一道小門便回到個園的粉牆下,前呼後應簡直就是寫作文嘛。

看了官商兩座園子,再去往瘦西湖,雖然過去這裡比鄰而建的都是私家園林,但約在王士禎的年代舉行紅橋修禊時已經是公共游覽的地方了。瘦西湖是相當的有名,累代文人墨客筆下的寵兒,現在一張門票要到了90元,我看是盛名之下,其實不符。也可能是我對公園的興趣就不大,總感覺沒有獨立的創意,道寬路整,草平樹齊,無非適應眾多市民休憩散步之所,進行瘦西湖果真如此,指示牌一處接一處,只要心念一起,馬上就能找到一塊,要說人家為游客服務的工作做得還真是到家,但對於尋古訪幽的人來說,如此直白,就淡如白水了。

幸好在瘦西湖的前奏從卷石洞天開始的盆景園裡遇到也是獨自來游的中年婦女,兩人一起說話、照相,這才像逛公園。要說揚州人好建園子,一個不單獨收費的盆景園進得門來,也修得有山有水不說,還疊石架橋,回廊敞軒的,也可能是先輩所遺吧。進了正園,依然是人多,大家亦步亦趨地循著導游線路,徐園、小金山等一路走來,白塔、五亭橋必留影紀念。

最後來到叫二十四橋的水泥橋,幫阿姨照了相之後分手了,她今早從鎮江來,還要去別處玩,我因為要穿過瘦西湖去大明寺,則繼續向前。一過二十四橋,游人驟減,漸漸有點興致了:其實揚州真的需要瘦西湖,雖說胸有丘壑,但天天悶在宅中的米山勺水間,也需要開朗一下,怪不得古人再建小園,也要郊游呢。瘦西湖山水不奇,但平朗開闊,自自然然,也是美的一種啊。

“汪”是皖南的大姓,加之徽商的有名,所以看到汪氏商人就想到徽商。皖面不只有徽州,但提起皖南的商人,便認是徽商。汪氏小苑的主人汪竹銘的確是皖南人,但不是徽州人,他的祖籍地是旌德,離徽州最東邊的縣績溪不遠。不知道是籍貫的關系,使得他的家族在生意上得到到更多的襄助,還是他生也晚,沒趕上徽商最春風得意的時代,亦或戰爭頻仍,無法正常生意,總之,汪氏小苑的主人,只是揚州來去匆匆的過客,據說最後一代(指尚能有幸居於此的)四個兒子有三個沒有活到四十歲。

來汪氏小苑是要看屋的,不像何園和個園那樣,因為獨立的園林讓人幾乎記不起主人的居所。以家族為紐帶的企業,需要兄弟叔侄共同努力,這種聯合式家庭在宅院上自然也要安排下多戶人家,而且中國式的財產分配形式基本平均,不同於歐洲和日本,在建築上體現為住宅庭院均衡,男主人(父親或長子)比起別人來只是多個套間。

汪氏小苑三路並列,各路間以夾道分隔,夾道兩側均是小門,開則一體,閉則獨立,話說《紅樓夢》中鳳姐就是把賈瑞關在了這樣的地方,當然人家建夾道的主要目的還起到防火作用。各路院落均為三進延伸,各進正屋加對稱的兩廂,獨立三合,又有前後門使中軸貫穿。建築面積雖廣,房屋雖多,但汪氏小苑的居室極為傳統,一如徽州鄉下的板壁屋,讓人感覺這戶人家的樸實。

收獲最大的是,看到揚州園林的又一種寫法:不以自然為主,區別於瘦西湖;不以園林為主,區別於個園;而不同於何園之處,在於把園林與居室融合在一起。汪氏小苑之所以沒有被稱為汪園,是因為它幾乎沒有園,每一處園林手法的構建至多能算作小品,但處處點綴讓人感覺更個環境就在園林中。

汪氏小苑的名稱也來自其中最大的一處景觀“小苑春深”,其實它只是整個宅院的東北角落,尚在廚房的後面,來到園中時,雨越下越大,倒逼得我來回多走了幾圈,正好有一小群不請導游的客人,其中一個十多歲的男孩急切地問:井呢,井在哪兒?“後頭。”一個七十余歲的老者說,果然後院便是廚房前的天井,真的有一眼專供廚房用水的井。“那時候,天天飛機在天上飛,國民黨的,要渡江了嘛。”老者繼續對另外幾個二三十歲的同行者講述。

“您在這裡住過?您是這家的後代嗎?”我問。“住過的,但不是他家人。”老者並不願意多談。於是我隨他們一路走,來到小苑春深,這裡是庭院最寬闊的地方了,一個七十余歲的老太太說:他們家人都走了,我們給幾鬥米,就可以來住的,也幫他們看看房子。許多人在這住,那間房住的比較有錢,我們都是學生。我想兩位長者可能是姐弟倆,當年租住過這裡,其余隨行者大約是兒孫輩,利用假期來此旅游並回憶一下長輩的經歷。

小苑春深的一牆之隔便是“迎曦”,一道牆兩邊題額真是省事,再向西等於從後進向前進走,穿過西路宅院,西南角上的小苑叫做“可棲樨”,在這裡又見到喚作“不系舟”的船廳,這可能也是揚州商人園林被笑話的原因之一,干嗎逢園必建船廳呢,太落俗套了,連盧宅那樣乏善可陳的後園也有一座。

在汪氏小苑可以了解到我們最終還是生活在一幢幢房子裡,因為有諸多方便,而不可能像大觀園那樣隨景居住,雖然大觀園後有廚房,但端著食盒跑那麼遠的路,夏天不新鮮,冬天不暖和,刮個風下個雨呢,極不現實,也就是小說家想像達至哲學家所說的詩意棲息。再俗一點,汪氏小苑中的藏寶暗室如今也赫然敞開著,突出標志著,還有“苑內有暗門、暗室、暗壁、暗閣、暗藏寶洞、地下室等”,這都是導游們吸引游客的熟套。

另外兩處進去參觀的鹽商盧宅和吳道台府,又是一商一官,前者現在已經改成情景餐館啦,每一進廳堂都擺著一大兩小的圓桌,正是十點多鐘,服務員們正在忙著排桌,迎接十一期間盈門的食客,照理這是不應該再收參觀費的。

吳道台府裡很清靜,說是吳氏兩兄弟都作過道台,連屋而居,後代繁盛,其中一位曾在浙江做官,從那邊請來的工匠,所以建築有浙風,但介紹又都語焉不詳,咱這不懂建築之人也分不出吳風浙風。倒是在一個跨院裡看到一座孤零零的洋式小樓,說是吳家看到世態發展,也要洋務了。吳家還以藏書著名,有仿天一閣的測海樓一座,可惜樓在書散,當年那也是很轟動的一件事。樓前的一幅對聯也說明著吳家的改變:舊學商量宜邃密,新知培養要深沉。


(片石山房的入口處)



(個園的春山)



(瘦西湖的小吹台)



(小苑春深的全部)



(吳道台府的洋樓和風火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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