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游宜昌記

作者: ghp501119

導讀再游宜昌記公元二零零二年五月二十二日至二十四日,借全市高三年級學生調考之機,武漢市二十三中學高三年級組的全體老師,除雷剛和吳國忠二人因故留守外,其余二十多人,忙中偷閑,參與了一次愉快的宜昌之旅。 二十二日下午四點出發,沿宜黃高速公路,不過四小時,晚八時許,便抵達宜昌。從伍家崗出口下高速公路,一進城就看見被各色射燈勾勒出多姿輪廓的五一 ...

再游宜昌記公元二零零二年五月二十二日至二十四日,借全市高三年級學生調考之機,武漢市二十三中學高三年級組的全體老師,除雷剛和吳國忠二人因故留守外,其余二十多人,忙中偷閑,參與了一次愉快的宜昌之旅。

二十二日下午四點出發,沿宜黃高速公路,不過四小時,晚八時許,便抵達宜昌。從伍家崗出口下高速公路,一進城就看見被各色射燈勾勒出多姿輪廓的五一廣場,幾分鐘後,又見到了剛通車不久、輕盈地跨過長江的夷陵大橋,橋下的濱江公園,在五顏六色的燈光照耀下,盡情地向遠方來客呈現舉世聞名的水電城的風采。

青旅給我們安排的住處是屈原大酒店,處在老宜昌城的中心地段,雲集路與陶珠路之間,南邊緊臨濱江公園,北邊不遠便是解放路,是當年首批移民來此的武漢知青的主要集散地。從我們所在的十一樓向窗外望去,宜昌老城區盡收眼底。記憶中,附近有一個天主教堂,但在夜幕下只能看清燈光燦爛的夷陵長江大橋和江邊的鎮江閣。

稍後便去一樓進餐,是武漢小藍鯨在宜昌辦的分店。典型宜昌口味,幾乎每個菜都辣,有干南瓜熏肉,是我當年在宜昌農村能吃到的最好的菜,所以,當王紹襄說菜不好吃時,我真想臭罵他一頓。

晚飯後,一些老師要我帶他們去附近看看,穿過陶珠路的大排檔,走過風光不再的解放路,左折進入雲集路,往前幾步,再向左拐進去就是我三十多年前工作過的宜昌市京劇團。當年,樣板戲風行全國的時候,我從宜昌市湖北開關廠抽調到這裡,先後為《奇襲白虎團》、《龍江頌》、《海港》、《沙家浜》等樣板戲伴奏,雖然已經過去三十多年了,當年的老演員都已去世,有的已經改行,那些遠去的面孔仿佛仍在眼前,耳邊又響起了樣板戲激昂的曲調。走過當年的地區禮堂時,我輕輕地唱起了《龍江頌》中的經典唱段"幾年前,這堤外,荒灘一片,是咱們,用雙手開出良田-----"

轉眼間,我們到了宜昌兒童公園,曾經名為宜昌公園,西陵公園,是京劇團的小演員們清晨練功吊嗓子的地方。在射燈的輝映下,吸引了我們武漢市二十三中的老師,駐足品評。我記起好友張開潤就住在附近,忙找出手機和出門時記下的電話號碼,撥通後才知道接電話的是租朋友房子的住戶。在宜昌工廠工作的多數武漢老知青,生活不是很富裕的。為了補貼生活,想了些辦法來增加收入,有的就將自己市中心的住房租給別人,再用較低的費用租住市郊農民的房屋。

老師們要去的夷陵廣場,是1997年在原鐵路壩建起的,我沒有來過,但鐵路壩在火車站附近無疑,於是我將老師們帶到了宜昌市火車站前。1974年我離開宜昌時,這一帶還是大片的農田,如今是宜昌的門戶。但是夷陵廣場在哪兒呢?問了一個騎摩托車的人,才知道左後方不遠處便是。穿過擋住了我們視線的樓房,進入有5萬5千平方米的廣場(有六個咱們鸚鵡花園那個羅馬廣場大),感覺真是好極了,坐在廣場的一角,夜風輕輕吹來,有人哼起了"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四周有小汽車來來往往,但是聽不到轟鳴的馬達聲。王永紅想跳舞了,可惜沒有音響。且夜已深,稍早一點,廣場上定有和著音樂翩翩起舞的人群。瞧,那邊有一對青年人不是跳起來了嗎……

穿過兒童公園,走下十幾級台階,從公園以前的大門出來,右邊就是老宜昌飯店,1969年元月十號,那個飄雪的冬日,多少個漢陽的少男少女,就是從這裡開始步入人生的,他們的工齡,就從此算起。沒有改觀的四層小樓,有幾扇窗中亮著燈光。那年,工宣隊的工人師傅和宜昌縣安置辦公室的幾個人,是否就是在這間屋子裡,決定了幾千名武漢知青的命運呢?無人考證,也不值考證。

這條路,還是叫做中山路,與雲集路平行,宜昌市京劇團處在連接這兩條大路的一條背街上,更接近中山路的這一邊。將到解放路時,我快步走近京劇團的大門,遠遠地凝視了片刻,紅色霓虹燈招牌在靜靜地向人們講述著京劇的興衰,原來簡陋的排練場變成了一座高樓,一個喧嘯的歌舞廳,多少回夢境中我經過這裡,但不是眼前這般模樣,它是白牆、黑瓦、平房……

一夜無夢。清晨,乘電梯下來,兩步就走上了雲集路。路那邊,正是記憶中的天主堂,在原來的兩個塔樓的平台上添加了兩個尖頂,色調與原建築略有差異,常人也看不出來。門前,有一方廣告,大意是這裡可以承辦婚禮、攝像等業務,看來生意還不錯。記得當年此處是宜昌市展覽館,曾經來看過有關計劃生育的展出。奇怪,怎麼總是和婚育有關呢?

返回雲集路,路的南端盡頭處是濱江公園的正門,中央為一個莊重的石牌坊,有某位國家領導人的題名。兩邊各有一座古風古韻的亭台,四周花木叢中都是晨練的中老年人,一直散布到江邊。宜昌沒有堤防,也不用堤防,江水是漫不上不來的。沿江三千多米水岸,除碼頭外都是公園,據說還要向伍家崗方向延伸。宜昌的居民可真有福氣!

三十幾年前的一個清晨,當我夜行九十裡從小山村宋家咀來到宜昌,重新看到都市的繁華,萬分羨慕宜昌市的居民,心情也是相似的。

順著沿江大道往下游走去,寬敞的路上少有行人。公交車的站牌表明,至少有二十幾條線路,多數站點我以前沒聽說過。一九七四年我離開時,僅有一路公共汽車,從北門到伍家崗,全程兩角錢。

過了二馬路,就到了宜昌市政府,市勞動局也在政府大院裡,七四年十月,我就是在這裡最終辦妥調動手續,從一個宜昌人變回了武漢人。大院裡,是一幢幢小洋樓,與武漢市政府相似。臨江的這邊,以前是一道小門,大門在紅星路那邊。於是急速繞過一馬路,走上了紅星路,路的右邊,我看到了宜昌五中,一個很小的中學,占地十二畝,比我們學校還要小三畝,不過名氣不算小,互聯網上有五中的網頁。

到了劉傑的家了,當年宜昌市京劇團樂隊的同事,如今還好嗎?還記得吹長笛的顧亨鵬吧?

窄窄的紅星路,再也不走公共汽車了,市府也將這邊的大門封閉了,是的,小家碧玉與大三峽不相稱。

前方是"滿意樓",三個大字依然安祥地突顯在紅星路與二馬路相連的地方,僅此而已,一個小小的百貨商店,在"三峽捧出宜昌市"的今天,還能唱出什麼高調來?

解放路口,仍是不大不小的幾間相連的書店,氣勢還沒三十多年前大,書報雜志全亂七八糟地堆放在門口,像個地攤,匆匆地瞥了幾眼,《三峽晚報》的頭版右上角,豆腐塊般大小的一段文字映入我眼中:"宜昌至長陽高速公路興建在即,全程十八公裡。"

1974年10月,乘船離宜時,我的主要行李是一箱子書,多在這個書店購買。回想起來,都是些什麼書呀,有《馬克思傳》、《回憶列寧》、《反杜林論》、《共產黨宣言》……伴我渡過那個年代的許多個靜夜,雖然談不上有什麼收獲,至少當時頭腦裡覺得是充實的。印像最深的還是那本《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我的青春,真的是獻給了"解放全人類",我最美好的年華,留在了宜昌。還有一本《未來三十年科學與技術的預測》,也是愛不釋手,書中的前言要人們"批判地看",我看的時候一半是詫異,一半是懷疑。三十年過去了,書中的預測差不多都變成了現實,只是人們徹底攻克癌症還尚待時日。

回到屈原大酒店,早餐差不多快收場了。導游劉麗軍讓我到她們的專座上,稀飯、饅頭什麼的三兩口就解決了。我與其他老師一起上了車,一開車,當地的導游小胡就開始講起了"三字經":宜昌有三條主干道,從南到北依次是沿江大道、夷陵大道和東山大道;萬裡長江在這裡被江中的葛洲壩、西壩分流成三條江:大江、二江和三江;濱江公園有三千三百三十三米長;葛洲壩工程最開始叫"三三零",是因為……不過幾分鐘後,在一個名字很好聽的,叫做"夜明珠"的地方,我們的車將要上三峽專用公路時,又上來了一個女導游,很認真地上車伊始就滔滔不絕如數家珍娓娓道來,從這條路有多少公裡,有幾個隧道,隧道有多長,全國第幾,每個隧道有什麼不同,為什麼有武警值勤,到江那邊的毛公山是哪一年什麼人發現的,哪是鼻子哪是眼,讓人覺得不虛此行,大有收獲,甚至覺得自己太孤陋寡聞,幾乎要產生自卑感了。在經過三峽工地生活區時,看到優美和諧的環境,林立的高樓和大面積的綠化帶,實在有點羨慕生活和工作在這裡的人們。1972年春節,我隨湖北省擁軍慰問團第五團來此慰問駐軍時,住的是活動房屋,做夢也沒想到此地會有這麼大的改觀。"當驚世界殊"是也。

登上三峽工地的制高點壇子嶺,看出了一些眉目:面向上游方向,右邊是雙向五級船閘,左邊是單向直升船閘,所謂"靜水通航","動水發電",再左一些,在江心處就是三峽電站,據說建成後,每一天發出的電就值一億元!更遠的地方,就是名揚天下的中堡島,1958年周恩來總理曾上島視察,觀看從江底取出的花崗岩岩心。現在,它們正在我的鼻子底下。

壇子嶺上,參觀者外國人多於中國人。有一團隊我看是美國來的,印像中只有美國才有如此眾多的人種。其中一人十分像當今的熱點人物拉登。

工地的中心人稱"一八五平台",海拔185米,施工車輛穿流不息,有的車輪直徑有兩米多高,風風火火地從我們乘坐的中巴車傍絕塵而過,還可見到一些叫不上名字的大型施工器械,場面宏偉,非專業人士也看不出個所以然,看看熱鬧罷。大家相約,建成之後,再來欣賞"高峽出平湖"。

返程中,特意開車去了江南。江南的江邊有古寺黃陵廟,廟後是高接藍天的黃牛山,山中有新近開發的石牌風景區、燈影峽風景區……,以後有機會再來看吧!中巴車行色匆匆地往返在樂天溪和三鬥坪之間的西陵長江大橋上,由某某題名的幾個草字,還真像人們傳說的"西陵長江火鍋"。後來在過夷陵長江大橋時,同是某某的題名,則是中規中矩,看來他是聞過則改了。但是"三峽雞湯(機場)"就沒法改了。也算是給三峽旅游添了一碟文化小菜罷。

回到市區,在西陵二路附近一個旅游定點飯店吃中餐。記憶中那裡原來是一個橡膠廠,周圍還有玻璃廠、電線廠、硬質合金廠,聽說不景氣,有的倒閉,有的轉向,有的搞房屋開發了。

要開車時,胡翔鬼鬼祟祟地懷揣著一把塑料大水槍最後一個上的車。預示一場惡戰要開始了,一場人工大暴雨正在形成,好戲悄悄地拉開了序幕。

車子開過小溪塔、黃金卡、張家場、姜家灣,上世紀60年代末武漢三中老三屆知青的主要落戶點,在黃花場向左拐了個大彎,沿著開往霧渡河、興山和神農架的公路,從丘陵開進了山地。導游帶著一臉笑容,給我們指點了路兩邊峭壁上的大、小懸棺後,提醒大家要上"按摩路"了,所謂的"按摩路"就是狹窄且顛簸的土路,所幸全程只有我們一輛中巴車,大家擔心無法錯車的情況終究沒有碰上。

去年夏天看到了貴州的黃果樹,今天來的白果樹是什麼樣的呢?進入景區的大門後,走了很遠還不見瀑布的影子。感覺像走在張家界的金鞭溪,只是小溪兩邊的山缺少一點金鞭岩的"妖氣"。走過的三道鐵索橋,一個比一個長,留下印像較深。最後的一道鐵索橋,估計有一百多米長,為防止人們行走中的大幅晃蕩,從兩邊的懸崖上伸展下來許多條鐵鏈,分別在橋的幾個部位進行了襯托。一個挽著藍子的瘦弱的山村姑娘在橋上攔住我們,用濃濃的宜昌鄉音說道:"買點瓜子罷,我唱山歌你們聽!"沒人買她的東西,卻想聽聽小姑娘的山歌。村姑也很自信地跟著我們往前走。終於看到瀑布了,是從忽然變窄的峽谷對岸一百多米高的懸崖上飛流直下的一掛水簾,正在峽口,不走近是看不見的。感覺比黃山、廬山的幾個知名瀑布還要好看一些,那幾個瀑布有的真是徒有虛名,幾近斷流,卻存幾絲涓涓細流勾引游人(哦,突然想起了三疊泉,除外)。路好像也到此為止了,正對著瀑布,小溪的這一邊,一堵絕壁擋住了去路,右邊有一座觀瀑亭,左邊一道長長的廊亭挨著絕壁向左後方往上延伸,往回走心有不甘,於是往前走到峽口處,細細欣賞那一簾飛瀑。不經意間,看見絕壁上歪歪倒倒的寫有三個字:冷暖界。再往前行兩步來到字邊,果然一股冷風,挾著水珠襲來,在這個涼爽的夏日,又添一絲涼意。眼前一片白茫茫,透過霧蒙蒙的近視鏡片,看到了同樣歪歪倒倒的"仙女峽"三個大字。莫非前方還有好風光?一池清潭,擋住了我們。正在徘徊間,一條小船從峽中悄無聲息地漂過來,船工告之:乘船游覽是不收費的。急忙上船,船工並不用槳,而是拉扯著懸在水中的繩索,緩緩地帶我們進入峽谷之中。突然間,仿佛天籟之聲,從四周傳來,回首,見那位村姑挽著小竹籃,站在潭邊上,面對崖壁唱著土家的山歌:"郎在高山打一望喲喂,妹在喲河邊唉,洗呀洗衣裳……"真是好聽!沒伴奏,沒音響器材,卻有迭宕山泉作和聲,兩岸絕壁造混響。有老師在問:"誰帶了錄音機?"

崖上的鐘乳石近在咫尺,使人想起了大寧河裡的小小三峽,可惜不過百來米,就到了終點,拾級而上,真正的終點到了,前方三面都是絕壁,幾掛瀑布從右上方的峭壁之顛奪路而出,我在想,上邊又是一方什麼景色呢?後來,唱山歌的小姑娘告訴我們,上面還有村莊、農家,世世代代在此耕作。

我落戶的宋家咀,在宜昌、當陽、遠安三縣交界處,也有類似的風景,常上山砍柴、挖煤而留連忘返。但在冬天,為砍伐大量的茅草和棵子(野樹)燒制火糞,住在深山裡,才體會到這裡每天的日照很短,向往山外的一馬平川,陽光燦爛。這是否也是一種"圍城"現像呢?山外、山裡的人彼此羨慕對方的環境。所以,人們要好好珍惜自己身邊的一切,盡可能地開發和利用它。

在這幽深的狹谷裡,老師們放下了書卷,暫別了學生,盡情地沐浴在飛瀑下,陶醉於叮咚的泉水和山歌中。紛紛按下相機的快門,將自己和大自然定格為一處。

回程的路上,我記起附近還有一個叫"新坪"的如詩如畫的所在。美麗的宜昌,風情萬種,是我年輕時有幸生活和勞動過的一方水土。在這裡,我曾用心地唱過《我的祖國》,至今一聽到"好山好水好地方"的詞曲,仍會激起不可遏止的內心的共鳴。

不多遠,一車人來到了古龍溪的上游。從公路到河邊要下行數百級台階,途中看見船工背著充足氣的橡皮船,一步步地往山下走。能乘坐八、九個人的橡皮船,看起來又大又沉,細問才知道,重量是六十公斤,游客多時是由索道送下山的。抬眼望去,我見到了那條索道,從山上直抵溪邊。

六十公斤的擔子,對當年務農的知識青年來說真是家常便飯。我在宋家咀負重的最高記錄是135公斤,因為在人民公社時代,農民家裡的欄糞(就是豬糞)要按量記工分,挨家清除欄糞時,一把大杆秤、一支筆,擔擔都要記錄在案,隨後送到田裡作肥料。270斤的那一擔,我是忘不了的。

人和船陸續到達溪邊,二十幾個老師,分乘四條橡皮船,先後下水漂流。年歲較大的幾位老師,坐在第一條稍大一點的船上,隨著嘩啦啦的溪水急急忙忙地先溜之大吉,也許是對那一回在張家界的茅岩河漂流記憶尤新且心有余悸,那一回,不分男女,無論長幼,一起在澧水的上游混戰一場,個個濕漉漉,人人水淋淋,無一幸免。

我總是隨遇而安,對將要發生的事情不願多加猜測,聽天由命。機遇安排我上了第二條船,同船過渡者有汪玉明,他一上來就被船工指定坐在船尾,以他的體重,坐在船頭不利行舟。於是我就坐在了船頭,左邊是易生梅,雖是女流之輩,卻絲毫不讓須眉,只見她雙手操持著一把簡易的竹筒水槍,一刻不停地在古龍溪水中擺弄,作困獸猶鬥狀,誰知這卻是我的悲哀。

溪水或深或淺、或急或緩,險灘處引發驚呼一片。過了幾處激流,後方兩條船便迫不及待地糾纏在了一起,遠遠望去,白茫茫的水花在兩船間翻飛騰躍,似水簾一般,直看得我們在這邊歡呼雀躍,一個勁地催促撐船的工人放慢速度,語氣最強硬的是王紹襄,大有不停船不罷休之意。

胡翔所乘的那條船趕上來了,是從右邊來的,我立刻感到了一陣恐懼,殊不知除了易生梅手上那把破水槍,我們手無寸鐵,至少上船前我沒作任何打水仗准備,連手機都沒有交給導游保存。當第一槍射過來時,頭腦中一片空白,之後鋪天蓋地的水花撲過來,反而清醒了,急忙俯身,用雙手捧水,閉目潑向敵船,混亂中也不知何人中彈、哪個倒霉,反正是背水一戰,絕處逢生,"上戰場,槍一響,老子今天就死在戰場上了"。一個回合下來,左顧右盼,滿船之人,如淋瓢潑大雨般,坐在我身後的女孩程謙,手臂上布滿了因涼水剌擊而起的疙瘩,說話也不如一向利索,上下牙直打架,居然聲稱:"沒關糸!"而他左側的王紹襄,有我們在前遮風擋雨,卻如驚弓之鳥,且顛三倒四出爾反爾,直逼船工加速,大呼:"這是鬧的個麼事,我渾身上下都濕透了。不玩了!不玩了!"幾近"發惱"。

突然記起內衣中的手機,急急察看,幸無大礙,只是略沾水汽,因山中電波信號較弱,干脆關機,受潮以後,更不能開機。

痛定思痛,一致認識到之所以被動挨打,不是沒有戰鬥意志(不含王紹襄),而是沒有先進的作戰武器,連常規武器也匱乏。滿船搜索,尋得500毫升礦泉水瓶一個,易生梅疾呼:"哪個有小刀,快把它割開,做成兩個杯子。"龔守華掏出如珠寶般珍藏的一串鑰匙練,擺弄了好一陣,無功而返。於是又有火攻一說,急切中汪玉明點著一打火機(天助我也,大水之年,居然蓄一火種),繞礦泉水瓶中線作圓周運動(相對運動),然後沿中軸線向兩邊施力,因小船處於不平衡的動態中,或因礦泉水瓶化學成分不能明確,總之屬理化生綜合的復雜原因,終將水瓶分為邊緣不均勻的兩個小杯,旋即投入戰備。

全程我沒發表任何意見,滿目青山使我想起一九七零年的那個夏天。在這條河的上游王家灣,河道彎彎形成一段巨大的半圓,東風渠恰好通過圓的直徑,合起來構成一個大寫的英文字母D,上下兩端各有一道渡槽要飛架河上。半圓內有很多村莊,還散布著幾座大型古墓。D字的右邊有一座海拔一千多米的高山,人稱"大望岩",山上有"天坑煤礦"。為修東風渠,我身為"宜昌縣民兵師"的"民兵",翻山越嶺取道百家坪、高場來到此處,住在這個D字的中部,每天天不亮就起床,用一副籮筐,將工程所需的"大卵石"、"小卵石"(宜昌人稱"碼令光",武漢人叫"碼卵骨")一擔一擔地挑到攪拌機裡。因為要按比例配料,也是用秤稱量,每一擔都有八、九十公斤。忽然一天叫我們去放排,把上游那座渡槽用過的竹木材料送到下游渡槽處,在激流中也曾歡天喜地興高彩烈地與農民兄弟嬉戲過。只因不久後組建"宜昌縣民兵師宣傳隊",我就轉到了下游五公裡的分鄉普溪河"師部",又過了月余,就進了朝思夢想的工廠,所以把這段故事衝淡了。

雪白的浪花中,我仿佛又看到了宋家咀的那間知青小屋,屋前也有一條小溪,每天清早,我從溪中擔回純淨的泉水,將小水缸裝滿。傍晚,坐在溪邊聽著淙淙流水,看月亮從對面山上慢慢升起,思念武漢的父母,和分散在宜昌、當陽、枝江、宜都的同學。白天,結束了一天辛勤的勞動,就在溪水邊洗手洗腳洗農具,總有幾個農家女孩子,偷偷摸摸或大大方方從前後左右往溪水中扔鵝卵石,濺起的水柱沾滿衣襟。記得起名字的有雷紅英、閏大梅、傅蓉娣,都只在十六、七歲上下,透著青春的氣息……

不知什麼時候,新一輪的水戰又打開了,沉浸在往事中的我,這次沒有參戰,只是背對"敵船",雙手抱頭,讓有著厚厚一層泡沫的橘紅色救生衣去替我承受瓢潑大水,以我的理解重新詮釋了"背水一戰"。

緩衝休息之後,三條船玩起了"三國演義"的把戲。時而你我勾結攻打他,流向一變即刻成了他倆齊心合圍我,真是世事難料,人心叵測。三條船糾纏一處時,連船工都參入了混戰,竹杆頻頻用力打擊"出頭鳥"--胡翔和王長國。後者同樣使我恐懼:手拿一墨黑色容器,站立在船的中央,大有當年張飛當陽橋頭一聲吼,橋斷而水倒流的古風,雖然聽到的只是他特有的鴨公般笑聲。

十公裡長的漂流河段在兩河口附近劃了一個句號,我們記住了這條跟港台著名武打小說作家同名的小溪,代價是回到宜昌城後,滿街搜尋干衣服特別是干褲子。

我則拖著貼身的濕衣,失魂落魄般地走過解放路,取道東門去會好友肖述龍。印像中的宜昌東門街道狹窄,房屋破舊不堪,如今建成了一個美麗的大廣場,傍邊有一個小洋樓,尖尖的屋頂在紅花綠葉的襯托下分外醒目。老肖的妻子小楊是宜昌人,娘家就在東門附近。倆人都在硬質合金廠工作。其實老肖本來有幾次機會離開宜昌的,他的姑父是當時荊州地區組織部部長,曾經要老肖去沙市工作,用他自己的話說,如今至少是一個局長。可是固執的老肖最終選擇了宜昌,夫妻二人下崗(或說退休)在家,廠裡每個月僅發不到二百元,有時還不能到位。所有的財富就是用三萬元買下的兩居室福利房,在東山邊的劉家大堰小區。不過我覺得他的最大財富就是一對成才的兒女,大女兒肖暢在深圳當小學老師,剛成家的兒子肖梁目前在南京河海大學讀研究生,正准備到加拿大留學。

楊嫂在劉家大堰小學門前等候著我,她告訴我,老肖等了我一天,還專程去夷陵飯店請服務員查找來客登記而未果。可憐的肖,電話中不是說好了我白天要去三峽工地,晚上登門拜訪的嗎?

老肖長我三歲,是武漢三中高中六六屆的高材生。在那無知少識的年代,求知的本能使得我接觸的都是比我多讀了一些書的大哥哥大姐姐。且老肖出生橋工家庭,當時叫"苗紅根正",是我十分崇敬的人之一,有著深邃的面容卻掩飾不住一副柔腸。他可以義正辭嚴一語中的直擊"階級敵人"的要害,但在看"毒草"小說《牛虻》時,竟然傍若無人嚎啕大哭。他也視我為小弟弟,相當長一段時間內二人形影相隨,1968年春曾單獨帶我去過他的老家,仙桃城南幾十裡的石橋,一個可以稱為水鄉的地方。那一年的"五一",浩浩蕩蕩的武漢三中赴巴東支農宣傳隊返漢途中,他又帶我去荊州古城,見識了他的姑父,一個體材魁梧的南下干部。

急急忙忙上樓,滿頭華發的老肖、臉形依然瘦削的"開水"(我們這樣稱呼張開潤),帶著小京巴狗"丫頭"在門口迎接我這個落湯雞般的來客,連稱"不用換鞋"。正處於水深火熱中的我,鞋焉能不換?三下五除二將上下外衣脫光,說明原因,楊嫂趕緊接過濕衣,找出電吹風、電熨鬥,一直吹、燙到我離開。

老肖燒得一手好菜,蒜泥白肉、油淋茄子……,不亞於任一酒店。問及何不開一餐館補貼生活,答道:宜昌滿城餐館,賺錢幾何?話鋒一轉,談及教育,從二十三中升級為比照重點開始,老肖侃侃而談,似久居隆中的諸葛亮,天下事盡在胸中。他對三中的範建國老師贊譽有加,談起近四十年前的一節數學課,眉飛色舞,仿佛剛剛下課。這就是名師,這才是名師。

老肖好發議論,大小事件有他獨到的見解。當年對我在京劇團工作就作出預言:樣板戲不會長久吃香。力勸我離開京劇團。接受他的建議,我謝絕了京劇團樂隊隊長韓忠安的再三挽留,回到湖北開關廠食堂,起早摸黑又干了兩年,直到家母找到一個在武漢青山船廠工作的譚姓轉業軍人,老家在五峰,與我對調。後來,在宜昌市機床廠工作的蔡福順(蔡胖子)也調回武鋼焦化廠,江南邊紅旗電纜廠的零家良因工受傷,不久也回到漢陽特種汽車廠。在九碼頭分別的時候,老肖哭成淚人一個。

這一次,我記下了老肖的觀點:中國人的"素質"問題,說到底是個經濟問題。他指責一些媒體動不動就說老百姓"沒有素質",掩蓋了事情的本質。但是接下來老肖的一席話又讓我迷惑:一個家庭,有錢沒素質不幸福,有素質沒錢也不幸福,既無錢又無素質就是極其之不幸,有錢有素質才是萬幸。怎麼聽起來就像"文革"中"好人打壞人,壞人打好人,壞人打壞人,好人打好人"的翻版,且素質和錢到底是個什麼關系呢?

回到住處,已是夜闌時分。

第三天,到江南游覽車溪民俗風景區。中巴車從勝利三路開上夷陵長江大橋,過橋時,我的目光一直注視著江北寶塔河口處的天然塔,湖北開關廠就在塔邊,我的工人生涯是從這裡開始的。在江邊住了幾年,天天看江景,還時常爬到寶塔的頂層去,看江對面的群山。江心有一個沙洲,叫煙收壩,夕陽下,復合成一幅山水畫,偶有過往客船闖入畫中,便勾起無盡的思鄉情結。

那個年代就像迴避瘟疫一樣不談"旅游"二字,否則就是"資本主義、修正主義",所以在宜昌幾年,也沒去江南游玩,僅游泳去過幾次,江南磨基山邊的急流和旋渦至今難忘。一次我帶著廠工會主席的十三歲兒子李陽,攜一救生用的自行車內胎,從宜昌南門下水,游到磨基山下,硬是用手觸摸了山壁,表示到此一游,然後順流游回開關廠。把李陽的父母嚇了個半死。

磨基山和它傍邊臨江的另一座山看起來真像兩座金字塔,一直是我在乘船時判斷是否到了宜昌的參照。山下有兩個大廠,宜昌港機廠和紅旗電纜廠。紅纜廠有我所敬重的另一個武漢三中高中六六屆的大哥零家良,也是橋工子弟,畫得一手好工筆畫,我特別欣賞他細膩的鋼筆畫。雖一介文弱書生,卻令武夫汗顏。1964年,武漢三中排演"南方來信"和大型音樂舞蹈史詩"東方紅",零家良均扮演青年學生,瘦削的臉,戴一副近視鏡,鏡後是廣西人特有的凹陷的雙眼,高高的個子,圍上一條大圍巾,活脫一個熱血"五四青年"。文革中,為"捍衛"毛澤東思想,威振漢陽。一次孤身撞上一群小流氓,大喝一聲:"我是三中零家良",正想圍攻的一群即刻退避三舍作狐狌散去。後下放枝江青獅橫店,某一天清早我從宋家咀出發,過龍泉海菅、鴉鵲嶺,順著瑪瑙河找到橫店時,天已全黑,零家良卻還在與農民一起耕地。進廠後,分在鑄造車間,工作之余,練就一手高超的雕塑技藝。有一天風雨交加,車間漏雨,家良攀上屋頂檢漏,不防瓦斷,從十幾米高摔下,幸有半空一橫樑緩衝,雖落地後數十小時不醒,終撿回一命,那凌空所加一樑正對應了他的名字--零家良。

汽車瞬間便開過了長江,江南的五龍,五條並列的山脈如伸展開來的手掌,寬容地接納了江北的來客。山間新辟有一條寬敞的路基,向南邊伸展開去,我猜那應該是通往長陽的高速公路。順著三一八國道,經過了點軍、橋邊、土城,我耳熟卻未曾來過的小鎮,裡程碑上的數字上升到了1300km,記得武漢沌口開發區附近的數字是900km,"漢宜路長八百裡"的說法可能據此形成。高速公路的貫通改寫了這一定論。路邊,一條新開發的漂流河段扯出了長長的廣告橫幅。正在老師們爭議這兩山間的寬谷是叫衝還是叫壩子時,中巴車離開了三一八國道,向左拐入了一條"按摩路",車溪到了。車溪?導游解釋道:溪邊有許多水車。沿著曲曲彎彎的小溪溯流而上,果然看見數不清的各式水車散布在溪邊,有的像雲南麗江古城中心的那兩架水車,隨著叮叮咚咚溪水咿咿呀呀慢條斯裡地自在旋轉,全不知有"快節奏"一詞;有的則要幾個人爬上去伏在橫杆上,相互配合一腳一腳踩動,在吱吱嘎嘎的聲響中"水往高處走"。水車附近,常有一兩間泥牆黑瓦房,叫做作坊,或造紙,或釀酒,或制陶。老師們興味盎然地參觀欣賞、實習操作,體會"重拾野趣,返璞歸真"的意境。禁不住酒香的誘惑,有的老師買了幾斤玉米酒帶回家細細品賞(三元一斤)。我則憶起了東風渠工地上的那次會餐,每人一斤酒、一斤肉,大碗喝大口吃,爛醉之後不勝酒力的我從此再不沾酒。

越往前行,越覺得仿佛身在福建武夷山。在一個叉路口,右邊分出一個腊梅峽,峽口路牌上的文字告訴人們,早在上個世紀三十年代,英國駐宜昌領事在此發現了一種稀有腊梅,至今存放在大英博物館。(是偷走的吧?)

因為時間的關系,我們沒有進腊梅峽,花了一點時間在峽口處觀看農家博物館和土家歌舞表演。風土味特濃,值得一看。其中一段"麼(yao)也喝,喝裡喝裡喂……"是我以前落戶宜昌農村時很熟悉的曲調。

小車繼續沿著大峽谷往車溪的上游開,兩邊的山越來越高,最前方的山看起來高有千米以上,應該在長陽境內了。因下午要趕回學校指導學生估分,老師們在天龍雲窟邊結束了車溪之游。天龍雲窟與武夷山的天游峰對應,懸崖峭壁中深藏吐雲納霧的古洞,可惜沒有攀上去細看,只是隔著溪水,遙望神密莫測的千仞絕壁,吃了一餐難忘的農家飯。

車溪沿途有許多小販,有一個小販提著一對鱉,認定張志橋是一個大干部,力勸他用280元買下這對鱉,好補補身體。可他認錯了人。

下午兩點整,我們乘坐的中巴車在伍家崗開上了高速公路,返回武漢。

宜昌,眾多漢陽知青的第二故鄉,我還會來的。從十八歲到二十四歲,我在這裡度過,正常的年代,這正是上大學的年齡段。誰能說宜昌城鄉不是我的大學呢?在這裡,我實實在在地和農民、工人、知識分子生活了一段時間,處在社會的最底層,真切地感受到了人生的酸甜苦辣、悲歡離合,切身體會到了什麼叫刀耕火種、什麼叫"男兒能吃千般苦",懂得了尊重人、尊重人的感情,學會了忍耐,學會了寬容,學會了頑強地生活,學到了在學校裡不可能學到的東西。文革十年,我在這裡過了六年,非常的年月,非常的地域,我終生不會忘記。

武漢三中六六屆初中畢業生顧亨鵬

宜昌縣土門區羅家畈公社五大隊二小隊社員 顧亨鵬

宜昌市湖北開關廠食堂炊事員顧亨鵬

宜昌市京劇團樂隊長笛演奏員顧亨鵬

長航青山船廠船體車間電弧氣刨工人顧亨鵬

武師漢口分院物理科七八級學生顧亨鵬

武漢市二十三中學物理教師顧亨鵬

二零零二年六月八日完稿於漢陽鸚鵡花園


精選遊記: 宜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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